广采博取,点珠成金
——论金庸成功的重要路径

2019-11-13 03:52
文学与文化 2019年2期
关键词:金庸

陈 洪

内容提要:金庸写作武侠小说多有借鉴,既向传统文化中寻找灵感,也从外国文学中汲取营养。他更多地是借鉴、模仿还珠楼主的作品,不仅数量上很可观,有的模仿程度甚至接近于“红模子”。但是,金庸基本做到了将外来因素融化进作品,“点珠成金”,将这些因素在更高的艺术水平上呈现出来。

金庸先生已归道山。各大媒体无不载于头版以致哀。无论是作为一位作家,还是报人、文化产业主、社会活动家,能享此哀荣者屈指可数。

当年,东亚银行董事长李国宝先生请我为金庸先生写推荐信,角逐诺贝尔文学奖,我写下三点理由:海内外印行三亿册,上至学者专家,下到贩夫走卒,影响之广,罕有其匹;在武侠文学,乃至英雄传奇的文类范围内,创作成绩与艺术水平登峰造极;在俗文学雅化方面,作出前所未有的成绩。当然,我也明言,这些并不足以打动评委,因为他们秉持的是不同的标准。

十余年过去,金庸作品的影响力依然。在百度上输入“金庸”,相关网页仍然在三千万左右。新京报“大民大国·40年40本书”的榜单涵盖了古今中外各个领域,《金庸作品集》赫然名列第七。而在世纪之交由来自全球各地的学者作家联合评选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中,金庸竟然有两部作品入围,与鲁迅、老舍、张爱玲、巴金四位并列。

据“清华南都”2014年7月7日公布的统计数据,各知名大学图书馆近一年来借阅频率最高书籍排行:北京大学前十部中,金庸小说占有三席,《鹿鼎记》第四,《天龙八部》第八,《倚天屠龙记》第九;上海交通大学前二十种里,有金庸小说四种;海峡对岸的清华大学,前二十种里则有五部之多。另据华东师大图书馆2015年3月14日公布的统计数据,该馆近十六年来累计借阅超过千次的十部书中有金庸两部:《神雕侠侣》《鹿鼎记》;位列前四十部的还有《笑傲江湖》《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皆超过八百次。

海外的行情也逐渐看涨。2018年,英译《射雕英雄传》在伦敦出版,获得成功,而他国多家名社已开始跟进。

指出这些,是想说明两点:金庸的小说并非划过天空的流星,而是保持着持久影响力的重要文学作品;这样的文学/文化现象理应成为重要的学术对象,而不能惯性地以“武侠”二字贴上标签打入另册。

金庸的文学活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一点当无疑义。至于何以取得如此成功,则可以有很多角度进行研究。本文择其一,专题讨论一下他是如何广采博收,从传统文化、古代文学,以及外国文学之中汲取、借鉴,甚至“偷意”、模仿的。并由此研判这样的“采”“收”,合理的边界在哪里?金庸先生有无“犯规”行为?而这种情况置于文学史背景下,又当如何看待与评价?

金庸创作从传统文化中汲取思想资源,其例不胜枚举。本人曾有专文论述,这里不过多重复,仅举两个最典型的例证。一个是《论语·泰伯》中有: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金庸《倚天屠龙记》的一个大关目即由此生发:主角张无忌目睹了侠女纪晓芙的惨剧,而纪临终托孤寄命,让张护送自己的幼女到万里之外的昆仑山;一路上多次出生入死,而张“临大节不可夺”,彰显出他人格的高尚。

另一个是《庄子·大宗师》;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这是一段很有趣味也富有哲理的文字。同样是《倚天屠龙记》,一大段情节完全仿此写出:武当山面临存亡考验,张无忌出场决斗,对手是剑术名家,而他需从头学起;作品写张三丰现场传授太极剑法,张无忌努力忘掉招数,一次又一次越忘越多,最后几乎忘光;于是进入了高明的剑术境界,一举获胜。两相比较,一次甚于一次的“忘”,最终“忘光”的结局,以及“忘”表现出的“无招胜有招”的哲理意味,何其相似乃尔!

不仅是大传统中的经典文献,即使小传统的通俗之作,也是金庸广采博收的对象。如《笑傲江湖》的一幕重头戏:令狐冲等进入天险黑木崖袭击东方不败,使用的方式便是来自《水浒传》。《水浒传》鲁智深进入天险二龙山袭击邓龙,用的是曹正的计策:

“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的大醉了,不肯还钱,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得,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

《笑傲江湖》写令狐冲等谋划上黑木崖的办法:

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绑了令狐冲去领赏。……东方不败的居处,甚是难上,你绑缚了令狐冲去黑木崖,他定要传见。”……向问天道:“令狐兄弟最好假装身受重伤,手足上绑了布带,染些血迹,咱们几个人用担架抬着他,一来好叫东方不败不防,二来担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

思路与方式显然是借鉴了《水浒传》。

《三国演义》同样是金庸重要的思路源泉。《射雕英雄传》有一段精彩的文字,表现成吉思汗的领袖气质:

哲别进帐,谢了赐酒,正要举杯,桑昆叫道:“你这小小的十夫长,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哲别又惊又怒,停杯不饮,望着铁木真的眼色。蒙古人习俗,阻止别人饮酒是极大的侮辱。何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铁木真对者勒米道:“拿我的头盔来!”者勒米双手呈上。铁木真伸手拿过,举在空中道:“这是我戴了杀敌的铁盔,现今给勇士当酒杯!揭开酒壶盖,把一壶酒都倒在铁盔里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递给哲别。哲别满心感激,一膝半跪,接过来几口喝干了,低声道:“镶满天下最贵重宝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铁盔。”铁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铁盔,戴在头上。

熟悉《三国演义》的朋友立刻会想到其中脍炙人口的名篇——“温酒斩华雄”。

气量狭小的袁术以身份贬低关羽,而曹操反其道以一杯热酒温暖了关受伤的自尊,从而彰显了曹与袁的境界差异,并预示了此后关羽与曹操的特殊的关系。这些要素在金庸的笔下全部复现。当然,他绝不是简单的袭取,而是在蒙古文化的语境中重新陶冶了一番。特别是以头盔作酒器,真是神来之笔,足以使读者忘却曾经的“温酒”的“红模子”。

同一书中刻画郭靖有这样一段: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后队的万夫长。……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猛响,只听得东边山后军士呐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当即传下将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

这样的场面在《三国演义》中出现过多次。首先是张飞单枪匹马扼守当阳桥一段:“文聘引军追赵云至长坂桥,只见张飞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立马桥上,又见桥东树林之后,尘头大起,疑有伏兵,便勒住马,不敢近前。”还有赵云据汉水一段:“却说张郃、徐晃领兵追至蜀寨,天色已暮;见寨中偃旗息鼓,又见赵云匹马单枪,立于营外,寨门大开,二将不敢前进。”当然,就思路而言,还有诸葛亮空城计一段。金庸借鉴于此,凿然无疑,但他融为一炉,又添加了黄蓉在侧,拖雷旧谊的要素,便视为创作也可无妨。

细读之下,类似的借鉴正复不少,又如李渔《十二楼·奉先楼》,舒娘子被掳,将军宠愈专房,其子亦视如己出。舒秀才偶然得遇妻子,妻子寻死云云。这个情节其实十分牵强,但富有戏剧性。于是被金庸移用到《射雕英雄传》中,“将军”变成了完颜洪烈,舒娘子变成了包惜弱。这个情节几乎成了《射雕英雄传》全书展开故事的基础,甚至影响到另一本作品《神雕侠侣》。当然,金庸有点铁成金之功。但基本内核来自李渔,也是十分明显的。多次“复现”。如《青门十四侠》的开篇,写侠客裴琮避仇隐身于大户人家做教书先生,身份暴露,仇敌找上门来。又如《独手丐》开篇也是写一侠士“文武双全”,因为“得罪了好些亲贵,仇敌太多……不得不暂避凶锋,隐居土豪家中做教书先生。忽接良友警告,有仇敌寻来,避往秦岭深山之中”云云。这一基本情节如此反复出现,引起金庸的关注并有意无意之间进行了模仿自然有很大概率了。

类似的情况可以举出一大批,如《碧血剑》袁承志和猩猩一起发现了一个秘洞,在洞里得到了金蛇宝剑。这一情节来自《蜀山剑侠传》,其中写裘芷仙带着大猿猴袁星发现了一个秘洞,在洞里得到了七修剑。又如《飞狐外传》,小英雄胡斐被困于铁厅,英勇机智逃出困境。这一情节来自《独手丐》,其第十回回目就叫“铁牢中的小英雄”。再如《雪山飞狐》中,写一个贪官南某,用龌龊的手段得了一口宝剑,才德不配,因宝剑丧了命。这个情节在还珠的《蛮荒侠隐》里出现过,其中有一个超级污吏贾本治,也是得了口宝剑然后因为宝剑送了命。诸如此类的例子,可以说是不胜枚举。

再来看人物形象方面。这方面,金庸从还珠楼主的作品中获取的灵感、思路,甚至“红模子”,同样为数不少。

《射雕英雄传》的洪七公是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从外形到嗜好,都与其他侠客们有较大的区别度。华山论剑产生了五大高手,其中最可爱的就是这个北丐洪七公。他的形象特征是缺了一个手指头,所以江湖人称“九指神丐”。从性格上看,最与众不同的是非常馋、非常贪吃。对此,作品反复渲染。而最生动的一笔是小姑娘黄蓉用厨艺结交他,不仅得到他的传授,还使他出手赶走了讨厌的求婚者欧阳克。就人物形象的生动、个性鲜明而言,以上描写都堪称生花妙笔。不过,类似的形象在几十年前已经出现在还珠楼主笔下了。还珠的《云海争奇记》中有一个奇特的形象葛鹰,个性突出,与他人区别度极大。从形象上讲,他一只手多了两个指头,所以江湖人称“七指神偷”。从性格上看,最与众不同的是非常馋、非常贪吃。对此,作品反复渲染。而最生动的一笔是小姑娘江小妹用厨艺结交他,得到他的保护,出手赶走了讨厌的求婚者冉金红母子。

还珠描写葛鹰的贪吃:

随手捞起整只酱鸭撕下一腿,放在口边一阵乱啃,晃眼剩了一根空骨。又抓起一把果肉满塞口里,嘴皮乱动,喳喳直响。跟着又抓了两个馒头同塞口内,方始坐下。一样跟一样,酒菜馒头接连不断大嚼起来。小妹见那些东西便七八个人也吃不完,他却狼吞虎咽,吃得那么难看,有似饿疯了一样。

金庸描写洪七公的贪吃:

当下撕下半只,果然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残云的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吃。”他口中客气,却早伸手接过,片刻间又吃得只剩几根鸡骨。

若称之为异曲同工,似乎不足以说明二者之间的形神毕肖。

葛鹰这个形象给金庸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至于把他的一些言行又“拆”下来,用到了其他作品中。《鹿鼎记》有一段很滑稽的笔墨:韦小宝串通沐王府群雄,强行要把一个丑女(装扮的)嫁给纨绔子弟郑克塽,逼他拜天地。而这一段其实是《云海争奇记》中葛鹰戏弄冉金红的桥段:葛鹰和黑摩勒扣住了冉的儿子纨绔子弟姜绍祖,声称把他带走和一个丑女成亲云云。

洪七公这个形象贯穿了《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后者有一段别具特色的描写:洪七公在华山顶上装睡,要杨过为他警卫;他的宿仇藏边五丑要借机杀害他。结果五个坏家伙全被洪七公废掉。洪的别出心裁行为,一则考验杨过,二则诱使五丑上当,同时由此表现出他的游戏风尘、自负自信。类似的桥段,也在还珠楼主的作品中出现过。《云海争奇记》里也有一个乞丐,叫神乞车卫,同样是装醉昏睡,让一个年轻人申林来护卫他,诱使四个恶棍借机来行凶,结果除掉了恶贼。有趣的是,洪七公是把五丑弄成了废人,车卫也是把带头的凶徒弄成了废人。

类似的人物形象的借鉴以致模仿同样不胜枚举。如《书剑恩仇录》中红花会徐天宏,人称“武诸葛”,特点是个子较矮。和他唱对手戏的是个女汉子周琦,人称“女李逵”。两个人见面必拌嘴,而其实暗生情愫。还珠楼主的《天山飞侠》里,有个陆平,也是个子比较矮,也有个女汉子叫淳于荻,两人也是见面必斗口,而其实彼此很感兴趣。又如反派人物丁春秋,出场时大讲排场装神弄鬼,与《蜀山剑侠传》的亓南公差相仿佛,等等不一。

对三四十年代的其他武侠作家,金庸也是广采博收的。如《碧血剑》里,袁承志的大师兄黄真,形象很奇特,完全是一个商人打扮,兵器也是左手一个算盘,右手一支笔;对敌时满口经商话语,滑稽玩世。这个形象乃脱胎于朱贞木的《七杀碑》。《七杀碑》中有一个“贾侠”,也是拿着算盘做兵器,张口闭口生意经地滑稽玩世。其他如《碧血剑》里的老捕头独眼龙,角色、言行都与《七杀碑》中的老捕头虞二麻子相似。还有《碧血剑》里的“大关刀”、“怪蛇”等,也都可以在《七杀碑》中看到类似的影子。几乎可以说,金庸在写作《碧血剑》时,是比较集中地翻阅着朱贞木的作品的。

如果说金庸早期作品的灵感多来自本土——如前述的还珠楼主、朱贞木的小说,到了中后期借鉴、袭取外国文学的内容就多起来了。

例如《连城诀》。小说的故事框架是一个乡村的年轻人狄云被人陷害,他入狱后多年的情人被哄骗嫁给了设计陷害的仇人。但他在死囚牢中结识了异人丁典,从丁典处学到了一身高明的本领。出狱后,凭借着学到的本领,快意恩仇,置几个仇敌于死地。而面对旧情人时,却陷入了情感的旋涡。

这一框架明显来自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名作《基督山恩仇记》。其故事框架为:青年爱德蒙·邓蒂斯遭到几个卑鄙小人的陷害,被打入黑牢。入狱后,女友梅色苔丝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嫁给了陷害他的仇人费尔南。但邓蒂斯在黑牢中结识了狱友法利亚神甫。神甫向他传授各种知识,并在临终前把埋于基督山岛上的宝藏的秘密告诉了他。邓蒂斯越狱后找到了宝藏,成为神通广大的巨富,化名基督山伯爵,精心策划后,快意恩仇,置几个仇敌于死地。而面对旧情人时,却陷入了情感的旋涡。

借鉴与模仿的痕迹昭然。当然,金庸不仅是借鉴与模仿,他在此基础上加上了重要的一笔:欺骗狄云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他最信赖的师父、外表忠厚质朴的戚长发。这一笔也就使得全篇的主旨不是停留在奇诡的命运转折与报仇手段方面,而是转移到武林的尔虞我诈与人心险恶上。

金庸对大仲马这一传奇意味十足的故事情节十分喜爱,以至于到创作的末期再次借鉴、移用,那就是他更重要的作品《笑傲江湖》。《笑傲江湖》写青年人令狐冲陷入黑牢,却在无意中得到了异人任我行绝世武功的秘诀。因他的被冤,青梅竹马的小师妹移情别恋。而最阴险的人物恰是他视为偶像的师父岳不群。虽然这部作品的内容更加丰厚,意味也非常复杂,但最基本的故事情节:黑牢奇遇而命运转折,被人冤枉而失去情人,却仍然不离大仲马的路数。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对杰克·伦敦《海狼》的模仿。魔鬼号的船长拉森绰号“海狼”。他强大无比,像一头猛兽。由于少年时受的压迫、欺凌形成了他极端偏激的性格。拉森狂暴凶恶,不仅对其他水手任意虐杀,而且蔑视上帝,挑战大海。但是,他又才能超众,机智勇猛。各种偶然的因素使得儒雅的卫登与美女莫德到了魔鬼号上。他俩随时处在暴虐的威胁之下。共同的遭遇使卫登与莫德结合到一起,运用智慧与“海狼”周旋,终于找机会逃走,到了一个小岛,艰苦生存下来。失明的拉森也到了这个小岛上。卫登与莫德修复“魔鬼号”并回到了文明世界。

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是从张翠山与谢逊的故事开始的。谢逊绰号“金毛狮王”。他强大无比,像一头猛兽。由于青年时受的欺骗、凌辱形成了他极端偏激的性格。谢逊狂暴凶恶,不仅对各派人物任意虐杀,而且蔑视苍天,挑战大海。但是,他又才能超众,机智勇猛。各种偶然的因素使得儒雅的张翠山与美女殷素素到了谢逊的船上,并随时处在谢逊威胁之下。他俩运用智慧与“狮王”周旋,终于找机会逃走,到了一个“冰火岛”艰苦生存下来。失明的谢逊也到了这个小岛上。最终张翠山与殷素素脱离冰火岛,回到了文明世界。

相似的程度是不是超出一般的想象的?

当然,这样向“外”借鉴的做法在中国作家中绝非金庸一人。上世纪新文化运动前后,改革开放初期的八九十年代,几乎都是一时之风气。武侠小说“三大家”中,梁羽生借鉴于《牛虻》《双城记》,古龙借鉴于弗林明《007》系列小说,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问题不在于是否有所借鉴,而在于是照搬还是点化,点化的水平是高还是低。

综上所述,金庸先生文学活动的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广采博收。不但是借鉴、模仿的面广泛达于古今中外,而且有些模仿程度之深令人吃惊。

怎样认识这一现象,对于全面、准确评价金庸的创作成就,以及其文学史地位,都是很重要的侧面。同时对于类似的文坛现象也有举一反三的意义——在这方面,金庸的表现堪称典型。

大体说来,金庸对前人作品的借鉴、模仿可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借鉴其思路,不涉及细节,或细节涉及较少。如前述《论语》的“托孤寄命”,《庄子》的“忘”,还有《水浒》的二龙山、《三国》的当阳桥等。这种情况任何一个作家都难以避免,甚至越博学的作家越会出现。所以,这种借鉴完全无可厚非,也没有什么争议。另一种则带有“红模子”的嫌疑,也就是说不仅思路,在细节上也有较多模仿。前面举出的《倚天屠龙记》之于《海狼》,《射雕英雄传》铁木真敬酒哲别之于《三国演义》温酒斩华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洪七公之于《云海争奇记》之葛鹰等。

后一种情况里,金庸借鉴、模仿最多的是还珠楼主。笔者粗略统计,金庸小说从还珠作品中“乾坤大挪移”的地方可达三位数。他的很多奇思妙想其实来自还珠楼主。比起戛戛独造来,这一事实当然令人不爽。不过,也应该指出的是,金庸的借鉴不能简单视为“天下文章一大抄”,因为他在借鉴的同时又经过了力度不小的熔铸。

即以洪七公的形象来讲,金庸借鉴于葛鹰形象的地方实在是不少:手掌的畸形,贪吃而知味,因品尝美味而与小姑娘结交,因喜爱小姑娘而保护其免遭骚扰,等等。但是,洪七公的性格基调却与葛鹰大不相同。葛鹰亦正亦邪,行事带三分诡异;而洪七公则是坦荡磊落,在五大高手中以光明正大、正气凛然明显区别于黄药师、欧阳锋等四人。上述借鉴于葛鹰的“细部”描写,融汇到洪七公整体形象中,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由于“锦”的出色,“花”也变得分外出色。黄蓉为洪七公烹饪,洪七公对黄、郭一对小恋人的欣赏、爱护,在金庸笔下趣味盎然。比起《云海争奇记》中,江小妹顶名烹饪一段,应该说是“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再以前述“铁厅”有关情节而言,还珠楼主的贡献是想象出了“铁厅”的奇诡情节,并以这种独特、怪异的环境作为少年英雄姜飞面临的考验。这两点都被金庸吸收到《飞狐外传》之中,但他以此为基础进行了很大力度的再创造。姜飞困在铁厅,所能做的只是演练武艺试图破除误会。而在《飞狐外传》中,困于铁厅的共有八人,彼此间恩怨纠葛,在生死关头各有打算;而胡斐的舍己救人、机智大胆与赵半山的沉稳、仗义因众人的反衬格外突出、感人。尤其是胡斐脱险后,再入铁厅火窟抢救敌对的王剑杰,更是塑造出仁厚义侠的动人形象。可以说,这番改造是原来的故事脱胎换骨,称之为“创作”也完全无妨。

要说明的是,金庸的借鉴并非都能做到这种“点珠成金”的程度,有些稍加改头换面便用到自己的作品里。这和当年的写作本是定位于通俗小说,又是以报刊连载的方式(目的主要是增加订阅数量,而不是文学水平),有很大的关系。

唐代诗僧皎然的《诗式》专论文学写作中借鉴与抄袭的异同:

三同之中,“偷语”最为钝贼。如汉定律令,厥罪不书……弱手芜才,公行劫掠。若许贫道片言可折,此辈无处逃刑。其次“偷意”。事虽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诗教何设?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阃域之中偷狐白裘之手,吾亦赏俊,从其漏网。

看来唐代的诗苑文坛,借鉴与抄袭也是普遍的现象。皎然分析文本之间的“同”有三种情况,一种是文字全同,即“偷语”,皎然斥之为“公行劫掠”,主张严厉惩罚。另外两种就比较微妙了。“偷势”,是受到启发,充分借鉴,但重新熔铸冶炼一番,以致表面上几乎看不出借鉴的痕迹。皎然认为这是高明的写作方式,完全可以接受。“偷意”就有点麻烦了。皎然也没细加分说。不过大意是明白的,即有模仿的痕迹,却又不是照搬过来。皎然对此持矛盾的态度,主张不能“一例”对待,是要有所区别的。

皎然这种文“偷”论甚有见地,对我们认识、评价金庸的“采、收”有启发意义。金庸作品基本可以排除“偷语”现象。“偷势”现象既然痕迹不彰,这里也置而不论。金庸的“采、收”大体可算在“偷意”范围内。这一范围不可“一例”观之,所要做的就是有所区分。前面提到的诸如洪七公、胡斐、铁木真等文例,虽有采撷自还珠的灵感,却又经过了金氏炉鼎的熔炼,可谓已经“点珠成金”了,也就是说可以予以正面的评价——读者群早已通过自己的阅读行为做出过同样的评价。至于提到的陆菲青、裘芷仙一类文例,大约可以看做金庸创作的美中不足之处。

不过,如果金庸先生能够更坦荡一些,更明确地对还珠楼主等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这些“不足”也就自然消逝了。当然,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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