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菡
摘 要:中式英语是混合英汉两种语言特征的中介语,是中国英语学习者应该避免的语言误区。进行英汉语言对比研究是解决中式英语难题的根本之道。作为中式英语的重灾区,学生汉译英习作中的名词问题格外显著,主要包括名词形态错误、名词过度形容词化、名词累赘三大类型。研究英译名词类问题不仅能为纠正中式英语提供对策,更有助于解释英汉两种语言在语音、形态、语义、思维层面的差异。
关键词:中式英语;英汉语言对比;翻译教学
一、引言
从19 世纪初上海码头工人使用的洋泾浜(pidgin English)英语,到当今中国随处可见的诸如“slip carefully”(小心地滑)、“prohibit fireworks”(严禁烟火)等公示语英译,中式英语的存在已有近200年历史。改革开放后,中国大规模学习英语的热潮方兴未艾。中式英语的新形式层出不穷,其数量和影响力也急剧上升,不少汉语借词不断渗透于英语乃至成为规范英语的一部分。在此背景下,不少学者开始重新定义“中式英语”。万鹏杰(2005:41)认为,“中国式英语是指中国的英语学习者或使用者由于受母语干扰和影响,硬套汉语规则和习惯,在英语交际中出现的不规范英语或不合英语文化习惯的畸形英语”。也有学者主张社会各界对于中式英语的态度不必苛刻,“由于英语已成为国际性的通用语言,世界各地都在使用,而且各有各的特点,不再是铁板一块。不少语言学家谈到英语,不再用English 一词,而是用Englishes。中式英语就是国际英语家族中的一个成员或变体”(陈毅平,2007:513)。换言之,中式英语是英语本地化的必然结果。如今的中式英语已然成为大众娱乐的点缀,学界对于中式英语的态度也愈发暧昧。这却给中国当前的外语教学,尤其是翻译教学造成了极大困扰。
陈小慰(2010:48)对追捧中式英语译文的现象进行了批评,并提出翻译教学(特别是汉英翻译教学)要注重实现译文预期功能,在维护民族语言文化和国家形象的前提下,对他国文化予以应有的尊重,并用西方人熟悉的方式有效宣传中国文化。笔者认为,在语言研究领域,我们不妨给予中式英语和标准英语相应的重视。在英语教学过程中,英语的使用还应当遵循国际惯例,外语教学要以传授目标外语的使用规范为教学导向,中式英语须被当作语言错误加以纠正,教师讨论中式英语亦不应停留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层面。中式英语是中国英语学习者因难以摆脱母语习惯,在使用英语过程中产生了负迁移而形成的中介语。歸根结底,中国英语教学的参与者只有进行英汉语言对比研究,认识到两种语言各方面的差异,才能有效克服中式英语。不同于英语,汉语是注重名物,名动包含的语言。中国学生汉英翻译中的名词类问题就能充分反映两种语言音、形、义、思的差异。由于语言对比涉及的现象纷繁错杂,本文更关注语言本体研究,对语用交际和跨文化因素导致的相关问题不作单独讨论。
二、汉英翻译的名词类问题
很多语言学家,如郭绍虞(1979:133~135)、金克木(1996:85)、龚鹏程(2007: 45)都曾强调:印欧语(包括英语)以动词为主,汉语则以名词为主。中式英语的名词类问题完全能够折射出中国人学习外语的各种困难。Joan Pinkham把名词类问题列为区分规范英语和中式英语的显著标志。“英语是基于动词的语言,它简明有力,最重要的是表意清晰;中式英语却是基于模糊、泛化、抽象的名词,语言复杂冗长,令人费解”(Pinkham,2000:170)。名词类问题在中国学生的汉译英习作中更显突出,这些问题可大致分为三类:名词语法形态错误、名词过度形容词化和名词累赘。
(一)名词形态错误
名词形态是英语语法教学中最基本的知识点。目前多数中国学生在接触英汉翻译之前都已经历了10年左右的语法学习,他们在做相关选择题时通常问题不大,然而一旦落实到主动表达,这类错误的数量便会迅速攀升。因为汉语名词没有形态变化,学生在翻译过程中经常会疏忽目标语言的语法形态变化规则。例如:
(1)我想吃西红柿。
I would like some tomatos.
(复数拼写错误,应为“tomatoes”)
(2)他穿了四件衣服。
He is wearing four clothes.
(单复数同形名词的误用,应为“four pieces of clothes”)
(3)玛丽是个好人。
Mary is a good man.
(名词阴阳性问题,应为“woman”或“girl”)
(4)我最喜欢的旅游景点是故宫。
My favorite resort is the palace museum.
(专有名词书写问题,应为“the Palace Museum”)
除了名词本身的形态错误,由此引发的冠词、指代、主谓一致等中式英语问题在学生翻译中也不胜枚举,鉴于篇幅所限本文对此不作赘述。如果说在时间充足、提点得当的情况下,学生们还能自主纠正名词形态错误,以下将探讨的名词形容词化和名词累赘问题往往更具隐蔽性,这样的表达甚至还在国内英文媒体中大行其道。
(二)名词过度形容词化
英语中其实也存在名词形容词化的现象,比如“application form”“drug addiction”等,然而这种情况只限于形式简单、语义清晰、没有对等形容词的短语。名词修饰名词的用法在英语中并不是主导性倾向,但汉语中名词形容词化的用法比比皆是,翻译成英语便显得诘屈聱牙。例如:
(5)科学家们正在进行乳腺癌研究项目设计。
Scientists are working on breast cancer research project design.
(修改建议:使用介词凸显层次“the design of research project on breast cancer”)
(6)我们必须要采取水土流失控制措施。
We must take soil erosion control measures.
(修改建议:使用动词不定式“take measures to control soil erosion”)
此外,英语名词的过度形容词化还容易带来不知所云、歧义难辨的后果。例如下面两句话的翻译:
(7)中国共产党要提高经济发展领导能力。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should improve economic development leadership capacity. (修改建议:“improve its capacity to lead Chinas economic development”)
(8)这场关于形象管理的讲座对职场人士很有帮助。
The lecture on image management is very helpful to professionals.
(修改建议:“The lecture on how to dress up as professionals is very helpful.”)
例(7)划线部分是指共产党领导中国经济发展的能力?还是指中国经济领导世界的能力?按照中国人的理解应该指前者,但这对于英语读者未必明了。例(8)“形象管理”究竟管理谁的形象?公司、产品、还是员工?这里的“形象”是指具体的外表还是抽象的品质?翻译这样的句子时需要对其内涵进行阐释。
(三)名词累赘
“汉语为了避免歧义,突显意义、平衡对称、悦耳动听,有些重复也是有必要的。但汉语重复的合理性并不意味着可以这样直接翻译成英语”(Pinkham,2000:63)。因此,有不少英语水平较高的中国人都难以意识到中式英语中的累赘问题。名词累赘是英汉翻译中的一大通病,主要包括抽象名词累赘、名词对累赘、范畴词累赘。
1.抽象名词累赘
抽象名词指称笼统,含义概泛,这种模糊性的确能迎合一些特殊表达的需求,但不宜滥用。20世纪80年代兴起于西方的简明英语运动(Plain English Campaign)提出的一大重要主张就是反对滥用抽象名词,提倡在英语中多使用行为具體、目的明确的强势动词。中式英语的抽象名词累赘问题也可根据该指导思想进行修正。例如:
(9)他们在技术上做出了改进。
They make an improvement in technologies.
(修改建议:“They improve technologies.”)
(10)公司发行了一百万份B股。
The company began its issuance of 1 million B shares.
(修改建议:“The company issued 1 million B shares.”)
(11)坚持马克思主义对中国至关重要。
Adherence to Marxism is vital for China.
(修改建议:“Its vital for China to adhere to Marxism.”)
(12)这些措施对于帮助穷人找到更好的工作非常重要。
These steps will be of great importance in helping poor people find better jobs.
(修改建议:“These steps will greatly help poor people find better jobs.”)
2.名词对累赘
汉语的四字格表达是英译的一大难点。很多四字格是由语义相近的词对组成,学生们往往不假思索地将两个同义词都翻译成英文,例如:“小心谨慎”(prudence and caution)、“公平公正”(fairness and equality)、“观点看法”(views and opinions)、“和平安宁”(peace and quietness)、“帮忙援助”(help and assistance)。
同义名词对的使用在汉语中屡见不鲜,但Pinkham将这种中式英语现象称为“累赘词对”(redundant twins)。尽管她认为不同的词语,包括同义词在内也必然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差别,但译者应该考虑的问题是“特定(英语)语境中(这两个词)差别是否重要?添加第二个词能否给第一个词增加新意?”(Pinkham,2000:64)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使用第二个词就是画蛇添足。按照英文习惯以此类推,诸如“水深火热”这样的并列结构也只需译为“(in)deep water”而不是“(in)deep water and hot fire”。
3.范畴词累赘
范畴词累赘也常见于中式英语。例如:
(13)花朵是红色的。
The flowers are red in color.
(14)这里人数较多。
Here are more people in number.
(15)这辆赛车车速快。
The race car is running at fast speed.
在汉语中,一个修饰语素加上表示属类概念的语素是合成复合词的重要途径,例如:“红色”,“人数”,“快速”等。但英语词汇却少有这样的组合,以“车”为例,英语中的“truck”(卡车)、“crane”(吊车)、“bus”(公共汽车)都没有表示范畴“车”的语素。同理,以上译文中的范畴词应省略不译。
三、中式英语的根源:英汉语言差异
英汉语言对比研究不仅是解决翻译问题的突破口,也是服务外语教学、修正中式英语的关键所在。翻译中出现中式英语主要存在两方面原因:其一,对原文理解不到位;其二,在翻译策略上选择简单直译。汉语虽为中国人母语,但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中国人学习英语的同时不应该忽略汉语学习。“对汉语语法特点的语言学认识,这是英语教师应该具备的素质。教师设法让学生体悟两种语言影响全局的根本性差异,才能做到纲举目张,举一反三”(沈家煊,2018:4)。只有精通英汉双语与了解两者之间的差异,采取符合英语思维的归化翻译,才能避免中式英语的错误。英汉双语源于截然不同的语系,两种语言在语音、形态、语义、思维层面的差异远远大于共性。
(一)语音层面
汉语是注重音韵的语言,双音化是汉语音韵发展的大趋势。王力(1988:l~3)把双音化列为汉语语法史的最重要的变化之一, 他认为,双音化不仅是一个单纯的语音问题,而且还是个构词法问题。石毓智(2002:2)指出,“单从数量上看, 现代汉语的双音词远远多于单音词和三音节及其以上的词……在很多情况下单音节词只有被加上一个音节后才能作句子成分或者独词句,所加的音节通常是一个词缀”。例如“美国”这种结合范畴语素的构词方式,以及汉语中以并列词对为代表的四字格结构都是源于汉语的双音化趋势,这也是英语所没有的音韵特征。如果我们不加取舍地将这些词汇逐字英译,就会产生重复累赘的中式英语。
(二)形态层面
汉语作为一种典型的孤立语,其字词不能依靠词形变化来体现语法关系;而英语作为有屈折变化的综合语,它的变化程度虽然比不上印欧语系的其他很多综合语,但各种词类的形态变化要比汉语复杂得多。事实上,由于缺乏形态变化,汉语的词类划分界限非常模糊。例如“参观”一词通常被人们从语义角度判断为动词,然而“参观部队”这个短语可以按照两种逻辑进行结构划分:一种是动宾结构:意为“去参观(动词)部队”;另一种是偏正结构:意味“前来参观(形容词)的部队”。同样,“部队参观”这样的短语也常见诸报端,它仍存在歧义,但至少可见“参观”用作名词也没有问题。汉语中词类模糊导致的结构歧义现象远多于英语,但以中国人的常识理解起来基本上没有困难。
(三)语义层面
英语是典型的“形合”语言,所谓“形合”就是“使用明显的形式标记,如屈折变化、介词、连词等,将词组、句子甚至段落连接起来,当这些外部标记不足时,可采用其它的语法手段来表示话语内部的语义关系”。汉语却是“意合”的语言,“理解汉语话语时,操汉语者凭借的是自己对话语内部语义关系和情境上下文的敏感性。这种敏感性存在于汉民族的潜意识中,它替代了部分汉语语法”(范红升,1996:53)。汉语中有很多四字格成语本质上都是意合复合句,例如“天旋地转”(并列复句)、“鸟尽弓藏”(条件复句)等,它们不需通过联结接成分就能表达语义。
“形合”是英语明确语义表达的重要手段,这在上文“名词过度形容词化”的例句修改中就有所体现。相较于英语,笔者认为,汉语虽然缺乏明确语义的形合手段,但语义反复的措辞手法对此也具有弥补性。反复的表达方式不仅是为了追求音韵效果,它在客观上还具有显化、强化语义的功能。以“这个男人真是风流”这句话为例,“风流”这个词在句中可能有多种解读。但如果用近义词“风流倜傥”来替换“风流”,这句话的语义就一目了然。由此我们也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汉语对于语义重复的包容性很高,翻译成英语却往往被视为累赘语病。
(四)思维层面
以亚里士多德(1986:55~56)为代表的古今时贤大多主张:动词具有时间性,名词具有空间性。英语是靠动词驱动的语言,所以才会衍生出以时态标记为核心的语法形态变化,英语语言的整体组织方式也倾向于象征时间的线性结构。时间上的先与后通常照应着逻辑上的因与果,这也能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什么英语思维具有较强的逻辑性和抽象能力。
汉语的思维层面与英语迥然不同。王文斌、于善志(2016:4)认为,汉语重形象、重名物,因而具有立体结构,即空间属性,空间性特征也对应于汉语名词堆砌的句式。沈家煊(2016:2)曾论证“英语名词和动词是分立关系,汉语名词和动词是包含关系。汉语名词是‘大名词(super-noun category),它包含动词在内,动词是名词当中的一个次类,是动态名词”。这种名物化的语言习惯催生了中国人的工具意识和实用哲学,以至于汉语对于抽象概念的表达也多依托于形象的名物,譬如中国传统思想中的“道”便是对抽象规律的总结,但“道”字的本义是脚下实实在在的“路”。过于依赖具象名物使得汉语日常使用的抽象名词在数量上远高于英语,而在形而上的思辨层次却弱于英语。这种思维也反过来强化了汉语本身的模糊性,往往导致很多英文直译显得莫名其妙。
四、结语
中国英语教学应以帮助学生克服中式英语为教学目的,克服中式英语的基础在于进行英汉语言对比研究。中国人要学好英语,首先应该精通汉语和了解汉英两种语言各方面的差异。英语是以动词为主的语言,而汉语是名词为主、名动包含的语言,分析中国学生汉译英的名词类问题是进行英汉语言对比研究的绝佳切入点。中式英语中的名词类问题主要包括名词形态错误、名词过度形容词化、名词累赘。造成这些名词类问题的具体原因在于汉语具有双音化倾向,缺乏词形变化和词类界限,惯用反复修辞和抽象名词。汉语的“意合”与英语的“形合”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与英语思维相比,汉语思维的模糊性更明显。只有掌握英汉双语的本质差异,译者进行汉英翻译时才能自觉遵循英语语言和思维规律,摆脱字面直译的习惯,走出中式英语的误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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