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梦楠,余子侠
(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进入民国以降,随着女子教育的进步,以“庚子赔款”退款兴建的清华学校,其留美生选派也渐显女性身影。此举于中国女子教育的进步,无疑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然而既往的学研成果多着墨于男性学子赴美留学,对“庚款”留美队伍中的女性学子或忽略不计,或略带数笔,未能全面而客观地反映历史真实。本文将从留学的背景、历程、群体及其影响诸方面,分析清华学校时期女生“庚款”留美的实情,以期还原历史,借以鉴益现实。考虑到清华学校对于“庚款”留美女子的选派始自1914年,迄于1927年,这一历史时期几与“清华学校”时期(1912—1928)重合,故本文研究的时间节段即以“清华学校”时期为限。
甲午战争后,民族危机日益加剧,一批批受西方进化理论、天赋人权学说影响的维新志士,纷纷将国家危亡与本国女子教育匮乏联系起来。在他们看来,女子无学不仅对后代教养及家庭和睦不利,而且因其“不生利”而“食利”的依赖属性,必将阻碍社会发展,由是他们从强国保种、挽救国家危亡的角度出发,积极提倡兴女学、重女教。如在《变法通议》中,梁启超即提出此等论断:“吾推及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人不学始”,[1]87是故“欲强国必由女学”。[1]96加之其时国内教会女学蓬勃发展的态势,中国历史上第一所由中国人自己创办的女学堂——经正女学于1898年在上海成立。随后,著名的上海爱国女学校、务本女学堂等相继建立。面对女学方兴未艾的发展趋势,清政府不得不于1907年颁布了《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女子师范学堂章程》,正式将女子教育纳入学制系统。不久,随着辛亥革命的爆发和清王朝的覆亡,新兴的资产阶级政权着意改革学校教育,更为女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力量。以上种种虽为女子教育的进步提供了思想、制度及实践的基础,且极大地改变了数千年来根植于广大女子心中“无才便是德”的传统观念,但多着眼于初、中等学校层面的女子教育,而在高等教育层次上严禁女子入学的情况并未得到根本的改变。此外,随着国内初、中等女学的快速发展,优质女性师资缺乏的问题也日益凸显出来。有鉴于此,一些志士仁人欲借助出国留学这条渠道,来发展女子教育,以利广大知识女性增知识、长见闻,进而兴教育、救国家。
在留学去向上,基于同文同种、路近费省,以及文化习俗相近等各种因素的综合考虑,自清末留学运动兴起以来,国内各界均属意于东邻日本。对此,美国各界出于在华长远利益的考虑,深感压力甚重。正如美国伊里诺大学校长詹姆士给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备忘录》中所言:“中国正临近一次革命……哪一个国家能够做到教育这一代青年中国人,哪一个国家就能由于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业的影响上取回最大的收获。”[2]72此后,适逢清朝驻美公使梁诚为减免庚子赔款对美国各界要员进行多方游说之机,美方与中方逐渐达成一致认识,决议将“庚款”退还部分用作中国学生留美经费,借此达到教育广大中国学子的目的。诚然,最初的“庚款”留美计划并不包含女子在内,但缘于19世纪中后期兴起的国际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美国各界对女子教育均有了新的认识,故而男子“庚款”留美实施未久,美国政府即在1911年照会清政府:“美国各校均以无女生诘问,请兼选有中学毕业程度女生来美就学。名额不妨稍多,以后每年匀派。”[3]1750而“1913年,在美国的中国学生也要求有女生参加考试,因为他们把这点看成是有活力的、有改革的共和国的象征”。[4]73-74加之其时中国各界对女子教育的强烈鼓吹与殷切支持,中美遂就派遣中国女子赴美留学达成一致意见,拟自1914年始。
尽管女子“庚款”留美发生在国际女权日兴、国内风气日开之际,但其实际迈出国门的步伐并非一帆风顺。其时国内女子求学所面临的处境,除了思想的解放、知识的增长外,还存在着现实的重重阻挠。大体而言,其时女子“庚款”留美历程可依历史进程细分为艰难启程、历经坎坷、勉力恢复及正式落幕四个阶段。
自中美双方于1909年就“庚款”留学达成一致意见后,一批批中华学子纷纷负笈美国,走上了求知自强的道路。然而,此类留学举措其初均与女性无缘,幸而深受国际女权运动影响的美国各界,对女子赴美受教多持支持态度。加之其时国内各界对女子教育的呼声也日渐高涨,故在此内外双重影响下,1914年,清华学校开始派遣女生赴美留学,定额为10名,并决定自后每隔一年招考一次,无需在清华学校学习而直接资送美国深造。1914年首次招生时,清华校方于女生的考选资格,要求与男生完全相同,即亦需参加与男生同等科目的十项考试:“国文、英文、德文或法文、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历史、地理。”[5]193是年,清华学校选派10名女生赴美,1916年以等量继之。此后,为更好地规范女子“庚款”留学,清华学校于1918年招考第三批留美女生时,特制定了《女学生赴美留学试验规则》,规定招考的女生年龄应在18~25岁之间,所选者必须天足,且未订婚,“国学至少须有中学毕业,英文及其他学科,须能直进美国大学校肄业”。[2]227至美后必须从教育、幼稚园专科、体育、家政学、医科等学科中任择一科肄习。这一规定颇具挑战性,不仅提高了对“庚款”留美女子的要求,而且规范了咨选细则。是故在当年选派时,清华学校仅选取到8名女生赴美留学。
继1918年规范考选细则、缩减遣送女生名额后,1920年,“因清华本部毕业生人数多达82名,学校当局遂决定停送女生和专科生留美,将此两项经费全部用于本部毕业生”。[6]145这一选送政策的改变表明,尽管其时社会呼唤“民主”、“平权”的声浪高涨,但男女平等的观念尚未真正深入人心,故而一旦需要在男女之间做出取舍时,首先牺牲的必然是女性。
然而,女子“庚款”留美的行动并未因此而终止,广大女子遇此磨难虽不免惆怅、怨愤,但在其时世界女权运动及新式教育的洗礼下,她们已然意识到:女性要想摆脱曾经的附属地位,走出封建的泥潭,必须经教育走向独立。因此,当停送消息传出后,随即遭致全国在学女性的群起反对,迫于社会压力,学校当局遂于第二年恢复女子招考,且为补偿女生、淡化舆论起见,仍将派出指标定为10名。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招考又对参考女性学子的条件做出新的规定:不仅将女生年龄缩小为“年在二十三岁以内”,[7]53而且还强调“英文及科学能直入美国大学校肄业者为合格”。[7]53虽亦在1918年基础上扩充了博物、物理、化学三个学科作为专科选项,但总体要求已见严苛。对此,广大女性学子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难而上,立志通过自身的勤苦努力提高学养,抓住来之不易的留学机遇,是故1921年清华学校仍按计划派出了10名女生赴美。然而,祸不单行,此后本应于1923年派遣女子留美的计划,又因其时美国物价暴涨、留学费用剧增等原因,面临着几近夭折的尴尬处境。显然,如果说1920年停送女生留美仅是清华当局偏袒本部男生的一时权宜之计,那么此次停送乃是基于美国自“一战”后经济虚假膨胀、物价飞涨的客观现实而作出的无奈抉择。在各项“庚款”留美指标均遭压缩的情况下,女子的停送似乎已成定局。而能否扭转僵局,恢复派遣似乎不甚明朗。
在五四运动及国际女权运动影响下,国人对社会民主、男女平等等问题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对女子教育的认识也渐渐越过了封建守旧的樊篱。因此,1922年12月清华当局决定于次年停送女生赴美留学的消息一出,即引发了一场社会性的抗争风潮。
就在清华校方发出“停送”之声不久,中华教育改进社女子教育委员会朱其慧等人随即致函清华校长,指出“方今国内人士提倡女学,不遗余力”,[8]63而清华学校当局“乃事适相反,靡特不增,反从而减之,是同人等所大惑不解”。[8]63极言“况欲谋社会之进步,必赖两性之并展,故男女应有平等之教育机会,久为世界所公认”。[8]63其时正积极致力于高校男女同学的陶行知,也十分关心女子留学教育,对清华停派女子留美一事,同样极力反对。他曾以中华教育改进社女子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的身份,在1923年1月与《北京导报》记者克乃文谈话时指出,当前清华学校在校学生有531名,在美国留学的学生有455名,二者总共986名,其中只有21名是女生,这种状况说明女子教育并没有引起教育当局的重视。“当今国内高等学府逐渐推广女子教育,清华当局既不向前进步,反向后跳远,停送女生留美,真令人惊异”[9]66。1月29日,胡适在接受《清华周刊》采访时,同样“斩金断铁”表态“绝不赞成”,并指出“停送女生足证清华办理之退化”,“在时代潮流上开倒车”。[10]28他如江苏师范附属小学联合会、江苏省教育会、湖南省教育会,亦纷纷致函清华大学董事会,希望清华学校从教育普及、男女平等和发展女子教育的角度出发,继续选派女子赴美留学。
女界的抗议、社会的关注、教育界的力争,无疑对清华学校当局造成了巨大的舆论压力,然则现实的财政情况亦不能不予以考虑,是故在权衡多方利弊之后,清华学校采取了一种折中办法:1923年仍照例选派女生赴美,但名额减半,从10人降至5人。自后至1927年的数年中,清华学校又选派了3批共计15名女生赴美,即1923年5名、1925年5名、1927年5名。
清华当局虽曾因一系列主客观原因而使女子“庚款”留美极是曲折,然则女子“庚款”留美之路的最终断裂,却近乎与清华结束其留美预备学校史相伴随。具体来说,清华学校留美预备职能的终结绝非一时之决议,其背后隐藏着复杂而多样的政治和经济等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自“一战”以来,美国经历了短期的经济低迷,随即因国内自由放任政策、技术革新及战争收益等助力而日益走向繁荣,但由此也导致国内物价的飞涨疏于控制,致使清华学子留美费用剧增,渐感入不敷出。无奈,清华只好先采取紧缩政策,逐渐减少留学名额。但随着美国经济的日益膨胀,经济压力之大越来越不可忽视。
另一方面,五四运动以后,广大学生的民族、民主思想及独立自主意识得到了进一步的激发,对其时外交部代教育部管理清华的现状日益不满,纷纷主张由懂教育的人来管理教育。此外,广大清华学子亦在教育独立、收回教育权运动等思想和潮流的影响下,强烈要求学校改组董事会,主张“为清华而办清华,非为外交而办清华”,认为“清华与外交既判为两事,则董事会不一定须请美国人加入”。[11]10-11从反对外行管理,进而反对外人管理,反映了清华人要求脱离美国重重羁绊,以谋求学术独立的强烈愿望。
在此种情势之下,女子的“庚款”留美行动自1927年后即告终止。原拟于1929年再次派遣的计划,则因1928年清华学校改作国立而夭折。此后,清华留美预备部于1929年将最后一期总计37名毕业生及当年考选的10名专科生全部派送留美后,也结束了自身留美预备学校的历史。[12]284因此,可以这样讲,女子“庚款”留美行动的落幕与“清华学校”的历史迹近同步。
梳理1914—1927年间相关资料,人们可知清华学校总计派出7批共53名女生赴美实行“庚款”留学。现将详情展示于下表(见“表1”):
表1 1914-1927年间“庚款”留美女生人数统计
资料来源: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4册)[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638-647.
“庚款”留美女性作为一个特殊的历史群体,于纵向而言,有着迥异于同期男性“庚款”留美生的求学之路,于横向而言,亦不乏其独特的群体属性。后者主要体现在生源的籍贯分布、所由学校、赴美求学专业及学业成就等几个方面。
据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印行的《清华同学录》记载,在1914—1927年间派遣赴美留学的7批共计53名女生中,其籍贯分布大体可见下表(见“表2”):
表2 1914—1927年间“庚款”留美女生籍贯分布统计表
资料来源:北平清华大学编.清华同学录[M].国立清华大学校长办公处,1937:51-238.
由上表可见,江苏、浙江、广东等沿海地区的女生,构成了“庚款”留美女生的主体部分。这一分布态势,显然与其时政治、经济、文化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在笔者看来,大致有以下几个原因:首先,各省选派“庚款”学生的名额分配与其所承担的庚子赔款近乎成正比。其时各省所摊派的庚子赔款大致情形如下:“江苏250万两,四川220万两,广东200万两,浙江、江西各140万两,湖北120万两,安徽100万两,山东、河南、山西各90万两,直隶、福建各80万两,湖南70万两,陕西60万两,新疆40万两,甘肃、广西、云南各30万两,贵州20万两,东北三省免摊派。”[13]6可见,在很大程度上,各省“庚款”留学名额的多寡,取决于各省分摊庚子赔款的多少。与之相应,较高的经济发展水平无疑还为女子接受早期教育奠定了重要的物质基础,这就为后期女子赴美留学做了较好的准备。其次,相较于封闭保守的内陆省份而言,江苏、浙江、广东等在内的一些沿海省份,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时常与外洋保持着贸易往来,开放程度较高,加之外国传教士在华活动的影响,就使得其地社会对外国更加了解,接受民主、平等、自由等西方先进观念也较早,相较于内地尤其一些内陆省区的“谈外色变”,沿海省份的人们更期望获得出国留学深造的机会。再是,不同于内陆地区轻视女子教育的文化传统,江浙等沿海地区整体上对女子教育较为重视,这就为这一群体进一步留学深造奠定了一定的思想与实践基础。最后,19世纪中后期以来,由传教士、本国人士兴办的女学日益增多、发展较快,且多分布于风气较为开放、经济更为发达的沿海地区。相较于传统学校而言,这些新式教育机构更加重视西学知识的传授,满足了广大女性求取新知的愿望,提升了新学女性的文化素养,为她们进一步考选“庚款”留美生奠定了知识基础。
尽管既有史料对“庚款”留美女生国内毕业学校的记载不甚完备,但是综合各方资料仍可看出,“庚款”留美女子赴美前多毕业于教会学校。据不完全统计[注]主要参照如下资料:罗元旭.东成西就 七个华人的基督教与中西文化交流百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112;王立诚.美国文化渗透与近代中国教育:沪江大学的历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448;吴宓.吴宓自编年谱:1894-1925[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195;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37;谢长法.中国留学教育史[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131-133;徐永初,陈瑾瑜主编.圣玛利亚女校(1881-1952)[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4:273-276;熊月之主编.上海名人名事名物大观[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40;袁江洋,樊小龙,苏湛,韩天琪编著.当代中国化学家学术谱系[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126-128;朱有瓛,高时良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4辑)[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297.,赴美前毕业于上海中西女塾的女生计18名,毕业于圣玛利亚女校者计为9名,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的女生有3名,毕业于天津中西女校的有2名,其他毕业于苏州景海女学者、毕业于北京协和女子大学者、毕业于上海启明女中和毕业于一不知名基督教学校的女生各为1名,且这些女生互不重合,共计36名,已远超“庚款”留美女生总数之半。综合考虑,原因如下:一是相较于刚刚起步、数量不多且多集中于小学教育段的国人自办女学而言,其时在中国的教会学校不仅在教育层级上涵盖了小学、中学、大学等各级教育,而且经多年积累其教育教学已较为成熟。因此,若论绝对数量,在教会女学学习的女生自然比国人自办女学多,这就不难解释“庚款”留美女生中教会女学毕业者占据较大比例的情况了。二是教会女学相较国人自办女学而言,更加注重自然科学及外语(主要是英语)的教授,这就与“庚款”留学的考选标准颇为契合,相较于中西兼顾的国人自办女学毕业生而言,教会女学毕业生显然在考选中更占优势,甚至是绝对优势。三是教会女学的学生经多年的西方文化熏陶,对外国有着更加客观的理解与认知,自然有着更热切的求学期冀。与国人自办女学的学生相比,她们处于一个较为宁静、封闭的环境,对求知报国有着自己的路径选择,相较于国人自办女学学生革命救国的伟大抱负而言,她们往往更希望通过读书完成救国使命。[14]101-109而求学于其时各方面均较为发达或处世界前列的美国,无疑为明智之选。
据统计,在1914年至1927年派往美国学习的7批共计53名“庚款”女生中,除去1名不详外,其他52名女生求学专业大致分布如下表(见“表3”)所示:
表3 1914-1927年间“庚款”留美女生求学专业分布统计
资料来源: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1册)[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56-71;北平清华大学.清华同学录[M].国立清华大学校长办公处,1937:51-238.
由上表可知,在已知所学专业的52名“庚款”留美女子中,尽管学习文科类的仍居于上风,占总人数的62%,但已陆续涌现出一批学习实科的女生,占总数的38%。这种数据显示及比例划分对人们以往轻视女生实科学习能力的传统倾向无疑是一重大超越,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女子留学的学科结构,在促进女子全面发展、推动社会进步方面意义重大。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首先,这和其时国内“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伴随着列强一次次的军事侵略,广大有识之士渐渐地意识到了文史类教育的片面性,科学知识的学习价值随即引发了各界广泛关注。辛亥革命胜利后,人们更是将救国的重点由革命转移到了科学与实业上,纷纷力图通过学习科学、兴办实业推动祖国的繁荣进步。其次,这一历史现象,还与“庚款”留美女子的学习经历、文化背景密切相关。如前文所述,“庚款”留美女生大多毕业于教会女校,抑或出自国人自办的新式女学,其在校所学多为自然科学,且亦受过相应的西学文化新知的熏陶。这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其科学知识基础,还使其对科学知识的价值产生了更确切的认知,激发了她们进一步于此领域深造的热情。再次,在很大程度上,“庚款”留美女生的实科学习倾向还受到相关政策导向影响。在此不妨试举两点:一是基于当时国情,早期相关政策对男子“庚款”留学实科化的呼吁。在1908年草拟并经美国公使审查修改,而后予以确定的留学生规程中就规定:留美学生“80%学农业、机械工程、矿业、物理、化学、铁路工程、银行等,其余20%学法律、政治、财经、师范等”。[6]138二是受其时招考“庚款”留美女子的相关规定而使然。正如前文所述,“留学须知”对“庚款”留美女子的求学专业规定范围如下:应选学科为教育、幼儿园专科、体育、家政、医科、博物、物理、化学。由此可见,文科与实科在应选专业中各占一半,为女子的实科求学路奠定了政策的基础。除此之外,美国在经历了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科技、实业发展水平位列世界前茅的历史盛况,无疑也在很大程度上吸引了众多以“庚款”赴美的知识女性,成为其选择专业时的重要参考因素。
尽管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印行的《清华同学录》中对部分“庚款”女子求学所得最高学位未做明确记载,但凭借现有数据已能窥见其时大概。经粗略统计,在《清华同学录》中取得博士学位的“庚款”留美女生有12名,取得硕士学位的“庚款”留美女生有15名,取得学士学位者则更多。[15]51-238仅此可见,其时“庚款”留美女子已取得了相当的学术成就,相较于清末民初留日女生而言,她们在学术上的造诣不可谓不高。追根溯源,主要有如下原因:首先,相较于清末民初的留日女生而言,“庚款”留美女生赴美前的文化基础普遍较高,这显然与其时国内女学日兴的文化背景和教会学校将办学重点移向高教层次的历史变化密切相关。其次,受经济条件、封建礼教等因素的综合影响,清末民初的留日女生多为中产阶级家眷,随丈夫、兄弟远赴留学之路,一来事务繁杂,无法专心求学且程度较低,二来归国期限尽随男子而定,有的甚至还未毕业就要放弃学业,且回国后多回归家庭;而“庚款”留美女生多属中产阶级未婚女性,既有来自于国家的稳定经济支援,又无源于家庭的纷繁琐事纠缠,在金钱、时间上相对自主,心无旁骛、志存高远,始终将求学深造、报效祖国作为自身的学习动机与目标,基本都能顺利、高效地完成学业。更重要的是,“庚款”留美女子需经清华当局的重重考核方可获得留学资格,而清末民初的留日女性,无论公费还是自费,其考选的标准都相对模糊或者较低,这就使得留日队伍鱼龙混杂,难以规范。最后,受美、日教育水平差异等因素的影响,赴美留学的女子相较于留日女生而言,显然受到了更加完备的教育训练,摆脱了留日时期短期速成的求学模式,留美女生的文化水平得到了普遍而显著的提升。此外,稳定的政治环境、充足的教育经费等也使得“庚款”留美女生少了诸多后顾之忧,为其专心求学扫除了种种障碍。
诚然,与“庚款”留美的男性群体相比,女性群体在数量上只是一种点缀,然而其留给历史的深远影响却不能因此而被抹杀。为了祖国的长远发展,一批批“庚款”留美的女子在异国他乡刻苦努力、奋发图强,且归国后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支援祖国建设、推动女子解放、沟通中外文化等方面,发挥了重要的历史作用,在诸多领域开启其时之新。
诚然,相较于男女平等、“女子也顶半边天”等进步思想占据重要地位的今天,其时的“庚款”留美女性虽经一番刻苦求学终究拿到了可与男子匹敌的高学位,却仍于择业、就业上面临着诸多磨难与挑战,甚或被迫承受着来自家庭、社会的种种压力,故而部分女性毕业后即选择回归家庭,但勇于直面挫折与挑战,致力于运用所学知识为祖国谋发展、为社会与人民谋幸福的亦不在少数。其中有耕耘于三尺讲台、立志传递知识火种的女教师、女学者,如张端珍、袁世庄、蔡秀珠、陆慎仪、倪逢吉、曹简禹、应谊等;有悬壶济世、默默献身于杏林的女医生、女医学家,如陈翠贞、王淑贞、章金宝、桂质良、王志宜等;有在科学技术和工程技术上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女科学家、女研究员,如顾静徽、张锦等;有融情于文学,以笔作犁、俯首躬耕的女诗人、女作家,如陈衡哲等;有为声乐艺术之民族化而不懈奋斗的女性音乐工作者或音乐家,如王瑞娴、周淑安、顾岱毓等;有醉心于公益慈善事业、古道热肠的女慈善家、女会长,如汤蔼林、张继英等;有在学校管理工作中成效卓著、独当一面的女校长、女领导,如杨保康、朱兰贞等;亦有政府机构公务人员和其他社会知名人士……[注]主要参照如下资料:北平清华大学编.清华同学录[M].国立清华大学校长办公处,1937:51-238;樊荫南编撰.当代中国名人录[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1:445;荒砂,孟燕坤主编;《上海妇女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妇女志[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606;罗元旭著.东成西就 七个华人的基督教与中西文化交流百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112、240-241;苏州杂志社编.《苏州杂志》文选旧事[M].上海:文汇出版社,2016:141-146;徐永初,陈瑾瑜主编.圣玛利亚女校(1881-1952)[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4:58;袁江洋,樊小龙,苏湛,韩天琪编著.当代中国化学家学术谱系[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126-128;周文业,胡康健,周广业,陶中源编著.清华名师风采(增补卷·下)[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729.她们克服挫折、披荆斩棘,于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贡献。除为各行各业的发展增砖添瓦外,她们中的一些甚至担当了行业、领域开创者、领军者的角色,位列多个第一。如陈衡哲即是新文学运动中最早的女学者、作家、诗人,是我国第一位女教授,撰写了诸如《一日》、《小雨点》、《陈衡哲散文集》等多类文学成果,在文学界享有盛名;[16]153周淑安经“庚款”留学成为了中国现代第一位专业声乐教育家、第一位合唱女指挥家、第一位女作曲家。她为声乐教学的民族化探索、奋斗了数十载,为我国声乐艺术专门人才的培养做出了杰出贡献,新中国成立前后著名的中国声乐界四大花旦即有三人是她的学生。[17]209
由此可见,女子在“庚款”留美队伍中虽占少数,却仍通过自身努力在各行各业做出了不输男儿的卓越成就,诚谓“巾帼不让须眉”,理应为历史所铭记。
近年来,清末留日女性群体通过创办报刊、组建团体、参与运动等为女子解放所做的贡献已渐为公众熟知,然而“庚款”留美女子在这些方面或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却因种种原因被蒙上了历史尘雾。尽管后者较之前者而言革命性稍逊一筹,但其仍以自身独特的方式推动了中华民族女子解放的历史进程。
一方面,在传统的封建等级秩序还未被完全打破、男女平等观念还未完全深入人心的时代背景下,“庚款”留美女子通过自身的勤苦努力争取留学机会的进步行为,以及决心孤身赴美的进取意识,无疑为女子解放运动发了先声。此外,在获得留学机会以后,一批批“庚款”留美女生不仅致力于引领国内女性群体奋发求学,如1917年进入史密斯女子学院就读的黄桂葆,就于12月4日在报纸上发函呼吁更多的中国女留学生到该校就读,[18]171而且还通过自身的勤苦努力获得了以往为男性所垄断的学士、硕士甚至博士学位,为广大女性同胞树立了光辉的成才榜样和伟大的精神昭示。可以说,她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诠释了女子的潜在力量,向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女不平等观念发出了理性而有力的冲击,为女子解放运动注入了鲜活的力量,激励着成千上万的女性同胞挣脱封建樊篱、迈出深闺而走向独立自主。
另一方面,“庚款”留美女子对高深层次教育的强烈渴望和追求,留学期间的勤勉刻苦及学业方面的硕果累累,归国后积极做出的社会贡献,也渐渐加深了国人对女子接受教育之重要性的认识,加速了国内的女子解放运动,在此不妨以有关学者的研究文字示其真。1923年清华当局曾因美国物价暴涨决计停送女生赴美,此后曾引发了一次社会性抗争风潮。“这次风潮虽然没有能改变当局停派女生的态度,但对女子留学教育的重要性和男女教育平等大造了社会舆论,并促进了清华学校关于招收女生,男女同校问题的提出”[6]147。
仅此可见,相比清末留日女生以革命求解放的时代选择,“庚款”留美女生则在科学救国的时代精神感召下,以较为温和的方式间接而颇有后劲力地推动了女子解放进程,两者可谓殊途而同归。
近代以来,受闭关锁国政策的影响,我国各方面的发展已远远落后于西方,而留学生群体的出现显然在打破封建社会的落后僵局、沟通中西文化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庚款”留美女性群体自然也不例外。
自1914年以来,一批批进步女性知识分子有感于本国经济、科技、教育等方面的落后,纷纷争取“庚款”赴美留学,至美后当即通过积极学习各个领域的专业知识,努力提高自身综合素养。归国后,她们除了通过教学育人、翻译、演讲、著书立说等方式直接将留学期间所学分享给国人以外,还通过在各个领域的勤勉工作将所学所感以间接的方式传递给了广大同胞。知识、技术如此,文化领域亦然。
除了西学的引进外,留美女子还在传播本国文化方面发挥了重要的桥梁作用,其如前文提及的陈衡哲即是代表人物之一。作为第一批“庚款”留美女生,她不仅通过一系列文学作品向美国大众介绍了中国文化,还以第一位中国女学者的身份分别于1927年、1929年、1931年以及1933年连续四次代表中国出席了国际太平洋学术会议,为展示中国对外形象、传播中国多元文化做出了重大贡献。其间,她不仅于1927年代表中国在美国檀香山参会前后发表了《太平洋国交会议记略》,“介绍了太平洋国交会的性质、目的以及中国的代表情况”,[19]111还在1931年于上海参会前主编出版了《中国文化论文集》这一英文著作,“介绍了中国工业、农业、地质、教育等各方面的情况,既有古代的历史,也有近代的发展,内容十分丰富”。[20]1该集在会上转发至各国代表手中后,引起了强烈反响。除陈衡哲以外,其他“庚款”留美女性于中外文化交流一事上亦不乏贡献。如1923年“庚款”留美女生顾静徽,作为中国第一个物理学女博士,就曾将其博士论文“分别以题为《二氧化氯的吸收光谱》和《对称三原子分子带光谱系的强度分布》刊载于1933年9月同一期的美国Phys.Rev.《物理评论》”,[21]170还于1938—1939年间“在德国柏林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任客座自然科学家”。[21]169可见,在西学大潮滚滚向东流的同时,亦有一股东学支流向西流淌。而在这中美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庚款”留美女子无疑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诚然,相较于男性公费留学而言,始于“庚款”留学的女子公费留美起步较晚,且人数有限、批次较少,但一批批“庚款”留美女性通过自身的勤苦努力取得了不输男儿的历史成就,见证并昭示了清华学校“派送专科女生赴美”政策的成功。如今,虽时过境迁,但其时由此引发的女子高等教育发展模式问题、男女平等问题及妇女解放等问题至今仍值得人们孜孜探寻与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