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四季

2019-10-24 05:14钱红莉
文学港 2019年9期
关键词:三鲜

钱红莉

一、春暮

楼下人家老人在南窗下种了几丛艾。这几日,见风长,每天都不同,枝叶间散发出的那份蓬勃的生命力令人惊叹。福建人有一句祝福孩子的话:一暝长一寸。艾在暮春的熏风下,可要比孩子长得快速得多,至少一暝三寸。紫荆落了,海棠落了,梨花落了,晚樱也落了。最先开花的李树,在清明之前,就把一身浅粉谢了,如今一树深红的叶子披披沥沥,站在树下,仰头寻找,每一节枝条上均布满密密麻麻的红果子,怕冷似的,不敢肆意长大。最壮观的,是樱桃树上,缀满豌豆粒大的青果,在风里摇摇摆摆……万物真是神奇,独自迎来了生命中另一层境界。

刮了整夜大风,把池塘边一棵高壮的柳树拦腰吹折。断了的柳枝没有惊诧,仿佛若无其事的,自顾自绿了好些天,它们与以前并无两样地活着……终于被人彻底锯断抬走了。眼界里都是蓬勃的生命力。近日,黄昏归家,小区里飘起柳絮,纷纷扰扰的,犹如一个人静默的心思,即便启口,也是无法言明的,算了吧。那些柳絮,落在草地,石缝间,大多在池塘里安身下来,清晨路过,仿佛下了一夜细雪……好比一首深情而浅淡的诗,让人恍惚无言。

春天,真是迷离的季节。合宜静坐、冥思,躺在草地上,或者抱着小婴儿坐在紫藤花下,婴儿的乳香与紫藤花的芳香热烈呼应着,彼此交集,让人昏眩……小区里那架紫藤,逾十余年,终于把所有的木架缠绕得密不透风了,一条条触须肆意生长,无可攀附,耸立着直往虚空中去了。近旁一两株香樟,一年年静默如谜,佛一样入定。紫藤天性热烈奔放,也不知于哪一晚汹涌着,大胆地把自己的花一串串挂在香樟的头顶,远看,也是披沥直下的,香樟树愈发庄重起来。

夜里,紫藤花开得仿佛有声,是的,就是圣桑的《天鹅》,必定是帕尔曼拉出来的,咕噜咕噜,咿咿呀呀,是清朗的一天,微风拂过面颊,仿佛一个人洁净的气息,湖畔的白天鹅,被春风送得很远很远……帕尔曼这个卷毛的小胖子,将小提琴搁在肩上,拉得一头汗,这么着,你会知道,夏天不远了。

到了夏天,就要听德沃夏克了,最好是《回故乡》。童年的故乡,也是一个人精神上的故乡,注定走不到便老去了。写作的过程就是不断靠近童真的过程。童年是没有边界的,童年是一个人整个的宇宙星辰;童年也是一个人独自走在夜里,天上挂着细月,什么都有了,也注定什么都不能拥有。

每当于春夜散步,当闻着樟树散发出的清淡香气,总会叫人想起童年,以及更加遥远的而永不再来的事情,如昙花悄悄打开花瓣那么宁静,慢慢地,一颗幽暗的心就会被虚空中的香气静静照亮,不再忧惧了。比如我的孩子,有一阵对泡面异常着迷,甚至写作业,也要将一桶未拆封的泡面搁在目前,激励着自己赶紧完成作业——看着这桶芳香的泡面,枯燥的作业再也不是苦行。在心理学上,这就是一种移情吧,从而获得了巨大的快乐,一份难求的珍贵的天真之情。

成年人最大的局限,莫非对于天真没有了共情。人于成长过程中,最遗憾的事情,是丢失了赤子之心。赤子心可以护佑着一个人暂时忘却世间的艰难。孩子的这份快乐,单纯、明净、令人珍惜,有如散落世间的珍宝。等至渐渐长大,他获取快乐的成本,势必沉重得多了。一桶泡面的快乐,永不再来。我们的快乐日益减少,最后唯剩下不可得的无言。

置身的四月,自然界中的植物、飞鸟走兽,各自将自己弄得何等蓬勃与热闹,但,在我眼里的四月,它从来都是静谧的。此刻,窗外的小鸟唧唧喳喳,大风吹来,樟树的橘红色新叶蝴蝶一样翻飞。极目处,再也找不到一朵花了,蔷薇要到五月才能盛开。依稀记得苏轼的一首词里,似乎说过,一个人只要在心里面有花就可以了。没有谁可以将精神世界喻比作一朵花,唯有苏轼。

每一个春天,似乎极易让人产生对于生命意义的追索,进而身陷无端的空虚之中……听波格莱里奇弹奏勃拉姆斯的钢琴小品系列,差不多三四年,永无厌倦。只偶尔遇到快乐的事情,才想起放一遍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仿佛一个隆重的仪式。

每当深觉虚度之际,就让勃拉姆斯这雪洞一般的音乐充满整个房间,犹如一个被浊世彻底孤立的人,终于遇到一个同行者,纵然道路尽头横陈深渊,也一样无所畏惧,有一搭没一搭地絮些话,每一个字词都比较精准地表达了各自的心思,心性相若的人之间,根本没有边界,唯有本我与真我。勃拉姆斯的音乐里藏着感性与深情,永远是孤独的,奋起毕生精力注定也突围不了的无边寒冽。倘要说是一朵精神之花,也是开在高寒地带的雪莲;那些音符跳动在琴键之上,也似山谷的溪水,流淌于月夜,无所往,无所终。一个读者说,听勃拉姆斯“这音乐让我嘴角浮起了平时吃了抗抑郁药才会有的那种傻乎乎无意识的微笑”。这句话,令人心折。

早晨,买菜回,经过一条小河。河面上同样铺了一层柳絮,暖风吹过,把细淡的柳絮稍微拂一拂,就又露出青碧色波光,远望之,整个河面犹如一匹丝绸,有秘不可宣的潋滟之美,青碧的底子上衬出丝丝缕缕的白絮,一波一波地在四月荡漾……

小时候,有一个电视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里面有个女主角,她的名字就叫——柳絮影。这名字脱俗,在于她的轻与淡。暮春的好,同样在于轻与淡,以及那种不可得的迷离、恍惚。

二、无尽夏

买一斤黄鳝,一条条横在砧板上,用刀柄敲扁,血水横飞,放水槽清洗时,稍一抬头,对面同事家的蔷薇花墙直扑眼帘,一长排繁盛的花,何等奢靡,不禁在心里叹口气。顿时,一日三餐的苦役似也变成了短暂的享受。

每当蔷薇花开之季,便是立夏之时。“夏”为“大”之意,即植物们都长大了。风吹在脸上,不比春风那么柔嫩,而是暖和和的了,是孩子的小手在你脸上摩挲,久之,一点点的微温;初夏的阳光纯白闪亮,稍微有些晃眼,需要瞇眼观察周围的一切,是迷离的,令人熏熏然,又惚惚然。天气不冷不热,做什么事情,都有珍惜的意思在里面。

门前那棵李子树上缀满小李子,一日日地见风长,已橄榄般大小。每天早晨,送孩子上学,经过树下,我们一大一小都要抬头仰望,并发出由衷的赞叹——好神奇啊。眼看这成百上千颗小李子一日日地饱满,一种酸在舌上肆意翻涌,经不住咽一下唾液。

菜市里,当地豌豆上市了,堆得小山似的,豆荚青中泛黄。买一斤,回家剥米;糯米泡了整整一宿,拇指食指捏一粒,轻捻,化为齑粉;腊肉,切丁备用。素油入锅,先炒腊肉丁,依次将豌豆、糯米放入,炒至香味出,加滚水少许,小火慢焖。立夏时节,怎能不吃一碗腊肉豌豆糯米饭呢!每年都做,仿佛迎接初夏到来的一个简短仪式。生活一贯枯燥贫乏,总要搞点浑朴的仪式感来,以示珍重。若在乡下就好了,大灶烹出的糯米饭,锅底结一层黄灿灿的油锅巴,嚼之,蹦脆香甜,无与伦比。

说到仪式感,民間有立夏尝三鲜的说法,三鲜还分为:地三鲜、树三鲜、水三鲜。地三鲜即蚕豆、苋菜、黄瓜;树三鲜:樱桃、枇杷、杏子;水三鲜:海蛳、河豚、鲥鱼。

蚕豆上市,不太饱满,但多汁,吃的就是这种嫩,直接剥出,不要蜕皮,加蒜瓣、葱段爆炒,起锅前,略微撒点盐即可。吃这样的嫩蚕豆,无须咀嚼,要呡——舌尖抵住上颚,轻压,豆仁即出,豆皮吐掉,吃的是那份鲜香甜糯;再过十来天,蚕豆渐渐长老,可以做汤来吃。豆皮剥掉,素油爆炒,加滚水,再汆一两个鸭蛋花。立夏后,自然界中阳气升腾,熏风一日浓似一日,蚕豆鸭蛋汤,下火。童年的五月,小女孩们最喜欢坐在树荫下剥蚕豆,认真仔细把豆皮完整保留着,一个一个套在手指上。一双手伸出来,十根绿指甲,颇为仙气;到了盛夏,女孩们把胭脂花捣碎,敷于指甲盖,一双手伸出来,又都是红妍妍的了。童年,虽说可玩的东西少极,但,为何透着如此的快乐无忧呢?搞不懂啊。

日子如河流,一点点地淌下来,多少个立夏,都是这么充满感情地过下来的!

当今菜市里,普遍红叶苋,口味寡淡,少了一层韵味。老家的青叶苋,最可口,我们俗称为芝麻苋,叶子酷似芝麻叶,尖而瘦。老家还有句俗语:苋菜不要油,只要三把揉。洗苋菜是有讲究的,揉出绿汁,口感方好。现在是油水过盛的年代,尽管每餐油水足,但揉过的苋菜,确实比不揉的口感佳。民间几千年总结出的经验,向来不虚。

至于黄瓜,这些年买出经验来,挑顶花枯萎、一副憨厚模样的,口感必好些。长得过分漂亮的菜,似都不太可口;露天种植的瓜菜自由生长,不可能长成千篇一律的流水线模样。人,亦如是——性格有缺陷、待人接物稍微别扭些的,才不失赤子之心,到底是个天然人;而一些扭曲成智能机器人的,活得几同于大棚瓜菜,貌似百无破绽,逢人杀人,见佛杀佛。

吃了地三鲜,树三鲜差不多也成熟了。樱桃、枇杷不仅好吃,也宜入画。去年,《嘉兴日报》的许金艳女士送我一只布包,丰子恺先生的女儿丰一吟授权印制的。包上一幅丰子恺先生的画:十七颗樱桃,配一只蓝边粗碗,碗里堆了十二个豌豆荚,一只红蜻蜓在飞。题款为丰一吟所写: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左右各揿一个章。

背这只包上下班,朴素又美气。转眼樱桃上市,想起来把这只包从衣柜翻出,又可以背一整个夏天了。

对于水三鲜,内地人不是太能享用到。河豚嘛,必须去江浙吃。

前阵下决心,想独自前往扬州看琼花,心理建设了几天,终于没去成。看琼花,属于精神层面上的需求;实则,是想去吃一碗刀鱼馄饨。听说,扬州、江阴等地刀鱼馄饨非常著名。如今,琼花也谢了,刀鱼的刺变硬,不再可口。或可去一趟苏杭,喝一碗莼菜羹,顺便点一盘红烧河豚。实则,河豚并非对我的味蕾,也就吃个仪式感吧;之于鲥鱼,刺太多了,一个急性子的人,是不合宜吃鲥鱼的。

这几日上班,骑车路过天鹅湖路,都能闻见含笑的香气。每天经过,第一反应好像真的吃到了一口香草味的冰激凌,下意识地咂咂嘴巴,一种甜在舌上婉转,特别醒神,精神上一激灵,清新无比。含笑的花瓣形似哈密瓜色,老远就能闻见那种瓜果的甜蜜——含笑这种植物真是天生擅于驾驭“通感”这一修辞手法,可以轻易地将香气转换至味觉,让路过自己的人们,美滋滋地吃到一口冰激凌。这就是初夏给予我们的福报。

初夏,是用来给人过平淡日子的。但这么好的日子,叫人怎能忍住不抒情?

凌晨早醒,樟树花的香气一波一波往家涌,颇有凉意,爬起关窗。当闭合窗帘的刹那,嗬!半轮明月正在樟树梢上。湿气重,是毛毛月,是隔了磨砂玻璃透出的朦胧光辉。天是青色的天,不见一粒星星,唯有微风荡漾。宇宙万物,万古静谧而美丽,当真值得人在凌晨抒个情。失眠又算得了什么?翌日,又是一个囫囵人。

夜里,雨后的夜里,小区散步,一直为渺渺的香气笼罩——樟树花微小洁白,郁郁累累。一种形容不出的香,甜丝丝的,细淡,浓密,忽远,忽近,一直默默无言地跟着你,陪伴着你……每当这个时候,都要狠狠劝自己:一定要好好生活啊。

三、小满,小满

小满以后,天气热起来,日子如山如河地壮阔起来,真是陡峭得很,未曾有过什么过渡——即便是一场雨水呢,也不来光顾了。溽热模式一旦开启,天地仿佛轰隆隆的,时有雷声。

夏天这么苦,犹如一本佛经,是用来教化众生,给人扑扑行道的吧?磨练人,披沥人。不及五点,天则透亮。窗外,鸟雀争鸣,双层玻璃也抵挡不住,不得不令人早起。有苦恼,但,怎么办呢?过日子,不可能一脚踏进深山坐拥幽深,它就是这样的平白无故。

去户外,疾行,抑或慢跑,躯体快速划过黏稠的空气,也能带起来一阵风。在风里行走,也算是一份额外的修补。满天朝霞,则是对早起的人一次微小的奖赏。

端午过后,栀子花开了,一朵朵纯真的白,隐在蓊郁的绿叶中,远远看着,便想扑过去,怎么也看不够——这世上,没有哪一样花朵值得我像对栀子花那样,把一生的爱惜都给予,一年年地,守着秘密一般,在它们的芬芳里无以言明。栀子花的香味纷纷自童年来,是往内里收着的香,置身其中,整个的感官都复活过来,这种芬芳是可以邀约人的,与它们一起陷溺。陷溺是一种无法忘怀的美,颓废也是……

这世间,许多美丽的东西,我只远远地看,或者于内心翻腾不息,从未奢望着要去占有过——唯独栀子花不能,一定要得到。得到则是拥有。就把它摘了,藏在小布包里带回家,养在清水里。拿出高脚玻璃杯,紫砂的小罐,一朵朵地放进去,怎么看,也看不够……犹如葳蕤,整个灵魂终被照亮,却原来,也有片刻的欢愉。

夏日早晨,永远是可爱的,空气里还能体味出片刻的清新。路边的青草身上,白露未晞,比冬天的寒露还要透明,映照出一切可映照的,比如蓝天,比如蓝天上偶然行过的云。有时,我会去到荒坡,坐一下。群鸟高飞于柳林之上,更多的是麻雀,它们的叫声打破了早晨的寂静和平衡。万物都有它的秩序,被早晨安放在既定的轨道上。

我走向沟渠,站在芦苇丛边,拼命呼吸,植物的味道永远那么沁人心脾。人不能跟植物比,一比,就会自卑了——人身上总是散发着浊气,混沌不清,有时还有怒气,怨气……这样的气息特别伤害心灵,久而久之,便蒙尘了,不再明亮。人也只有跟植物站在一起,一颗蒙尘的心才会一点点醒过来。

偶有风来,芦苇的叶子相互摩擦着,喧哗着,那种特有的清香气愈加浓厚起来,合着夜露的凉气一起洗涤你。这么美好的夏日早晨,也算得上一次成全。

在这样的夏日,最爱的,还是风声,蝶影,蝉鸣,是夏木阴阴的乡下,是河流纵横的远畴阔野。气温一日高似一日,早稻秧蹿得老高了,由早先的嫩绿转为浓翠,白鹭飞起,眼界里都见着绿意与幽深。

丘陵上大面积的麦子已割下。海子这样写:连夜割麦的父亲/身上流动着金子……/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月光照我,如照一口井……近三十年过去,我总要在芒种割麦这几天,回忆起海子,以及他写下的那些真挚自然的诗篇。

夏日里,所有农作物都肯长——南瓜藤牵得几丈长,黄花下藏着碧绿的小瓜纽纽,很害羞的样子,圆滚滚的,一日壮似一日;豆角开紫色的花,一架一架的梦;辣椒是白花,花落了,结出浅碧色小果子,慢慢地,就红了;茄子开五个瓣的紫花,结紫茄子,瘦长长的个子像诗人,茄蒂上有许多芒刺;苋菜简直是往上扑通着蹿的,一日不掐,它的秆子便老了,粗了,都割下,把外皮撕了,拿盐腌泽一夜,第二日炒炒,当早饭菜——就是周作人笔下的那种咸得齁死人的腌苋菜秆,浙地有,皖地也有——没吃过腌苋菜秆的童年,就品尝不出咸味的人生;空心菜开白花,喇叭状,蜻蜓和蝴蝶最喜欢在空心菜的白花上流连。

每当黄昏,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山坡草地上,望远处的田畈,望更远处的晚霞满天……彼时,尚未接触到李商隐的五言,但一个少年的心里面,天生也是铺有惆怅的。晚霞归山的绚烂与短暂,怎不叫人愁绪万端!

这些往事,于心尖尖上一年年地滑过,到得当下,终成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灵魂与艺术相互提携,映照千年岁月……这些莫不都是佛所言的色法与心法?

——都是有情众生。

喜欢回到古中国去,认真地循着二十四个节气,过过日子。这样的节气,总跟农业休戚相关,跟土地、自然荣辱与共,空虚发声,满盈静默,它让我一年年里学习自制,保持平静。

节气的排序,真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春华秋实,夏长冬藏。什么样的季节做什么样的事情,开怎样的花,结怎样的果实。盛夏如此溽热,寒冬又是那样凛冽……天地时序自有规律可循,小小星球在浩瀚的宇宙间运行,我们只要把二十四节气守住了,就什么都不会乱。

当日子过到芒种,天地真的静下来,不比春天里鲜花着锦般的热烈了。

静下来,就好。

静下来,读读古诗——躺在地板上,把陶潜举得高高的,翻着翻着,便要昏盹而去,枕着陶潜的意诚而辞达,浅睡过去。大抵,这就是歇夏。摁住一颗心,往内收,即便不写一个字,也不必慌张。读书,并非一种荒废,是另一种自制与平衡。

除了读书,夏天还可以有大量时间,把家里所有窗帘都闭合,用来听马勒,听拉赫玛尼洛夫,听《大地之歌》,听《复活》,听《安魂曲》……悠长,深厚,绵醇,把你的心一点点地自幽暗地带引领至光明的所在。一间屋子是盛不下你那颗心了,音符可以带你飞,飞向明朗之地,然后令你脱胎换骨。

生于世间,何时何地,我们不都是求一个静吗!

当有了静气,一切便来到眼前。

四、麦子黄时

飞机越过岭南的群山,一路往内地来,渐渐地,白云下面,多了大片大片褐黄的麦田。身后是一对情侣,女孩说:我们这里种水稻、小麦。现在,小麦黄了,快要割了。这女孩语言朴素,但有深情……我靠在椅背上小寐,被她这么一讲,心间忽有涟漪,微微地荡一下,又荡一下,慢慢地,水纹平伏处,还居着我的童年。

吾乡皖南丘陵地貌,除了广袤的田畴,坡地少极,每家略有几分旱地。每年秋天,山芋挖了以后,大多种点小麦尝新。有个农谚:九菜十麦,我永远记得。意即,农历九月种油菜,十月点麦子。油菜成熟期比麦子早,此时,已经动镰。麦子熟时,大约端午前后。端午前后,正是瓠子上市之际。这时节,有瓠子面汤吃。

瓠子,曾热烈地赞美过它,这里重提,尤其它的小白花,开得內敛自洽,隐在丛丛绿叶中,慢慢地,一条小瓠子绿袜子一样落到地上去,默默地长啊长啊。忽然有一天,你想起来去到河边的菜地,双手拂开叶丛,无数条瓠子集体躺在地上,就为了等你来摘。

五月的熏风一日浓似一日,瓠子们长得快,一个早晨可摘下五六条。一时吃不掉,漂在水缸里,不会老。无非菜籽油红烧,没有肉,鲜得很,切成四方块,一烀一锅。以瓠子汤泡焦黄的锅巴,宛如珍馐。这是我童年无数佳肴中的独一味。我的童年,除了过年可以看见一点肉以外,一无所获。一直在素淡里过下许多年,也不觉得缺少什么。

就是这样的日子,把麦子割下,脱粒,晒干,磨成粉。剩下的麦麸,拌在粥里喂鸡,或撒点到泔水里给猪吃。有限的一些面粉,妈妈们就可以用来擀面汤了。用凉开水和粉,揉,捏,稍微搁一会,醒醒,再揉成条,揪成一个个面团,摊在桌上,擀至薄片,切成广东河粉一般的宽度,抖抖落落地堆在那里,或撒一点干面粉,以免纠缠一处。这边把大灶点上,铁锅里放油,清炒切好的瓠子丝,三五下,入盐,加水,待滚开。灶里火焰大得燎人,面汤嘟嘟嘟嘟的,跳跃着,歌唱着,冒着泡,面熟了。

前年,妈妈来合肥短期居住。到了五月,我怂恿她做瓠子面汤。吃过无数顿——瓠子并非童年时代的鲜美,面汤嚼在嘴里,丝毫不见麦香。什么是麦香呢?形容不好。嗅觉是最敏感的人体器官,童年的气味会跟随终生,也是另一种基因密码,溶于血液里的,任凭日后怎样稀释,它依然在那里流淌。我妈妈继续做,她误解了我,以为喜欢吃,实则,吃下去胃已经不舒服了,可是我不想扫她的兴,继续捧场。吃完一碗碗面汤,那些黄昏,我在白杨下散步,不免思前想后,半生往矣,人为何连一碗童年的面汤都求而不得?这些小而又小的愿望啊。

一天,在菜市看见卖山芋干的,立刻想起外婆来。舅舅将山芋一担担挑回家,暂时吃不掉,外婆就切成片,一篮子一篮子挎在胳膊上,攀上木梯,撒在屋顶上,晒干,储存起来。冬日,搭在早饭粥里,抵饱,山芋干上留有阳光的味道。有时,味觉也可转化成嗅觉——把棉絮放在太阳下晒一天,晚上抱回来,小身体躺进去,情难自禁要拿鼻子去嗅棉被的味道。要说我的童年何曾有过什么丰腴和繁华,那简直是藏在山芋干稀饭和隆冬盖过的棉絮里了。

每回出差或因私外出,迟钝的神经无论被禁锢多久,都可瞬间苏醒过来,与外界对接上,看什么都新奇。一年夏天,出差深圳,有一顿午餐,被友好宴请,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一概不贪恋,独独热爱那一杯甘蔗香茅水,袅袅地氤氲舌尖,直抵肺腑,而窗外凤凰木开得妍丽。

去年在云南普洱咖啡交易所,一行百人硬是把人家货架上的展览品全部买光。当提上购物袋,站在烈日下等车时,忽然悲从心来——我这样的一个神经衰弱连咖啡都无福享受的人,何苦偏要买这些分送众友亲朋?那一刻,真是十万里悲风呼啸而来,简直要在美艳的火焰木下痛哭一场。这次在深圳文博会,当抱着膀子晃悠时,异域姑娘追着我,非让我尝尝猫屎咖啡,我一边谦让一边摆手,仓皇而逃,弄得姑娘好生失望。她如何明了一个一夜未眠的人该怎样抵挡这世上最令人激荡的诱惑。一贯克己,忍耐,放弃,直至活成苦行僧,直至去二楼展厅一眼望见李叔同像时,站在那里,心上滚过万千雷霆,仿佛要失声痛哭。

扯来扯去的,今天在菜市确乎买了一条小瓠子,准备晚餐做面条瓠子肉丝汤。还买了四五根嫩笋,无论焯水的,还是刚剥出的,一律八元一斤。我对笋主表达了不满:这不公平。笋主言:你随便选嘛。新鲜的笋可以放冰箱冷藏,焯水后的留不住。等孩子胃口好些,再做一道夏笋鸡汤。

小区里的李子快要熟了,杏子一夜间被摘光,海棠木瓜一日日地圆润起来,合欢花袅袅婷婷,石榴花年年热血犹在,开得壮阔……风吹过来吹过去的,就是这样的人世啊。

五、流落世间的信

汪曾祺书信集里,给妻子的信最多,大多平常俗事。去爱荷华当访问学者,写得勤,信中遍布微尘一样的杂事琐事。有一封信末尾,突然写,“想卉卉了”。这是爷孙情。曾读到过卉卉写的一篇文字,当得起文采斐然。在那些给妻子的信中,未能读出热烈与深情……或许公开出版时,删了的。

杨绛不是说钱锺书出国期间每天给自己写信吗?回国当面交给她。那些信中想必飘荡着滚烫的热情吧。她不是还在《围城》的序里特意申明,夫君曾经评价过自己:集妻子、情人、朋友于一身吗?

前阵,读契诃夫书信。同一段时间,他与画家列维坦同追一个姑娘,痛苦得五内俱焚。他在信里谦卑地对女孩说,请以后不要在给我的信中,提及列维坦了……叫人仿佛看见了一位恃才慢世之人,怎样克制着巨大屈辱,而痛苦万分地写下这一卑微的乞求。那些书信中的文字,是和契诃夫的心融在一起的,那么温暖的心肠,到底融化不了她。在另一封信里,契诃夫自尊地总结:“丽卡,我热烈地爱着的,不是你。在你身上,我爱着我过去的痛苦和逝去的青春。”读了这样的信,特别可以淘洗人,净化人,仿佛那一刻,我化身契诃夫,爱而不得的契诃夫,将自己搁在无边的苦汁里煎熬,然后更加发奋著述,终究将自己的感情升华了,并心怀热望,日后的她可以给予点滴肯定,这样方才配得上——爱她。

这被两个天才爱了多年的丽卡,到最后,既不嫁列维坦,也无意于契诃夫,却跟着一个二流的作家私奔去巴黎。

这么个糟心的结局,颇为符合生命逻辑。

爱,从来不遂愿。

有一天黄昏,骑车经过一条小河,漫天夕光笼罩着我,笼罩着小河,笼罩着这世间的一切,恰如微风拂面,忽然想起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一句话:一觉醒来,甚是爱你。

情深不寿。写出如此诗性语言的人,早早逝去。剩下的那个收信人宋清如于世间荒寂着,文革间,大约为了生计,与一个平凡的人同居,也有了孩子的吧。只是,她至死都不承受,他是自己的丈夫。精神上没有契合度的男女,谈不上爱不爱的了。

这些年,读过许多书信,颇多感慨。徐志摩的,不太能读下去,似无深情,大而无当的甜腻。倒是他的死,重新塑造了另一个陆小曼。

鲁迅的情书,也不太能读得下去。一个伟大的孤独的灵魂,遇上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学生,几番风雨,情难自制,也是应该的,要什么深刻而锥心的呢?许广平后来的文字,一丝灵气也无,拿与萧红比,可要差得远了……但她的一生,不都完全奉献给了这位伟大的作家了吗?好友寄来《我与鲁迅》一书。书里收录一部分两地书。鲁迅在年轻人的大力助攻下,许也挣扎很久很久,方写:我可以爱。

年轻人回应道:你就爱我一人。我们无愧于心,对得起人人。

到这里,似乎将我打动了。出于世俗陈规,两人颇为胆战心惊。不是吗?

《朱安傳》里,有一个情节:某日,北京家里来了许多亲戚友朋,大家正吃饭的当口,朱安忽然当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声数落: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鲁迅在一旁苦笑着对朋友言:你看,她在示威了……彼时,他与许广平尚未开始恋情,漫天漫地的苦涩,也是无可言说。许广平在信中说自己与鲁迅“甘苦相知”。

对呀,相知最重要,比柴米油盐高级得多。读汪曾祺家信,只读到后者,不见前者,似乎他也夸过妻子将自己的演讲稿译得好,博得了美国人的赞赏。这也算相知一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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