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兴艳
摘要:反讽是基于文本的一种特殊的表现手法,因此,反讽文本的内在涵义因受作者处理和读者解读,有时便成了游离于文本潜在意义之外的精神存在。本文意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之上考察贯穿于其中的“反讽”现象,重点从主题、语言等几方面进行。
关键词:《尘埃落定》;反讽
小说是基于一定现实的特殊的文学存在,更是基于作者精神情感表达的特殊创造。因表达的需要,修辞便成了一种承载文本重点涵义的重要手段。“反讽是一种超越修辞的修辞格:其他修辞格基本上都是比喻的各种变体,立足于符号表达对象的异同涵接关系,反讽却是符号对象的排斥冲突;其余修辞格是让对象靠近,然后一者可以代替另一者,反讽是和相反相成,两个完全不同的意义放在一个表达方式中;其余的修辞格是用各种方式接近一个意义,反讽却是欲擒故纵,欲迎先拒。”这是基于符号学基础上的反讽解说,这一说法使反讽在表达与解释之间的张力瞬间拉开,形成了一种强力互动式交流,以求取一种超越传达本身的效果,使表层信息与深层信息之间的对比性以及意义的冲击感更加明显。而也有学者表示:“无论从何种意义而言,反讽都具有双重指涉功能,表层指涉的含义悖谬迫使人们思索文本背后的深层指涉。深层指涉最终消解颠覆表层故意设置的形式迷障。”反讽的虚指和实指之间的关系就如同米克说的那样“既有表面又有深度,既暧昧又透明,既使我们的注意力关注形式和层次,又引导它投向内容层次。”《尘埃落定》是一部比较特殊的小说,这种特殊性体现在故事的主题、主人公的叙述视角与其余人物视角的明显差异上、集柔性与野性于一身的语言表述上等等,而作者似乎也在有意放大这种差异。
一、主题
关于《尘埃落定》的主题,阿来自己说过是关于“权力”和“時间”。权力是阿来结构文章的一个关键点,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开关装置,关系着小说进展程度的快与慢,同时,对争夺权力各方的描写,恰恰是一出反讽大戏。
首先是上层阶级对权力的热衷。麦其土司是整个麦其家族的大家长,他对自己的土司权力执念甚深。对合作对象黄特派员,麦其土司的态度从欢迎到担心忌惮,这种情感的变化,对进犯者触犯自身权利时瞬间产生的危机警戒;对在权力顶层的汪波土司,麦其土司不遗余力地在打击对抗;女土司茸贡土司的权力,麦其土司也妄想通过“傻子”我能够获得;对土司权力继承人的哥哥(旦真布贡),麦其土司从刚开始的愿意到后面以一系列口是心非的试炼为借口的推脱,在哥哥遭暗杀身亡之后,麦其土司再次迅速上位的举动,便可看出其对权力的执着。哥哥是麦琪土司的大儿子,也是理所应当的未来土司的继承人。阿来将其描写为勇敢、“聪明”,哥哥对权力的向往比较明确——土司地位。因此,表面上哥哥的竞争对象仅是一个“傻子”弟弟或者说没有人,事实是哥哥最大的竞争对手是他的父亲麦其土司,哥哥在错误地将竞争对手判断为傻子弟弟“我”之后,便注定了其不懂形势所要遭受的后果。“我”是文中故事的讲述者,是一个“傻子”,阿来以一个“傻子”视角来体察自诩聪明人们的世界,这二者之间本身就具有强烈的反讽性。而且阿来所刻画的是一个“不安分”的傻子,并且通过傻子“不安分”的行为来刺激聪明人们,引起他们莫须有的防范。“傻子”对权力的争夺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向往”,是处在一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之下的,这种“摇摆不定”不乏有别人的煽动成分,如来自侍女桑吉卓玛、母亲、侍从索朗泽朗、妻子塔娜等;同时这种“摇摆不定”也有“被逼梁山”的成分,这主要是来自哥哥单方面的视为对手的无奈与压力。这种无心却不得已而为之的心情,正常人怕是承受不来,笔者私以为这或许是阿来特意选择了一个“傻子”来叙述的原因之一。其次是中层阶级对权力的追逐。这主要表现在门巴喇嘛与济嘎活佛的较量之间。这二者都是麦其土司官寨的特殊人,他们的地位随时可以发生变化,“对于这一类人,土司对他们要放纵一些,前提是只要他们不叫土司产生不知道拿他们怎们办好的感觉就行了”。纵使没有对上层权力产生威胁,但彼此之间的相互倾轧或是权力的争夺还是比较明显。他们致力于夺得上层阶级的关注和重用,各自发挥优势,不愿在双方的竞争中被出局。面对第三者的侵入,济嘎活佛即使违背原则也要保住名声地位,在这里名声与权力已经占据了本来的佛性。笔者私以为,相较于“傻子”天生的呆傻,这种本身具有大智慧的人的堕落更是体现“反讽”主题的力证。最后是下层阶级之间关于权力的期盼。下层阶级的权力是需要上层阶级赋予的。桑吉卓玛因对“傻子”的服侍,获得了独特的关照,因此她得到了比奶娘还要大的权力,即使后面她从一个自由人变成了奴隶,她依然在傻子对她委以重任的时候感到了拥有权力的快乐;侍从索朗泽朗和小尔依是“傻子”的左膀右臂,权力是从他们一出生就被赋予的,或者说从他们祖辈的时候就已经被赋予特定的权力,他们无法选择,尤其是小尔依,他对无法拒绝这种权力时所表现出的无力感,使其具有了一种悲壮性;管家在官寨的时候和他随傻子在边界时展现出了两种不同的状态,促使他改变的正是傻子对他权力的赋予,使他焕发了活力。
权力是《尘埃落定》的主题之一,不同的阶层对于权力有不同的诉求,权力凌驾于亲情、爱情、友情之上,也主导着不同阶层间忠诚与叛逆的平衡。阿来建构了一个权力场域,将每一个人物都安置进去,通过不同的情景或冲突来达到作者想要的反讽效果,同时也引起读者对人生的理解与感悟。
“时间”是《尘埃落定》的另一个主题。对这个主题最庞大的体验是一个土司家族的没落或者说是毁灭。再细分一点便是主人公“傻子”的直观行为。然而文中出现的时间节点都缺乏具体性,如: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这天早晨下了雪,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记事是从那个下雪的早晨开始的,是我十三岁那个早晨开始的;几天之后,我的兄长押着新购的军火到了;……
通过这些例子可以看出作者在处理时间节点上一般都采取模糊化的处理方式,使整个故事都处在一种无意识、然而一切又是在井然有序地进行之中。这种时间的处理与把握,在叙述的同时也达到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文中叙述者“傻子”的直观行为更是对时间的打乱与重置。“傻子”在不停地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的柏拉图式的追问中重塑时间,试图将已经模糊了的时间确定化。作者在小说中专列一章来描述时间——《快与慢》,让一个“傻子”来探讨时间快慢这样的哲理性问题,在“傻子”不负众望的表述中,时间被描述为一种朴素的常识性存在,一种可受人力改变的东西,“自从有了照相机,我们的日子就快起来了”。作者将一个重大的哲学命题,以一个“傻子”之口表述出来,在讽刺的背后揭示的是十足的哲理意味。
二、语言
语言是某种意义完成表达的关键,意义存在的外在形式便是语言,语言是钩织语境的重要材料。布鲁克斯认为反讽便是一种对语境压力的承认。阿来用语言对藏族地区的土司家族社会进行了书写,是一种对特定历史的重塑。关于文本语言的反讽性表现,正如布鲁克斯所言体现在语言构成的语境中。《尘埃落定》在语言的选择和描写上很有功力,阿来本人曾说:“我对我小说的语言基本是肯定的。什么样的语言风格是与故事配套的 ,而且知道如何可以更好地表达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内容、情感、思想。好的语言可以把这种丰厚的内容呈现出来。”为了更好地探究和分析《尘埃落定》语言中的反讽性,笔者将从以下两点展开。
(一)柔性的语言
通过对文本语言的研读分析,笔者发现“柔性”其实是文章主体语言的特点。这种“柔性”体现在对故事的平和叙述中,包括对故事冲突爆发点的消解,使一个剑拔弩张的场面一下子归于平静,也包括叙述者有意地跳出叙述框架,一再消解故事的紧张性。如文章第二章第一节麦其土司得知自己的大儿子像演戏的和尚一样去为人们表演了,他的情绪一下子就被调动起来了,他高叫:“那就叫戏停下来!”再加上一向顺从他的意旨的喇嘛的不赞同,场景一度紧张,在这关键时刻,叙述者出现了,合理而不累赘。其实作者在第二章第一节一开始就打算酝酿一个小冲突,以胜利大宴为参照点,以黄特派员的逗留不离开为矛盾起点,到得知哥哥像演戏的和尚一样去表演使矛盾直线上升,而一向顺从的喇嘛的不愿意,则使矛盾到达了顶点,然而叙述者的出现,轻而易举地抚平了矛盾顶点,在随后的叙述中,矛盾消于无形,一切回归平静。这样安排故事发展的方式不算特别,但阿来的出彩之处在于叙述者的介入,使得故事的走向一直处在既定的框架之中。“柔性”语言反讽性的体现,在于作者不厌其烦地营造一个个极具讽刺性的语境之中,如刻画了“傻子”和他的随从捉野画眉的事件;罂粟花事件;杀手复仇事件等,作者在讲述这一系列的故事时有意淡化其崇高性,自然讽刺意味十足。
(二)野性的语言
与“柔性”语言不同,野性的语言向来更为大胆,表现出的情感也更为强烈。如在刻画场面时:“一串风一样刮来的马蹄声使人立即精神起来。一线线阳光也变成了绷紧的弓弦”、“几声号角,一股黄尘,我们的马队就冲了出去”、“狼群出动了。一声声长嚎在山谷中回荡”等,如对人物的刻画尤其是在刻画女性时,如“女人们把一个男人摔倒在地上,撩起长袍,剥去宽大的裤头,把牛粪糊在那不想安分的东西上面”、“两个姑娘尖叫着,从我们马前跑过去了,一双乳房像鸽子一样在胸前扑腾”、“我喜欢卓玛,我喜欢她身上母牛一样的味道”等。作者对女性的刻画总是赋予她们野性的成分,这种野性可以极大地吸引男性的目光。然而,野性的成分并不能抵消女性在男性权力争夺中的弱势地位,或改变女性依附男性生存的长久模式。赋予女性野性的成分是作者试图对女性身份地位重建的一种尝试,然而在文本“权力”主题的统摄下,女性的野性成了促成文章主题更明显的参照物。
语言的精妙是《尘埃落定》的一大特色,柔性与野性,是作者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的体现方式之一,也是完美表达“主题”的重要工具。
理查德罗蒂说“反讽的反面是常识”。正是有了常识先行,读者才能在字里行间看出许多讽刺之意。《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办成了聪明人都办不成的事,他有智慧、有爱心、有远见,这本就超出了常人的能力范围,说他是“智者”也不为过,而阿来却将这个人框定为“傻子”,与各路“聪明人”交锋,这种逆常识而行的安排,将要传达的讽刺之意跃然纸上。“小说中的人物,不同于历史人物或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小说人物不过是由作者描写他的句子和让他发表的言词所塑造的。”再简单一点,小说中的人物是作者情感的承載者,作者移情于小说中的人物。《尘埃落定》中的一众人物,栩栩如生。许多研究者认为“傻子”是作者情感的代言人,借“傻子”来之口来讲述,事实上,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可以是作者的代表,无论是权力的争夺者,还是爱情的渴求者,都是作者用以达意的代言人,只是戏份的多少不同罢了。罗兰巴特认为:“文攫住了它的读者,与其在一奇异的境况里交流:拒斥、宁静,两者兼有。”笔者拜读《尘埃落定》时,从一开始的惊艳(背景和题材),到后面的迷乱(文章主人公的选取),再到大肆地妄想(文章的主题到底是什么),最后归于平静地思考。文章的题材和主题,注定了与那种心潮澎湃、歇斯底里的阅读快感相去较远,尘埃落定,一切静归,这或许是文章最后想要达到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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