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那摊血迹周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人们的声音混沌轻袅,像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江冬膝盖发软,脑子里如被马蜂蜇了,肿痛、眩晕,头重得要从脖子上跌下。
回来路上,罗大头和泥鳅他们故意扯着嗓子说话,声音越大,抖得越明显,恐惧中夹带着莫名的兴奋,搞得那个人似他们杀的一样。江冬走得很慢,低着头一声不吭。罗大头转过身,在江冬面前屈膝弯腰,喂,江小妞,你脸怎么那么白?吓死了吧,哈哈。走在前面的几个都回过了头,一起哈哈哈。哈哈哈也打着颤。罗大头仗着个高,双手搭住江冬双肩,跳起来使劲往下摁,这是他对江冬的习惯动作,好似江冬是一棵不该钻出土的毒苗,得赶紧摁回地里去。
上了公交车后,江冬长长舒了口气,他放下书包,手臂交叉,揉了揉两个肩膀,心里咒骂了罗大头一百遍。幸亏罗大头三天两头不按时回家,或者干脆打的回家,不然,在学校跟他相处一整天就算了,还得天天坐同一路车,那得多糟心。罗大头他爸不是很厉害很有钱吗,怎么就不给罗大头找个更好点的学校?估计他那个秃瓢老爸也就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作威作福,稍微大的地方就上不了台面了。他愤愤地扯了扯校服的衣领,总觉得身上残留了罗大头的气味。
到站,下车。夕阳拖长了他的影子,像拖了个灰暗的长布条。影子迟重地经过佳佳超市,再拐过李慧琴诊所,终于晃在了通往他家的水泥路上。这边的房子都上了年纪,如老去的女人,晦暗加斑点皱纹,有了明显的岁月痕迹。罗大头家原来也住这一带,后来在镇中心买了新房,这边就给他爷爷奶奶住了。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江冬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他总能闻到一股子霉味,属于陈旧物什的霉味。江冬的家就在路边,两层两间楼,楼房外墙的菱形瓷砖已经掉落好几块,露出灰扑扑的水泥,院子里拉了两条晾衣绳,绳子上总晾晒着若干材质低劣的衣服,风一吹,剌剌地响。
进院子时,江冬往简易房里瞄了一眼,门开着,里面有响动,估计这个房子又租出去了。他家一楼除了留个厨房做饭,其它都租掉了。现在租住一楼的是在电子厂打工的四川两兄弟,还有一对河南夫妻,卖鸡蛋灌饼和手抓饼的。他们已租住了挺长时间,但江冬没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过话,迎面碰见,也就点个头。在他心里,总觉得那些人是入侵者,入侵的不仅是空间,还有心理上的,一个完整的家就这样被割裂了似的,尽管他们让他家赚了房租,而租金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他偶尔会想,如果爸爸还在,家里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子的,房子会整修得光鲜亮丽,楼下是楼下,楼上是楼上,他们家根本不必靠租金来维持生活。院子里可以种点花,夏天的傍晚,小圆桌会搬到院子,一家三口边吃饭边聊天,等着月亮慢慢爬上来……
现在的院子里则搭建了个不伦不类的简易房,就是那种用砖头垒到顶,楼板封盖,最后苫上石棉瓦的房子,倒是风吹雨打都不怕的,只是冬冷夏热,自来水和厕所都得在院子里与人共用。上回住在简易房的是卖臭豆腐的夫妻,兼卖关东煮,那辆做生意的三轮车上还挂了个牌子,上书“一臭万年”。能不能臭万年不知道,但臭上二楼显然是轻而易举的,江冬讨厌臭豆腐的味道,可那股子臭味会极其顽固地在他的房间飘荡,以至于他总怀疑自己身上也沾染了臭味,进教室前忍不住抬起左右胳膊反复地嗅,他怕罗大头会拿此大做文章。
现在住进简易房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他本想问问妈妈,又突然懒得说话了。
晚饭时,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想,那个杀人的人以后还吃得下东西吗?他几乎是被罗大头泥鳅他们强迫推着去看杀人现场的,其实他什么都没敢看,眼睛始终朝着自己的脚尖,那个时候,罗大头他们当然也顾不上他。但他无法不想起他们在回来路上说的话,他们说那摊血上面有苍蝇和蚂蚁,还有一块黄黄的东西,那一定是人身上的脂肪……他的视线刚好落在那碗西红柿鸡蛋汤上,突然胃里一阵痉挛。他立马起身,说了声不吃了,径直上了楼。他听到妈妈挪动了凳子,动静很大,她的声音硬而尖利,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还学会挑食了,你怎么就不体谅下你妈的辛苦?!
江冬关在自己房间里继续瞎想,得多恨一个人,才会拿刀捅死他啊!他想想自己是不敢的,他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具心里就发毛。或许罗大头敢吧,他是个狠角色,有事没事就要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约架,有时单挑,有时群殴。打架的理由五花八门,如,一言不合了、走路相撞了、打球起冲突了、人家斜睨他了等等,或者就是纯粹看不惯某个人。反正,他对打架比学习上心多了,而且心态相当地好,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便云淡风轻地来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后,继续孜孜不倦地投入到他的打架大业中去。
江冬明白,起初,罗大头是一门心思想把他納入麾下的,当跟班,就像泥鳅他们一样。可他不喜欢打架也不爱好观战,他宁愿打打小游戏看看网络小说。罗大头是什么人,他是不允许别人忤逆他的,在他的世界观里,拒绝他便是瞧不起他,一个从小相识的人不愿意为他的打架事业添砖加瓦,那是多么不讲义气,所以,他总得找找江冬的茬,排解下愤懑。初三上学期,江冬打扫卫生,不小心水洒多了,罗大头以差点滑倒为由,踢了江冬一脚,江冬涨红着脸把塑料水桶重重摔在了地上,然后,桶里甩出来的水就给罗大头的耐克鞋洗了个澡,罗大头怒瞪三角眼用力推了江冬一把,江冬额头撞在了课桌的角上,流血不止。江冬妈妈把这事反映到了罗大头他爸那里,很多人都知道罗秃瓢打起儿子来很是凶暴,罗大头后来是一瘸一拐来上学的。
罗大头说,还回家去告状,算什么男人,娘们才这样,于是,江冬就有了个外号:江小妞。此后,罗大头找江冬的茬,一般都会用比较委婉的方式。江冬本以为上了高中可以摆脱他了,没想到的是,两人不但上了同一个高中,还分在了同一班。真是阴魂不散。江冬曾跟妈妈恨恨地说。
妈妈敲门进来时,江冬已经做完了作业。她把温过的牛奶,还有一盘蜂蜜蛋糕“砰”一下,又“砰”一下,扣在桌子上,说,真是不让人省心,晚上别太晚了啊,早点睡!她紧锁眉头的脸在江冬面前晃了下,转身,再一声“砰”,带上门走了。江冬本想辩解自己不是挑食,一看这阵势干脆一个字都不说了,还是抓紧时间看小说吧。早点睡那是不可能的,他太沉迷那个小说了,关掉电脑后还经常兴奋得睡不着。
这是一个有关盗墓的小说,作者很能写,不知道有多少字,好像永远看不完似的。诡异的氛围、一个又一个的悬念,跌宕起伏的情节,有时候看着看着,冷不丁抬眼望一下窗外,背后倏地冒出一股寒气。但那点恐惧马上就会被激昂代替,那种高亢的情绪就像山谷的风,不喘歇地呼啸而来,空气被搅得七零八落,所有的东西都飞扬起来。他甚至激动到战栗,需要按住自己的胸口缓一缓,他的胸口仿佛奔腾着一匹马,对,就是奔腾着一匹马。他把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员,一起进鬼城、海底墓、鲁王墓……搜寻蛛丝马迹,陷入重重迷雾,历经九死一生。身临其境的感觉令他恍惚,尤其是在一个人的午夜,他见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走在荒蛮的夜空下,脚步铮铮有声,很多蓬勃的声音从远处飘沓而来……
江冬见到了住简易房的人,是个老头,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的那只手,那不过是个普通得看过几次都记不住的人。第一眼看到那只手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头皮发紧发麻,鸡皮疙瘩爬得密密匝匝。那只手,右手,只剩一个大拇指,其它四指齐齐截去,咋一看,整个儿就像握着的拳头,截面并不光滑,像火腿肠两端扎紧的结,也像小笼包的褶子。他想,他以后应该不会吃小笼包了。
但也就因为那只手,江冬觉得老头有一种神秘的气质,或许应该说是诡秘。
老头姓侯,河北人。四川那两兄弟很快就跟他混熟了,老侯头老侯头地叫。老侯头的三轮车上摆放了皮带、钱夹、驾驶证封皮、手机壳、指甲钳等等,分门别类,看过去一目了然。老侯头白天在街头巷尾摆摊,没有固定的地方,三轮车开到哪算哪,晚上去镇上唯一的那条夜市一条街,他在那儿有固定摊位,说是跟老乡合租了一个。遇到下雨天,老侯头就不出摊了,呆在简易房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晓得什么剧种,飘进江冬耳朵里,不觉得好听,但也不至于讨厌。
大概嫌简易房里闷,老侯头吃晚饭,有时候会转移到院子里,两个方凳,一个摆菜,一个坐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川兄弟也加入了,三个大男人围着个小方凳,喝酒,吹牛。人家是左手握啤酒瓶,右手夹菜,老侯头通通得用左手,左手拿起瓶子喝一口,放在地上,再用左手夹一口菜。江冬从二楼望下去,凳子上塑料袋、快餐盒挤得满满当当,三双筷子凌乱地伸向它们,像在玩过家家。他们声音洪亮,脸色发红,很快活的样子。吹牛吹得嗨了,老侯头就说晚点去夜市又没关系,钱是赚不完的。
周日傍晚,在楼上关了将近一天的江冬决定到院子洗个头,他做完作业就一直看小说,脑袋昏昏胀胀,整个人混混沌沌,跟灵魂出窍了似的,走楼梯时差点摔倒。等脑袋在水龙头下被哗啦啦沖洗过后,人便清醒了不少,用毛巾擦拭短簇簇的头发时,有几个词突然蹦进了耳朵,他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如被施了法术般呆立着。只听老侯头说道,邯郸到安阳那一带啊,好多古墓的,大大小小的土丘,数也数不过来,还有曹操的七十二疑冢呢。那些坟墓啊,一个个馒头似的扔在那里,农民要耕种,不断扩大田地,“馒头”被一圈又一圈地刮得越来越小了……说话时,他的右手翘着孤零零的拇指,造势般挥来挥去,像在宣誓。
老侯头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放下瓶子夹起一块猪头肉,嚼得啧啧有声。四川兄弟的神情有些迷瞪,不过喝酒吃肉是毫不含糊的,三下五除二就干光了。老侯头指了指脚边的啤酒,小兄弟,你也来一点?江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挪到他们边上了。他先是惊讶,继而有点发窘,仿佛自己是个嘴馋的小孩,看到人家吃好吃的就扑上前了。他摆摆手,转身走开了。
罗大头又闯祸了。起因有点狗血,据说三班有个男生向林若安表白了,罗大头大概有一种自家班花被猪拱了的愤慨,等不及相约学校后面的空地,在操场上就逮住人家打斗起来,倒霉的数学老师恰好经过,上前劝架时被罗大头一下子撂翻,四仰八叉地倒在了操场上。谁也想不到,瘦小的数学老师已怀孕三个月,之后被紧急送往了医院。虽然各项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大碍,但所有的检查费用、营养费、各种赔礼道歉等肯定是少不了的,罗秃瓢还亲自来了学校两趟。当着老师的面,罗秃瓢一脚就把罗大头从台阶上踹了下去,要不是老师们阻止,他还嫌不解气,抬起锃锃亮的花花公子休闲皮鞋准备把罗大头当球踢。罗大头捂住大脑袋保持滚落时的姿势一动不动,没说一句话,甚至都没吭一声,仿佛,眼前的事跟他毫无关系。
罗秃瓢的外号是江冬暗地里取的,其实罗大头他爸不算完全的秃瓢,从正面看,眉毛以上确实光溜得像滑冰场,但从背后看就不一样了,人家发量虽然稀薄了些,时时透着肉色,却也不至于寸草不生,挺像本地特产——红顶芋头。江冬已经很久没见到罗秃瓢了,应该说很久没在白天见到罗秃瓢了,他胖了很多,从侧面看,腹部突起,呈半弧形,踹罗大头时,两颊的肉抖得快要掉下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相信爸爸就算人到中年也不会发福成这样。爸爸是个讲究的人,记忆里,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永远理得齐齐整整,衬衫就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两个袖子仔细地卷起,必定卷得一般高低。爸爸是小学语文老师,业余时间会做点木匠活,还会在院子里种花,江冬的房间里保留着爸爸当年给他做的小木凳,江冬的梦里好几次出现爸爸种的鸡冠花,紫红、大红、橙红,院子里一片红艳艳,特别喜庆。
罗秃瓢怎么能跟爸爸比?他以前就是在佳佳超市旁开零件店的,后来开了个小五金厂,算是赚到了钱,他不过是个暴发户。
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月光昏暗,罗秃瓢极好识别的脑袋也好似冥蒙起来,溜冰场和红顶芋头之间没了分明的界线。那会已将近十点,江冬刚好在阳台透气,他做完作业喜欢去阳台站一会。罗秃瓢从进院子起脖子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左右前后地扭,就是忘了朝上瞄一眼。楼下的门开了,开得谨慎、鬼祟。江冬跑进房间,贴在门后头,上楼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在黑夜里以超强的穿透力击穿了他的耳膜。
江冬跑了出去,孤零零跑在冰冷的夜里,寒风像挥舞的刀,一次又一次划割他的脸庞和耳朵。一口气跑到了那座古桥边,古桥在夜色里更加灰暗破败,桥的那一边,正在兴建各种亭台楼阁,说是要打造成一个旅游景点。从前,那里是一大片的稻田,他最喜欢“烧害虫”,农历正月十四的晚上,孩子们扛着点燃的扫把冲向田野,四处火起,烟雾腾腾。孩子们烧,大人也烧,爸爸带上他沿着田埂边一点一点烧过去,烧痕一路磕磕绊绊蔓延下去。他兴奋极了,问爸爸,害虫都被我们烧死了吗?爸爸不说话,突然,一把抱住他,大笑着说,你这条大虫还在。他想挣脱了往前跑,爸爸一下就把他扛在了肩上,大踏步走在烧得热热闹闹的稻田上。等天晴过几天,空气中到处弥散着草木灰的味道,田野里东黑一块,西黑一块,像一张大斑点狗的皮。他呢,就在那里踢足球玩,爸爸充当教练。
那时的欢乐就像个梦。
他跑不动了,在古桥边蹲下,静默如桥头的那个石狮子。爸爸病故时,他上小学三年级,他也知道悲伤,可好像一忽儿就过去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把爸爸给忘了。随着年纪增大,他发现,时间过去得越久,关于爸爸的那部分记忆反而越清晰了,他想起他的次数也越多了。一个人死了,如果连想念他的人都没有,那比死亡本身更可怜吧?那天街上被捅死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亲人们会有多悲痛多想念他。江冬抬头找了会月亮,月亮隐藏了起来,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梗着脖子想,妈妈还会想念爸爸吗?如果有,还剩下几分?
他感觉自己的脸很皱很僵,似有液体风干在那里,做一个稍微夸张点的表情就会皴裂一样。
基本上,老侯头每晚不到十点就收摊回来了,一路哼着不知道什么剧。江冬从阳台望下去,看着他一骨碌下车,左手把货品用塑料布一裹,拎进屋里,敏捷、利落。他看那个小说的时候,看着看着,不知怎地,从那些血尸啊战国帛书啊双指探洞啊就转到了老侯头,老侯头那只手是咋回事?他的身上曾发生过什么故事或者事故?他对古墓很熟悉吗?
于是,又一个周日的傍晚,老侯头咿咿呀呀唱着进院子时,江冬便正好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见老侯头停好了三轮车,他闷声不吭地抓起院角的两砖头抵住了后轮胎。他上次见老侯头这样做过。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租客帮忙。老侯头拍了拍江冬的肩膀算是道谢。
老侯头进进出出洗手、烧水、搬凳子,见江冬傻愣愣地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他,便开口道,小兄弟今天不用学习了?我看你平时都呆在楼上。江冬犹豫了一下,问,你们那里真有那么多古墓吗?那会不会有人盗墓?老侯头愣了一下,随后,自得地晃起了脑袋,你对这个感兴趣?那你真问对人了。殷墟知道的吧?就在安阳,跟我们磁县很近。
彼时,夕阳的余光已从房屋上一步一步退下来,投射在他脸上,他细眯起眼睛,好像在努力回想,这令他的大鼻头显得更招摇。江冬把咳嗽都给生生压了下去,怕打断了什么。老侯头干脆一屁股坐下,从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大小土堆(古墓)说到它们边上的野生酸枣树,再说到獾,獾经常把古墓拱出一个个洞,像天生的钻孔机,然后说盗墓在他们那边不足为奇,墓群都在野外,跟村庄离得远,所以盗墓的就算盗个几天都很少会被发现,当然都是在夜里进行,白天不敢挖,工具一般就是铁锹和洋镐。白天把那个口藏起来,用泥土盖一下,或者放上些树枝做伪装,等到天黑继续挖。不过,其实对盗墓者来说,通常是十墓九空的,白白跑一趟。还有啊,就算挖到了“好墓”,有些盗墓的对文物之类一窍不通,只认金银珠宝,很多值钱的陶罐都被踩碎了,非常可惜……
江冬长到十六岁头一次听一个人讲那么多话,他并没感觉到多,他巴望着老侯头可以一直讲下去,就跟那个小说一样,永远不会完才好。不,这跟小说不一样,小说是虚构的,这都是真实的,说不定老侯头还亲身经历过,不然怎么可以讲得如此绘声绘色?这简直有一种你看了部精彩绝伦的电影,却突然发现原型就在身边一样的神奇。江冬胸口的那匹马又开始奔腾了,“嗒嗒嗒”“嗒嗒嗒”,西风猎猎,长空雁鸣,胸膛里都是豪迈的回响。
入夜,江冬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会回想老侯头讲过的那些话,一会想到老侯头讲完就拍了拍大腿起来,推上三轮车出夜摊了,好像没吃晚饭啊,会不会害他饿了一顿?一会又想起罗大头,别看罗大头平时老三老四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敢盗墓吗?只怕让他黑灯瞎火地去墓地,就吓尿了。想到这里,他心里莫名地畅快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片微茫,迷迷糊糊中,他看到了一朵美麗温柔的云,像林若安的笑脸。
此后,江冬看老侯头便愈发可亲起来,他只有拇指的右手,他的大鼻头,还有从鬓角钻出来的老年斑,都看着亲切了几分。天气渐热,老侯头在院子里喝酒吃饭的频率越来越高,四川兄弟偶尔作陪,江冬会挑老侯头一个人的时候搬个凳子在旁边坐一会。跟老侯头在一起不会冷场,他话多见识多,天南地北地扯。江冬很少说话,静静听着。老侯头讲的那些,他从来没听过,觉得新奇,所以不会厌烦。当然,老侯头也会投江冬所好,古墓啊盗墓啊之类总会多讲一些,什么专业的盗墓团队必然有一个懂风水的,以风水判断墓地的大小,盗墓老手还能通过闻一小撮土的气味判断出墓葬的年代,什么现在的盗墓贼越来越牛了,技术精湛,武器先进,他们会定向爆破技术,有GPS定位仪、探测仪、防毒面具……讲得神乎其神,听得人一愣又一愣。江冬简直要放弃看小说,转而“听书”了。有时候,江冬妈妈一叫吃饭或催儿子上楼做作业,倒像是叫醒了两个正做梦的人。
老侯头跟江冬讲,你一个男子汉要多出去见见世面,不要老窝在家里,对古墓感兴趣那就放假去我们那边旅游嘛,我可以跟你一起,我回老家,顺便给你做导游。江冬回答得干脆,好啊好啊。
有台风来,学校早早下过通知,江冬妈妈还备了蜡烛,果然用着了。江冬特别讨厌停电,电脑用不了不说,四周围一片乌漆抹黑,像世界末日。他习惯性来到阳台,大风把雨拦腰截断,“砰”“啪”声不绝于耳,整个小镇都在摇晃。院子里似乎有咳嗽声,他想到了什么,拿起一根蜡烛和打火机就下楼、开门,妈妈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啊?他回答,就到院子里。
点上蜡烛后,江冬给老侯头倒了杯水。老侯头拍了拍江冬的肩,表示感激时他就会用这个动作,又翻出条新毛巾,让江冬擦擦淋湿的头发。烛火跳跃,简易房里忽明忽暗,火星子闪得有点奇幻。老侯头坐在床沿,咳嗽时特意低下头去,怕一不小心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江冬在桌旁坐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气氛简直莫名地神秘,还莫名地迷人,他本想在这样的夜晚,把一直以来对于老侯头右手的疑问抛出来,溜出嘴的却是,会去盗墓的人都胆子很大很厉害吧?老侯头侉侉地笑,那可不一定,胆子也是练出来的。有些新手出发前还拜菩萨,一路打着哆嗦过去,到了墓地,死活不肯下去。江冬深吸了一大口蜡烛油的气味,索性豁出去了,你知道得那么多,是不是也去盗过?墓室里真的有机关吗?问完,故意盯着那只右手看,他总觉得老侯头的那只手跟盗墓有着什么联系,小说里就有人因为盗墓失去了一只手。老侯头“咕噜”咽下一大口水,答道,机关什么那都是电视里瞎演的,我可从没听说有哪个盗墓贼被机关射死的,分赃不均内讧致死的倒真有。其实,盗墓也是有行规的,比如“不动皇陵,不出人命”,但就是有一些人不愿遵守。哟,你说我盗过那就盗过吧,你高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