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佳蓉,李 娜
(山西大学哲学社会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提到有意识的头脑,我们的脑海中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这样一种观点:有意识的头脑是一个观察者。 他接受宇宙中特定连续的时空中所能得到的信息。 因此,心灵是主体性的视点。[1](P101)从运动的角度看,沿着时空轨迹可以观察到或经历到什么决定了它像一个在时空中可移动的点。例如,远距离烟花的声音和表象的分离是由声音和光的传播速度不同造成的,所以尽管它们同时出发,却在不同的时间到达观察者。
但是,如果我们想在更微观的时空角度上寻找大脑中这个视点的确切位置,就会发现原来在大尺度上的那些习以为常的假设并不可行。大脑中并没有一个单一的能接收所有信息的视点,这一事实会导致一些反直观的结果。
正如烟花的例子提醒我们的那样,光的传播速度比声音快的多,但是大脑处理视觉刺激的时间比处理听觉刺激的时间要长。正如神经科学家波佩尔所指出的,由于这些抵消平衡的差异,“同时视野”约为10 米。光和声音在距离观察者10 米远的地方同时离开一个点,它们所产生的神经反应就会在同一时间“到达中枢”。[2]
我们能让这个数字更准确吗?最根本的问题是解决什么是大脑的“终点线”。如果我们能说出位置,我们就能准确地推断出经验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反之亦然,如果我们能准确地说出它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们就可以推断出大脑中意识体验的位置。
笛卡尔(Rene Descartes)很早就提出了一个看起来如此自然和具有吸引力的想法,以至于直到现在都一直渗透在我们的意识中。笛卡尔认为,大脑确实有一个中心:松果腺,它是进入到意识头脑的通道,笛卡尔为它设定了一个角色:一个人要意识到某件事,从感官来的信息必须先达到这个车站。在那里,形成一种神奇的互动,也就是人的物质性大脑和非物质性心智之间的互动。
我们把这种“大脑中的驻地”(centered locus)的观点称为“笛卡尔唯物主义”,笛卡尔唯物主义认为,在大脑某个地方存在一个终点线,它标出一个位置,即笛卡尔口中的松果腺它就像一个剧场,信息排着队依次在这个剧场“呈现”,才能被你意识到。在意识决定身体行动的过程中,通过松果腺发出“向下”的信息。但并不是所有的身体反应都是有意识的,笛卡尔假设,也有绕过松果腺的纯粹的机械回路,例如我们所称的“反射”就是无意识完成的。[1](P121)
在丹尼特看来,笛卡尔把松果腺当做意识的十字转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错误。正像赖尔嘲讽的那样,“机器中的幽灵”的想法是对心灵问题的一种非解决方案。[3]“大脑本身就是总部,是终极观察者所在的地方,但认为大脑具有更高的总部、内在的密室,而到达这样的地方才是有意识的经验的必要或充分条件,这是错误的。简而言之,在大脑内部没有任何观察者。”[1](P119)这不仅是因为,作为一个经验事实,大脑的功能神经解剖中并没有提到这样一个“一切都在一起”的中央剧场的地方,还因为定位这样一个中心显然标志着强大的人类无限倒退的第一步。如果笛卡尔分配给非物质心智的所有任务必须被一个“有意识”的子系统接管,那么它自己的活动要么是神秘的,要么被分解成更多的子系统的活动,这些子系统开始重复整个大脑“无意识”部分的任务。
笛卡尔剧场以其唯物主义的形式,以不同的伪装和各种表面上令人信服的理由,塑造了极具说服力的形象。其最具诱惑力的是这样一种假设,即始终可以区分“尚未观察”和“已观察到”。[1](P122)但是,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一旦我们下降到研究极微观的时间间隔时,就面临一个逻辑难题:如果观察者所在的视点存在于观察者大脑的某个地方,那么观察者对于顺序与同时的主观感受就必定是由某种不同于“到达次序”的东西所决定的,因为在指定相关的终点线之前是不能完全确定到达者的次序的。相对于一个终点线来讲A 先于B 到达,但对于另一个终点线来讲则恰恰相反。那么哪个结果可以确定意识中的主观顺序呢?因此,在这种视角中,“尚未观察”和“已观察到”就无法区分,空间和时间上的区分失去了它们在更广泛的语境中所具有的意义。
为了更好的反驳笛卡尔剧场,丹尼特提出了他的替代模型——多重草稿模型。丹尼特认为:实际上所有的直觉操作,以及所有思想和行动的操作,都是在数百毫秒内,通过多轨道加工过程来完成的,在此期间,内容的各种添加、合并、修正和覆盖以不同的顺序发生。特征检测只需进行一次。也就是说,一旦对某一特征的“观察”已经为一个特定的、局部化的大脑部分所完成,所固定下来的信息就不必再发送到别的地方,让某个“最高的主人”重新审视。换句话说,笛卡尔剧场里的观众看不到被重新表征的区分,因为压根就没有笛卡尔剧场。[2]
特定的、局部的区分是如何促进和影响普遍存在的大脑状态(以及意识)的,这取决于大脑中还发生了什么。经验草稿可以大幅度修改,没有哪一个更准确。每一个都反映了生成时的情况。大脑里这些按时空分布的固定内容本身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是可精确定位的,但它们的发动并不标志着它们相应的意识的发动。任何被区分的特定内容最终是否会作为有意识体验的要素出现,这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些分布的内容经过一段时间后,会产生一些类似于叙事流的东西,会受到大脑中分布的许多过程的持续编辑,并无限期地延续到未来。由于内容的多重性,这种内容流很像一种叙事,在任何时候,在大脑不同的“编辑”阶段,都有叙事片段的多重“草稿”。[1](P128)
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探察这个叙事流会产生不同的结果。如果我们把调查拖得太久(比如,一夜之间),结果很可能是完全没有叙事,或者是有个已经被消化或“理性重建”的叙事,以至于它的完整性是微乎其微的。如果探察“太早”,可能会收集到一些数据,说明在这个时候流中大脑实现了某一特定的区分,但是破坏了流的正常进程。无论如何,多重草稿模型避免了一个诱人的错误,即假设必须有一个规范的单一叙事(“最终”或“发表”草稿),它代表了主体的实际意识流,无论实验者能否接触到它。
通过对比,该模型与笛卡儿剧场模型不一致的主要观点可以概括为:
(1)特征区分只需进行一次,并没有一个更高级的观察者来审视。
(2)被区分内容的客观时间属性可以确定,但它们不能决定主观经验的时间属性。
(3)“意识流”不是单一的、决定性的叙事。它是一股相互冲突、不断修改的内容的平行流,没有一条叙事线可以被作为规范,作为意识体验的真实版本而被单独挑出来。
丹尼特认为他提出的多重草稿模较笛卡尔剧场有很多高明之处,能用更简单的方式处理难以解释的问题。他列举了一些例子来说明他的多重草稿模型的优越性。在这里,我们以著名的Phi 现象为例。Phi 现象(phi phenomenon)是由德国心理学家 M·韦特海默在20世纪初提出的一种知觉错觉现象。
图1
如上图,当相差60 毫秒时则会有较为明显的效果。f1 和f2 交替闪烁,但我们看到的似乎是右图的现象,f1 在向下移动,在移动的过程中变成f2。显然我们在t2 红色圆点出现之后才会有逐渐变红这个意识,那么该如何解释这种幻觉的产生呢?这里丹尼特根据笛卡尔剧场做出了两种不同机制的区分。
一种可能是,如左图在t1.5 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或者我有一个预期(prediction or anticipation),比如是一个蓝色圆点,但是在t2,当红色圆点出现以后我的记忆被篡改,编辑室里的历史学家在t1.5的时候,在我的记忆中加入一个蓝变红的过程,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真实意识内容被污染了,我们现在的记忆只是一个被篡改的幻觉。丹尼特将这种机制称作奥威尔式修改。[1](P131)奥威尔是名著《1984》的作者,在该小说中,他描写专门负责真理的部门,说他们兢兢业业地改写历史,使后来的人们都无法获知真实的过去。简单来说,奥威尔式修改就是指,在我们的意识发生之后,其中某个时刻的记忆受到了修改,即后经验的记忆污染或记忆修改。
还有另一种我们可能比较容易接受的一种可能性:我们的意识相较于外部信息的输入有一种延迟。比如我可能在t1.5 时的意识内容就是一个红点,t2 时刻红色圆点出现无意识地刺激了我在t1.5时的意识内容,影响了我对t1.5 时的记忆。或者也可以说我在t1.5 时的意识内容是空白的,或者是我的预期,一个蓝点,但t2 时刻红色圆点的出现刺激并修改了我上图,将左图开始的蓝色圆点的画面设为f1,之后的红色圆点画面为f2,将它们发生的时间分别设为t1 和t2,且t1 早于t2,当t2 和t1 之间的时差在30 毫秒之内时,phi 现象并不会发原本在t1.5 时受到的刺激,形成了最终的意识。丹尼特将这种机制称为斯大林式修改。这个名字来自于斯大林,在斯大林时期,法庭在公审时根据精心编造的文稿宣读供词,来给某个人定罪,其中充斥着虚假的证据。斯大林式修改是指,先于意识发生的处理过程中受到了修改,它并不是虚假记忆,是一种前经验的臆造。
两个不同的机制在解释大脑中发生的事情时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大脑里的错误幻觉是于某个时间地点进入因果链的。它们的冲突在于这个位置到底是在经验前还是在经验后。对于一致的结果,他们认为存在一个细微的差别:一个是无意识区分的内容的结果,一个是有意识区分但忘了内容的结果。
两个机制看起来有很大的差别,但重要的是,丹尼特认为它们其实并没有区别,只是使用了不同的措辞讲述了一个相同的故事。他为了说明二者并无不同做了相当复杂的类比,布洛克从两方面总结了这种不可区分性。
一方面是从内在来看,丹尼特认为在奥威尔和斯大林解释之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作为一个Phi现象的实验对象,你无法从自己的第一人称视角中发现有利于其中一个理论而舍弃一个理论的东西,因为这个实验在这两种情况下“感觉相同”,且做出的判断也相同。布洛克又进一步指出,假设确实存在现象上的不同,即前经验的内容与后经验的内容不同,但受试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不能供异现象学家研究。丹尼特认为这种差别不值一提,造不成什么影响。因此,从内在确实无法区分二者的差别。[4]
另一方面,从外在来看,外部观察者依然无法区分前经验和后经验的内容,因为丹尼特认为,在无意识和有意识之间不存在一条明显的界限。根据克里克和科赫的意识与35-75 赫兹的神经震荡相关实验,如果经验前插入和经验后插入会导致35 -75 赫兹的神经震荡的闪烁发生变化,就意味着二者可以用神经生物科学的方法进行区分。但是根据目前神经生物科学的发展,这个点还无法准确地捕捉。因此目前看来,外在的科学的方法依然无法区分上述的两种可能性。[4]
由此看来,似乎内在的第一人称方法和外在的科学的方法都无法区分Phi 现象的幻觉到底是奥威尔式的修改还是斯大林式的修改。因此基于笛卡尔物理主义是无法解释这种现象的。而无法区分正是多重草稿模型的特征,丹尼特的多重草稿并行加工,根本没必要区分出哪些是有意识的,哪些是无意识的。这种“混乱得出,随意决定”的意识模型自然逃出了上面的困境。丹尼特认为他的多重草稿模型在更好的解释意识这个层面上战胜了笛卡尔剧场。
对于丹尼特所说的这两种机制没有区别,我个人认为:在区分奥威尔修改和斯大林修改之前,首先做了个错误的预设:在早于t2 的t1.5 时刻,我们的意识内容是确定的。笛卡尔剧场中发生的事件有确定时间,比如电影中某个人物说出某句台词的时间是可以被确定的,这个时间顺序和物理时间相同。我们的意识内容一个接一个登场,又一个接一个离开。我们要拒绝这个非常符合直观的预设。
试比较以下陈述:
S1:我意识到首先A 然后是B。
S2:我首先意识到A 然后意识到B。
看起来这两个陈述很相似,但是有区别的。在S1 中,意识中的A 和B 的时间顺序是主观的,A、B 是我们意识的内容之一。在S2 中,意识到A 和意识到B 的时间顺序是客观的,属于物理的外部时间顺序。我们要对这个外部时间顺序进行判断:按照常识,我们判断意识A 在意识B 之前,而且仅当意识A 在意识B 之前。
根据传统意识理论,对意识流的理解就是,意识像水流一样,不断向前。它的时间顺序和外部世界的时间顺序一样,且我们可以判断。我首先意识到A 然后意识到B,A 必然比B 先进入到我的意识当中,然后A 退出,B 再进入。比如我们听到一句电影台词时,我们普遍认为这句台词的音节按照被说出的顺序一个一个地进入我的意识。丹尼特认为,这种想法在宏观的时间尺度上是可行的,但在微观的时间尺度上是错误的。比如在上述的Phi 现象中,我们的意识中的时间顺序和外部的物理时间顺序未必是一致的。丹尼特指出其中要点:进行表征的时间(time of representing)不等于被表征的时间(time represented)。[1](P149)
根据多重草稿模型,这些草稿的发动并不等于这些草稿的意识的发动,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丹尼特认为意识流并不是按照顺序串行流动的,而是多重草稿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化形成的多种“叙事流”。[1](P154)丹尼特曾经讨论了驾车的例子来进一步说明他对多重草稿的自信。你开车去一个熟悉的地方,同时还沉浸在和车上同事的闲聊当中,你不记得转过了几个弯,经过几个红灯,你也不会对途中经过的风景有深刻的印象。你似乎“无意识”地开到了目的地,这是笛卡尔物理主义的观点。若根据丹尼特的多重草稿模型,刚刚开车的过程是有意识的,只是很多处理我开车的叙事流不断流动,其中有一些被覆盖最终消失,没有形成意识。在这里,丹尼特认为他的多重草稿模型更能合理地解释意识。
丹尼特费尽心思一一驳斥了传统的笛卡尔剧场模型,其解构过程可圈可点,但他提出的多重草稿模型还是受到了各方批判。
博根指出,大脑是双边对称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笛卡尔唯物主义是真的,可能会有两个笛卡尔剧场,因此丹尼特反对只有一个的论点是有缺陷的,不够严谨的。[5]
还有许多批评声称,丹尼特的理论攻击了一个错误的目标,对他的主张的解释是失败的。查尔默斯认为丹尼特只提出了一个关于被试者如何报道事件的理论。[6]另一种批评意见质疑了丹尼特对现有理论描述的准确性:他选择了与一个稻草人打架。据称,笛卡尔唯物主义是对现象学意识的一种无法想象的天真描述,目前没有人对此从事认知科学或心灵哲学研究。因此,无论丹尼特解构工作的效果如何,它从根本上讲是错误的。[7]
对于丹尼特认为在笛卡尔剧场中,奥威尔修改和斯大林修改二者其实是一致的,所以自信地认为自己的多重草稿模型占据绝对的优势。这一观点遭到了麦克·泰勒的质疑。“丹尼特的现象经验和看起来的核心概念只有根据与判断或信念相符合的概念才能理解。在奥威尔和斯大林解释中,由于做了相同的判断,所以对主体来说,这两种解释必然是相同的。”[8]迈克·泰勒认为,丹尼特这种现象看起来和判断、信念相一致的主张并不能使人信服,因为存在现象与判断、信念不一致的情况,比如当我看到自行车的车轮飞速向一个方向转动时,我的感觉是它在向相反的方向缓慢地转动。但是我不相信我的感觉,因为我知道这是一种幻觉。这里就出现了现象和判断、信念不一致的情况。以此反驳了丹尼特现象与判断、信念相一致的主张。
多重草稿模型也因声称具有新颖性而受到攻击。汉金斯指出,甚至连意识作为草稿的概念也不是丹尼特独有的。迪特尔·蒂克特认为保罗·里科的理论与丹尼特的观点一致,即“自我基本上是一个叙事实体,任何企图给予它自由的,独立的地位的尝试都是错误的。”[9]还有一些人认为德里达的表象主义与该思想的概念也是一致的,它认为世间一切物质包括意识的本质都是一种表象,没有绝对的本质,只有相对的认识。人的意识受存在表象所映射,反映出对于世界认识的一种表现形式。不可能将本质真相与认识划等号,而只能无穷接近。
除此之外,多重草稿中信息处理在意识中的作用受到了约翰·塞尔的批评,他在论证中指出,在一个完全依赖于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物体运动的系统中,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被认为是有意识经验的东西。丹尼特认为这一论点具有误导性,认为意识不是存在于系统的某个特定部分,而是存在于整体的行动中。从本质上讲,他否认意识除了行为能力之外还需要某种东西。[10]丹尼特说,像塞尔这样的哲学家“只是无法想象,在一个大系统中,意识是如何从大量分布的准意识中产生的。”[11](P172)
目前看来,丹尼特批判笛卡尔剧场提出的多重草稿理论招致许多争议,但也获得了许多支持者,包括联结主义取向的意识模型和强人工智能理论。联结主义者萨恩也曾经提出:“一切心理和行为过程都是自动化的过程,意识也可以被视为一种心理支持的分离系统,其作为一种监督(管理)系统或自控性过程,并以平行方式联合加工运作”。[12](P251)萨恩的观点说明,当今的认知科学有证据支持这种把意识被看作是多重草稿并行加工的观点。
丹尼特以多重草稿模型为基础并贯穿了他整个意识理论。笔者认为,尽管多重草稿模型的提出过程存在一些缺陷,但是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对传统笛卡尔剧场的解构,更重要的是它作为一个启发性模型开启了心灵哲学新的研究思路。其中丹尼特为我们展示了他极富魅力的思维方式,供我们参考和借鉴。我认为这是丹尼尔·丹尼特为哲学研究做出的最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