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即逝的春天

2019-10-24 05:14夏婳
文学港 2019年9期
关键词:老妈老爸

夏婳

(上)

纽约没有春天,严冬刚不见了身影,各类花儿就热闹地粉墨登场,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夏天的炎热在夹缝里莫名其妙地不期而至,所以暖气一停,空调即刻跟上,全然没有转换的时间和空间。就像被迫听只有一个台的广播节目,好容易有点新鲜的调子,还没来得及享受和品味,尖叫嘈杂之声就蜂拥着取而代之了。

秦淑非常不适应,她的家乡可以勉强算中国的江南地带,有着四季分明的气候。春暖花开是和着绵绵细雨的轻盈脚步缓缓而来的,像美味的甜点慢慢浸染着舌尖,再炫透整个口腔,让人心旷神怡。从来没有这般从天而降的春天,想欣然接受时却发现消逝得无影无踪,让人无所适从。

秦淑记得年少时一直喜欢的季节也是春天,具体到方方面面,甚至对同学的羡慕都是人家拥有几件漂亮的春秋衫。她至今不知道春秋衫用英文哪个单词表达贴切,纽约的生活这类衣服也派不上用场。每次回国忍不住买下的,最终的下场都捐给了二手成衣店。犹如人生这舞台,好多精心准备的戏份没有登台表演的机会,而为了配合剧情的发展,临时凑合自己不满意并不想展现的那些,反而被请上了大雅之堂,久久不散场。

秦淑不晓得像她这样的华裔女性纽约有多少,可能不如星星那么繁多,但的确随处可见,平凡得没法让人记住长相名字还有了无新意的经历。二十层高破破烂烂的楼纽约多得是,谁也不会注意这其中一栋不大的公司里的普通职员。她站在办公室楼顶透气时总想,地上小小的急匆匆移动的身影会不会抬头仰望?会不会有人感觉到楼顶的她正在无聊地张望?

按秦淑母语的说法: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秦淑从来没有任何闲事,虽然她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时节。周边的人都说她不按常理出牌,秦淑一直蛮奇怪也想请教:“如果上帝给的就不是一副常理牌,如何按常理打出去? 难道人生就是一场有输赢的牌局吗?那何为输?何为赢?”秦淑需求不多,稳稳的普通日子是她的期待,路走得大相径庭也非她所愿。仿如清晨满是露水的草地,秦淑想快速走过,去看那朵鲜艳的玫瑰,结果发现,玫瑰没看到,回头处脚印歪歪斜斜,那片踩出的翠绿看起来还很别扭。

秦淑清楚地知道人生从来不是按期望去走的,可以稍稍顺点本心已是奢望。她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到办公室的顶楼平台上踱步和自己聊天,就如今天这个闲散的周五。已经有些燥热的阳光洒满了每个角落,周末如何打发?她思忖着是否下班先去中国城法拉盛吃辣辣的川菜补充点能量。

手机就是那时响起的,老迈打过来的:“淑,我一会来接你,我家今晚有特别的聚会。”他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你不是到周一才出差回来吗?你家的聚会我从来没有兴趣的,还特别?特别在于这么晚这么急地通知吗?”秦淑虽然没有惊掉下巴,但行事刻板的老迈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对她来说的确挺震惊,讲话语无伦次起来。

老迈用沉默作答,秦淑焦躁中添了些不好意思,到底是混入那方水土的,她始终不具备江南女子的温婉,讲话直通通的。秦淑故作漫不经心地找着理由:“我也没有准备好礼服裙,你妈很讲究的,第一次见她不就是因为穿错裙子她很不高兴吗?”

老迈耐心地听秦淑说完,淡淡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我已经买好了裙子,过来时会带上!”

“计划这么周密?这算绑架吗?我若报警警察会受理吗?”无可奈何的秦淑做着垂死挣扎。

“你可以试试呀!不过非紧急事件不要占用911资源,请打当地警局电话。”老迈在难得的幽默里挂了电话,剩下秦淑独自对着阳台上咕咕叫的鸽子发呆。

老迈叫迈克,也不老,三十出头。虽然不算很帅,但胜在个子高,身板直,外加洋鬼子五官的特有立体感,使得很多秦淑认识的中国人都用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给老迈当帽子戴。

秦淑没办法赞同,于她而言,认识老迈是工作原因,见面第一次是面试。老迈胡子刮得过于干净的下巴一片青色,和淡蓝色眼睛里冷冷的光呼应着,让秦淑不寒而栗。所以即便他们由同事上下属关系质变到情侣关系,她心底却始终无法摆脱那种疏离感。

老迈于秦淑有救命之恩,几年前秦淑当时的丈夫认定她没有办法提离婚的,除非她愿意回国。而且前夫也认定秦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嫁他就是为了出国,肯定不会轻易放弃。所以前夫在婚姻里为所欲为地糟践她。前夫很自信,他是笼子秦淑是鸟,他的笼子门就是大开,秦淑这只鸟也不敢乱越雷池半步的。自由的代价高过生命时,傻子都会望而却步,更何况前夫的眼里秦淑是精明的感情投资者。前夫做梦也没有想到秦淑会试着走出笼子晃了晃,而命运居然让她遇到了老迈,老迈给了秦淑一份工作,她有了独立的居留美国签证,犹如给她插上了翅膀,她借势飞上了蓝天。

离婚签字时,秦淑和前夫已经许久未见,前夫恶狠狠地说:“秦文迪,下次见你会是在报纸的娱乐头条,看你和某富豪老头的新婚喜讯吗?”秦淑笑出了眼泪:“这么好的祝福送给我,还帮我改了这么好听的名字,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前夫眼里忽然闪出幽然的光:“夫妻?你可曾真心和我做过夫妻?我不过是你秦文迪的一个跳板而已。”秦淑更加笑得不能自制:“是吗?那我们是不是应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而且照你的预测,你也会载入秦文迪的个人情史,你应该感激我让你名震天下吧!”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似乎大家都着急于摆脱过往这个理想勤勤恳恳努力着。前夫的速度比實现四个现代化快得多,没几年就花满枝头子满荫。回国时手里牵个娃,怀里还抱个娃,到处炫耀孩子的美国籍。惹得秦淑无端承受父母家人一顿又一顿隔山隔水的狂批怒骂。这场不足三年的婚姻把秦淑在人心目中的形象彻底整成了疯子,死命要结是她,拼命要离也是她,更要命的是秦淑居然没有找好下任接盘侠。在别人眼里带有莫名其妙传奇色彩,精彩纷呈的真实故事于秦淑其实只有困扰和悲哀。

老迈没有正式踏入秦淑的生活前,她几乎被逼婚得要窒息。原来以为逼婚是剩女才有的遭遇,没想到在离婚妇女面前更加变本加厉。前夫应该不是故意较劲,可能怕秦淑用再回首这招,才迅速地再婚生子斩断了她的退路。这样其实委婉地推动秦淑走向新天地。揣测到前夫的良苦用心,秦淑变得很感激,这是他们婚姻从开始到结束从未有的感觉,以至于秦淑很想对前夫当面表示深切的谢意。

秦淑过着上班回家两点一线的日子,身边只有同事,和老迈走到一起似乎再自然不过。那时只有老迈对她伸着橄榄枝,而老迈的条件让秦淑也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在家乡,可能因为天气都有规律,那方父老乡亲多数循规蹈矩不会胡乱逾越半步。秦淑这样算是行差乱踏了好些步,亲朋好友都恨不得人人出手拉她改邪归正。老迈给的正是将功补过的机会,这点上来讲,老迈再次是她的救命恩人。他们的个性不算十分合拍,但也相安无事,母语不是共同语言沟通少了畅所欲言的痛快,却不会有过于激烈的争吵。秦淑记不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心动,也不曾有什么心痛。她有些迷惑爱情哪种味道才算正确答案?

老迈跟秦淑回过中国,受到的待遇是贵宾级的。他们那四五线的小城,金发碧眼的鬼子还是罕见品种。父母顿觉扬眉吐气,飘忽感觉身高可以和姚明一较高低。把秦淑曾经给他们带来的所谓耻辱抛诸脑后,眾星捧月地追着老迈,弄得老迈极其水土不服。

老迈的家境和秦淑估计填了太平洋依然沟壑万千,老迈的高贵出身按他母亲的说法,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年代声名天下的石油巨头家族。这个华美空洞的头衔如今遗留下的是老迈母亲不管对谁都是高傲冷漠的神情。他母亲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和她的身份极不相衬,这一切里也包含了在外人眼里算是优秀的儿子。在儿子基本定型并没有出人头地到她期望的高度时,老迈妈估计开始怀揣儿媳可以曲线救国的梦想。

那样环境下长大的老迈自然而然对他的母上大人敬而远之。像秦淑老妈这样直接用自己啃过的筷子夹起大鸡腿塞到老迈的碗里,老迈由受宠若惊发展到惊悚的程度。秦老妈会把各式水果削好递到老迈的眼前手边,会拿着内裤敲正在洗澡的老迈的门,还打算倾情相递。不晓得老迈若是真开门收货的话,秦老妈会不会把刚学的英文单词派上用场:tea?coffee?(要喝茶还是咖啡?)可惜老迈直接的反应是不知所措,赖在洗手间怎么也不应声。白白浪费了秦淑的想象空间里派演出的那么多生动有趣画面。

就是这些琐碎让他们的感情无法逾越,一直卡在某个特定的位置。秦淑老觉得和过往有太大的不同,尤其是她曾经确定的过往和婚姻最后都变成了云烟,无处追寻。她的患得患失心更重。何况纵观大局评功论赏起来,不和谐的音符还不断蹦出,秦老妈可以稳居头名,当然也有秦淑和老迈妈的累累战绩。

老迈妈应该对秦淑还是有过期待的,毕竟秦淑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崛起的中国,富强速度和程度让人乍舌。人们推理中国人如今个个都富可敌国,而一接触却发现,有的和做庭院贱卖二手家私的穷邻居囊中一样空空。那失望如滚滚不休的长江水,以老迈妈曾经当过美国某城选美冠军的深厚表演功夫都掩饰不住。就像秦淑可以轻而易举透过老迈妈涂得很厚的脂粉看见她的皱纹一样,老迈妈对秦淑的不满意强扭程度比这有过之无不及。

(中)

曾经有过那么好几刻,秦淑想好好挖掘一番,找出她祖宗十八代或者八十代的光辉历程。即便扯不上大清王朝格格亲王,但上溯到五代十国,没准秦淑的祖上指挥过决定国家存亡的战役,从此威震四方名留青史。秦淑发现,她的姓按照英文直译,是很具有研究意义的,秦,那是个伟大的王朝,不过她浅薄的历史知识也提醒着,那个朝代称之为王的人不姓秦。

老迈妈和秦淑的第一次见面,老迈有过很美好的畅想,可就在他妈蓄谋已久的咄咄攻势下,秦淑一败涂地,溃不成军。那些畅想变成了飞起破灭的肥皂泡。老迈妈甚至连起码的礼貌都顾不上,也或者是想顾上起码的礼貌,开始直言不讳批评秦淑把衣服穿错了,她身上普通的裙子和这场合应该穿的礼服裙是完全不同的。这一点直接体现秦淑的无知和失礼,犹如暴富的土豪和贵族差至少三代的时光。可怜的秦淑,好像交不上作业的小学生,孤独地站在教室的中央,忍受着周围各式嘲讽的目光和评语。还好,老迈那时紧搂着秦淑的肩,让她恍然间好期待自己有中国著名艺人范爷的豪迈:我就是豪门!

历经那次战事后,秦淑对老迈妈胆战心惊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她小心翼翼避去开战机会,偶尔实在要见,也选择讲话几乎需要耳语的餐厅。秦淑在那种场合无言无语,老迈妈的盛威可以表现得也只有无声无息。今天这突如其来的请柬,秦淑冷汗淋漓很附和这莫名的乍热,真不知以何种态度翘首期盼佳时合适。

老迈妈的家在大纽约区边缘弯弯曲曲的山道里,秦淑地理和数学都没学好,凭直觉把山长水远偏僻的豪宅移出了纽约城。而老迈妈眼里,出了纽约城,豪宅就变得没有任何价值,就如自由女神像若是不在纽约市区,一定普通得无人问津。如果老迈妈知道秦淑潜意识有把她家豪宅搬出纽约的意念,肯定又是一炸雷,会不会把秦淑炸得粉身碎骨无法预知,但绝对属于罪无赦里一条重量级的。

秦淑一直不知道老迈是在怎样的压力下和她交往,就如老迈也不知道秦淑是承受着怎样的推力和他继续。秦淑和老迈结束回国探亲,老迈一度以为结束了和秦淑家之间的一切纠葛,秦淑感觉得到老迈长舒出来的气。可令老迈始料未及,秦淑意料之中,那只是饶有兴趣别开生面的开始。爹娘对把他们的故事演变成长时间肥皂剧有着如饥似渴的钻研精神,他们认真学习着阴阳怪调的英文。每次和秦淑讲电话总不忘要和老迈再操练演习一番,老迈的答案不管如何千变万化,他们的问题和顺序都不会有一丝改变。秦淑的态度是被迫乐观其成,老迈那呲牙咧嘴不知所措的表情于她犹如欣赏滑稽剧。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和秦淑家之间的联系变成一个都不能少的家庭温馨舞台系列轻喜剧,每个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每一场闭幕后演员迅速滑到观众席去细细回味,又开始思量下一场如何开演。

秦淑想老迈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家人是爱他的,就像秦淑明白老迈妈对她的失望。仿如赌徒以为摸着了一张可以依赖翻身的底牌,却不料是张烂得不能再烂的臭牌。失望的程度应该是严重不够,加上透顶级别都不行。这两家两代之间是奇怪的联盟,老迈妈和秦淑,老迈和秦淑父母,两队人马骨子里的想法都各自不谋而合,但却无法组成攻守同盟的阵营。

老迈妈和秦淑几乎当相互透明。老迈从没有和秦淑说过任何关于他妈对她的评价看法和对他们交往的态度,只是有的事情根本无需明说。秦淑一度以为他们的故事会变成永远的过去式,可是没有,老迈不温不火地坚持着进行时,虽然这个场面离秦淑父母的期待甚远,但却和秦淑的理想极其接近,她的前段婚姻,短到没来得及要孩子和涉及两大家庭你死我活的短兵相接,可产生的恐惧足以让她对围城却步。

秦淑很享受目前的时光,没有养育下一代的艰辛,也可以把上一代的麻烦挡之门外。秦淑父母对于老迈和她的久居不婚十二万分反感,但这种情绪他们不敢或者说无法转达给老迈,便一股脑扔到秦淑这里。好言歹语说了几箩筐,夹杂着命中率极高对着秦淑心脏的一些恶毒利器。秦淑差点对他们说直接收尸好了,可一想到并肩作战的老迈,这些又不是问题。她心底很感激上苍的恩赐,老迈不是期盼中的,但给的温暖足够多。

今天老迈这没有任何征兆且带有强迫性的决定让秦淑十分忐忑。老迈买的裙子是她穿的码,颜色和款式也是她的口味,可她无端还是觉得紧,胸口勒着,腰似乎太小无法透气。秦淑几次试图摇下车窗,虽然她知道如果是衣服或心理的问题,摇下车门都解决不了。老迈也意识到这点,一直制止着她。直到看见老迈妈站在屋子的正门口迎接他们,便指示秦淑摇下车窗对他妈挥手问好。

估计他们在几英里之外,大门对讲机响告诉老迈妈已到时,漂亮尊贵的母上大人就已经开始堆积笑容。所以见到时,也不诧异那笑容因摆放时间太久显得僵硬。前所未有的隆重礼遇让秦淑更加惶恐不安,犹如赴鸿门宴。她迟钝地迈着脚步,小心翼翼地希望不要行差踏错,可有声音一直回响耳边:这是你一厢情愿的幻想!幻想!幻想!

秦淑似乎是在老迈和他妈的挟持下走进了大厅,屋里灯火辉煌,客人们都盛装而来,仿如好莱坞电影中盛会的场景。一反常态,老迈妈亲热地拉着秦淑一一跟嘉宾介绍,虽然秦淑确信这亲热的虚假温度是零下几十。秦淑努力让自己冷静,效果微乎其微,她仿佛狂风巨浪中失去掌控的小船,无法控制颠簸的程度。

开席之后,自助餐形式,客人们的关注度终于转移到食物,三三两两地散开。秦淑放松了些,老迈端了个盘子笑容满面地朝她走来。她感激地接过,庆幸一切终于过去。不料这是老迈掀起的无端巨浪,秦淑刚有点安稳的小船顷刻間翻转覆没。

盘子里并不是食物,是一朵火红的玫瑰,和一个精致的首饰盒,秦淑眼神再不好也看清了半开的盒子里面是枚戒指,老迈也已经单腿跪下。秦淑好想奋不顾身堵住老迈的嘴,不让他出声,在众人没有发现前把他拽起来。可为时已晚,老迈台词般蹦出:“嫁给我,好吗?”

时间在那刻静止,如播放中的电影按了暂停键。秦淑茫然地环顾四周,没有一根是她的救命稻草,不知谁弹起了钢琴,曲子是《梦中的婚礼》。秦淑忽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老迈的精心安排,他应该是想给个惊喜,他可能还认为这样的场合求婚可以弥合一下他妈和秦淑父母之间的态度反差,给秦淑安慰。只是他没料到这让秦淑惊慌失措,这结果秦淑难于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老迈妈走了过来,她的高跟鞋仿佛踩碎了秦淑的思绪,秦淑注意到老迈妈的表情愤怒,失望夹杂着难掩的喜悦。秦淑缓过神来,尝试拉起还眼巴巴跪着等答复的老迈:“你起来我们说话!”

情急中秦淑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在座没有人听得懂,可他们几个关键人物的肢体动作和表情早已明说了一切,人们都留住了准备发出的祝贺和欢呼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和愕然。此刻钢琴曲声分外刺耳也不合时宜。老迈妈几乎是恶狠狠地拽起老迈,站着的老迈和秦淑之间的距离更近。秦淑更加慌神,出生于中国红色年代里的她从没有遭受和亲历求婚的场面,电影电视里类似情节仿佛都成功的,失败的求婚是可以重拍的镜头,而他们这个却是无法重来的残酷。

秦淑跌跌撞撞走到大门外才想起如果不叫的士,用脚是无法量出这栋房子产权范围的。外面不知何时下过雨,看湿漉漉的情况应该很大,地上的积水在灯光下反射着阴冷的光。雨把白天的燥热扫得无影无踪,轻轻的风凉凉的,浓浓的春味道。秦淑深深地吸了一口,思量着怎样迅速逃离合适。老迈脸色铁青地走过来:“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和之后的好几天秦淑都很想谈谈,不希望两个人都胡思乱想。她想跟老迈说她这代中国人的婚姻虽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已经远去,但是他们领袖毛泽东名言:“恋爱是以结婚为目的,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是耍流氓。”这思想根深蒂固,所以她从不需要这些虚晃的招数。秦淑也想对老迈说不否认他们在一起很温馨,可她不太确定持久性。她曾经认定的永远消散也只片刻,犹如建在沙地的城堡,即便没有风吹浪打,也不可能永存,倒塌是迟早。

老迈除了比平常少说话没有其它反应,这让秦淑如做错事情的孩子不知道惩罚会是什么而更加惴惴不安。她闻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弥漫他们的空间,却不知如何把这气息吹散。日子依然继续,秦淑是那只头缩进壳的乌龟,脚机械地在爬,顺着记忆中的路途。

秦淑终于还是开口了:“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老迈没有吱声,半天后说道:“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稳固,可以天长地久!”秦淑说了很多,关于她认为可以的天长地久演变成了灰飞烟灭,还有两个大家庭的融合问题。老迈叹了一口气:“我们结婚和大家庭什么关系?你没有准备好,那就再等等吧。不过诺言从来都不是许出来的,实现了的才能称得上诺言!”

秦淑突然之间很感概,原来老迈很感性,原来老迈也很宽容。她一度很坚定地认为他们要划上句号了,却也可以这样峰回路转。以前看娱乐新闻求婚多少次,以为那是传说,中国人圈里他们这代哪有求婚不成之说,父母早就打点妥当,至多悔婚而已。意识到这些后,秦淑又长出一口气的轻松和意外的欣喜,她并不想和老迈分开,这些惊心动魄的插曲增添了他们过于平淡的感情的浪漫,仿佛一首曲调平平的歌,突然间插进了优美的副歌。

秦淑想着日子就这样慢慢一直滑其实很好,就像习惯了夏天一样,炎热之后会有秋的果实。可人生不是天气不会按部就班,秦淑收到老妈用很夸张歇斯底里的语调告诉她老爸病了,让她快点回去。而且秦老妈的用词也是一反常态:“秦淑,你要是再不回来就见不着你爸和我了,我知道你恨我们,不然也不会这么些年跟仇人似的对我们,死不结婚,可怜你爸这辈子没当外公的命不说,女儿连面都见不着……”

秦淑晕头转向地张罗着机票和行李,老是有奇怪的想法冒出来,不会是老迈怂恿二老唱的双簧吧?老爸六十不到的年龄按如今的算法是中年晚期,应该不会动不动就发生生死相依的危机。只是老迈有必要这么步步紧逼吗?而且这也不像他平时的处事风格。

老迈得知消息后很体贴地问要不要陪着一道回去,这让秦淑更有他们早有串通的感觉,她一口回绝了。这事真和假都是独自面对更好,她才也不要配合这类演出。

(下)

秦淑每次回来都觉得家乡是熟悉的,但陌生的感觉更甚。那些桃红柳绿比记忆里有成倍的增长,新兴的街景和建筑总让她应接不暇,让她感觉被时代和生活远远地扔掉了。

看见秦淑孤零零地拉着箱子出现,秦老妈好像比没见到她还要伤心:“我怎么就养了一个你这样的怪物?”秦淑不知所以然也有些恼怒:“老妈,如果你没有患上严重的老年痴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跟我说老爸的病情吗?我要是怪物,也絕对是你亲生的缘故。”

秦淑愤怒的表情终于激醒了老妈,秦老妈意识到自己拿错剧本,赶紧替换。云里雾里说了一大通,好在秦淑自幼在这样的教育熏陶下,虽然被迫不礼貌打断重复追问,总算理解清楚。

秦淑的老爸是肺炎,起初认为一般感冒,耽误了时间医治,好在有惊无险平安度过,不久的将来就是满天阳光,老爸很快重回健康。

秦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老妈:“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哪家医院,我可以去见老爸了吗?”老妈给她这问题又杀了回马枪:“不行,这次我们不谈清楚你的婚姻走向,你不清晰表态,你爸不用见了!”

秦淑没有亲历新中国痛说家史的座谈会,自然没法确切地比较出哪个更精彩。但秦老妈深藏的演讲天赋很痛快淋漓地展现。只是正给时差折磨而确认老爸安好的秦淑,止不住放松下来的困意。秦老妈唾沫星子横飞数落秦淑的罪过高潮层叠,秦淑依然断续地只听到部分。

“你的前夫,那个渣得不能再渣的渣男!”秦淑忍不住大拇指竖起赞老妈的网络用语学习和运用得很好。老妈得到鼓励更加神采飞扬,“那渣男上次回国跑我们家来,说要我们给他谢礼,没有他你怎么也出不了国,更别说想嫁洋鬼子。我说秦淑你是不是你爸给取错了名字?所以你什么都输!和怀宇五年的感情说散就散,恶鬼上身似的一定要嫁这渣男,弄到离婚。现在和这洋鬼子反倒鬼迷心窍又死拖着不结婚,你爸就是活活给你气出病的……”

老妈的长篇累牍秦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怀宇,这个多年未提的名字触动尘封的记忆,往事如潮泛滥,秦淑苦笑着看着老妈:“从来就不是我放了怀宇,是他身边另外有人了!”

“怎么会?当初不是你坚持要分手的吗?”老妈一愣,最后忍不住说了出来:“怀宇比你还晚结婚,后面也离了。我们希望你和老迈有结果,就忍着一直没和你说。”

“怀宇离婚了?不是五年的感情比不了他们五个月的相识吗?不是要和人家天长地久有结果吗?不是他们更加情趣相投吗?为什么婚姻殊路却还是同归?这是怎样的笑话?如果早知道这样的结局,当初的分开有何意义?”十万个为什么一股脑砸了过来,秦淑有些发晕,她尽量让自己平静,虽然怀宇离婚的消息如同炸雷。

秦淑觉得听到这消息她应该开心的,这曾是她期盼的,可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原来轰轰烈烈倒塌居然可以是无声无息的。像白蚁蛀过的木头房子,留下一堆粉末,不仅复原不了,以前的样子都想象不出。秦淑猛然想起导演李安的话:人生顺流而下,每走一步后面的路都消失……

秦老爸恢复得很快,见到秦淑也很开心,知道老迈有打算一道回来探望的想法之后,便撺掇秦老妈奉劝秦淑用买大送小的招数让老迈娶她。秦淑故意夸张其辞:“这什么烂招啊?到时万一退货,连小的也如数归还,咋办?”老妈的脸僵硬了足足三分钟,随即扔出了更有杀伤力的武器:“秦淑,你该不会是不能生吧?话说,这么多年,你就咋一点动静没有过?那个外国的上帝,是人家妈妈未婚就生的……”老妈的无厘头理论让秦淑霎时回到了童年,她忽然有些后悔没带老迈一同回来,不然乐趣会再多些。

接老爸出院的日子秦淑也签好了回程机票,一切似乎又要回到正常轨道。如果不是他们在医院门口碰到了怀宇的姐姐,如果不是怀宇的姐姐和秦淑恰巧目光对视了,而且还没办法装作不认识。

怀宇姐姐说话的语气始终很平静,或者她的内心的确很平和了。她说来医院是看怀宇,怀宇半年前查出胃癌晚期,医生预料只有六个月,现在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秦淑连礼节性的问候和宽慰都忘了,只是木然地随着父母走出医院,也不记得是否和怀宇的姐姐告了别。

这个消息太意外,怀宇,曾经听到名字都让秦淑心动和心痛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奔向死亡,死亡不是老年人的专利吗?虽然他们彼此的世界再也不会有重叠,可谁又抹得去过往?这是秦淑曾经以为会在一起的一生一世、生儿育女共度余生的人。“你不仅违背了对我的承诺,难道连生命的承诺也要放弃?”秦淑好想当面质问,却倏地想起老迈说过承诺只有实现了才可以称之为承诺。

老爸老妈也震惊到了,好半天老爸说:“如果你想去看他就去吧,回美国后悔也没机会了!”老爸的确言之有理,秦淑需要的正是推波助澜。

春天夜晚的天空很高,高得眼神都触摸不到尽头,月亮给云裹着,忽隐忽现,仿如少女的心事。秦淑一直在想和怀宇见了面说什么合适,原来曾经的无话不说还是变成了无话可说。

事实证明那些都是多想,当秦淑捧着鲜花在住院部问了半天,终于找到病房时,她没有了踏进去的勇气。病房的门是大开的,那个秦淑以为今生就是化成灰也认得出的人她几乎认不出来了。靠的是判断,两张病床,一张是位年迈的老伯,正坐着看电视,另一张上半躺着骨瘦如柴的应该是怀宇,闭着眼睛,瘦得已经脱形,只有五官的模子依稀还在,迈出脚步走近于秦淑是千斤难挪。

秦淑难以置信,应该是她依然不愿意去接受。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她和怀宇的重逢,却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就像买了N个号码的彩票,没有一组对得上中奖号码。

“你来看谁的呀?”看电视老伯注意到了秦淑,开口问道。

秦淑一下慌了神,怕怀宇眼睛睁开看到她,把花举得老高,遮住了脸,压低嗓子:“对不起,走错病房了。”她退出来的时候听见了几声咳嗽,无力而苍白的,是怀宇的声音,她曾经魂牵梦绕苦苦追随的,不过她只是顿了一下并没有停下脚步。

秦淑把花留在了前台,请护士转交。护士头也没抬:“写好病房病床号码。”秦淑很用心地写着,她要让怀宇一看就知道是她来过了,就像他们的世界彼此驻留曾是路人皆知的秘密。

回到家之后秦淑又后悔,还是应该进去的,很多话涌上来还想诉说。她开始写信,一笔一划很认真,完工后发现有七大张纸,对多年不用笔墨和中文写东西的她来说是项很大的工程。秦淑反复读着修改着,改得乱七八糟。但秦淑更确定信没必要发出,如果人生是盘棋,走到现在,谁都没有了悔棋的机会,她何必多此一举?秦淑点燃了那些纸张,火焰跃起那刻,又急急地去扑灭。秦淑忽然觉得她的人生选择就是在犹豫摇摆患得患失间,所有任性的坚持得到的都是空白,她从不曾拥有过任何。

等秦淑确定是她老爸站在身后时,老爸已经站了很久,这一切都在他的眼里,秦老爸难得那么有哲理:“孩子,人生最重要的认识是一定要让事情过去,不管开心不开心的属于不属于自己的都要学会放手……”

秦老爸的口齿不太清,但他说得动情。秦淑吓了一跳,任由他继续:“我这次生死一劫算是逃过,不过这一天也是早晚的。刚刚我也想明白了,怎么过都是一生,不应该有规定和条例,只要自己适合就好,我和你妈老是把为你好的想法强加给你是不对的……”

秦淑有些发晕,打断老爸,父母从来同声同气,小到菜里放多少盐意见步伐都一致。老爸的思想觉悟风势转这么快,难道鬼门关转一圈受毛主席接见亲自指导了不成?老爸听了笑得口水直流:“大家都说爱笑的女人运气不会差,我的宝贝女儿一直逗笑别人运气一定会更好的。”

回美国时,机场里照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机场外是倾盆大雨,浇灌着大地,也不管大地是否愿意,就像人的生死一样,来时并非自己的意愿,去时更没有人来和自己商讨具体方案和时间。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不注意撞到了秦淑,他连声道歉:“对不起,阿姨,我不小心的,阿姨,对不起啊!”秦淑愣了,随后忍不住狂笑,这是人生第一次被这个年纪称作阿姨,一直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却原来早就混成了青年的上一辈。转念想,的确,曾经觉得遥远的死亡如今都触手可摸,秦淑是被推得快要消失的波浪,不管她是否准备好退下。

纽约中央公园的枫叶黄了的时候,秦淑已经平静下来。生活就是这样,漩涡起慢慢消失,然后另一个漩涡再起。那天老妈的电话打来时秦淑正在洗碗,老迈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里看他醉心的棒球赛。秦淑把电话按成了免提,老迈听到老妈的声音偏头对着秦淑,用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下,扬了扬手中的罐装啤酒。秦淑明白他的意思,不要让他跟老妈说话,不禁哑然失笑用英文说:“區区一罐啤酒就可以收买我吗?是你的劫数你逃不掉的。”可老妈东拉西扯半天并没有按平常的套路来,秦淑正有些奇怪,老妈很低沉的语声:“前几天我们听说怀宇已经走了,我和你爸觉得还是告诉你合适……”

秦淑的脑海霎时一片空白,虽然早就确认这个消息是早晚的问题。可依然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就像天气预报说会有不寻常的天气到来,做了很多思想和实际准备,真正来临还是会因为从未曾经历惊慌不已。老妈不知何时挂了电话,嘟嘟一直响着的忙音惊动了老迈,他起身走过来,有些奇怪地问:“淑,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秦淑仿佛被老迈的声音从上个世纪拽回来,久久地望着他,泪水没有节制地开始横流。老迈轻轻抹去她的泪柔声问道:“怎么了?淑,发生什么事情了?”秦淑伸手牢牢地抱住他,哽咽着:“没什么,老迈,只是我想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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