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之脸

2019-10-24 05:14游利华
文学港 2019年9期

游利华

厚厚的纱布一层层地慢慢绕解,阳光从身前的窗口泻进来,顾纹波看见白色纱布宛若薄轻的皮,正一点点蜕去,山山水水也一点点显露成形,待最后一层薄皮蜕净,山湖丛林终于展现于眼前——一张女人的脸。

顾纹波不由得睁圆眼,身边两个护士也跟着惊讶,女人实在太漂亮了,眼睛鼻子嘴巴,脸部轮廓线条,无论哪一处,都找不出半点瑕疵,跟十天前主持这起整容手术的主任医生雕刻出来的橡胶模型一样。为了看清这张漂亮完美的脸,太阳也往上抬了抬头,阳光一览无余地照亮脸上每个部件,每寸肌肤,尽管仍有些浮肿,那脸仍像会发光,与阳光交相辉映。顾纹波不由也抓过面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她的脸上也有金灿灿的光,一年前,这张脸揭开纱布时,也是这种光,晶亮,新鲜,水晶里掺了金屑般。

“祝贺你啊,有了张全新的脸。”主任医生笑嘻嘻的。

“真美。”一屋的人都在惊叹。

其实她们夸张了。说夸张,倒不是因为美貌,而是她们的反应,几乎每天,她们都能见到这么美的脸,但每次揭开纱布或是客人走出工作室,她们都如初见般。当初看见顾纹波,她们更是夸张得像表演,不过也正常,顾纹波被幸运地选中由院长亲自操刀,打造成整容院的宣传品。自那以后,她就留在了整容院,既是活广告,也是美容顾问。每天光鲜亮丽地穿行于水晶灯下,仿若一尾镶了金鳞玉片的鱼。

回到办公室,手机提示有条信息,是齐济发来的,约她晚上下班去粤丰楼吃饭。

顾纹波走到侧边的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洗手,眼睛却盯着镜子里的脸。一年了,她仍在努力适应这张脸,这是她——的——脸,这是她。她按了按鼻梁、下巴,用手指感受那些埋进皮肉材料的弧度及棱角,满意地抿嘴微笑,又用手按了按两颊苹果肌,发觉有点松弛,嗯,下个月,又该做提升护理了。

光越来越亮。齐济沿着迤逦的阶梯一步步往上爬。他的目的是爬到山頂,这山并不算高,但要爬到山顶,还是需要花费不少力气和时间的。

已经看得见顶了,那座寺庙的顶,寺庙就建在山顶上。胜利在望,齐济加快了步伐。

是个好天,风清日丽,十几个老年人围成两圈,一圈打太极,一圈打牌。打牌的那圈冒出个长满老人斑的头:“济仔,又爬山啊,过来打牌啊。”齐济知道是同村的四爷,他摆摆手:“你们玩,我去那边叹口气。”

说着就行至寺庙尾后,坐在一丛茂密的开满花的夹竹桃下,石椅冰凉沁肤,身上滚爬的汗珠立即被这法器收入袋中,齐济放松身体,将背也仰靠于椅。刚刚坐定,风就将寺中和尚们的诵经声送过来了。

这处角落,是齐济不久前发现的。

例行的体检表上,依然注明他肥胖过度,有中高度脂肪肝酒精肝,必须减肥锻炼。齐济当耳边风听了几年,他们村里,哪个男人不胖?血糖脂肪哪个不超标?有的比他还胖,烟也抽得猛,还不是七十多了仍在外面跟野女人生了一堆孩子?

直到跟顾纹波在一起。这个女人,嘿,她喜欢管事。她先是嫌他烟抽得多,说自己有鼻炎,闻不得烟味,齐济只好慢慢把烟戒了,再后,她嫌他胖,跟他逛街,没走几步像身后牵了头老牛,气喘得整条街都听得到。她皱着鼻子撒娇:“老公,你要减肥了,医生都说你危险了,我可不想将来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要照顾我啊。”齐济心里一惊,盯着顾纹波的脸出神:这张脸,只能归他。

“南无阿里雅佳纳——萨嘎拉贝勒佳纳——尤哈拉佳雅——达他嘎达雅——阿拉哈帝——”

和尚们诵经像唱歌,轻缓地,唱着一首永远没有尽头的歌。这歌声也如一阵风,轻柔,却有力度,把头顶的夹竹桃花吹落几瓣,纷扬在石椅上。

齐济闭上眼,旋律极带感,形成一个深深的漩涡,他忍不住在心里跟着吟诵,陷入漩涡。他以前听过无数次,知道叫《大悲咒》,并没留意,现在他仍然不懂他们唱些什么,但觉得好听,越听越欢喜,他喜欢唱歌,和村委会那帮人隔天去K厅,他们都喊他麦霸,不单因为他总霸着麦克风,还因为他唱得好,特别模仿某男星,骗得大家都以为开了原唱。

有了和尚们唱歌,齐济觉得减肥运动也不那么痛苦无聊了,每天去村委会露个面后,他就踱到这方公园来,爬上山顶,坐在花树下,听和尚们唱歌,舒缓的曲调像在给身体每个细胞按摩,有时听着听着,他会睡着,睁开眼,看着地上和身上散落的夹竹桃花瓣,竟有点不知身在何处。

粤丰楼总是人头涌动,各种声响应和着明炉后忙碌的蒸炸炒,酿出滚沸的人间声色。越热闹,人的眼睛越不得安定,顾纹波刚跨进餐厅,数束目光就射中她,顾纹波慢慢习惯了这些关注。现在,无论她去哪儿,总有目光蛛丝般缠绕着她,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起初,她受宠若惊,在这些目光中歪头挑眉翘兰指,说话也扭扭捏捏,渐渐,她自如了,如风中的花朵,随性摇摆婆娑。

她没想到回家也有一束目光,每天,那束目光都会等在窗后,听见她的高跟鞋叩响地板,抖抖身弹起来,裹着她直到没进楼道。

现在,高崖就是这样,站在窗前,直勾勾地瞪向楼下。那个胖男人又扯着顾纹波不放,一双肥厚的爪子在她身上上下乱窜,顾纹波说了什么,男人摇摇头,转身锁了车,屁颠颠地跟着她朝高崖走来。

等他们的脚步声关进对面屋,高崖又站了两分钟,从门口鞋柜顶上顺过件工具,猫腰下了楼。

半小时后,胖男人再次坐上车,高崖看他走远,敲响了对屋的门。

顾纹波扯开门示意他坐,钻进卧室换了条睡裙,头发也松搭开来。高崖伸臂倚靠皮沙发,顾纹波歪身坐到他前面,高崖赶紧替她捏肩松背。

“有什么喜事吗?”顾纹波扭头望着他。高崖的眼里明显有笑意。

“啊?!”高崖顿了顿,“是吧,有件喜事,今天帮客户解决了个大难题。”

他咧着嘴角笑。顾纹波支起身,靠着餐桌倒了两小杯红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他。高崖晃晃高脚酒杯,笑意越来越浓:“是该庆祝下。”

只要有空,顾纹波就会拿出以前的照片和现在的反复对比着看。美丑感渐渐不那么鲜明,更多的是惊叹。

一年前,她还认为自己的身体发肤,是一种宿命,单眼皮永远是单眼皮,塌鼻梁只能塌鼻梁的命,她为此叫屈难过失落,上天父母给的东西,与她本人无关,却冥冥中决定她的命运。她何尝不梦想自己的鼻子能高挺些,眼睛能像欧美人那样又大又亮。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这些宿命的东西,宛若橡皮泥,被重新捏造。

孙建荣肯定认为这世上只有一个顾纹波——既不漂亮也不丑,普通得丢进人堆再也找不见的顾纹波。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二十五岁结婚,二十六岁做妈妈,把这些经历打散,再用放大镜看,也挑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顾纹波也挺知足,儿子被她养得又胖又乖,她又练得一手好厨艺,儿子上幼儿园了,白天她做做微商,在家烤蛋糕、煎牛排、榨水果茶,晚上孙建荣和儿子回来,吃得头圆肚圆,坐在桌前动弹不得。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件事。孙建荣在微信上给一个女人发了生日大红包,聊天信息往上拉,孙建荣还常提醒女人,月经期间要注意多喝红糖水少接触凉水。

她气得差点砸了手机。愤怒汹涌地将她扑倒在地,把眼泪都扑打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怒潮退去,拉出个长宽尾巴,绵延平阔的一大片,是悲痛,暗红的悲痛,痛如钝刀,锯割她的心脏。

孙建荣从来记不住她的生日,没结婚之前都记不住,更不用说月经时间,他只会向她求欢,碰上月经期,就甩个冷脸抱着枕头独自睡到小屋去,说是闻不得血腥味。她给自己烤了生日蛋糕,孙建荣见了,叽叽歪歪:“搞这些有啥意思,什么这一天是特别属于你的,我看天天都属于你,也不属于你。”

面对质问,孙建荣像只发怒的公鸡,跳脚解释他和那女人只是好朋友,并没有见不得人的男女关系。不知道他说的到底真不真,但顾纹波坚持要离婚,从前那个好说话的她这回固执如铁,这件事,像一块石头,砸醒了她,让她觉悟了点东西,她把自己关进房间,想了两天,果断跟孙建荣离了婚。

儿子归孙建荣,顾纹波要了五十万。从法院回来那天,她坐在公交车上,昏昏木木地看向窗外,窗外都是人和楼,还有无穷的广告,有一则整容医院的广告挺吸引人:想改变?当美人?来找我们吧。

回忆起来,她还真是幸运。

当她好奇地按广告上的地址找去,面试的人已经塞满了过道。最后医院敲定了两个。年过半百的院长捧着她的脸,端详了几分钟,用粗黑炭笔在她脸上划来划去,跟身后的整容医生说,她的脸可塑性强,要是整整,会有十分大的改变,效果很好。

当然,医院没有给顾纹波免费,只是打了四折,她仍自费了二十万,除了脸,顾纹波还美了胸和臀,腰部腿部抽脂塑形,身体上十之八九的地方都动了,除了私处和隐处。

家人都说她疯了,急煎煎从老家坐高铁跑来深圳狂风暴雨数落她,即便孙建荣真的出轨,女人嘛,到底更该宽容点,然而顾纹波不但心眼小,还发了疯,三十出头跑去整容,有这五十万,开个小店多好。顾纹波却横了一条心。那天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人的脸,想起孙建荣关心的女人的脸,小巧精致,比她好看,继而,她又忆起了小时候,她唱歌很好听,老师却让班里最漂亮的女孩上台,让她躲在幕布后,配合女孩假唱。

上午齐济开着车替村委跑了趟公安局,回来赶上午饭,书记走出村委办公楼,领着几个人正要去餐馆吃饭,看见齐济倒车停车,一伙人笑得险些趴地上。

“王八!”书记本来就是粗人,平时十句有八句粗话,他指指齐济的车屁股,拍着手笑得爆出两排大黄牙。

“王八!”村长也跟着念,朝身边的会计、秘书挤眉弄眼。

齐济转到车尾,发现车屁股还真有两个大字:王八。是用某种利器划的,划痕又深又宽。车是新买的轿跑车,齐济很生气,损了车当然生气,更让他生气的,是他拖着这两个大黑字在路上招摇了一上午!

昨天晚上从粤丰楼吃完饭上车时还没有,他从后备箱拿托别人从国外带回来的香奈儿包给顾纹波,车屁股干干净净。自家车库不可能有意外,至于上午,车只在公安局停了,外人进不去,那么,惟一的可能,是昨晚送顾纹波上楼的空隙。

他早就发现了,近来每次送顾纹波回家,都要发生点情况。不是车窗被人砸了,就是车身上被泼了垃圾,还有一次,围着他的车,撒了一圈碎玻璃!

是谁呢?齐济弓起食指中指,使劲揉按太阳穴。

一阵挤压的痛疼过后,大脑舒坦,齐济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想起了一个人。应该是他,住在顾纹波对面的男人。那次他送顾纹波回家,刚坐下没多久,男人就敲开了门,借口问东西,贼头贼脑地往里探,眼神像把刀,硬邦邦地扎他。还有一次,他刚出顾纹波门口,就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差点吓个半死,男人正紧紧贴着他,眼睛鼓得圆凸,嘴唇咬成横线,一手提袋垃圾,一手提把生锈的菜刀。

接到电话时,顾纹波正在给人做整容咨询。

齐济的声音大得像开启了免提,他气得像油锅里炸得滚圆锃亮的糯米团,“你明天就搬家,搬到我这里来住,不愿意跟我住,那我另外找个更好的地方。”

顾纹波头被他炸得发懵。齐济继续吼道:“宝贝,我是为你好,你必须搬家,你住那里很危险。”

这回顾纹波听懂了,但她不想搬,“搬家干吗呢,我住得好好的。”齐济不等她说完:“好什么好,你一个单身美女住那很危险。”顾纹波以为他的疑心病又犯了,就说:“我东西多,搬家很麻烦,你管我呢。”觉得话说硬了点,又撒娇地补充道:“除非你给我套房住。”

“给就给嘛,你现在就过来拿钥匙。”

没想到齐济这么干脆,但顾纹波知道,这也只是暂时借她住,齐济这样的老狐狸哪会这么冲动。

但她真的不想搬,齐济早就让她搬去跟他住了,他家共八层楼,房間一大把,说不想跟他家人住一幢楼,一起搬去外面住也行,顾纹波没同意,说没结婚住在一起不是好女人。当然,她还有私心,无论如何,她舍不得高崖。

“又催我搬家做啥?”她问。

那头停了停,“你对面住了色狼!”

顾纹波就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你是说高崖?人家是大公司经理,我搬去几年前他就住那儿了。”

“总之你不许再跟他来往,打招呼都不行,要不,就立即搬家。”齐济话赶话,“我看他心里有鬼。”

“瞎想什么呢,我们就是普通邻居。”

齐济仍在字字句句强调重点,俩女人围着顾纹波,满脸的疑问,顾纹波对着手机说了句要忙事,挂了电话。

俩女人准备下周做整容,钱都交了,现在问些注意事项。顾纹波安抚好她们,又端来切好的水果,俩女人嘻嘻哈哈地聊起整容后的情景来。

接待室坐了好几个女客。顾纹波望着她们的脸,想,再过几天,这些脸都会不见了,换成新脸,刚才那俩女人,一个说要换份向往多年的工作,一个说要找个更好的男朋友,换工作的那个说,太好了,我就快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顾纹波陪着她们说笑。她喜欢现在这样。离婚后,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后悔的是没早点整容。她几乎没再想起孙建荣,只是每个月去看两次儿子。为了儿子,她和孙建荣偶尔还一起陪他看电影吃饭,孙建荣还是那样,干什么事都懒洋洋的,像在睡梦中,顾纹波不知道当初怎么会跟他结婚,还每天依他的口味做这做那吃。她现在的模样,孙建荣有些吃惊,像对陌生人,儿子则总说:“妈妈,你现在好漂亮,像衣服店里的假人。”顾纹波拉过他的手,让他摸自己的脸,摸完眼睛摸鼻子下巴,“怎么像假人,现在才是妈妈心目中的样子。”确实,当初做整容,医生雕刻模型,基本都按她想要的样子来。

这个周末齐济跟村里人一起去外地旅游了,高崖说,附近润园开盘,他们动工我就发现了,去看看吧。

润园是个很大的地产项目,齐济以前跟顾纹波说过,这个项目是他们村跟某地产大鳄合作开发的,有好几期,会陆陆续续开发,因为价格双方一直协商不定,推迟了半年多,现在开盘的是第一期。

看房的人很多,尽管单价高得吓人,不少人还是当场交了定金,售楼小姐高兴得合不拢嘴,大红唇咧到了耳根:“你们买我们的房子就对了,将来这一片会开发得越来越好,成为全市的明珠。”

从售楼处出来,他们找了家湘菜馆。客人多,菜上得很慢,旁边一桌几个男人像喝了兴奋剂,又是讲荤笑话,又是喝酒划拳,口水几乎喷到顾纹波他们这桌来。吃了一会儿,高崖探身朝顾纹波点点筷子:“他们在看你呢,恨不得把你吃了吧。”

顾纹波莞尔一笑。

高崖拿眼梳她一遍,又说:“你这样的美女,哪个男人不想娶,不想要?”

顾纹波就下意识地摸摸鼻梁,又摸摸下巴,这两个地方都硬邦邦的,她故意用指甲抠抠,沿着假体的形状,像隔了厚达几丈的皮,没有什么知觉,木愣愣的。

“那你也想娶我?”她有点不好意思。

“梦寐以求。”高崖笑答。

“那我跟你回老家好不好?”顾纹波笑道,用半开玩笑的语气,端起啤酒,跟高崖碰了碰杯。

“啊?”高崖本能地也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嘴巴微张,“你要跟我回老家?”两秒钟后,高崖反应过来,“待在深圳多好,你跟我回去做啥,你不喜欢那儿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那儿?”

“因为我都不喜欢那儿。”

“是吗?”顾纹波眉头微皱,陷入沉思般,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高崖就又说了一次,“你会不喜欢的。”捏捏顾纹波的脸颊。他没怎么跟她说过他老家,只说在很远的北方,一个风景挺好的林业小城。他并没告诉她,他们家开了个山货店,算是百年老店,高祖父那辈就有了,生意一直稳定,虽然不能让他们过得随心所欲,但吃和穿还是不愁的。记忆中,爷爷或爸爸,还有二爸三爸他们总坐在店里,大多数时候,他们表情木呆呆的,像被人点了穴,做着事,也是这种木呆呆的表情,高崖很好奇他们要是不开店了会做什么,但没有,他们并不会做别的,也不想做别的。高崖觉得他们像木头做的假人。

顾纹波躲开他的手。

比起齐济,她当然更喜欢高崖。高崖长得高大帅气,人也正,除了上班,几乎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消遣,论起来,高崖也是个优质男,还有一条,他做事极有规划,这十年,他正一点点地实现他的计划,尽管这一切,比蜗牛爬树快不到哪儿去。

只是,她现在是齐济的女朋友,照齐济的想法,他们下半年就会结婚。一想到再过两个月,再也不能跟高崖像现在这样来往,她就难过,心里空虚惆怅。刚才说跟他回老家,其实就是玩笑,她不可能跟他回去的,她的脸和身体,每年都要回炉保养甚至修整,那个小城,哪有这样的条件?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出,若她不漂亮了,高崖比孙建荣好不到哪儿去,留在深圳,她也不可能跟高崖在一起,随着年龄增大,年深日久,保养修整名目杂多,随便小小的一个项目,都要上万,只有齐济这样大腹便便的人,才能负担得起。

“喝酒。”顾纹波甩甩头,举起酒杯,“[当][口]”,金黄的酒液泼撒了她一手。

K廳包间里一片嘈杂。酒水、小吃、男人、女人,撒落了一地板、一沙发、一茶几。书记村长会计秘书办公室主管他们,每人至少抱着一个女人,灌酒的灌酒,亲嘴的亲嘴。女人们都画着五彩浓妆,裹着布料精简的亮片裙,暖昧的灯光映在她们脸上、腿上、胸上,齐济双眼一一跳过,觉得都不如顾纹波。

“济仔,你唱什么,一起玩骰子来,这个靓女说钟意你。”村长推了推沙发角穿低胸短裙的女人。女人仿佛被他推痛了,小猫似地嗲叫,张开手臂顺势要寻求齐济的保护。齐济跨到点唱台前,准备切歌。

“你老婆又不在,怕什么,我们也不会告密的。”书记也嘿嘿地帮腔。

他们都见过顾纹波,流着口水说齐济有福气,还说他转性了,以前笑话别人昏了头才结婚,竟然也要结婚了。但齐济没理他们,继续切歌,这帮男男女女点了一堆歌,结果却都没唱。他不是怕顾纹波,而是现在对别的女人兴趣不大。他觉得奇怪,对顾纹波的感情跟别人都不同。相处越久,越了解她,越觉得离不开她,他会心疼她。甚至她来月经肚子痛,他都会心电感应似的,觉得自己的肚子也痛得抽筋。这些年来,他经历过的女人不少,但都不长久,也让他想起来没有心疼感,惟有一个,是另一个夜总会的女人,神情总显得忧郁的女人,让他有过类似的感觉。他总忍不住猜测她在想些什么,怎么会忧郁。每次去那家夜总会,他都点她,她也似乎会等着他,但有一回,妈咪说她有事没来,他去厕所,却看见了她,她正被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搂抱在怀,擦过他时,她并没有抬眼。他钉在那儿,听他们嘎嘎地笑着,闪进一间黑漆漆的包房。

“南无阿里雅佳纳——萨嘎拉贝勒佳纳——尤哈拉佳雅——达他嘎达雅——阿拉哈帝——”吟诵声如沉郁的钟声落下弥开,让包间猛然间如沉水底,人于其中,有种恍惚宁静轻盈感。

那些玩骰子喝酒的人,在这乐曲节奏的指挥下,动作慢了,幅度小了,声响也低了。过了一会儿,书记哇哇叫开了:“济仔,你唱的什么鬼,换首歌,刘德华的,你不是最爱唱他的吗?”

村长他们也要求换歌,说不要听念经,齐济只好换了首流行歌。一屋人这才重新自如地玩起来。齐济找到杯子,喝了口啤酒。酒液冰沁肺腑。他是真的挺喜欢听念经声,听寺庙的和尚们念过后,他还特意去找了别的版本,有纯音乐的、有女声的、有填歌词的,他都反复地听,还比较哪一版最好听。

十一点时,他提前出了K厅,知道村长他们会继续玩到凌晨。以前齐济也这样,这种夜生活,玩多了他渐渐有些厌倦,但他更害怕每次走出去踏进夜色中心里那种黑沉沉的空虚,索性,胡乱玩到凌晨天亮。现在却不一样了,他会提前回家,赶在顾纹波睡觉前跟她说几句话。他发现深夜跟人通电话,能清晰地听见对方的心跳和呼吸声,奇妙得很。

夜风习习,吹得齐济浑身舒透。给顾纹波通完电话后,他已经走到了美食街。吃宵夜的人闹哄哄地挤满了整条街。这些人不知道,这儿几年前还是片乱葬岗。从前鬼气森森,臭气熏天,现在流光溢彩,奇香扑鼻,有的商家为了营造更好的用餐环境,还种了竹子花树,栽了假山,做成园林的模样。

几年前,整个村子也都萧条得跟乱葬岗差不多。深圳别的城区都开发得红红火火,齐济他们这片区却纹丝不动,有贪图房租便宜来建厂的,也是小打小闹,只够加碗白粥。村里人天天骂祖宗,怨他们当初没再往前走几里,落个好地方,哪知时来运转,几年前,政府大手一划,将这片区域定为新区中心城,齐济他们村人夜里睡醒,懵擦擦睁开眼,就看见地产商、企业主、政府官员们,提着合同现金,在门外站了一排。村里业务猛增,沾点亲的村长就让他这个闲人去村委会帮忙,管理村里治安。

齐济第一次见顾纹波,就在这美食街,整街人都在烟火里海喝猛吃,她也在吃烤生蚝。坐在邻桌的他其实早发现她了,漂亮女人嘛。盯着她看久了,才发现件奇怪的事,她吃生蚝跟任何人都不同,会先用筷子耐心仔细地挤掏出生蚝肚子里的污物。他当时就猜想,她不是有洁癖就是心里有隐蔽。

再送顾纹波回家,齐济便不再上楼。

他托人查了,对面那个男人确实是那些写字楼内数不清的白领中的一个,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顾纹波如何也不愿搬家,坚持等两个月结婚了再搬。齐济只好随她,小人难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那个男人再敢使坏,他就找人狠狠收拾他。

这天晚上俩人吃过饭,又去商场逛了逛。驱车到顾纹波家楼下时,夜色都有些老了。

顾纹波打着呵欠下了车,走了几步,撞上个出楼洞口的人,是高崖,他松松垮垮地下楼,要去做什么事的模样。齐济也下了车,抽了一半的烟,洇开的烟雾定在空中。

“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你好半天了。”高崖拦住顾纹波。

“哦,等我?”顾纹波稍微侧身,用眼角余光乜齐济。

“你不是要养只猫吗?我同事家的猫生了崽,今天给你要了只。”高崖声音挺大,比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大,似乎挺兴奋。

齐济扔了烟,慢慢过来,盯着他。

高崖还是第一次正面看清齐济,那次顾纹波屋里灯光太暗,他沒看清,平时齐济送她回家,楼下视角不好,光线也差。高崖觑着眼,齐济并不难看,肥头大耳,加上不算矮的个头,让他有种霸气,霸气如暗火,袅绕着齐济,也烧灼旁人。

高崖挺了挺腰背,拉过顾纹波的手:“走吧,去我家,小猫正等你呢。”

顾纹波被他拉得往前踉跄了两步,齐济抢过身,搂住她的腰,她才站稳了。

“这地方养猫有什么意思。”齐济吊起两颗眼珠,刮两眼眼前的楼与街道。夜色下,本就不新的楼与街道,显得有些灰败。

“这地方,就是养龙也没什么意思。”吊起的眼珠坠下,砸在高崖身上,齐济咳一声呸了口痰,继续说。

“快走吧,我连猫窝都给你买了,做得好漂亮的。”高崖没理会齐济,又扯了把顾纹波。

齐济搂腰的手加了力度,横腰一截,顾纹波就倒在他怀里了,“对了,今天有部大片上映,你上次说的《一夜美梦》。”

他不等顾纹波回答,直接搂着她上车。“嘭!”车门砸得车身晃动。高崖听见他说:我们去看看,听说很搞笑,能把人肚子笑爆,哈哈哈……

一连几天,高崖的心情都不好,具体说,是心神不宁,心里毛躁。

去见客户,他的口才也没以前那么溜了,甚至打起结来,还忘了词,副总皱着眉头看他两眼,高崖真怕自己十年来一点点在他心中积累起的东西如积木坍塌,幸好助理帮他圆场接话。胃口也不太好,公司配送的美味下午茶点都不再领了。没事的时候,他会发怔,眼神无力地盯着某处,仿佛整个人都涣散成了粉粒,无力无助地散了一地。“高经理是不是失恋了?”秘书打趣他。高崖扯扯嘴,嘿嘿笑两声。

他是失恋了。他想着顾纹波美丽的脸,这张脸将属于别人,心脏抽搐,继而,他想起了齐济的话:这地方,就是养龙也没什么意思。

就是养龙也没什么意思。

像有人故意帮着回音,一遍遍地,响在他脑袋内。他凝了会神,使劲敲敲脑袋,试图让那瘟疫般扩散的声音停止,但它们停不下来,他扯过本文件夹,动作粗暴地拽出几页纸。

顾纹波抱着小猫来找他。高崖蔫耷耷的,像开败的花。小猫跳出顾纹波怀抱,好奇地四处钻,高崖租来的房子收拾得整洁漂亮,墙上贴着暗花纹的新墙纸。

看出高崖情绪不好,顾纹波也没问原因,前天晚上那一幕,令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想找个地缝钻了。屋内安静。他们坐在手提前看视频,过了一会儿,顾纹波发现高崖在看她。她对他抿嘴微笑,高崖抬起手,迷迷怔怔,将她脸上的头发慢慢拢到耳后,半晌,他说:“你还真是好看。”顾纹波忽地念头一闪,心一横,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递给高崖。她想,如果他发现了什么,就告诉他实话也行。

“这是谁?”高崖盯着照片怔了怔。

“嗯,我一个亲戚的女儿。”顾纹波眯眯眼,想了想答,“不觉得她有点像我吗?”

高崖再看了两眼照片,“是有点像。”

“嗯,不过,你比她漂亮多了。”他拿起手机,用指头扯大照片。

顾纹波笑笑,调皮地凑过去,好奇地看着他,“那你说说,我哪里比她漂亮?”

高崖睁大眼,将照片扯得更大,照片中女人的五官被一一分解。他仔细地盯着照片,又抬头盯向顾纹波,表情认真严谨,像做案例分析,“唔,你鼻子比她高,眼睛比她大,脸比她小……”

“就这些?”顾纹波瞪圆眼,显然不满足。

“这些还不够哇?对了,你皮肤也比她好。”高崖拧着眉头像答老师提问。

顾纹波就想到了从前看过的一幅外星人图片,那图中的外星人,大眼,挺鼻,尖脸。

她松下肩膀,重新坐正嗯嗯点头,不再说话,抿着嘴,眉头微蹙,目光呆呆地罩笼高崖。

突然间,她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最终不愿选择高崖了,并不仅仅是她原来以为的那些原因。

高崖仍在兴致勃勃地审视照片和顾纹波,解着他的难题。顾纹波抱过小猫,准备回对面屋,“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我看你这两天应该没好好吃饭,明天下午齐济去广州,我有空。”

一夜,高崖都没睡好,齐济粗厚的声音又如瘟疫,扩散到梦里,让梦中的一切都蔫头耷脑。他打着一个又一个呵欠,强行拖拽身躯挤上往公司的公交车。

也许因为没睡好,整个上午都没精神,他不得不暂时丢下工作,躲进小会议室喝咖啡提神。小会议室装的半透明玻璃墙,透过磨砂玻璃,能看见一屋人忙忙碌碌,像隔着朦胧好看的牛酸纸,衣着光鲜的秘书和文员穿梭其间,不时与人交流两句,或是分发资料,电话铃传真声人语声,汇成支交响曲。

齐济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时间已到中午,做了个决定。这个决定像早已等在暗处,他只是朝它使了使眼色,它就跳到了跟前。他喝净最后一口咖啡,将杯子重重蹾在桌上,出了公司。

走出写字楼的高崖,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直接去吃快餐,而是折到相隔两站的购物广场。高崖知道,齐济上班的村委会就在广场边,他的车就停在广场上,高崖有时和同事来这儿聚餐,那辆红色轿跑车就凶猛地晃他的眼。

午后阳光暴烈。这座城市的常态。

齐济开着他的跑车,猛虎般的阳光砸倒于街、于市,让他心烦意躁。下午他要去趟广州。上高速前有段很长的肠子路,谁都讨厌的,扭曲着过了两个红绿灯,他发现车子有些不稳,像人喝醉了,走路打踉跄。起先他没在意,越走,踉跄得越明显,车身似乎都歪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昨天才去4S店保养过。

他告诉自己别想多了,这么好的车。再看看表,跟人约好的时间快到了,得抓紧。

过了最后一个红路灯,他踩了脚油门,车子抖抖身子,却没加多少速,像踩了脚软泥。撞鬼了。齐济又踩了脚油门,这回车子跑了起来,打了个跌,突然发怒般往前撞。

“呜傲。”车子像头怪兽,蒙头撞开暴烈的阳光,绕过一辆蓝色小车,偏离了方向,擦过辆白车往路边防护拦撞去。齐济赶紧扳方向盘,车子根本不听他的,继续往前冲。

“咚。”水泥护拦挡住了车轮,受阻的怪兽怪叫一声,气得跳脚,差点把齐济从车里颠出来。他头一折,眼前顿时黑了。

有人不停敲车窗,似越来越响的鼓点,齐济醒过来,摇摇头,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告诉他,有个车胎漏气了,齐济挣扎着推开安全气囊,松开安全带,下来才发现,那个漏气的车胎扁得像条死带鱼,他眯眼打望四周,不禁倒吸口冷气,还有百十米就上高速了,要是在高速上加起速来,十个齐济怕也没命了。

跑车前脸全撞烂了,给保险公司打完电话,齐济找了棵有荫凉的树,背靠树杆,幸好车子够皮实安全,自己只左边脸有点刮擦,他抽出纸巾,擦干净脸上的血痕和汗水。

天熱得烤人,把天上的云也烤干了。高速口也见不到什么人,只远远地,有几抹人影幻影般在热气中快速移动。周围的建筑如扎立画中,死寂木呆。

天清物静。

齐济掏出手机,突然很想顾纹波。这会儿顾纹波在上班,她说是家美容院,但齐济并不知道具体哪家。他拨通顾纹波的手机,问她要地址,顾纹波支吾了两句,意思是天这么热,既然不用去广州,晚上再见也不迟,齐济就急了:我一定要现在去见你,一分钟也不能拖,就现在!

半个多小时后,齐济下了网约车,真的出现在了顾纹波给出的定位。

前厅有几个接待小姐,一见有客人进来,蝴蝶般扑上来。其中有个高挑的女孩冲齐济灿然笑道:“这位先生,您要做什么项目?”齐济呆呆地看着女孩,说不出话,女孩笑得更美了,“那我先给您做做介绍吧。”

顾纹波来到前厅,听见他们正说话,她咳了咳,齐济没有回头,她站过去,齐济仍没回头,女孩说得正欢,齐济微张着嘴,入神地看着她。

女孩是整容院刚刚出炉的新产品,院长亲手主刀的广告模特。

顾纹波无奈尴尬地笑笑,转身不再打扰他们。

她出了整容院,来到门外的大街上。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汩汩。对面那家旅行社正在做宣传,推出埃及游。两个扮作埃及法老和埃及艳后的男女格外吸引人。顾纹波不太了解古埃及,只知道那儿有金字塔,作为法老们的陵墓,千百年不变地伫立。她想起曾经看过的历史书,书中描绘建塔时如何艰难地一点点垒石块,老师说这都是些劳民伤财的事,根本没必要建。她还想起有人曾经怀疑古代埃及根本就是虚构的,那儿现在只有一片光溜溜的沙漠。顾纹波就想,怎么是虚构的啊,明明有金字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