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归
他像鸭子一样伸着脖子,他的小眼睛在近视镜片后频繁地眨巴着,他呼出的热气将玻璃窗糊了一团,他竟然用袖子急急地擦了两把,继续探头观望。
如果不是有玻璃窗挡着,估计他要把身子也要探出去。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他的下巴上胡茬十分明显,他的左耳窝竟然还有一粒体积不容小觑的耳屎——一个不修边幅的油腻中年男,她心里暗笑眼前这个男人,从来不会在正事上下功夫,偏偏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费心思。譬如此刻,他正站在五楼的窗前专心地看楼下的人搬家。
你要真关心,不如下去帮忙。她想说,但话到嘴边又收回去,没有出声。她听见他小声地嘟囔着什么,此刻她并不想弄清楚。
她叫他老张,他叫他小星。老张不是很老,不过四十三岁,小星也不小,在奔四路上已经变成了豆腐渣。他们家住的这套房子,是炙手可热的学区房——城区最大的中学就在离小区两公里处。这里的房子,虽然建筑质量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但并不影响人们对这个外墙皮大片脱落如牛皮癣、地面坑坑洼洼的小区的向往之情。
小区里很难得有空房,对许多有家有学子的家长来说,如果能在这个小区买到或租到房,简直可以用幸运来形容。而且这里离县城的中心地带也很近,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住这个小区找工作也很方便。或者当个超市的售货员,或者做个快递员,总之,只要肯吃苦、少计较,养活一家人自然是没问题的。前提是,你得住在这个小区。
现在,老张关注的是一家刚搬来的住户。搬家的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
这个家的男人呢?在外地还是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看着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一趟趟进出,老张不由好奇。而且他们往新家搬的全是旧东西,这可不多见。
而让老张如此好奇的原因还有一个,是那个女人说的一个词。
刚才,就在老张进单元门前,那个矮个的、脸色黄白、随意扎着马尾的瘦弱女人对那个男孩说:“有吊吊灰,等下,我再来一扫帚。”女人说完后,用扫把在一个陈旧的沙发靠背椅扫了两下。
“吊吊灰”,老张很久没听人说这个词了。“吊吊灰”是灰尘积攒过多而形成的丝状物。这个土得掉渣的词,只残存在老张的记忆当中。
老张记得农村老家的母亲和父亲常说这个词,他们隔一阵会把陈年的积灰用扫把清理掉。当这个女人说出这个词时,老张特意留意了即将般到三楼的这家住户。而让老张始终想不通的是,后来过了几个月,竟一直没见这家的男人露面。他知道他们家不是没男人。有一回,老张见他们家的孩子亲热地挽着一个中等个的男人叫爸爸,遗憾的是老张只见了那个男人的背影。
“我晚上九点回来,不用接我。中午你给轩轩叫外卖送到校门口。”出差在外的小星用微信给老张下命令,他不敢不遵从。
老张并没有网上购物、订餐的经验,以前小星即使出差也会在网上给女儿轩轩订餐,这回小星突然让老张解决,老张便打开手机研究了好一会儿。然后通过微信关注了一个外卖平台,点了一份红烧肉、一份鱼香肉丝、一份土豆丝和两份米饭。之所以要点两份主食,不是他们的女儿轩轩胃口大,而是女儿还有一个同学刘娜。两个孩子商量好一起吃饭,由双方家长轮流给她们准备晚饭。
轩轩今年上高三,现在离高考只剩下一个月。半年前学校开设了一个高三雨露班,将每个班里成绩排前的孩子在每天晚上七点半组织起来进行强化学习,直到晚上十一点才下课。
雨露班挑选的都是班里成绩拔尖的学生,就这点来说,轩轩的表现确实让他们夫妻俩省心。
饭点好了,老張不忘备注一句:“请务必下午六点五十五送到!谢谢!”然后详细检查地址和送餐时间,点了“确定”并微信支付。
做完这些时,老张不能不感慨现代科技的发达。如果没有微信和这些平台,那就意味着他和妻子下班后,必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买菜做饭,做好后装饭盒再送到校门口。
轩轩每天下午七点准时下课,吃饭的时间只预留了半个小时,每一分钟都耽误不得,吃完就得马上去雨露班上课。
老张夫妻给轩轩送了几天饭后,这个懂事的孩子坚决不要他们再送饭,说是太辛苦太麻烦,她去食堂吃。
但有一天,小星听说食堂的米饭是凉的,菜也不热,牛肉面里连牛肉渣都没有,放的是方便面里所谓的牛肉时,心里就十分郁闷。毕竟是关键时期,备战高考,每个高三学子的家长都绷紧了弦,生怕哪个环节出问题。现在正在长身体需要增加营养的孩子却只能吃冰凉的、营养大打折扣的晚餐,这让老张十分不忍心。小星更是不满,说她认识校领导,要找校领导反映一下。
老张阻止了她。这个时候,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引起大麻烦。给校长反映倒也没问题,问题在于食堂早被外包,人家要做生意要赚钱,饭不论好坏凉热总有孩子吃,因为几千个学生在那等着,食堂只要管饱就可以。再说了,别的孩子可以在食堂吃,为什么就他家孩子不能在食堂吃呢?如果放大说,那就显得他家张子轩娇生惯养,这样老师对女儿的印象就会大打折扣。女儿要天天面对老师,如果老师看她不顺眼,岂不更有得受?
想到这些,老张和妻子商量好点外卖送。这家平台的商家入驻他们这个地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外卖配送员穿着黄色的工作服骑着小车穿行在大街小巷,形成了一道独特风景。
如此一来,的确方便了许多家长,有不少雨露班学生的家长采取用这种方法解决孩子的晚饭问题。
当时间的指针划向七点二十分时,老张不由庆幸,今天的配送员居然没打电话给他就把饭送到女儿手里了,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就在老张放下心时,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老张猜测,应该是外卖,估计是送到后特地给他说一声的。
老张接通电话,却是女儿打来的。学校不让学生带手机入校,孩子们想打电话只能自己想办法。手机是女儿借另一家外卖配送员的,女儿问爸爸今天的饭怎么还不送来,说是上课时间快到了。
此时,又有电话打入,这回是外卖配送员的。配送员问老张饭是不是送到学校门口。
老张忙问他在哪,说孩子正在等。
配送员说他在店里,正要取餐。老张一听便火大,他大声质问配送员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准备取餐,等送到还要多久?如果超过时间还送不到,孩子是吃不到饭的。并说取饭加吃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因此他特别备注了时间让提前送到,结果不但没有提前,反而还晚了二十分钟,这不是耽误事情嘛?
配送员解释说单子多没办法。
老张强压下怒火,说这个时间你还没取饭,再送去也来不及。老张挂了电话赶紧给女儿打过去,告诉她自己赶紧想办法吃饭。女儿在电话里说,这会去食堂肯定来不及,而且今天没带钱也没带任何零食,只能饿着。
想到女儿中午只吃了一点点东西,如果这会儿吃不到饭,只能等到晚上十一点以后。在这个关键时间,一点都疏忽不得。因为高三压力大,女儿体质明显变差,三天两头的感冒加上不时发作的胃炎,让小星伤透了脑筋。今天的事,说小了只是一餐饭没送到,说大了,是老张不尽心。因为他不尽心,让两个孩子饿着肚子。况且女儿那个同学的妈妈还是个小领导,和小星也有往来,这让小星如何向那个孩子的家长解释?
老张越想越生气,于是又给配送员打电话,问他在哪。听说他还没取餐,就告诉配送员订单取消。配送员一听就在电话里对老张发火,说单子这么多,这会儿是高峰期,你要取消订单找经理说。
老张无奈,此时就是自己插上翅膀,要給孩子送去也来不及,又不得不打电话到女儿那头。
那边那个外卖配送员把他的电话给了轩轩,轩轩在电话里委屈地说:“爸爸,刚才配送员来了,说你骂了他,所以他不送了。”
老张一听更加来气,什么叫他骂配送员?他老张在单位二十年都没有和人红过脸。向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他主张的是息事宁人,几乎从来不会发火。在家里更是事事让着妻子和女儿,不轻易发火。现在配送员就因为老张问他没有送到的原因说他骂人,这让老张难以接受。他再次打电话给配送员,但对方迟迟不接听。于是老张点开微信,按了投诉。
对话框弹出来一个业务经理的电话,老张不知道自己投诉成功了没有,心里的火气依旧难消。这时,配送员打电话过来,问老张还要不要送餐。
老张没好气地说:“这个点还问要不要,来得及吗?”
配送员说:“我一分钟就可以送到。”
老张一看,还有五分钟时间学校关门,如果真能一分钟送到,女儿还能勉强扒两口饭进肚,也能解决问题,便说道:“如果能一分钟送到那就赶紧送,否则学校门锁了谁也进不去。”
配送员挂了电话,老张看着时间数秒,决定再给轩轩打电话,让她再等两分钟,配送员已经在路上了。
老张打过去时,是校门口那位配送员接的电话,告诉老张说学校已锁门,学生们都回去上课了。
挂了电话的老张只能再打电话给正在路上的配送员,让他别送了,因为关门了。
老张多次拨打,对方一直不接听,无奈之下,老张强压着怒火给业务经理打电话,说配送员送晚了,现在没法取餐,要求取消订单。那个经理倒也讲道理,说没问题,他会取消订单,然后挂了电话。
这个时候,配送员的电话又打进来。老张告诉他,单子取消了,因为联系不到他,已经给他们经理说过取消了订单。哪知道配送员接了电话就说老张涮他,太过分,并说,老张刚才骂人,现在还耍人。
电话里配送员态度十分恶劣,老张不想再和他费口舌,直接挂了电话。
这个晚上老张没吃饭。他装了一肚子气,哪有心思吃饭!在沙发上窝了一会,然后听音乐、看电视,但根本静不下心。
一想到女儿和她的同学刘娜要饿肚子,而配送员电话里强硬的口气,老张心里就觉得憋闷,又无从排解。女儿的性格有点孤僻,这和老张有点像,人际关系上总是处不太好,和同学交往时,虽然没有太多矛盾,但是交好的并不多。现在女儿的这个同学刘娜,因为小星的努力,才让两个孩子的关系近了许多,但老张从女儿偶尔的说话中能感觉出来,她的这个同学矫情又做作,是个典型的公主脾气。平时轩轩考得比她好,刘娜都会发脾气,几天不理轩轩。而轩轩总是委曲求全,主动示好,两个人的关系才会维持到现在。今天,轩轩饿了肚子,她知道父亲不是故意的,会理解,会忍耐,但那个小公主刘娜可就不好说了,刘娜曾经有一次因为外卖不好吃还冲轩轩发火。而今天,可不是不好吃,是根本吃不上,要饿肚子。
想到这些,老张心里更加难受。这个时候,手机提示音响了,原来是平台显示外卖送餐成功,已经确认。
老张心想,明明是没有成功,订单取消,却说配送成功,这不是明摆着欺骗消费者吗?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张见平台要求点评,便给了差评,并在备注里说明了情况。
晚上,小星回来了,老张不得不将此事告诉小星,小星一听便怒不可遏,将老张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办任何事都办不成。接下来小星历数老张结婚二十年来的各种不是,说他这个人,永远都指望不上。
老张想回敬妻子两句,怎奈他本是口拙的人,一张口,就不知道怎么说,想好的词全去了爪哇国。小星伶牙俐齿,数落完老张不算,又将老张的父母拉了进来。
老张的母亲在轩轩一岁时车祸去世,他的父亲又找了个老伴在老家生活。前年老张的父亲生病,哪知道他这个后妈变着法向老张要钱不说,还威胁说如果不给钱,就要和他父亲离婚。为此,老张专门请了假回老家处理,他父亲终因医治无效去世。这件事成了老张心里的疙瘩,老张平时放在心里绝口不提,但此时却被小星勾出来,让他想起伤心往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星说老张是个后妈控,只知道跟那个口蜜腹剑的老太搞好关系,却和自己家人一味疏远。
“天地良心,”老张拍着自己胸口说,“我从来没想过厚此薄彼。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可能对自己孩子、老婆有二心?”
小星冷笑着说:“你是没二心,你的心全在你后妈和你后妈的女儿那里了。你不是忙着给你后妈的女儿的孩子补课吗?你几时想过给轩轩补一课了?是不是想着培养好了,将来接替我的位置做备胎?”
老张真想打这个不讲理的女人两巴掌,但他下不去手。他不是打老婆的人,再说,他本来就理亏,怎么下得了手。
小星骂着骂着突然换鞋子准备出门,老张怕她气头上一时想不开有个好歹,便赶忙阻拦。小星对他又踢又打,老张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抱着她的腰问她去哪,并说全是他的错,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他哪怕不上班买了饭送去也不会出这幺蛾子。又说,两口子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睡觉,让她别生气,都是他的错。
看他服软,小星擦了泪,冷笑道,“你以为我要离家出走?想得美!我打拼了半辈子才有这个家,我才不会放弃呢。我是要给轩轩买一袋汤圆。让孩子回来吃。高三压力这么大,学习这么辛苦,还吃不上饭。”说到这里,小星的眼泪涌了出来。
老张鼻子一酸,也有点控制不住眼泪。他把小星拉到沙发上坐下说,“你才出差回来,你坐着休息,我去买。”
“买黑芝麻馅的。”小星说。
老张答应着出去了。
买了汤圆,老张不想马上回家,就独自点了烟在小区里散步。
夜已深沉,几乎不见人影,此时的小区显得格外安静。有几盏路灯坏了,黑暗处影影绰绰,有觅食的野猫从老张身边悄然而过。
准备返回的老张迎面碰到了三楼的那个女人,就是上回搬来的那个。女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被仅存的一盏路灯拉得变了形,她背着光影的脸显得尤为苍老,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老张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准备回去。那个女人突然问老张:“你家孩子是不是也在一中?”
“就是。”老张知道她家孩子就在一中,便顺口问了下她家孩子的情况。
哪知道那个女人立即低了头,仿佛很难受的样子。接着她说他们就不应该住到这里来。原来,她家孩子因为刚来不适应,学习成绩倒数第一,被同学和老师瞧不起。最近,孩子的一支笔被同学偷了,偷笔的同学不但不承认,还说是他自己买的。那个笔是孩子他爸给他的生日礼物。孩子特别喜欢,哪知偷笔的学生不但振振有词,还说这支笔他刻下了记号。这个所谓的记号,其实谁都可以做,但因为他这样说了,又因为这个孩子在班里人缘好,许多人就指责她的孩子。孩子他爸听说后十分生气,上周他爸在校门口拦住那个偷笔的孩子,随手打了两巴掌。原来只是想吓唬一下,哪想到那个男孩的家长知道后不依不饶。接着那个孩子突然就进了医院,说是脑震荡。要求赔偿医药费和误工费,张口就是一万。他们原来住农村种地,家里也没什么积蓄,为了孩子上学搬家租房已经花了不少钱,这笔钱当然一时凑不上,结果学校就给她家孩子停课,说什么时候处理好什么时候上学。
女人说到这里,眼睛里亮晶晶的,老张在黑暗中看着这个女人的无助的样子,心里越发烦闷,却又不知道如何劝慰。
说实在的,现在的孩子的世界,老张真的不懂。比如前天,轩轩问他知不知道表白墙。老张问,是不是那种将自己心里想要表白的话写在纸上贴到墙上。老张准备乘机给女儿做工作,让她不要早恋专心学习,哪知轩轩却冷笑了一下说,你根本不懂。
后来老张才知道,原来是QQ空间里的设置。老张感慨自己落伍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孩子,更不懂这个世界。好在轩轩还算懂事,连青春叛逆期都是平稳度过。看别人家孩子一个个状况频出,他心里暗自庆幸的同时,也存着愧疚。
想到这些,老张更为女儿今天饿肚子的事感到不安,觉得自己真如小星所说是没有尽到责任。这些事和眼前这个女人的家事搅到一起更让老张心烦意乱。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无助的女人,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清官还难断家务事,他又何德何能。
老张敷衍了女人几句便逃也似的告别。回到家里,小星已经开始收拾出差带回来的东西。这个女人利落又勤快,在家务事上是一把好手,从来不要老张操心。这个时候,她已经把衣服洗好,准备晾到阳台。
老张帮着妻子晾衣服,却不知道说什么,不由叹气。小星瞪了他一眼,自己回了卧室。老张关了客厅灯,黑暗中独坐在沙发上。他点了一根烟,看着黑暗中烟头明灭,狠狠吸了一口后,使劲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随后又盯着看了许久。
再抬头,黑暗中,老张突然发现,客厅的天花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挂满了吊吊灰,他不由伸手想要掠去,这一来,反而让自己心下一惊,开了灯,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想,这吊吊灰是积在他心里了。他觉得今天自己太过冲动,想取消差评,却又操作不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响起,又把老张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应该是轩轩回来了。赶紧开门,然后到厨房烧水,准备煮汤圆。
轩轩进门后板着脸,老张赶紧上前解释。小星也从卧室出来一边安慰孩子,一边张罗着煮汤圆,说空肚子软软地吃点汤圆对胃好。
轩轩说她这会恶心,吃不下。说完去了自己卧室。老张和小星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星于是又把汤圆端到女儿卧室,柔声劝慰。轩轩带着哭腔说,刘娜冲她发火,还说以后不和她一起吃饭了。
轩轩和刘娜是班里被选进雨露班的仅有的两名女生,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放学,刘娜是她唯一的伙伴,如果刘娜从此不再和她一起吃饭,这意味着女儿就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自习。
被孤立的滋味可不好受,老张心里过意不去,准备安慰女儿一番,却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又搭错了,告诉女儿说配送員明明没送到却已经点了确认。
轩轩问道:“那就再没办法了吗?这不公平!太过分了!”
老张叹气说:“没办法,平台唯一能操作的就是给差评。”
“你给了差评?你知不知道给配送员差评,他们不但会挨批,还会被扣五百块。”小星说。
“活该他得差评,扣五百块,还扣少了呢,我觉得一千也不为过。”老张咬牙切齿地说。
小星让他再别说了,她去给刘娜的妈妈打电话解释。对方电话里也是各种不耐烦,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一家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那碗汤圆已经凉了,老张用微波炉热了一下端给轩轩,轩轩还是不吃,也没洗漱,和衣睡了。老看时间,已是夜里十二点。
小星回卧室反锁了房门,老张知道这是在她在生气,便在沙发上窝了一夜。
转眼一周又过。这个早上十一点多,小星正準备去送一个文件。电话放包里她没听见,等她拿出手机,上面显示有九个未接来电。
小星赶忙回过去,原来是老张单位的同事打来的。电话里吞吞吐吐的,让她赶紧去医院,说老张在医院急诊科。小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想追问时,对方已经挂了电话。老张平时血压有点高,但一直控制得还不错,其它没什么大问题,小星知道他除了偶尔吸烟外,也没什么不良嗜好。这个电话让她心里七上八下,赶紧拦了出租车往医院赶。
小星见到老张时,躺在病床上的老张乌青的嘴微微张着,面如死灰,身上那件浅色夹克全是血。小星只看了一眼便两腿发软,被旁边老张的同事扶着才没有倒下。有人告诉她说凶手已经被公安上的人抓住。小星才看到,周围除了老张单位的领导和同事,还有几个穿警服的人。
“这是怎么了?”小星哑着嗓子问。
有人低声说,是个外卖配送员拿刀捅了老张。他捅了老张后慌不择路,又把小区的一个老太太撞伤,被人抓住打了110。
小星再次望向老张,问医生,“他没事吧?怎么不抢救啊?”
医生说,“请你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
小星似乎没听见医生说话,又说,“中饭时间到了,我得赶紧回去给轩轩准备午饭,她今年高三,得注意营养。”
没有人拦小星。在场的有人叹气,有人抹泪。一个认识小星的女人跟着她出来陪她到家。
到了家,小星先是到冰箱里拿出一块冻肉在微波炉里化了,然后淘米、煮饭、洗菜、切菜,一切有条不紊。等最后一个菜炒好出锅,门铃响了,轩轩回来了。
一进门,见有陌生人,轩轩问了阿姨好,马上开始收拾桌子端菜,同时问小星,“妈妈,爸爸今天中午又不回来吗?”
老张中午一般不回来,他嫌来回走路太累,就在单位的食堂解决午餐,只在有事时才会中午回家。听到女儿问她爸爸,小星突然想起老张还在医院里,眼前顿时一黑,人倒了下去。
小星醒来时,许多人围着她,看她醒了,有人握住她的手,有人给她端了杯水。
“轩轩呢?”小星问。
“我在这儿,妈妈——”轩轩红着眼睛拉住小星的手。
小星想起老张不在了,轩轩一定非常难过,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得好好考,你爸指望你考个重点呢。”小星说。
“妈妈,你放心,我不会让爸爸失望的。”轩轩边哭边说。
听到这话,有人悄悄抹起了眼泪。
小星不知道接下来再说什么。又想起老张,心如刀绞,眼泪很快就装满了两耳窝。
“那个外卖配送员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小星问。
“听说是因为你家老张给了他差评,他被扣钱心里不满,就拿刀报复。”
“他怎么这个样子啊?”小星又问。
没有人能回答小星。
又有人说,“听说,他就是租住你们这个单元三楼的,他家该准备搬家了。”
“楼上楼下的,竟然闹出人命来,不搬也坐不住啊。”有人说。
“啥?”小星问。
“你不知道吗?那个配送员就和你们一个单元。他家孩子和你家孩子一个学校。”小星一听,胸口似有黑血上涌。她突然想起老张那天探头张望这家人搬家的样子,想起老张那天嘴里说的是“吊吊灰”三个字。
“吊吊灰”,小星不知道这是啥意思,这个词这时突然就冒了出来。“吊吊灰是啥意思,你们知道不?”小星问。
每个人都一脸茫然,没有人能回答她。
(原载于《海南文学》2019年夏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