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 非虚构 ”写作的二重真实性

2019-10-18 09:38薛月兵韩嘉敏
今传媒 2019年9期
关键词:写作

薛月兵 韩嘉敏

摘 要:新世纪以来,“非虚构”写作成为颇受作家和读者关注的一个创作热潮。通过对《人民文学》杂志中所刊登的“梁庄系列”“羊道系列”《中国,少了一味药》《盖楼记》《羊道》《生死十日谈》等作品的分析,可以概括出真实性在“非虚構”作品中的具体表现:素材的真实,作品的素材往往经由作家亲自走访问询、调查研究以及查阅文献中得来;本质的真实,作品中所阐发的观点反映出中国当下的社会问题、现实矛盾并伴随着作家诚挚的情感体验。

关键词:“非虚构”写作;素材真实;本质真实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9)09-0136-04

一、引 言

2010年,国内权威文学刊物《人民文学》于第2期率先开辟了“非虚构”专栏,引起了国内“非虚构”写作的热潮。这一专栏延续至今,并陆陆续续刊登了近40多部“非虚构”作品。梁鸿的“梁庄系列”:《梁庄》《梁庄在中国》、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李娟的“羊道系列”、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等作品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并得到了很多作家的积极响应。国内其他大型文学刊物,如《收获》《当代》《花城》《读库》等刊物也开辟出了与“非虚构”写作相关的专栏。尽管学术界关于“非虚构”写作的理解存在着较大的分歧和争议,但总体上并未影响其迅速发展的猛烈态势。

“非虚构”写作自诞生以来之所以受到读者的追捧和青睐,无疑与它所体现的真实性密切相关。《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指出:“在‘非虚构的写作中,他力图捕捉和确定事实,但与此同时,他是坦诚自我暴露的,他站在那里,把他作为个人的有限性暴露给大家,从而建立一种‘真实感”[1]。同时作家梁鸿也认识到:“‘非虚构还是真实,只不过说我的真实是有限度的。在我的‘非虚构里边,我清晰地告诉大家我是有犹疑的,我可能不对,我可能会产生某些幻觉,或者说当我看到某个场景的时候,这是我的一个理解”[2]。笔者认为“非虚构”写作中真实性与新闻写作中“用事实说话”的风格类似,即通过作品素材的真实和社会本质的真实来揭示人性、社会以及世界的本真。

二、真实的素材来源

《人民文学》在2010年第11期推出了“人民大地·行动者”的写作计划,其宗旨是“以‘吾乡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3]。在此计划的号召之下,作家以介入性的写作姿态和紧跟社会问题的探求精神深入到现实生活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采访调查、追踪记录,在作品的素材层面表现出真实性的特征。具体来说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走访调查

“非虚构”写作的真实性特别注重作家本人的“行动”和“在场”,鼓励作家对于事件的细致考察和深入体验。因而,在大部分“非虚构”作品中,作家穿行于各种叙事现场来为读者讲述自己的切身经历,如梁鸿的“梁庄系列”、李娟的“羊道系列”等。为了完成“梁庄系列”,梁鸿连续两年利用暑期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走访了近十多个省市,三百多人,记录梁庄人的生存现状和精神苦痛。怀着对故乡的忧思,梁鸿重新审视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以及梁庄人生存中的本质问题,认识到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以及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对于中国农村的诸多影响,并思索着在此语境中乡土社会的命运。由此,梁鸿搭建了严密的采访和谈话体系,包括村支书、教师、朋友、走出乡村的企业家、打工者、孤寡老人等群体,他都对其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访谈。在与人物的访谈中,通过捕捉访谈对象的真切反应带给了读者震撼体验的、最为真实的记录,并让读者深切感知到城市化进程中被遗弃的村庄折射出的破败、虚空和孤寂,由此引发了社会各界对往返于城市和乡村的弱势群体的关注。

在《中国,少了一味药》中,慕容雪村潜入江西上饶一个传销组织之中,并整整生活了二十三天。作品细致深入地写出了传销窝点的分布和传销人员的活动,他们住在多人拥挤混乱的套房里,盖着黑心棉,躺在硬板床上,最初每天都会见到不同的人对他们进行监视和洗脑,在言论控制和思想控制中学习传销组织的《二十一条》和《业务洽谈》,作家最终向公安机关报案并成功摧毁了这一犯罪团伙。同样,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通过二十八个词条反映出了南方工业生活充满艰涩、辛酸的打工岁月。作家持有一张本科文凭却卷入千万南下打工者的大潮之中,几乎尝试了所有的工种。凭借着对此经历的熟悉,作家将这些历程用“打工”“流水线”“工衣”“食堂”“打卡”等词典中词条的方式串联起来,为我们展示出了打工者的诸多困厄与艰辛。此外,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同样以调查、走访的方式,深入到农村的细部,写出了农村人的城市伤痛和返乡之困,以及他们在城市与乡村的双重困厄中的精神危机。此类作品读之往往具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受和触及灵魂的精神震撼。

(二)查阅资料

“非虚构”写作中,还有一类作品是关于历史记忆的。总体来说,走访是作家眼见和耳闻的第一手资料,更为直观,而历史文献则因年代久远不免在流传以及重述中有所流失,因而在真实性上逊于走访。然而,无论是关于历史事件还是个体生命的回忆,沉浮已久的历史钩沉再一次铺陈在世人的面前,在传达出真切的现实感的同时,也表现出作家的沉思和缅怀。阿来的《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荣获了2013年度“人民文学”“非虚构”奖。作品主要讲述了一个地处康巴,名为瞻对的地方200余年的历史,并牵扯出来从清代以来的汉藏关系。中央与地方政府自清朝雍正八年到康熙二十二年七次对不服管教的瞻对土司用兵,这二百多年来经历了清廷官兵、西部军阀、国民党军队、土司武装以及英国等外部势力的侵袭与干扰,多次战争使得这片藏地战事频繁、纷争不断。可以说,在创作之初作家付出了无数的心血。为了创作出这部优秀的作品,一方面他十几次深入藏地调查研究,获得了民间的第一手资料,如官府的正史、民间传说、寺庙记载等;另一方面他又逼迫自己像学者一样查阅和钻研了数百万字的史实资料,如清史和清朝的档案,并且学习了档案运用材料方面的知识,以了解从近代到民国丰富的历史场景和细节,从而为读者展演了一部复杂深邃、曲折厚重的康巴历史。

同时,军旅作家王树增也创作了《解放战争》《抗日战争》《朝鲜战争》等一系列以重大历史事件为题材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创作之初,作家无一例外地查阅了大量的原始文献和资料。作家坦言:在创作《抗日战争》时“我会在前期把各方史料相互进行印证,日方的、国民党的、美军的、个人的、战史的都放在一起印证。只有印证了才能知道哪些材料有偏颇之处,日军的有,我们的也有。所以需要在心里对历史的走势了如指掌,对历史产生的原因非常清晰,把握这些原则以后就能大概判断出来这些材料的水分在哪里,比较接近真实的是什么”[4]。如其所述,通过作家前期辛勤的努力,作品在无形中拉近了我们与历史人物的距离,让读者清晰地感受到历史人物鲜活灵动的性格特征。没有前路蜿蜒的铺垫就不会有今日的生活,当我们处在今天的时代再去回看曾经的峥嵘岁月,以往的记忆留存在时间的流动中早已被重镀了不同的色彩和意义。

三、社会本质的真实

随着信息技术、网络媒体的快速发展,各种“仿真”产品层出不穷,一定程度上模糊“超真实”与真实的界限。“非虚构”则在媒体所建构的“超真实”的世界中意欲为今天的人们寻找到一种回归真实的可能与方式。就文学而言,“非虚构”写作既非简单意义上的“虚构”的对立面,也不同于想象和虚构所营造的艺术真实,而是通过发现问题、揭示真相,以再现时代、社会与世界之本真存在。因而,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回归真实的渴望、探求真实的精神。究其实质,“非虚构”作家立足于现实绝非仅仅出于口号式的响应,而是作家的内驱力使然。他们想要关注和揭示更多未被发掘的真相,在对事实尽力还原的基础上去挖掘更多未被关注的、矛盾而尖锐的现实问题。

(一)深刻的现实主题

现阶段城市和乡村发展是不平衡的,城乡之间经济的差距依然很大。梁鸿的《梁庄》通过描绘河南穰村的现实图景,表达了在中国高度发展的城市化进程中农村所面临的诸多问题,既包括现实的苦痛,如环境的破败、医疗水平的匮乏、教育现状的落后、乡村政治的腐败、道德风气的堕落、青年劳动力的流失等;梁庄小学已经关闭了近十年,院子里的空旷处被开垦成了菜地,昔日书声琅琅的教学楼现在堆满了破旧的家具。不只是梁庄小学本身逐渐破败,整个农村的文化氛围和向上的精神都在逐渐消亡。同时也包括精神的困境,如留守儿童的孤单、农民养老的绝望、新婚夫妇分隔两地的苦闷等等。在梁庄,年轻的劳动力都外出打工赚钱,几乎家家都只留下了年迈的老人照料孙儿。留守老人不得不下地干活,而留守儿童的教育也成了一大难题。不惟如此,在中国还有无数个像“梁庄”一样的乡村正在抑或已经变成了充满疾患的空壳。梁鸿曾表示:“我希望,通过我的眼睛,村庄的过去与现在,它的变与不变,它所经历的欢乐,所遭遇的痛苦,所承受的悲伤,慢慢浮出历史的地表。由此,透视出当代社会变迁中乡村的情感心理、文化状况和物理形态,中国当代的政治经济改革、现代性追求与中国乡村之间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5]。如其所说,《梁庄》折射出了积极的社会价值:即不要单纯批评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问题,而要去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当前我国的乡村振兴战略和新农村建设都旨在平衡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差异,要对农村进行重新规划和建设引领正确的发展方向。我们的城市化应该是集产业、人口、土地、社会、农村“五位一体”的城市化。要统筹城乡发展缩小差距,加强对乡村改革政策的实施,加大对乡村的扶持力度,解决农民的就业问题,这是梁庄给予我们的深切反思和现实意义。

时代在不断的变化更迭,落后地区的乡村人长期处在物质上的贫困与精神的贫瘠之中得不到纾解。孙惠芬在她的小说《生死十日谈》中,将遥远的大山深处深埋着的难以触及的伤痛和血泪向读者揭示了出来。与城市人充裕的现代化生活水平和先进的现代化教育水平相较,小说中人物处在偏远闭塞的环境之中。由封闭落后所引发的固步自封的思想和传统观念却依然缠绕在他们心头,他们看待问题的方式简单而又片面,更难与当今现代化发展相适应,他们的精神困惑往往将其引向无可挽回的局面,造成一例例自杀的惨案。不论是农村的整体环境还是农民的生存状况、精神状况的改善,仅仅依靠外在的变革是不行的,还需要内在的、更深层次的变革。孙惠芬勇敢地迈向了这一片领域去触碰那些沉痛的现实,无疑是非常可贵的。正如她在小说尾声中所言及的:“我希望我的书写没有歪曲、改变事实的真相。”这不仅表达出作家呼吁整个社会关注农民精神现状和情感困境的愿景,也表達出作家对当下时代社会的审思与救赎。

此外,乔叶的小说《盖楼记》《拆楼记》也触及了当代城市发展中非常尖锐的话题——拆迁。作家细致入微地呈现了乡村人们在城市化进程中尴尬的细节和复杂微妙的心理。盖楼过程的不易、政府与乡民间的矛盾、从乡村到城市的转变等,看似平稳运行的社会体系下实则矛盾重重,其中涵纳了个人和集体、人性和利益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也是通过对工人们衣、食、住、行的描写折射打工者在严酷的南方工业体系下卑微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处境,它既是打工者的真实写照,也是工业文明时代的缩影,反映出了处在中国南方外出打工者的无奈和惶惑。这些作品中没有刻意强调主题的深刻性,但却在字里行间传达出了一种正视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精神。

(二)对作品的真情实感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以《诗经》和《汉赋》作比,指出了文章的行文不应“为文而造情”。此种文章因炫耀浮词华藻,而仅仅流于表面、缺乏真情。与之不同,“非虚构”写作则是“为情造文”,并传达出作家由衷而发、真挚而充实的情感体验。以《梁庄》为例,梁鸿二十岁以前都在梁庄读书,是土生土长的梁庄人。多年后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面对故乡翻天覆地的变化,内心不禁感慨万千。她写父亲、哥哥、当时的校长、儿时的朋友,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他们的怀念。在写作过程中,作家都能与他们平等的坐下来交谈,没有身居城市、高人一等抑或是身为大学教授的优越感,并在文字中传达着对故乡脉脉的关怀和温情。在一次受访时,梁鸿说道:“我确实是以一个梁庄的女儿回去的,在那儿成长的孩子的身份回去的,像吸引力一样,吸引你不断的回去。所以在写的时候,确实会不自觉地充满感情……它就是你的故乡,是你精神深处的最基本点,是一个核心点”[6]。因此,作家虽然久已不在梁庄生活,但却能一次又一次的激荡起对故乡的深沉眷恋以及书写故乡的冲动。

同样,新疆作家李娟笔下的“羊道系列”也是如此。这几部作品讲述了她与哈萨克牧民扎克拜一家共同在冬窝子里生活,并跟随牧民辗转于四季牧场的经历。作家以她自己的视角叙写了哈萨克牧民生活的日常起居、饮食习惯,以及她与牧场上的马儿和羊群相处的生活点滴。李娟虽是四川人,但她从小就跟随母亲和外婆来到新疆的阿勒泰地区,作为一生中最为熟悉的地方,作家对其第二故乡充满了无限的怀念。李娟曾表示,“相比之下,我与山野的缘分更深一些。眼下这个世界因为与我的生活有关而使我心有凭持。这石头路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也因我时常穿梭、耽留而令我深感亲切、踏实”[7]。在李娟的作品里,她并不是作品中的主角,她的牧民朋友、牧场上的各种小动物们以及生活里的日常琐事才是她着力描写的对象。在“羊道系列”里,有美丽的自然风光,有热情好客的扎克拜妈妈一家和其他朴实的牧民,有长途跋涉、迁徙流离的劳累和艰辛。她的文字流淌着一种清淡而又跳动的美,轻松地展现了阿勒泰地区的风土人情。从这些细小的生活记录里透露出了李娟对哈萨克牧民的深厚情感和她对这片土地的热忱。由之,作家豐富的生活阅历和深厚的情感体验构成了这些作品的主要部分。

“非虚构”写作的应运而生顺应了时代的发展和人们的阅读需求。无论是素材来源真实可信的选取,还是对于社会问题、现实矛盾的揭示,都使这一题材表现出不同于“虚构”文学的真实性。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我们缺乏的正是一种直面社会问题和时代困境的现实主义精神,而“非虚构”写作无疑是在对此种现实主义精神的承续与超越,其以一种积极的姿态、介入的品格,启迪读者、唤醒灵魂。同时,在阅读“非虚构”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也能够真切地体会到其真实性带给读者的震撼力量和反思品格。

参考文献:

[1] 邰筐.“实”是灵魂“虚”是翅膀[N].检察日报,2011-11-25.

[2] 梁鸿,邵丽,李敏,刘军.“梁庄的堂吉诃德”——梁鸿作品对谈纪实[J].汉语言文学研究,2018(1):100-109.

[3] 李敬泽.“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J].人民文学,2010(11):208.

[4] 蒋楚婷.把握复杂、丰厚的抗战历史——王树增谈《抗日战争》[N].文汇读书周报,2015-07-15.

[5] 刘莉.怎奈故乡变他乡——梁鸿访谈[J].中国图书评论,2011(6):59-63.

[6] 梁鸿,张丽军.乡土中国的现在与未来——梁鸿访谈录[J].百家论坛,2015(2):39-56.

[7] 李娟.羊道·深山夏牧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武典]

收稿日期:2019-05-17

基金项目:山西师范大学优质课程“应用文写作”(2018YZKC-22)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薛月兵,男,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传播媒介与当代文学研究;韩嘉敏,女,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非虚构”写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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