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一帆
秋 葵
与葵花不同:当初我在院墙旁
种下她时,只是作为陪衬。
一株葵花一株秋葵,中间加一株玉米
差不多50公分的等距离,等待她们平分秋色。
最耀眼的自然是葵花,她有怒放的生命,
灿烂的,屈尊的微笑。
长势最旺的还是玉米,雨后拔节的声响
像春笋。最不起眼的就是秋葵:
她矮小,迟缓,似乎刚懒睡中醒来,
伸着懒腰,说着哆嗦话。她天生是三姐妹中
最小的一个,似乎天生允许被迟疑,被忽略。
但到秋风起,落叶落
最先低头失意的是葵花,像一个老妇人,
佝偻的背影,枯瘦如柴。
玉米也失去了昔日的铺张。只是她还在
挺拔着。唯独秋葵:花儿一朵一朵逐日向上,
像火焰,向上的道路艰难,却努力向上着。
她的枝身也因花朵的逐日向上而增高。
在逐渐抽空的村野,
一个懒散的女画家,最终平分了秋色。
母亲池
撇开赞美赞颂,我想说说你,
甚至撇开感恩感激,我想说说你:母亲。
要做到这,极其艰难——
就像一个流行歌手,要唱一首无词
的歌;就像一个抒情诗人,要在一首诗里,
抽去抒情部分。
红石,青砖,石桥,
外加山地毛竹做护栏。
简简单单的一个池塘,
动用了挖机,吊车,与我的想像。
我将你的形象放大到一池水里,
将你的爱浓缩在一团缸里。
村民们在桥墩伫立,他们一看就懂了。
那是你留给我的唯一遗产:
早些年家里用它腌制咸菜,
那时候,穷,村民连咸菜
也青黄不接。母亲干脆
将它放置在屋檐下,任人取舍。
现在,我将它安置在池中央,
缸内并没有种植水莲或者荷花
只是一池的清水,就像母亲的一生:
简单,清白,透彻。
“真是谢天谢地,果真是你母亲捡到了。”
“伍仟元钱,当时是我大半辈子的积蓄。”
“从县城里回来,我就一路祈祷,”
“只要是你母亲捡到,这钱肯定在。”
“当年我走巷穿村,就知道你母亲会收养她。”
“我一端挑着自家做的豆腐,”
“一端装着三个月不到的春风。”
“我将春风偷偷放入你母亲的箩筐里,”
“那时候,她正在田间劳作。”
“那年头,计划生育风头紧,老公又得绝症。”
“我走投无路,但十里之外知道你母亲。”
这些都是诗歌之外的文字,我写下它们,
剥离它们,只是为了充实我眼前这空荡着的
池塘。活了大半辈子,
不曾为你写过片言只语,
或者说我的大半辈子写成了诗,
只有一小部分藏在心底。你是这一部分中的
一小部分,它们不是诗,
却是你生活的一小部分,
也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
屋外雨儿下个不停,它们有的不着边际,
有的斜风细雨,恰好落在母亲池里,多像
我此刻的絮絮叨叨,喃喃自语。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不曾为你写过什么。
这一塘母亲池,权當是我这辈子
为你写下的一首诗。
最快乐的悼念
我最开心的事情不是写诗或者打牌,
而是用木桩子搭起苗圃,培育葵花,
然后移栽它们,看它们花开的样子。
今天我移栽56棵向日葵,
它与56个民族56朵花无关,
与葵花朵朵向太阳无关。
它只代表我虚岁中的56个虚度年华。
其中13棵种在桥墩,43棵围绕着母亲池。
有必要作进一步解释与说明:
13棵代表母亲离开我们13年了,
43棵代表母亲43岁时生下我,
我43岁时,她又离我而去。如果母亲活着,
今年应该99岁了。昨天,我散步时
遇见一位老村妇,她认不出我
我说我是阿真,乳名糯米粽。
哦,你是寺庵嫂的小儿子。
你妈妈是个活雷锋。要是世人,
都像你妈那样慈恩,我也不必走在
上访的路上。还是你妈有福气,
生了你这样的好儿子。我回:
是母亲恩泽与我,我理应恩泽万物。
今天我种下56棵葵花,我用最快乐的
方式悼念母亲,不是用沉痛,不是用悲伤。
我相信,我开心了,母亲就开心,
我快乐了,母亲就快乐。
就像那些阳光灿烂微笑的葵花,
我见她笑了,我也笑了。
阳台上微小的事物
因为忙,很少上阳台了
因为奔波如风,忽略了风中的事物。
它们肯定随风来到这里:
在地缝,在墙角,
安身立命,随遇而安。
谈不上居高思危,也说不上临风而歌。
小小的生命,倔强又卑微:
沐与浴,荣与辱,歌或泣,都随风而过。
好几次,你探出身子,却不能俯瞰大地。
好几次,你窥出头来,却见不到屋后的蓝天。
也有几次,我与秋月对视,无意中有锯齿草
划伤了我的小腿。那时候,爱人总提醒我赶紧
将你收拾了。我还是不忍心。
说我懒也好,说我怜悯也罢,
反正你来到此地,总有你的理由。
我不关爱你,也不践踏你,
就像我心自由,潦草一生,
我也希望你自生自灭,自由生长。
虚度或冬日的菜园子里
让腐烂的更腐烂,
让茁壮的更茁壮。
冬日的菜园子里,且让我沐浴
在暖阳里学会虚度,并赞美光阴:
啊!光阴,我奋斗了半辈子,
才颠覆你,才虚度你。
不必林立于秀,学会像莴笋那样窝身。
低下身来,
贴近土地,像花菜那样,与草为伍。
当我弯腰剥离它们时,我又悄悄对包心菜说:
瞧,明哲保身也需要耐心与恒心。
不必计较牵牛花牵走你的氧兮,
也不必惊讶忍冬花忍冬开花。
想想严寒时她们点缀的美丽,
苑内的腊梅也点赞释然。
微风吹过,微微传来一阵寒意:
譬如京城的某某跳了楼,
譬如曾经相识的分了道扬了镳。
感叹之后,欣慰自己两袖清风,碌碌无为。
看看身旁将要干涸的菜井,敬告自己,看护好
田埂四周的松士,千万别落土下石。
学会像白菜那样,洁身自好;
像萝卜那样扎根土地,深入生活;
像蚕豆那样,快乐蔓延:开花,结果。
除草记
草木也该有一秋?草贱,随风去。
籽落在哪里,命就在哪里。
安身立命,潦倒一生,自由生长。
这是草本该的命。如果草在庄稼地里
或被削首除根,或被农药慢慢枯死。
小哥的庄稼地里,很少见到草,
他在种栽之前,已喷了草甘膦。
他说:现在的村民都是这样干的,
地里干干净净,哪像你杂草丛生?
我还是懒得除草,懒得施农药。
只要我的农作物高过杂草,我懒的削地。
它们与她们混为一体,又参差不齐。
怀着这懒惰的,怜悯的心,
我的农作物长势却比小哥他们强得多。
譬如今年的豌豆与蚕豆,
豆根虽杂草丛生,豆枝豆花则惊艳:
它们推波助澜,而她们则逐浪向上。
这绿色的火焰,道路虽艰难,其势恰似波涛。
同题诗
攀援向上:沿着三根斜拉的电线,
蔓藤的三套车,蜗牛在上坡的路上。
像一首同题诗被指引,被抱团,被捆绑,
你即是我或是他,或是诗人韩高琦,
当众多的小小的努力,成為一道风景时,
他是喜悦的。就像我此刻站在二楼东阳台,
迎接着你们的光临。我伸手可及那么多枝叶,
俯瞰你们郁葱努力向上的样子,我是喜悦的。
但之后呢?我又看到那么多嫩枝,那么多盲目
他们甚至有点惊慌,无所适从。
他们需要重新捆绑,重新抱团,重新被指引,
而这一次,需要更细心,更耐心。
能不能将众多的缩为一首?让一首
成为一行,之后,成为你诗歌中的下一句?
或者索性成为你这首诗中所要表述的?
当我在二楼东阳台重新打理这些蔓藤时,
我想到了:同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