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抒情性散文主题情感的把握

2019-09-10 07:22钟夏梅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朱自清父爱橘子

钟夏梅

作家吴晗说,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学生心目中,“朱自清”三个字已经和《背影》成为不可分的一体。[1]《背影》成为了叙事抒情性散文的范本,而“背影”本身也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又一经典形象,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它之所以能历久传诵而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当然并不是凭藉了甚么宏伟的结构和华瞻的文字,而只是凭了它的老实,凭了其中所表达的真情。”[2]历代以表现父子之情为主题的散文不少,为什么《背影》成为了经久不衰的经典?其实作者在表达主题情感时,还是灵活巧妙地借助了一些散文常用的手法。

一、特写一个“背影”凸显主题情感

叙事抒情性散文常常写人记事,但是不求全面、完整,只求精要,并为主题服务。写散文应该找好一个小的切入点、凝聚点,以确定详写和略写。本文以“背影”为中心选材,零零散散的事件不少,但都是浮光掠影地写来,唯独详写父亲为我买橘子而爬月台时的背影。主要通过肖像和动作刻画,突出父亲对我的挚爱以及给我带来的感动之深。

①肖像的刻画。一处是说,“父亲是一个胖子”,身材肥胖的人行动自然不够灵敏,再加上年事已高,让人想见父亲爬月台时的不易。另一处写他的衣帽——“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穿着突出的是服饰的材料和颜色,那都是20世纪下层劳动人民的普遍性穿着。这一穿着的特写暗示了家境的惨淡、父亲的俭朴。怎么就体现了深沉的父爱呢?这自然要结合朱自清当时的家境来理解。

朱国华在《朱自清与<背影>》中有以下的记述:

文中所记买桔子等细节,使每个读者难以忘怀,对于我来说,就更理解其深意了。在过去的日子里,不要说几个桔子,就是金桔子、银桔子也不稀罕。然而,此时的父亲已是负债累累,囊空如洗,这一堆朱红的桔子便不同寻常了。读过《背影》的人,可能还会注意到父亲的穿戴是这样的:黑布小帽、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与些相对照的是:自清大哥却带着一件较为华美的紫毛皮大衣。此时,一方面为服孝,一方面是由于把所有的贵重衣物全部变卖了,但父亲却在这样的情况下,给自清定做了一件紫毛大衣,并亲自为他铺在座位上,以期抵御北国的风寒。[3]

关于紫毛大衣,朱自清在《买书》一文中有所交代:

结婚时期父亲给做的,紫毛(猫毛)水獭领,是布面子,土式样,领子小而毛杂——原因是用了两副马蹄袖拼凑起来。父亲给做这件衣服,可是费了点张罗。[4]

由此可见,在那惨淡的岁月里,父亲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尽力给“我”最好的。这份父爱还不够深沉吗?

②动作的描写。背影的特写镜头,写了手的动作,脚的动作,整个身体的动作,刻画得十分精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一动作描写只写攀爬的起始动作,不再写下去,在强光聚焦中,成了形象的定格。特别是“攀”、“缩”、“微倾”等词,将父亲爬月台时的艰辛真切地展现在眼前,也照应了之前的身材的交代。

在经济拮据、生活惨淡之时,即使身体不便,父亲依然坚持要攀爬月台去为儿子买橘子。这哪是一袋橘子?这是父亲那颗火热的心啊。作者怎能不动容?读者怎能不感动?

由此看来,作者将父亲那简单的形象,带有慢镜头般动作的“背影”无限放大,的确扣动了读者的心弦。

二、略述多件琐事丰满主题情感

散文最大的特点是“形散,而神不散”。这就要求作者能够合理安排文章的详略。最能够表现文章中心主题情感的材料,应该重点地进行详写,要用墨如泼;与表现文章中心主题有关,但只是起到陪衬、辅助作用的材料,则应该简略些,甚至惜墨如金。当然,在重点突出详写部分时,也不能忽视略写部分。略写虽是寥寥几笔,但若运用得好,文章重点就突出,主题就更鲜明,能起到“绿叶映衬红花”的作用。

如果说,《背影》里第六段“父亲为买橘子而爬月台”这一特写是红花,那么第四、五段细碎琐事就是一片片绿叶。

具体而言,“碎”体现在以下几件琐事上:

①嘱托熟识的茶房陪同“我”上车。“他再三嘱托查房,甚是仔细”“再三”写出了父亲嘱托查房路上好好照顾我的次数之多;“甚”字可见嘱托内容之详。可见父亲为儿子考虑之细、安排之周、关爱之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父亲总是“严父”,母亲才是“慈母”,更有“君子抱孙不抱儿”的说法。中国传统的父亲并不擅长正面、直接表达对子女(特别是对儿子)的爱。在文中,分别时,父亲叮嘱“我”的话却极少、极平常,但叮嘱茶房却再三,“甚是仔细”。这婆婆妈妈中絮叨的却是对儿子的牵挂与关爱。

②“送”或“不送”的犹豫上。一件本已说定的事,“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当时的朱自清却不以为然,“其实我那会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这犹豫不决间,看似“没决断”,但却是父亲对儿子的牵挂和不放心。“一个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的人,平时做事会这样犹豫拖沓吗?“一个易怒,总是见着我的不好”的父亲,此时为什么会这样的拖泥带水?说的是不放心茶房,还不是牵挂儿子,担心儿子!

③忙着与脚夫讲价钱。这似乎与主题情感无多大关联,但这一细碎之处的交代,却照应了事件发生的背景:“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在家”。《背影》所写的事件发生在1917年,“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文章写于1925年,整整八年,父亲失业在家,这就导致了家庭经济近于破产的边缘。但父亲对儿子的关爱、牵挂是不会因家庭经济的惨淡而消损的。“做过大事”的父亲,与脚夫讲价,看似不漂亮,却还给儿子买橘子,更显拳拳爱子之心。

④上车时,为“我”拣定椅子、铺座位、嘱我小心。这婆婆妈妈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严父”形象。父亲对儿子有着深厚的感情,但可能碍于父亲的架子或者介意父子的隔膜(朱自清对父亲在外有姨太太颇有看法),父亲爱子的表露方式是含蓄的、滞涩的。这里,父亲用行动默默地为儿子操持一切,事无巨细,难道还会亚于慈母的细致、体贴?

散文通常精致而短小,不适合洋洋洒洒无节制地叙事抒情。本文仅一千多字,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特写了一个“背影”的形象,其他都是辅助性的内容。如果全写父亲的生平事迹,而无“背影”的重点描写,似乎泛泛而谈,平铺直叙。但如果只写“背影”可能使情节不够完整,或者使文章显得太单薄。“红花还须绿叶衬”,父亲在“为买橘子而爬月臺”之前为“我”所做的琐事,进一步补充了中心材料,丰满了“父爱子”这一主题情感。

三、巧构三组对比深化主题情感

对比手法,是散文创作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是把具有明显差异、矛盾、和对立的双方安排在一起,进行对照比较的表现手法。使之集中在一个完整的艺术统一体中,形成相辅相成的比照和呼应的关系。运用这种手法,有利于充分显示事物的矛盾,突出被表现事物的本质特征,增强文章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

《背影》为了更深刻地表现主题情感,恰到好处地运用了三处对比。

①以家境的惨淡与父亲在此困境下对儿子的满腔热情形成鲜明的对比,突出父爱的深沉凝重。查《朱自清传》,“那天冬天,是1917年冬天,朱自清是1916年暑假考上北京大学预科的,1917年暑假,提前一年,考入哲学系。这一年冬天,71岁的祖母在扬州病逝。祸不单行,父亲还失业了,还得变卖典质还亏空,办丧事也是借来的钱”[5]。在这种惨淡的家境中,背景都是灰色的,而父亲爱儿子的心依然是炙热的。在惨淡家境的映衬下,父亲在送“我”上车时的嘱托、犹豫、讲价、挑座、叮嘱、买橘子等细细碎碎,更见父爱的体贴入微。

②以父亲对“我”前后态度的变化构成对比,突出“那时”父亲对“我”的爱之深。“近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其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原文结尾段,以近年来,父亲因家境的每况愈下而迁怒、苛责于“我”,来反衬往日他对“我”的细致入微的呵护。“往日”在“今日”的对比下就更令人怀念了,深深父爱更显珍贵。

③以“我”对父亲情感态度的变化构成对比,突出“背影”带给“我”的感动之深,从而烘托“背影”所承载的父爱有多么深沉。对父亲为是否送“我”上车时的犹豫不决,当时“我”是不以为然甚至不屑的;看到父亲向脚夫讲价时,当时“我”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听到父亲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时,当时“我”觉得他迂。在那时,作者对父亲的“爱”是不理解的,父子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隔阂。“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聪明”是反语,再用“太”修饰,可以看出写作时的“我”正为当年不理解父亲而深深地自责、愧疚。而促使“我”情感态度变化的,正是父亲为“我”买橘子而攀爬月台时那笨拙的背影。“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眼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这是当年的“我”为父亲流下来的第一滴泪水,可见这个“背影”对“我”的触动有多大——因为“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暖暖的父爱了。而这份感动一直温暖着我,以致于近几年来父亲因家庭的每况愈下对“我”的恼怒、苛责,“我”都能报以理解而毫无怨言。在这组对比之中,本文主题情感由之前的“父爱子”单向输出完美升华为“父子情深”的双向互动。父子冰释前嫌,心灵完美契合。“背影”带给“我”感动的同时,也带给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感动。

《背影》中的这三处对比,没有特意的张扬和安排,一切源于自然,然而又有巧夺天工之妙。这三处对比,都从不同层面、不同时空,恰到好处地深化了文章的主题情感。

四、精设四处“背影”承载主题情感

“一根思想的红线串起生活的珍珠”[6]是散文的一个重要特征。散文结构不拘一格,乍看似乎散漫自由,其实主旨一定是明确集中的。优秀的散文总有一条线索把材料贯穿成一个整体。如果说散文的材料是珍珠,那串珍珠的金线就是散文的线索。这条线索可以是人、物,也可以是时空、人物的感情变化。抓住了线索就等于把握了文章的意脉。而“背影”便是《背影》的线索。

“背影”在文中出现了四次,每次的情况都有所不同,而思想感情却是一脉相承的。

第一处,是在文章的开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开篇点题,突出“背影”在“我”心中非比寻常的意义,营造一种凝重的情感气氛,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

第二处,是在车站送别的场面中,作者对父亲的“背影”作了具体的描绘,这是本文写作的重点。“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这一特写镜头细腻表现了父亲对儿子的深厚感情,使儿子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三处,是父亲和儿子车站告别后,儿子眼望着父亲的“背影”在人群中消逝。“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了,我的眼泪又来了。”离别催人泪,其实也是因父亲爬月台为“我”买橘子而感动的延续。

第四处,是在文章的结尾,儿子读着父亲的来信,在泪光中再次浮现父亲的“背影”。“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思念之情不能自已,与文章开头呼应。

本文以“背影”为中心:从内容看,“背影”是父爱的象征点,父子深情的交汇点,父子关系改善的触发点;从结构来看,“背影”是文章叙事的线索,表情达意的切入点,也是“我”情感变化的转折点。

总而言之,“背影”这一线索从始至终都承载着主题情感。

《背影》是朱自清的代表作,它犹如一鸣惊人的云雀,在文坛上激起了强烈的反响。叶圣陶《文章例话》:“这篇文章通体干净,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字眼,即使一个‘的’字,一个‘了’字,也是必须用才用。”[7]可见他对语言艺术有多么地苛求完美。他常以素朴优美的文字,描写客观事物,抒发主观情愫,以发自肺腑之声,直诉读者心灵,其实他还非常讲究散文技巧的使用。因此小说家杨振声对其评价颇高,他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一文中指出:“现代散文的运用就在它打破了过去的桎梏,成为一种综合的艺术。它写人物可以如小说,写紧张局面可以如戏剧,抒情写景又可以如诗。不,有些地方简直就是小说,就是戏剧,就是诗。它的方便处,在写小说而不必有结构,写戏剧而不必讲场面,写诗而不必用韵脚,所以它本体还是散文”。他认为这些特色,朱自清的散文都做到了,“不但做到,而又做得好。所以他的散文,在新文学运动初期,便已在领导着文坛”[8]。

所以说,《背影》之所以能感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不仅在于主题情感的真挚朴实,更在于散文技巧的灵活纯熟的运用。

注释:

[1]转引自郑桂华:《语文教学的反思与建构》,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6页。

[2]赵焕亭:《<背影>教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3期,第17页。

[3][4][5]温儒敏、王本华:《义务教育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八年级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45、147、150页。

[6]李斌辉:《<背影>作为课文的教学史研究》,《课程·教材·教法》,2016年第5期,第23页。

[7]刘晓红、孙拥军:《朱自清<背影>的思想内涵近三十年解读史》,《名作欣赏》,2011年第12期,第31页。

[8]黄建:《文本的内部逻辑与外部逻辑<背影>的症候分析》,《细读·2015年春之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6页。

(作者单位:江西省南昌市第十七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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