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林逋卸妆

2019-10-24 05:14柯平
文学港 2019年9期
关键词:太宗

柯平

化身或真身

在宋代官方发布的传奇史上,皇帝的出生总是轰轰烈烈,不是提前用上科技时代的体外受精法,就是神仙圣物之类直接钻进他妈肚子里,而死的时候又大多无声无息,或不明不白说就挂了。如在林逋隐居宁海西湖之上第四年死去的这位赵旻同志,俗称宋太宗或熙陵,即为一个有代表性的个案。种子的优良与特殊无须多言,少不了也是“后(老妈杜太后)梦神人捧日以授,已而有娠,遂生帝于浚仪官舍。是夜赤光上腾如火,闾巷闻有异香”那一套(《宋史》本纪第四太宗一),连篡位时因事发突然来不及好好准备,也不忘在将他亲哥干掉的当天伪称神仙降临传达上天旨意,推出了那个“天上宫阙已成,玉鏁开,晋王有仁心”的文字拙劣如真包换的版本。至于去世时情况如何则讳莫如深,著名历史学家李焘只称“至道三年三月壬辰,帝不视朝。癸巳,崩于万岁殿”(《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十一)。既无病历,也无死因,诡奇得很,除了没留下一首《临终作一绝》,其他方面跟我们的和靖先生大也一比。只有读过明州大儒王性之《默记》的人,知道神宗即位后对爱臣滕宗谅(《岳阳楼记》主角)私下曾有过一番哭诉,才有幸得悉其中的部分真相:“太宗自燕京城下军溃,北虏追之,仅得脱,凡行在服御宝器尽为所夺,从人宫嫔尽陷没。股上中两箭,岁岁必发。其弃天下,竟以箭疮发云。”考之两国战事,当即太平兴国四年的高梁河大战,“七月耶律沙等及宋兵战高梁河,少却(挫败)休哥(太宗之辽方称呼,相当于英文名字)。斜轸横击,大败之,宋主仅以身免(《辽史》本纪卷九),才知屁股上的两块军功章原来是辽将斜轸赠送的礼品。但这仍然不是最主要的。真正致命的原因,当是藏在台湾故宫博物院里那幅很黄很暴力的《熙陵幸小周后图》,根据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篇》透露,画面情景依稀是这样的:“太宗头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器具甚伟。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作蹙额不能胜之状。”姚叔祥《见只编》的描绘或更为传神:“后戴花冠,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背后,身在空际。太宗以身当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颊。”而卷上元人冯海粟的题诗“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怪底金风冲地起,御园红紫满龙堆”,说明在当初惨遭强奸的女性战俘绝非个别现象,江南李后主爱妃小周后的命运是这样,蜀王孟昶爱妃花蕊夫人的命运也是这样。以元初徐大焯《烬余录》的观点而言,后者甚至还是千古名剧《烛影斧声》的主要剧情和关键人物,“太宗盛称花蕊夫人,蜀主薨,乃入太祖宫,有盛宠。太祖寝疾,中夜太宗呼之不应,乘间挑费氏(花蕊夫人原姓)。太祖觉,遽以玉斧斫地(他)。皇后太子至,太祖气属缕。太宗惶遽归邸。翌夕,太祖崩。”惊心动魄的性命相搏,绝非李焘之流所谓兄弟俩喝得开心在门口拿斧头砍雪玩儿。可见由权力黑手把持下的政治真相,只有在国家灭亡朝代更改后才有可能被披露出来,如同前面已经见识过的那两幅神奇的《诗经豳风图》,画面几乎完全相同,但在宋人马和之笔下,树间的鹊巢被隐蔽了,只有到元人林子奂重摹时,这只里面藏有宋代最核心机密的鸟窝才能重新出现(详《结庐的真相》下篇附图)。

而终于到了这么一天,送他来的神又打算要召他回去了,这位毛润之笔下“不择手段,急于登台”的家伙(详《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或萧太后眼里被“委于南边事的于越休哥”(详《辽史》卷七十一后妃萧绰传),在位二十二年,好事只少不多,坏事只多不少,连维护正统的《宋史》也忍不住指责他“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涪陵县公之贬死,武功王之自杀,宋后之不成丧,则后世不能无议焉”,尽管是基本照抄奉化历史学家陈桱的《通鉴续编》,又改“无讥”为“无议”,分量减轻一些,总算是说了几句真话。而我们风流成性,手段毒辣的皇帝到了地下,与被他谋杀的亲兄匡胤,被他尸辱的亲嫂宋氏,被他流放的亲弟廷美,被他逼死的两个侄儿德昭德芳,被他强暴的小周后花蕊夫人等相见时,不知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而所有处心积虑的一切,就是为了确保自己的血液能顺利接班。

可留下的三个儿子,却全都有点古怪,《宋史》告诉我们说,老大楚王元佐因同情叔父赵廷美的不幸遭遇而发疯,曾有放火烧毁皇宫等癫狂行为,却在父亲驾崩后发生的未遂政变里差点成功上位,让人怀疑他的精神病史是否完全属实。张燧《千百年眼》有‘楚王元佐自废条,称“廷美死,元佐亦旋以狂疾废。呜呼,太伯之让其迹隐,季札之让其虑深,元佐此举,可谓追迹千古,岂真狂也?太宗之残忍刻薄,到此宁不可为之警省耶!”则佯狂以保身,不过是一种政治策略而已。老二陈王元僖的身世就更神秘了,哥哥发疯后被视为理想接班人,出任首都开封市长,却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无缘无故地死掉了。《宋史》的原文是“雍熙三年(992)十一月己亥元僖早入朝,方坐殿庐中,觉体中不佳,径归府。车驾遽临视,疾已亟,上呼之犹能应,少顷遂薨。上哭之恸,废朝五日。”而同样据王铚《默记》揭露,实际上是一个宠妾张氏想干掉正妻上位,“会冬至日当家会上寿,张预以万金令人作关捩金注子,同身两用,一着酒,一着毒酒。来日早入朝贺夫妇,先上寿。张先斟王酒,次夫人,无何(一会儿),夫妇献酬,王互换酒饮,而毒酒乃在王盏中。张立于屏风后见之,撅耳顿足(叫苦连天)。王饮罢趋朝,至殿庐中即觉体中昏聩不知人。不俟贺,扶上马,至东华门外失马仆于地,扶策以归而卒。太宗极哀恸。”故事虽然精彩,但依然只能是故事。老三韩王元休就是我们熟悉的宋真宗了,因是所谓真命天子,出生时自然不可能太平,但他老妈“梦以裾承日有娠,赤光照室”,害得开封消防部门全体出动白跑一趟还是小事,关键是有关他皇位的合法性问题,按古时以长承嗣的封建律法,怎么说也轮不到他,而前面两位兄长偏偏一疯一死,也实在过于巧合。想象中,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疯病突然好了,一个死去又活过来,那就没他的好日子过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来观察出现在北宋前期那个神奇的西夏国王赵元昊,相当于手里有了一个透视镜之类,如果能将焦距细心调节,对准应该对准的地方,或许可以看得稍微清楚一些。虽然史臣们刮起的漫天沙尘有效地遮蔽着后人好奇的目光,但它的地理特征和宗教印记依然可以大致辨认。在范仲淹赠韩琦的《阅古堂诗》里,其实已有清晰的表达,只是研究者为现在的国家地图所鼓舞,时常容易忽略或不敢去正视罢了:“复我横山疆,限尔长河浔。此得喉可扼,彼宜肉就椹。上(仁宗)前同定策,奸谋俄献琛。枭巢不忍覆,异日生凶禽。”这就是被后世包装成胸中有百万甲兵的‘小范老子自述的西部边事真相,一山依湖,山下有大穴,山上有树巢,即所谓西夏,或按官方称呼叫夏州;湖中沙堤横贯,对穴口形成封堵态势,重兵驻守,即所谓横山,或按官方称呼叫甘州,以堤中凿沟通水,大名甘泉也。又考寶元二年(1039)边帅夏竦上奏分析两国实力称“以先朝累胜之士(夏),较当今关东之兵(宋),勇怯可知也。以兴国习战之师(夏),方今沿边未试之将(宋),工拙可知也。继迁窜伏平夏,元昊窟穴河外,地势可知也。”又献战策十,其六云“募土人为兵,以代东兵(宋军)”(《通鉴续编》宝元二年)。范诗称恢复横山、犁庭扫穴为皇帝亲定的宋国战略目标,边帅称敌强我弱,取胜困难,因此只好重演澶渊之盟的屈辱,再次花钱买平安,“岁赐缯、茶增至二十五万”《宋史》志第一百三十二食货下),而国家首都居然是在关东,也真让人大开眼界,就不知道这个关是杭州的北关、苏州的浒墅关、明州的它山堰关,还是其它的什么关,只记得《说文》的定义是:“关,以木横持门户也。”

相比这些复杂而无谓的讨论,接下去要出现在镜头里那个人或许更能吸引观众的眼球,即正史避口不谈、野史津津乐道的西夏国师张元,他的神秘在于史官们对他真实身世的成功封杀。包括有关他的所有一切,籍贯,年龄、家庭、经历,事发年月以及后来的结局,无不如此。就连当初叛逃是个人行为还是团队行动居然也成为秘密。比如他可以是单数,最早的王巩《闻见近录》称“张元许州人也,客于长葛间,以侠自任。累举进士不第,又为县宰笞之,乃逃诣元昊。昊雖疆黠,亦元导之也。”可以是双数,如岳珂《桯史》称“景佑末有二狂生曰张曰吴,皆华州人。薄游塞上,觇览山川风俗,慨然有志于经略。时曩霄未更名,且用中国赐姓(赵元昊)也。于是竦然异之,日尊宠用事。宝元西事盖始此。”可以是复数,如洪适《容斋随笔》称“张元吴昊姚嗣宗皆关中人,负气倜傥,有纵横才,相与友善。西夏曩霄之叛,其谋皆出于华州士人张元与吴昊,而其事本末国史不书。张吴之名正与羌酋(元昊)二字同,盖非偶然也。”随手摭拾的三条史料,一称许州人,一称华州人,一前称关中、后称华州,自相矛盾,这些都不重要,甚至连‘累举进士不第,‘慨然有志于经略,‘张吴之名正与羌酋(元昊)二字同,盖非偶然之类,亦无须过于当回事。最关键的是王巩说的“昊虽疆黠(昊强弔髻),亦元(指张元)导之也”,这才是重中之重。由于原文享受特级保护待遇,免不了要玩笔画游戏,好在湖西山顶上的枯木鹊巢,以及巢内曾经藏有的佛罗髻发,这个画面对我们来说已经印象太深刻了,因此无须怎么动脑筋就能把被篡改的文字加以复原。包括《通鉴续编》所记太祖赵匡胤同志“每临阵必以繁缨饰‘马铠仗鲜明,或曰:如此为敌所识。匡胤曰:吾固欲其识之耳”,也是从老祖宗周公那里传下来的家学秘技,“马铠仗”实当作“妈祀杖”,即仿古木鹊巢,用于战场上占卜以求鬼神保护也(详《结庐的真相》下篇)。没想到在后来的好水川大战中,西夏人克敌制胜的法宝居然也是这玩意,“夏人阵中忽树鲍老旗,长二丈许,怿(宋将泾原都监桑怿)等莫测,及旗左麾,左伏兵起;右麾,右伏兵起;自山背下击,士卒多坠崖堑,相覆压,怿、肃(宋将镇戎军西路巡检刘肃)战死”(《通鉴续编》庆元元年二月)。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原则是力大为王,鲍老旗既然完胜妈祀杖,接下来除了纳款求和也就没别的路可走。而《乾道四明图经》首列的鲍郎祠为什么又叫灵应庙,大约也可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更幸运的是,有了这一破解核心机密的利器,清人集中推出的那十余部名目丰富的西夏历史巨著,也用不到浪费时间去自我烦恼了。包括其它那些经篡改后看了比不看还要糊涂的记载,基本也都可以迎刃而解。如《闻见近录》的“自称兀卒,又乞五音为六”或《通鉴续编》明道元年十一月条下“始衣白窄衫,毡冠红里,冠顶后垂红结,绶自号嵬,名吾祖”之类,前当作“自称兀术,又乞五亯为六”, “丌卒”为“丌术”之讹或伪,有后金国太子名金丌术可证。兀,《说文》“高而上平也。茂陵有兀,桑里”,高而上平为天台之貌,上有古木鹊巢,汉武帝封禅改名高楳(梅之古文)台,所谓茂陵真相如此。术,《集韵》“音燧。六乡之外(卜)地。一曰道也,通作遂。”从字形看,木上一点,即为鹊巢位置,越人古祭于此。下有隧道通于山足堰身梅梁,树洞即为隧口,隧内又有洞田。孔灵符《会稽记》所谓“五县之余地”也。五,戊之别称,以戊于干支为五,加走为越,加卄为茂,俱为史官所刻意隐蔽,不愿让后人知晓的越之变称。元昊所争者实涉及古代宗教中最复杂的问题,即梅山二树中昔有太姒遗迹被伐倒的那一棵,究竟以山上新叶犹萌的树墩为大,还是以山下充作它山堰梁的树身为大?换而言之,是以六乡所卜之树墩为正祭,还是以五县之余地树身为正祭,这是个问题。考原书又有中书舍人吴春卿上疏称“彼之国中自号兀卒(术),而六音(亯,古文享)且奉正朔,臣子之分如常,可姑从之。”则元昊所望不过欲改山下堰祭为山上髻祭,而两国本是一家,兄弟打架而已。后当作“始衣白窄衫,毡冠红里,冠顶后垂红髻,爰自雩鬼,名吾祖。”吴神越鬼,越祭名雩,考出土清华简《良臣》,“越王句践”正作“雩王句践”,而四明洞中万鬼藏身为明州宗教品牌,舒亶它山诗称“万鬼啄石它山幽,梅梁屃屃卧龙虬”是也。加上揭露这一重要信息的《通鉴续编》作者陈桱又为当地人氏,沈周《客座新闻》说他当初著此书,写到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时,以‘将士拥戴为假,‘匡胤自立为真。“而还未辍笔,忽迅霆击其案。桱端坐不慑,曰:霆虽击吾手,终不为之改易也。”硬骨铮铮,应该可信,可惜还是难逃四库黑手,篡改之迹触目皆是,其中太祖上台前的周显德五年戊午(957)竟然开了天窗,整卷不存。如此书能有古本现世,宋朝锦衣内的破絮想必就会暴露无遗。

将位居西夏国高层的神秘人物张元看作林逋的化身,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信口雌黄,而是建立在多年研究基础上的合理推测。不管他当初是翩翩独行侠,还是与吴昊(疑为徐复)结伴作双雄会,从常识上来分析都有可能,只有那个子虚乌有的“姚嗣宗”,则必定是“逃洞宗”之伪。洞宗的含义,相信奉化资胜禅寺的每一个和尚,甚至雪窦里的任何一滴泉水都比我更清楚。而叛逃事件的发生时间,自然以他“被死亡”的当年即天圣六年为最合适,具体路线方面,在留下的诗集里也并非没有踪迹可寻,只要盯紧那些与他平素隐士作派迥然不同的就行了,如《出曹州》《淮甸南游》《汴岸晓行》《峡石寺》《玉梁峡口怀朱严从事之官岭外,两夕舣舟于此》之类。至于同时代人有关这一事件的记载,对付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数量虽然不少,可大多经过四库馆臣的过滤,难免惨遭修理。如果将它们比作玫瑰花,尽管看上去是花瓣舒卷香气浓郁的样子,实际上只有少数几朵是无毒的。如何相对准确地将它们辨识出来,让事件的原貌得以大致清晰的呈现,对有历史癖的人来说,或许也是虽然艰巨但又很有刺激性的工作。

“华州狂子张元,天圣间坐累终身”(《西清诗话》)。这个天圣间是点睛之笔,而华的本义是荣木,《说文》“华,荣也,木谓之华,艹谓之荣”,即它山梅梁一枯一荣也。陶渊明《荣木诗》“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所咏即其本事。“县河有蛟长数丈,每饮水转桥下,则人为之断行。一日蛟方枕大石而饮,元(张元)自桥上负大石中蛟,蜿转而死”(《闻见近录》)。这只蛟龙池也是宁波特产,池边纪念杀蛟勇士的佽飞庙至南宋初尚存。“元初名源,字雷复,累举不中第,落魄不得志”(《西夏书》)。这是清代红学研究第一人周春的奇文,周汝昌先生曾被他咏宝玉的名诗“梦里香衾窥也字(原注:也,女阴也),尊前宝袜隔巫山”吓得够呛,我运气还好,不过眼睛老花,夜半灯昏,一不小心就看成了“元初名逋,字君复”。“旧制殿试皆有黜落,或三取二,或二人取一,亦有屡经省试取进而见摈于殿试者。张元邃以积忿而投元昊,以为中国之患(《燕翼诒谋录》)。此记叛投事件的真实原因,于号称文教制度典范的北宋真是莫大讽刺。“将行过项羽庙,乃竭囊沽酒,对羽极饮,酹酒泥像。叉歌‘秦皇草昧,刘项起吞并之词.悲歌累日.大恸而遁”(《闻见近录》)。所歌之词为同时代人李冠作,以秦皇喻太祖、刘项喻太宗也。好友梅尧臣诗《送林大年殿丞登第倅和州》隐晦地记录了这一秘密的哭奠事件,“和靖先生负美才,族孙今似汉庭枚。败亡项籍江边庙,应媿文场战胜来”(《宛陵集》卷二十一)。楚霸王的“楚”字古文作“椘”,上为二梅树,下为芝草,逋为楚种可以无疑,“亡”当读若流亡之“亡”。“夏酋诘以入国问讳之义,二人大言曰:姓尚不理会,乃理会名邪”(《桯史》)。与曾銎林逋传所记“或曰:何不录以传后世乎?逋笑曰:吾犹不欲以诗取名于林泉,况后世耶”,音容笑貌,又是何等的相似。“华州进士张源逃入贼界,言者请因而怀抚以反间之。戊申,赐其家米十石、钱二十千文”(《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二十七),同书称林逋死后仁宗“仍赐其家帛五十疋,米五十石”的真实意图,至此昭然若揭,即收买家人以策反也。数目有些差别可以理解,不然戏法就不灵了。“元昊之臣野利,常为谋,主守天都山,号天都大王”(《梦溪笔谈》)。野利疑为张元的蕃文翻译,到了异邦,有个洋名是理所当然的事,像刘伯温这样只在西夏的变种蒙元当过半年儒官,还有个时髦名字叫实喇卜呢(见宋褧《燕石集》卷九赠诗自注:伯温名实喇卜),而《诗经》里‘匪伊卷之,发则有旟的彼都人士,如果不号天都,那就按俗称叫天台吧。熙宁五年一位日本老和尚到过那里,看见“烧香寺曰中岩寺,即天台南门也,古今即国家醮祭之所(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

更直接的证据还有他留下的那些才气惊人的诗句,尽管总量只有十几首,且大半残缺不全,有句无篇,但其中所展示的罕见的文学天赋,在北宋前期不作第二人想。《清波杂志》记其题崆峒云:“南粤干戈未息肩,五原金鼓又轰天。崆峒山叟笑无语,饱听松声春昼眠。”阮阅《诗话总龟》记其绝句云:“太公年登八十余,文王一见便同车。如今若向江边钓.也被官中配看鱼。”《容斋随笔》记其鹦鹉诗残句云:“好著金笼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西清诗话》记其咏白鹰残句云:“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云头上飞。”《闻见近录》记其雪诗云:“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战死玉龙三十万,败鳞风卷满天飞。”又述怀诗残句云:“大开双白眼,只见一青天。”《尧山堂外记》记其《咏女奴诗》云:“弱骨不堪春睡眼,壮心都死欲愁眉”(题作姚嗣宗)。谒杜公云:“昨夜云中雨檄来,按兵谁解拂氛埃?长安有客面如铁,为报君王早筑台”(题作另一张生)。《清波杂志》记其大败宋师于好水川后题诗界上僧寺云:“夏竦何曾耸,韩琦未是奇。满川龙虎举,犹自说兵机。”苏轼《东坡题跋》记其题诗关右壁上云:“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却将旧斩楼兰剑,买得黄牛教子孙。”无论作品内容还是风格特征,均当出一人之手,年月方面的印迹也很明显,即投奔事件发生前后所著。今传世宋人笔记相互抄袭,辗转成讹,将他的著作权由吴昊姚嗣宗三人分享,但《容斋笔记》已明确说“吴诗独不传”,《蔡宽夫诗话》姚嗣崇又作王嗣崇,而《宋史》说此人早在真宗天禧五年(1021)就已死掉。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混乱局面,原因还是背后有人在捣鬼,让那本真正的《林逋摘句图》不致露出原形罢了。刘后村当年言之凿凿:“五言尤难工。林和靖一生苦吟,自摘出十三联,今惟五(三)联见集中。如‘隐非秦甲子,病有晋春秋,‘水天云黑白,霜野树青红‘风回时带笛,烟远忽藏村,如‘郭索钩辀(因欧阳修曾引而保存)之(等)联,皆不在焉。七言十七联,集十(中)逸(遗)其三。向非有摘句图傍证,则皆成逸诗矣。梅圣俞作集序谓先生诗未尝自贵,就辄弃之,所存百无一二,盖实录云。”(原文不通处稍加订正)按此则其侄大年所编诗集实为《林逋摘句图》,总数仅残篇断句三十,其中五言十三,七言十七,编者称拾掇,序者称百无一二,并非故意谦虚,不过是对事实的客观描述。等南宋孝宗上台,太宗本支绝嗣,太祖子孙重坐江山,开禁后由沈诜首刊的诗集,仅录五言三联,七言四联,总数为七,其他都是新发现的(后文有详述),所谓“皆不在焉”的二十三联,实际上并非已经遗失找不到,而是慑于投奔西夏时所作,署的大名不是林逋而是张元,因此不敢收入而已。而明代的刊本又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索性将遗存的七联也全部删去,难怪朗瑛在《七修类稿》里愤愤不平,指斥“摘句五言者有十三联,七言有十七联,今皆无之。则梅序谓百无一二,今尤寡矣。呜呼!一书如此,他书可知,宁不尚古!”

由于上述这一切已足够惊世骇俗,以致我不敢再面对他与真宗两位哥哥元佐、元僖的关系,而残酷的事实又让人无法回避。不管写《闻见近录》的王巩是有心还是无心,他书里透露的那个秘密实在让人胆战心惊,“鄜延被围,元实在兵中,于城外寺中题曰: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从大驾至此”。而考宋室三百年,这一头衔从来就是只赠国戚,不予大臣。也就是说,只有你是皇室直系亲属,这顶特制超大三合一冠冕才有可能落到你的头上。而在跟我们所叙述的故事相应的历史时段内,只有两个人曾有幸获得过这一特殊的荣誉。一是《宋史宗室二》所记“汉恭宪王元佐(太宗长子,即所谓疯掉那个),真宗即位,起为左金吾卫上将军,复封楚王。祀汾阴,迁太尉兼中书令。又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二是《通鉴续编》所记“明道元年(1032)冬十一月夏王赵德明卒,以其子元昊为定难节度使西平王。”下注:“德明卒,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而这位所谓的西夏王赵德明,居然就是真宗的二哥、仁宗的二伯赵元僖(太宗次子,即所谓死掉那个。《宋史》卷二百四十五宗室二明确记载:“昭成太子元僖,初名德明。”),而他淳化三年(992)十一月己亥暴卒后,恰好林逋的湖上隐居时代就开始了(《宋史全文》,前已多次叙及)。如此惊心动魄的事实,看来洪适所暗示的张元即元昊还是相当保守的,背后的真身实际上来头更大。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番邦首领死了,他的敌国皇帝宋仁宗要為他“诏辍视朝三日,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赐赙绢七百匹、布三百匹,副以羊面、上尊酒。皇太后所赐亦如之(双份)。帝与皇太后为德明成服(披麻载孝)于苑中,百官奉慰”(《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十一明道元年)。

寻找真相的途径,或许就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或目瞪口呆,事实上它早就在你面前不远,甚至就在手边翻阅过无数次的书里,只是自己功力不到,缺乏发现它们的眼力罢了。就像宋僧守端曾经形容过的那样:“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从前被眼瞒。”拿与他似有特别因缘的范文正来说,无论赠诗篇目还是评价力度,同时代人中没有能超过他的,而秘密就藏在酬答梅圣俞的那篇《灵乌赋》里,尽管文章早就读过,但真实含义却是至今才弄明白。“长慈母之危巢,托主人之佳树”,“我乌也勤于母兮,自天爱于主兮”。共同的精神信仰是他们友情的基石,而“宝元初赵元昊悉众寇延州,大将战殁。仲淹自知越州复职知永兴军,坐与元昊通书,降本曹员外郎”(《吴邑志》范仲淹本传),就是他为维护友情付出的代价。包括那首《赠林逋处士》,以前光注意“剧谈来剑侠,腾啸骇山神”的英武装束,而忽略了更重要的“未能忘帝力,犹待补天均”,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豪迈气概,对照他本人《和蒙尉见寄》里“懒为躬耕咏梁甫,敢将闲卧敌隆中”的自负,要有怎样的显赫身世和杰出的政治才赋,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至于那个孤木上顶个帽盖代表鸟巢的国家,有关它的来历和本质,《七修类稿》已有精辟的论证,其曰:“斡离不(金国太子)陷汴京,杀太宗子孙几尽。宋臣有诣其营者,观其貌绝类艺祖(赵匡胤)。伯颜(元朝丞相)下临安,有识之者后于帝王庙见周世宗像,分毫不爽。”如果真正领会了这段话的深意,相信不仅北宋的契丹、西夏,就是南宋的金国、蒙元,也基本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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