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华
摘 要:“密”“浓”“稠”是杨吉春教授主持建立的“国际汉语教学用基本层次范畴词库”中的一组近义词。以此为例,从意义特点、构词能力、隐喻能力等三个方面分析影响近义词在基层词库中处于不同级别的因素。虽然近义词的完形度相差无几,但义项数量、适用范围、构词能力、隐喻能力也会影响其作为基层词的提取工作与分级工作。
关键词:基本层次范畴;近义词;分级;不平等
基本层次范畴这一概念最早是由Roger Brown提出的,指的是在认知上和语言上的信息量和实用性比其他层次更显著的一个范畴,表达这个基本层次上的词就是“基本层次词”。 “基层词”是基本层次范畴词汇的简称,是在人们认知中容易被理解与掌握的词汇,也是人们最先习得的词汇。杨吉春教授主持建立的“国际汉语教学用基本层次范畴词库”是以苏新春主编的《现代汉语分类词典》中82178个词语为研究内容,以“高度完形”为标准,通过词典调查法、问卷调查法、词频选取法和认知分析法提取出来的基层词汇聚合而成的。在基层词的等级划分上,主要根据词语的使用频率而分成一级、二级、三级,分别对应常用、次常用、不常用,并以“家族明确度”与“家族成员数”为辅助参考,针对一些特殊情况,也出于认知的需要进行了人工干预。
不同语义范畴内的词汇,因日常生活需要不同,使用频率会存在很大的区别。例如“战争类”社会活动类动词的使用频率必然没有心理活动类动词高,所以它们虽然都具有高度完形性,却在基层词库中处于不同等级。但同一范畴内的词语,尤其是近义词,如果都被提取成为基层词,那么证明其完形性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即易于被人们感知和掌握。这些意义相近、所指向的概念相似的词理应具有相同的认知地位,那么为何人们更自然、更频繁地使用其中的某一个呢?本文选择处于基层词库二级的“密”“浓”和三级的“稠”这一组近义词,从意义特点、构词能力、隐喻与转喻能力三个方面分析导致其使用情况不平等的原因。
一、“密”“浓”“稠”意义特点分析
为细致分析“密”“浓”“稠”三词在意义层面的特点,本文首先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以下简称《现汉》)将三词的义项列举如下:
密:
①[形]事物之间距离近;事物的部分之间空隙小(跟“稀、疏”相对):密植、稠密、紧密、严密、这一带的树长得太密了。
②关系近;感情好:密友、亲密。
③精致;细致:细密、精密
④秘密:密电、密谈、密约、机密,保密。
⑤[名]姓。
浓:
①[形]液体或气体中所含的某种成分多;稠密(跟“淡”相對):浓墨、浓云、浓茶。
②(颜色)深:浓绿、浓妆。
③程度深:兴趣很浓、睡意正浓。
④[名]姓。
稠:
①[形]液体中含某种固体成分很多(跟“稀”相对,下同):粥很稠。墨要研得稠些。
②稠密:地窄人稠、稠人广众。
由《现汉》对“密”“浓”“稠”三词的解释,可以看出,三者意义相近,而且都可以两两组合为联合式词语,如“稠密”“浓密”“浓稠”,由此可以认定三者为近义词。《现汉》在区分词与非词的基础上为词标注词性,义项前凡标注词性的便是词,没有标注即为语素。由此可知,“密”有五个义项,其中密①密⑤为词,其他为语素义;“浓”有四个义项,其中浓①浓④为词,其余为语素义;“稠”有两个义项,只有“稠”①为词。“密”的语义涉及距离、情感、质量、程度等方面,“浓”的语义涉及数量、颜色、程度等方面,“稠”的语义只涉及数量与程度方面。“密”“浓”无论是在义项数量上,还是成词的数量上,都比“稠”多,二者的适用范围也比“稠”更加广泛。而义项数量、适用范围与使用频率基本上是正相关的,义项多则使用的场合多,人们对它的熟悉度高,在认知心理上的接受度高,这又进一步刺激了人们对它使用频率的增加。“稠”的义项数量、适用范围要小于“密”“浓”,因此,即使它们为近义词,指向的概念相似,在经验感知层面,人们对三者的认知完形度都足够将其定义为基层词,但在使用情况上,人们选择“密”“浓”的次数更多,所以“稠”在基层词库中的级别低于“密”“浓”。在判定基层词时,通常以现代汉语中的词汇意义为标准,因此,基层词表中的“密”“浓”“稠”默认各自在《现汉》的第一条义项。
二、“密”“浓”“稠”构词能力分析
本文对《现汉》进行了穷尽性统计,现将“密”“浓” “稠”三词的构词情况列举如下,具体见表1:
由表1可知,“密”作为语素参与构词时,在词中的位置极为自由,可出现在词首、词中与词尾,同时构词的种类最为丰富,它在词首、词尾都可构成名词、动词、形容词,在词中可构成名词。《现汉》中收录“密”作为词素构成的名词27个、动词27个、形容词30个,因“密报”“密电”“密告”“密会”“密令”“密语”“密约”兼属名词、动词,“密集”“密切”兼属动词、形容词,所以构词总数为75。“浓”作为语素参与构词时,可出现在词首、词尾,在词首可构成名词、动词、形容词,在词尾构成形容词。“浓”作为词素构成的名词9个、动词1个、形容词9个,构词总数为19。“稠”作为语素参与构词时,可出现在词首、词尾,在词首可构成名词、形容词,在词尾构成形容词。“浓”作为词素构成的名词1个、形容词3个,构词总数为4。除此之外,三词作为语素还构建出7个成语,分别为:紧锣密鼓、密云不雨;浓墨重彩、浓妆艳抹、淡妆浓抹;稠人广众、稠人广坐。
就构词方式来说,“密”所构成的词的结构更加多样,包括复合式与加缀式。复合式词语又可以分为偏正型、联合型、动宾型。偏正型如“密函”“密件”“密林”“密谋”“密谈”“密召”等,其中,“密函”“密件”“密林”等为“形素+名素”,“密谋”“密谈”“密召”等为“形素+动素”;联合型如“密切”“密实”“密致”“ 疏密”,其中,“密切”“密实”“密致”为同义联合,“疏密”为反义联合;动宾型如“保密”“加密”“解密”“涉密”等,都属于“动素+形素”。加缀式词语有附加类后缀的“密度”“密级”和附加叠音形式的生动式后缀“密麻麻”“密匝匝”。除此之外,还存在多层结构的词语,如“密码锁”“密码箱”是由“密”与“码”两个语素先构成“密码”,再由“密码”作为词素与“锁”“箱”构成词语;“精密度”是由“精”与“密”两个语素先构成“精密”,再由“精密”作为词素与“度”构成;“线密度”是由“密”与“度”先构成“密度”,再与“线”组合构成的。“浓”所构的词结构的种类要少于“密”,同样有复合式与加缀式,但复合式只有偏正型、联合型,加缀式只有附加类后缀。偏正型有“浓茶”“浓眉”“浓汁”“浓绿”等,其中,“浓茶”“浓眉”“浓汁”为“形素+名素”,“浓绿”为“形素+形素”;联合型有“浓淡”“浓稠”“ 浓密”“浓艳”等,其中,“浓淡”为反义联合,“浓稠”“浓密”为同义联合,“浓艳”为类义联合。加缀式附加类后缀的词语为“浓度”。由“稠”构成的词的结构种类是三者中最少的,只有复合式的偏正型与联合型两种,“稠粥”是“形素+名素”的偏正型,“稠密”“浓稠”为同义联合,“黏稠”为类义联合。“密”“浓”“稠”三词的构词数量与构词情况,可参见图1、图2:
综上所述,“密”“浓”二词虽然在构词数量、构词词性、构词方式等方面都存在着一定差别,但都远多于“稠”,这符合“密”“浓”二词在基层词库中处于二级而“稠”处于三级的情况。就此而言,即使基层词库主要根据词频为基层词分级,不同级别的词在构词能力上也存在差异。构词能力越强,使用频率就越高,在基层词库中所处的级别也就越高。
三、“密”“浓”“稠”隐喻、转喻能力分析
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是跨概念域的系统映射,它是根据相似性,用一件事或经验来理解和经历另一件事或经验。转喻是依据相关性,在同一概念域中的映现。因此,隐喻、转喻不只是一种修辞方式,还是人类认识世界基础的认知机制,它可以解释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方式,并可以将不同概念联系起来。梁丽、冯跃进(2003)指出,基层词较于其他范畴的词语具有更多的隐喻用法。下面比较“密”“浓”“稠”三词以及由这三词构成新词的隐喻、转喻用法,并对比不同级别基层词的隐喻、转喻能力。
现代汉语中使用的“密”是一个假借字,《说文解字》中记录的“密”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密”并不是同一个词语,《说文解字》的释义对分析“密”的隐喻、转喻能力也不具备参考价值。因文献中“密”常表示“接近、稠密”义,《现汉》“密”的第一个义项(除“密”作姓之外唯一成词的义项)为“事物之间距离近;事物的部分之间空隙小”,因此,这里以此意义为起点来分析“密”的隐喻、转喻能力。“密”本指事物之间距离近、空隙小,如“这一带的树长得太密了”,是指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小,这是空间域内的概念。当“密”由空间域映射至时间域内,其意义为间隔的时间短,如“紧锣密鼓”,指鼓点之间间隔的时间短;“活动排得太密”,指活动之间没留有充足的时间。当人与人空间上的距离缩短,映射至情感域便体现为关系之间的拉近,因此,“密”用于抽象意义指关系近、感情深,如“密友”指感情特别深的朋友。对某些事物来说,内在成分之间距离缩小了,会变得更加紧致,则提升了整体的质量,由此引申出坚致、坚实的意义。如“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中的“密”即为“坚实”之义,“密”由形容空间上的距离转变为形容事物的状态。而由距离小又引申出细致、周严之义,如“计划周密”指计划周到而细致。进而引申指不为外人所知的、不公开的,如“秘密”即与“公开”相对,有所隐蔽,不让人知晓;“密”在用法上也生出名词的功用,如“泄密”“保密”等词中的“密”相当于名词“机密”。可见,“密”由原本的空间域投射至时间、情感、状态等领域后,产生出许多新的意义与用法,这些新的意义与用法的出现是基于人们的隐喻与转喻认知之上的。
“浓”在《说文解字》中的释义为“露多也”,可见“浓”本义专指露水重,如《诗经·小雅·蓼萧》:“蓼彼萧斯,零露浓浓。”后在原有意义上发生引申,使用的范围扩大至所有液体与气体之上,《现汉》收录“浓”的第一个义项便是“液体或气体中所含的某种成分多”,如“浓茶”指水中茶类物质成分多、“浓烟”指气体中烟的化学成分多。露水也属于液体的一种,因此,这个变化是在同一概念域中的映射,属于转喻用法。但“浓”在形容露水时,调动的是视觉感官,当它扩大至整个液体与气体范围后,它所涉及的便不只是这一感官,如“香气很浓”指的是香味重,气体中的芳香成分多。这些成分是看不到的,只能调动嗅觉感官来体会,这便形成了通感。因此,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一引申途径使“浓”跨越了概念域,从而产生了隐喻用法。除此之外,“浓”还有另外的引申用法,这些用法便明显属于跨概念域的隐喻。在色彩域中,“浓”可以形容颜色的程度,如“浓绿”“浓黑”指绿色、黑色浓郁厚重。在容貌域中,“浓”被引申指姿容艳丽,如杜甫《丽人行》“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态浓”形容女子姿态浓艳。“浓艳”一词也常代指鲜艳的花朵或浓妆艳抹的妇女,如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点绛唇·咏风兰》“别样幽芳,更无浓艳催开处”,利用某些花朵外形的特点来指代其本身,属于由自身特征来代替整体的转喻用法。“浓”的用法还被从形容液体、气体这些实物映射至更加抽象的事物之上,如季节、情感、气氛等。“浓”可以形容季节深,贾岛《慈恩寺上座院》“曩宵曾宿此,今夕值秋浓”,便用“秋浓”来描绘深秋时节的环境特点。在情感域中,“浓”形容感情深重、情绪高涨,如“浓情蜜意”“酒兴正浓”等。“浓”还可以形容气氛的程度,如“学习气氛浓厚”。值得一提的是李清照词句“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中“浓”的用法,这里罕见地用“浓”来修饰动词“睡”,形容睡眠质量,意为酣畅,即在意义与语法两个层面都跨越了原有的范畴。从上述用法可以看出,“浓”的意义在逐渐泛化,也越来越抽象,这是因为隐喻与转喻不断赋予其新的意义、不断扩大其适用范围。
《说文解字》对“稠”的解释为“稠,多也。从禾,周声。”段玉裁注:“本谓禾也。引伸为凡多之称。”可见“稠”的本义专指禾苗,形容禾苗数量多。后来引申泛化,指数量繁多。如《战国策》:“书策稠浊,百姓不足。”高诱注:“稠,多也。”同等容量中,事物的数量越多,之间的距离就越小,显得越发密集,因此,“稠”由形容数量引申出形容状态的用法,这便是由数量域映射至状态域。《现汉》收录了“稠”的两个主要用法,其一形容液体,指液体中含某种固体成分很多,如“粥很稠”。其二形容人,指某个场合的人数多,如“人烟稠密”。“粥很稠”中“稠”的意义并不是指“粥”的量大,而是指“粥”的质地浓厚。“人烟稠密”中则同时指“人”的数量多、“人”的密度大。可以看出,“稠”的意义由数量域跨越至状态域,“稠”的使用对象也由“禾苗”扩大至一切物体。
综上所述,“密”“浓”“稠”三词在隐喻、转喻能力上存在一定差异,“密”“浓”的隐喻、转喻用法多于“稠”,而且二者的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差距大于“稠”。就此而言,“密”“浓”的隐喻、转喻能力明显强于“稠”。人们是基于已有的知识与经验之上来认知新事物的,当人们对某一概念越熟悉,便越容易将其与新概念联系在一起,隐喻、转喻指的就是这样的一种认知方式。因此,某一词语的隱喻、转喻能力强,就意味着人们对其的理解较为通透,经验感觉上的完形性便高。“密”“浓”“稠”三词在隐喻、转喻能力上的表现符合其在基层词库中的分级。从这一角度来说,尽管目前基层词库对基层词的分级主要以使用频率为主,但也可以将词的隐喻、转喻能力作为分级的参考标准。
本文从认知语言学基本层次范畴理论、传统词汇学及隐喻机制等角度,对“浓”“密”“稠”三个基层词做了较为细致的分析,从词义、构词、隐喻等方面探讨为何人们会对近义词产生认知与使用上的差异。通过对“密”“浓”“稠”三词的分析,初步认为就某一范畴的词语,其义项数量、适用范围、构词能力、隐喻能力都会影响基层词的分级,义项数量多、适用范围广、构词能力强、隐喻能力强的基层词拥有更高的使用频率,在基层词库中也就处于更高的级别。但这是在某一范畴内相对而言的,不能随意将不同类别的词语进行比较。笔者希望通过对“密”“浓”“稠”这组近义词在基层词库中级别不同的原因分析,充实基本层次范畴词汇的分级标准,进而为基层词的分级工作、国际汉语教育以及辞书的编纂提供切实可行的借鉴与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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