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毅
一、横河老街
南北为纵,东西为横。
横河,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
当下许多知名的古镇,如同里、周庄、乌镇、西塘、甪直、南浔,其兴起与成名,皆同水有关。横河虽不及这些古镇那么有名,它的发展轨迹却与之颇为相似。可以这样说,横河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故事剧情,所有的繁衍生息最初都是围绕着这条河流展开的。
南宋嘉泰年间,此间曾建横河堰桥,后来因河兴市,形成集镇,史称“横河市”,并以之名镇,一直沿用至今。
横河东通鸣鹤,西接姚江,是古代浙东一带交通运输最为繁忙的内陆河道之一。唐宋五代,装满上林湖越窑青瓷的商船曾经途经这儿;清朝初年,运送鸣鹤药材的货船也曾往返此处……河道两边分布着不少民居,黑瓦白墙,一如古时模样。这样的横河,不下雨的时候已是十分美好,若是下了雨,烟雨朦胧,更添意境。
旧时的横河水系发达,舟船可借道河流直达附近村落的埠头。船上装有粮食、蔬菜、水果等物,方便满足人们日常生活所需,是以这条河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条粮道,而那些享受河网便利的人们则常被称为“枕河人家”或者“枕水人家”。
水之于人,与空气一般重要。人要维系生命必然离不开水,而从逐水而居到枕水而居,这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渐变,更是人的情感从漂泊无依到乐业安居的转变。其实光从意思上区分,这两个词没有大的不同,但前者给人以无奈,后者给人以安宁,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客观来说,横河老街在历史上并不知名,甚至可以说是默默无闻。你绝难在“二十四史”中看见它的身影、读到它的名字,甚至连网上能搜索到的关于它的传说和游记也是极为有限,但在故乡人眼里,它不输乌镇、周庄一丝一毫。
每一条老街都是一方地域文化印记和血脉传承的记录者。我生既晚,自然不曾见过老街几百年前的样子。可打我有记忆起,“横河老街”在不曾出过远门的我的心中几乎就是“北上广”一样的存在。于我而言,它就是山外世界最美丽、最繁华的那一个所在。
当然,横河老街酒香巷深,也确实当得起这样的评价。这里街市虽小,却有繁华气象。老街两边分布着许多店家,各自经营着不同的生意行当。早上六七点钟,街上的吆喝声便已经响成一片。农具、厨具、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毫不夸张地说,镇里百姓需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买不到的。那时候的老街就像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姑娘,远近闻名,吸引着整个镇子及周边的人纷纷往这儿跑。南来的,北往的,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推着手拉车……
每日里,老街上聚集着各色各样的人群:拔牙的、剃头的、裁衣服的、敲鞋掌的、卖面卖布料卖锡箔纸的、看相算命的、编箩编筐的,九流三教,五行八作,你能想到的职业,在这里都能找得到“传承者”。如果放在武侠片里,横河老街必是一个江湖人物打探消息的好地方。那个年代的人们崇尚节俭,东西坏了兴补兴修不兴买,由此还催生了补锅、补缸、修伞、修棕绷等老手艺。彼时,人心如秤,在老街,极少听说“坑蒙拐骗”这一类的词汇。
我对于老街的记忆大半来源于儿时的经历。年少时,外婆曾带着我在老街西头的一家裁缝店里扯过几块布料,做过几回新衣裳。年深日久,我早已忘了店名和式样,却仍记得裁缝师傅娴熟的动作。
裁缝大多有一双巧手,惯会量体裁衣。清人顾雪亭在《土风录》里曾经这般介绍:“成衣人曰裁缝……盖本为裁剪缝缀之事,后逐以名其人。”对于一个裁缝来说,裁、剪、缝、补这几样算是基本技能。旧时裁缝铺前常贴一副对联:“也须规矩从绳墨,还待春风试剪刀。”推敲句意,大抵是言裁缝的匠人之心,个中又蕴含做人的道理。
除了街市两边,横河大桥下也有不少摆摊的商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具体有哪些如今已然记不大分明了,唯独桥墩下摆着的一个个大酒坛子和大竹筐让人一直忘不了。许是因为桥下的经营是整个老街的缩影,当地人约定俗成地将老街称为“大桥墩”,时间久了,“去大桥墩”也就成了“出市”(去市场里买东西)的象征,但凡你同别人讲“我今天要去大桥墩”,谁都知道你要去的是哪儿。
那时未有汽车,到老街去多半得倚赖双脚或者自行车,行个五六公里是很寻常的事情,路远的还得坐上几個小时的三卡(一种载客的老爷车),再走上个把小时,但是谁也不嫌路长,谁也不嫌人累。夏日里,小孩子走得热了,就会央求大人在街边的小店里买一根白糖棒冰或者绿豆糕,然后边吃边逛,别提有多惬意了。熙来攘往的赶集人三三两两地从四面八方涌入,或挑着担子,或推着自行车,从七星桥上走上走下,甚是繁忙,大有从前“十日四市”的盛况。
七星桥始建于何时现今已然失考,但有据可查的是,它至少已历四五百年,也可算是石拱桥史上的一个“老寿星”了。桥身上斑驳的纹路、层层覆盖的青苔用无声的语言向我们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沧桑。桥有三孔,东西两面各有一副对联,而我最爱西面的那一副:“七曜横波南境北镇,三台锁浪左川右泉。”虽然儿时懵懂,未解其意,但文字里的气象让人心生亲近。如今约略地明白,“七曜横波”和“三台锁浪”大抵言桥之外观,而“南境北镇”和“左川右泉”则是巧妙地将七星桥所处的方位嵌在了里面——南为孙家境,北为横河镇,左为梅川乡,右为龙泉乡,让人来到桥上,不至于搞错了方向。
站在桥上向四周眺望,东横河上舟来舟往。运载着泥沙和货物的船只从远处开来,从桥下经过并驶离,继而又开向远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而小孩子走到桥上总会想起老师在课堂里说起过的那个“孙鬼头”的故事。
孙鬼头是明朝年间人士,打小机智过人。民间传说里,他诙谐幽默,有“三北徐文长”之称,只是很爱捉弄人。捉弄的次数多了,难免有人说他坏话。有一次,镇上有人在背后说坏话时被孙鬼头听到了,被他记在了心里。数日后,那人担着粪桶过桥,孙鬼头上前说:“大叔,你一个人挑一担粪多沉啊,我帮你抬过去吧。”那人连连道谢。谁知第一桶粪过桥之后,孙鬼头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人忙央求他把另一桶也抬一下,孙鬼头说:“你不是说我爱捉弄人嘛,那就如你所愿吧。”语毕,扬长而去,留下担粪的人望着一桶粪便愁眉不展。当然,传说多是虚妄的,历史上的孙鬼头是一个颇为正直、廉洁的人,敢于针砭时弊、为民请命。
遥望历史,七星桥不只是一座留有传说的桥,更是一座铁骨铮铮的桥。
沿七星桥南向而行,有个“横河战斗纪念碑”,记录着曾经发生在这儿的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1941年10月22日,宗德三大(从浦东渡海南下到达浙东的宗德指挥部第三大队)的指战员们想借道七星桥去横河镇上进行抗日宣传,坚定民众抗日的决心,不幸遭遇日军的伏击。因是敌众我寡,且无遮蔽物可作掩护,经过一个半小时的拼死战斗,除少数人突围外,包括大队长姜文光、副大队长姚镜人在内的二十九人英勇牺牲。这段往事,让七星桥、让横河这个地方古朴之外,又多了血性和悲壮。
傲骨铮铮,硬如磐石。每次从桥上走过,我总能感受到这股磅礴的力量。桥身一步一阶,石阶与石阶交会的地方,长着许多青青小草,那一抹抹岩石缝里透出来的绿,好似英烈们不屈的意志,又好似逆境中生长的希望,给人以无限光明。
这样的七星桥,又怎会让人不着迷?
遗憾的是,时间是记忆的碎纸机。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桥还是那座桥,街还是那条街,但热闹已不复从前,关于它们的记忆也渐渐模糊,只能凭着之前的印象和别人未可尽信的描述,含糊其辞地说上一些。一座七星桥,可讲三页纸,一座老街,又能再讲十页。
七星桥畔,街上的风声,路边的水声,日复一日,重复弹唱了多年。谁也不曾料想到,有一天繁华的闹市会忽然变得萧条,就像一个人正值青春年华是不大会去想自己衰老的模样的,正因为未曾防备,当那一天突然降临时才愈发感到错愕和震惊。
如今的横河老街宛如“空巢”,年轻人纷纷跑去城里工作了,留守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远也好,近也好,这个镇上的人们大概也只有在一些老物件损坏后找不到替代品的时候才会想起它——“要么去老街看看”,而老街多半不会让人失望而回。
或许,时过境迁之后我们仍应感到庆幸,因为只要老街还在,我们总能循着它找到过去,不至于在回忆的时候迷了路。七星桥边的横河老街,老街边上的七星桥,哪怕再过千年,依旧是横河故事集里不可舍弃的两段内容。
二、千年孙境
从横河战斗纪念碑亭顺着杨梅大道南行三里地,可见一处古迹——孙家境祠堂。远远望去,一块写着“千年孙境”几个字的牌子立于桥上,虽不甚大,却十分好认。
沿着石桥往里走,只消半盏茶的工夫就可行至孙家境祠堂。祠堂外,两根旗杆迎风而立,甚是醒目,乍看之下,竟比屋顶还要高出许多。走近了看时,正上方有一匾额,上书“孙境宗祠”。两旁横梁之下张挂着灯笼,将祠堂衬出了几分幽寂之感。隔着敞开的大门将视线往里延伸,可以看到柱子上的两副楹联,分别写的是“源出睦州,五代三司开宝地;脈承烛溪,九卿六世旺群英”和“报国精忠明列士,和日月共映;崇文尚武三孝子,并河山同荣”,可视为对祠堂中展示的部分人物的简评。
其实,若是只看外观,孙家境祠堂和其它大多数的祠堂并没有大的不同,无非是几株盆栽,几棵老树,几个泥塑,几幅画像,几只大鼎,几样遗物,外加几段叙说来历的文字简介,即使有不同,也无非就是面积大了点,年代久了点,气势足了些。由此以观,孙家境祠堂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所传承的文化和精神。
在浙东,因家族迁徙聚而成村的缘故,有很多带“家”的村落,如童家岙、杨家岙、祝家桥,但在家后面与境相连的却只有一个孙家境。它如鹤立鸡群,显得卓荦不群。初中时候,我就读的龙南中学离孙家境祠堂仅有四百米远,故而放学后偶尔会与同学一起去此地。同学之中,有一位姓孙的好友尤其爱去。而我对孙家境的所有印象,也都与那时的见闻有关。
关于孙家境,坊间有一句谚语:“横河孙家境,纱帽八百顶。”纱帽也叫乌纱帽,因古代王公大臣皆着此帽,久而久之,便成了官员的通用称呼。乌纱帽有八百顶,也就意味着有八百个做官的人。只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八百是实数,还是像“屯八百里”这样的虚指。不过从民谚的口吻来看,孙家境做官的人有很多应当是确凿无疑的。做官的人多也许不能证明一个地方的民风之善,但是在从前科举取士的年代,“纱帽八百顶”至少说明孙家在子孙后代的教育方面是很成功的。
当然,孙家境之所以能够闻名后世,凭的绝不只是做官的人数之众,而是在于孙氏族人世代传承的忠孝仁义。
孙家境祠堂里供奉的始祖孙岳是五代十国时期后唐人士,他的事迹见诸《旧五代史》,史家称其“强干有才能”。因忠义直言得罪上官康义诚,为其暗箭所害。身死之日,满城百姓,“识与不识,皆痛之”。在孙岳过世后,他的后人尽数移居到了烛溪湖畔,也就是今天的孙家境一带,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繁衍子嗣。
如果说孙家境的发迹在后唐揭开了序幕,那么至明朝中叶算是达到了鼎盛。文武两科,中进士者比比皆是,甚至得中状元、榜眼、会元的也不在少数。在其光芒最耀眼的时候,曾出现过“一门三孝子,五代九尚书”的盛况,故而有“一个孙家境,半部明代史”的说法。据研究方志的专家统计,历数明清两代,孙家族人当官的共有609人,其数目之大令人震惊。而且孙氏子孙为官,做的大多都是清官、好官,鲜有听说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纵观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家,能够创造这种奇迹的似乎独此一家。
不过,要说孙家境忠孝仁义的典型代表,非孙燧和他的几个儿子莫属。在宁王之乱中,孙燧和王守仁这两个名字,像暗夜里的两个火把,一者为臣死忠,一者勤王破贼,给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和罹难百姓以大光明和大希望。
早在孙燧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前,宁王朱宸濠的“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故而孙燧受命巡抚江西赴任前,先让妻子和儿子返回了老家,自己只带着两个仆从轻车简行,奔赴南昌。显然,孙燧此行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做一个忠臣,就算明知是死,也要舍身成仁,不避不惧。借用三百多年后林则徐的话说,便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孙燧甫到南昌,便察觉到了异状,他发现就连自己的身边也被安插了不少宁王的眼线。心知宁王必反,孙燧暗中挑选忠臣义士,开始提前布局,以备将来之患。他以防盗为名,加固城墙,增兵要塞,又恐宁王打兵器库的主意,假讨贼之名,将兵器辎重挪至他处。事实证明,这一步是很有远见的,后来宁王叛乱时,在兵器库中寻不到兵器,只能持木棒应战,武器上失了先手,被勤王之师打得溃不成军,这是后话。此外,他又时不时对宁王晓以大义,当然,换来的只是宁王的白眼。数度交手之后,孙燧成了朱宸濠的眼中钉、肉中刺,几次毒杀不成,宁王借寿宴之机,杀了一直与他作对的孙燧和许逵,正式起兵谋反。想那孙燧的骨头也当真是硬得可以,被打断一条手臂后,仍然怒骂不止。就义之时,风雨大作,天地悲号,草间百虫似也有感于其德行,蚊蝇之物不近其身。
数日之后,孙燧殉难的消息传到了孙家境,这对孙家人来说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父能死忠,儿岂不能死孝哉!”几乎都来不及悲伤,长子孙堪决定带着两个弟弟“挟刀赴南昌”,与逆贼一决生死,以慰父亲在天之灵。然而,当兄弟三人先后抵达江西时,叛乱已经平定,宁王也已遭擒。他们便去收殓父亲的遗体。因是太过悲痛,孙堪在父亲的灵柩前数度哭得昏死过去,醒来之后,两只耳朵听力严重受损,几近失聪。兄弟三人带着父亲灵柩回到故乡,下葬之后,结庐墓侧,蔬食三年,三年之后又墨衰三年。孝子之名,誉满海内。
除了孙燧父子四人,孙家历史上其他的忠臣义士也一样令人钦佩,譬如学识渊博、持身清正的孙应时,正直敢言、心系家国的孙如法,毁家纾难、匡扶社稷的孙嘉绩……他们每个人都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感人肺腑的故事。听着这些孙氏先祖的故事,我忽然明白了祠堂中“燕翼堂”三字的含义:燕无翼不飞,燕翼可不就是指那些国之股肱吗?
在我的印象中,关于孙家境还有一段掌故,那是老师在课堂里讲给我们听的。因是孙家进士及第、身膺要职者甚众,且尽忠职守,于国家功勋卓著,皇帝看在眼里,特颁一道圣旨,赐孙家一个“境”字——依我推测,此“境”的含义料是与古代的封地相仿吧——在那道圣旨中,皇帝还规定往来官员不论职位高低,凡进入孙家境内,文官要落轿,武官要下马,以示尊重。“文官落轿,武官下马”八字此前我只在演义小说里看过,忽然发现身边也有这样一处所在,再结合一代又一代孙家子弟的人品、文章,不由得对孙家境多了几分敬意。
只可惜,昔日官邸如林的孙家境如今已无宅院遗存,只剩得这一座半新半旧的祠堂为后世的孙家子弟守着一扇回家的门,也为我们了解千古风流的孙家境留了一把钥匙。它为我们完美地呈现了为官者如何受人景仰的一个范本案例。通过这个保存相对完好的古迹,我们方才真正明白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句话所表达的深刻寓意。
(原载于《浙东》2019年春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