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正
对于死亡日期,徐家寨还真有着特殊的看法,都希望老人在冬天寿终正寝,实在等不到冬天,那就秋天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呢?可能是因为,徐家寨的春天,每家每户存粮已经不多,菜园里白菜以不可阻挡之势抽薹,萝1、同样以不可阻挡之势空心,寨里的水井几乎断水,不得不到数里之外的水沟取水,办理丧事,为几十人上百人甚至两三百人准备吃喝,确实困难重重。夏天,太阳毒辣,气候炎热,雨水泛滥,空气潮湿,死者棺材摆放在灵堂,举行法事短短几天时间,遗体也可能迅速腐坏,无论在里面铺上多少绵纸,在外面贴上多少绵纸,也都阻止不了死亡的气息到处弥漫。
或许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徐家寨死者确实多数在冬天离世,少数在秋天,正常死亡几乎没有发生在春天和夏天的。人们对上天充满敬畏和感激,敬畏上天掌握生死,无所不能,感激上天怜悯徐家寨,让人们在冬天或秋天死去。
徐家寨,这个地球上的弹丸之地,它的冬天,不由北半球南半球界定,就是“十冬腊月”这三个月,而人们死去的最佳时间,只有两个月:十月、冬月。到了腊月,徐家寨弥漫着麦芽糖的甜味,再苦的人生也能尝到甜头,在这个月离世,真是天大的遗憾。况且,在徐家寨,一个人只要过了大年,似乎就能再过一年,不会轻易死去的。
堂兄母亲就在腊月里离世,请道士先生举行法事超度亡魂,安葬在徐家寨祖坟山,坟地离家门口很近,八个抬棺人几乎都还没有喘息,就到墓穴边了。徐家寨的死者,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死去,都要回避,这个仪式举行的日期,就在死去的第七天,而具体的时间,则与断气的时辰相吻合。
道士先生给堂兄讲:回避,就是母亲的亡魂从阴间回阳世一趟。每个亡魂都只有一次机会。阴间有阴间的规矩,不可能放亡魂独来独往,而是用鬼使神差带着。这种情形,与阳世警察押解罪犯指认现场有些相似。如果你的生活是罪恶的,你的亡魂这一次回来,本来就有指认现场的意味。在母亲的法事上,灵幡既然打结打得那样好,她的一生,即使有罪,也是针尖那么小,亡魂回来,相当于一个告别仪式,尽管如此,同样是鬼使神差带着,已经说过,这是规矩。亡魂的构成,已经相当复杂,既有今生的成分,又有后世的成分,还有三魂七魄的成分,其中的关联与瓜葛,很难讲明白。亡魂既然是今生,这次回来,就要吃一頓饭才回去。所以,要给母亲准备好她生前爱吃的饭食,不必太多,她也吃不了多少啦,也不可能太多,无论是谁,一生喜欢吃的菜,也就是那么几样。这顿饭,安排在堂屋,碗筷的摆设一定要讲究,因为不仅母亲要吃,那鬼使神差也要吃,但母亲的座位,是八仙桌的下位,在她那一方,摆上一个碗、一双筷子,其他位置,筷子一处摆一支,那是鬼使神差们用的,这样摆设,就给母亲吃上一顿饱饭争取到了充裕的时间。鬼使神差不至于抢母亲的座位,更不至于抢筷子,这也是规矩,自然会得到遵守。亡魂既然是后世,母亲下辈子投胎转世究竟是做牛做马,猪狗不如,还是继续做人,从留下的痕迹就可以看出来了。所以,我们全部的活人,以及牛马畜生、阿猫阿狗,一切会动的活物,哪怕虫虫蚂蚁,都要回避,相距至少要有百丈之遥。需要准备好多草木灰,用细筛漏过,到时候在母亲生前涉足过的所有房间里撒满一层,让母亲在草木灰上留下痕迹,以便推断她下辈子的走向。举例来说,如果草木灰上现出一个猫爪印,那母亲就转世为一只猫了。亡魂既然是三魂七魄,就像一股风,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鬼,来无影,去无踪,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回避到百丈之遥,是看不到母亲的。道士先生最后讲:母亲丑时断气,第七天丑时回避,北京时间凌晨一点钟至三点钟。这是回避的好时辰,亡魂不至于被打搅,更不会受到惊吓。道士先生索取了超度亡魂法事的酬金,走了。他说:回避完全是主家的事情,道士先生不便在场,这也是规矩。
堂兄母亲离世的日期在腊月,这是天大的遗憾;但断气的时辰为丑时,这就意味着她的亡魂将在第七天北京时间凌晨一点至三点到徐家寨回避,比起那些虽在十月或冬月死去,断气的时辰却是大白天的死者来说,总算幸运得多。毕竟,亡魂大白天回避,徐家寨无法按照道士先生交代的那样来安排,难免被打搅、受惊吓,甚至半途而废、抱憾终身。
这天夜里,回避的事务,堂兄一家全部按道士先生的交代完成了。亡魂的饭食,做得特别丰盛,有二十一道菜,都用最大的碗盛上。午夜时分,就在饭桌上摆设好了。然后,撒好草木灰,堂兄他们所有人退出院子,回避到百丈之外。
但是,堂兄一家还是过于疏忽了,忽略了这是腊月。腊月每天晚上,徐家寨都会有人守夜,不为别的,只为过年熬制麦芽糖。麦芽糖是徐家寨必备年货之一,都在腊月熬制。在徐家寨,超度亡魂、亡魂回避,这是为死者非举行不可的一项重要仪式,而熬制麦芽糖,为熬制麦芽糖守夜,也是生者为过年非进行不可的。徐家寨腊月里熬制麦芽糖的习俗不知来自何方,也不知始于何时,但它就像这里的人们都要死去,而死去的日期最好在十月、冬月一样的天经地义,不会轻易改变。堂兄一家只是忽略了,在这腊月之夜,徐家寨不可能完全进入睡眠状态,总有守夜人在熬制麦芽糖。他家也要熬制麦芽糖,繁复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了,只是因母亲离世而暂时耽搁。母亲亡魂回避,后事就算料理完毕,马上就可以熬制麦芽糖,准备过年了。母亲离世,为她举行超度亡魂的法事和亡魂回避的仪式,堂兄对每隔两三年才光顾徐家寨、之前让他们感到陌生的死亡,如今经历过了,承受过了,也就变得熟悉了。死亡,以及死亡的气息,陌生时带来极大的冲击和震撼,令人恐惧和悲伤,一旦变得熟悉,这一切就会被冲淡,仿佛就是普通日子里的平常事情,似乎与麦芽糖,以及麦芽糖的甜味,并无多大区别。而真要说到熟悉什么,堂兄最熟悉的,还是徐家寨熬制麦芽糖。
实际上,冬月尾,徐家寨就开始淘洗小麦,那些干瘪、残缺或霉烂的麦粒,被淘汰在井边水沟里,一部分随水而去,一部分沉淀下来,这部分当中的一部分,还会在水底生根发芽,短暂存活,然后沤烂。掺杂在小麦里的沙粒,淘洗得滑溜溜的,也被倾倒在水沟里,积起薄薄的一层。这些都是年关的物象。小麦淘洗之后,无数饱满颗粒,藏身于一只铺上芭蕉叶的筲箕里。这只筲箕,一般摆放在灶房里小石磨木架上,下边是一口不常用的盆子,上边盖上芭蕉叶。每天早上,取开芭蕉叶,洒上半瓢水,再盖上芭蕉叶。小麦在暗中安稳发芽,十天半月,麦芽一寸长,就可以用来熬制麦芽糖了。取来不曾经过筛选的苞谷面粉若干放进一口大铁锅,以重量七比一的比例取出麦芽,切碎,用小石磨磨细,与苞谷面粉拌匀,再按苞谷面粉重量以一比五的比例加入冷水,又搅拌,这叫作“糖浆子”。一个半时辰至两个时辰后,用不紧不慢的柴火将糖浆子煮熟。然后,又按之前苞谷面粉重量,以十比一的比例,加入切碎、磨细的麦芽,搅拌。加到苞谷面粉中的麦芽叫作“底芽”,加入到煮熟的糖浆子中的麦芽叫作“点芽”。点芽加进去,几经搅拌,一锅热气腾腾的糖浆子就被“点”清了,低头一看,可以照映出脸庞,眼角眉梢一目了然。趁热,用细密纱布将其中的渣子过滤出来,得到的就叫作“糖水”。如果清晨开始第一道工序,完成到这一步,怎么说也是中午了。接下来,不瘟不火地熬这一大铁锅糖水,它含水量很多,得不停熬、一直熬,熬到半夜甚至凌晨,糖水变成了糖,铁锅里发出吃吃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糖的甜味,这才起锅。
徐家寨麦芽糖的甜味,很可能肇始于麦芽。小麦藏身于铺盖了芭蕉叶的筲箕,一粒又一粒以至无限,它们的全部使命,就是借助水性,发出芽来,酝酿、积累甜味。到了糖浆子里,麦芽以它们一丝一缕的甜味为诱饵,俘获苞谷面粉的全部糖分,麦芽里的糖,苞谷面粉的糖,在大铁锅里相拥而泣。这次邂逅,这种缠绵,麦芽的柔软,苞谷面粉的细碎,早已化为无形,融为一大锅糖水。剩下来的时光,就是久久为功地熬,所幸并非苦熬,而是熬出欢乐,熬出甜味。人们麻木,嗅觉迟钝,闻不到麦芽的甜,糖浆子的甜。直到糖水熬出甜味,人们才闻到它。这已经够了。腊月里,哪个时辰没有糖水熬出甜味呢?徐家寨麦芽糖的甜味,在腊月经久不息。甜味与水蒸气一道,从大铁锅里冒出来,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甜味率领水蒸气兵分三路,一路往上,绕过铁锅上方滤架滤布这层障碍,袅袅升腾,穿过楼层篱笆和房瓦缝隙,获得极大自由,在半空中弥漫开去。再一路迂回曲折,爬下灶台,直行,爬上门槛,出得门去,同样获得极大自由,從地面上弥漫开去。一路左奔右突,撞到东墙折转西墙,朝南不通改向朝北,但都通通无功而返,滞留于灶房,空气因此变得潮湿、黏稠。熬制麦芽糖的守夜人,也被麦芽糖的甜味俘获,神魂颠倒,昏昏欲睡,睡意袭来,犹如死神召唤。
这天夜里,堂兄一家退出院子,回避到百丈之外。在比糖浆子还要浓稠的夜色中,母亲亡魂迟迟没有到来,堂兄焦虑不安。他不得不想一想其他事情,转移一下心思意念,以缓解这种焦虑。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麦芽糖。想些什么呢?他将麦芽糖的准备环节和熬制过程,一件不落,不厌其烦地想了一遍。这样的细想,让他的嗅觉变得灵敏起来。当他闻到徐家寨早已弥漫着的麦芽糖的甜味,在思维惯性支配下,又开始想第二遍的时候,天上起风了。
本来,节令使然,徐家寨腊月几乎没有风,只是下雪的日子,雪粒洒落下来,上天仿佛为了配合那种慷慨激昂、不顾一切的气氛,才会卷过一阵狂风。
但这天三更半夜,就是起风了。
被堂兄一家忽略了的熬制麦芽糖的守夜人,他也感觉到起风了。
起风的时候,堂兄只是在想麦芽糖的准备环节和熬制过程,刚想完一遍,正要开始想第二遍。守夜人与堂兄不同,他一直在熬制麦芽糖,置身于麦芽糖的甜味里,感觉就要丰富、复杂得多,甚至有点灵魂出窍,产生了幻觉。守夜人感觉到,整个徐家寨连同周边区域,空气都潮湿、黏稠了,甚至比灶房里还要潮湿、黏稠,以至,大风所到之处,仿佛一把大铁勺,胶着在即将起锅的糖浆里,想要运筹,就得费尽天大力气。大风从天边来,行进在自身的天国里,汪洋恣肆,一泻千里。但到了徐家寨,就等于越过天国边界,大风的自由和奔放,就被空气的潮湿和黏稠所俘获,它开始寸步难行。守夜人从来没有想过,大风吹过徐家寨,这种本来来无踪去无影、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竟然会像一群垂垂老矣的村民背负稻草行走,这群人原本就虚弱不堪,似乎生命随时都会收尾,倒毙途中,虽然稻草本身并不重,但就像是沿途被大雨淋湿了,因而,每一步都仿佛是最后一步,几乎没有指望走到尽头。守夜人从这些隐晦、微妙的感觉里,认识到自己这一生,或许最后也会是这个样子,就有些难过,有些悲伤。守夜人本来坐在灶前,潮湿、黏稠的空气让他陷入恍惚,这些隐晦、微妙的感觉,来自只有棂条、没有玻璃的窗户,来自无论怎么关也关不严的房门,来自烟熏火燎的楼层篱笆和房瓦缝隙,总之,大风的来路,恰恰与麦芽糖甜味的去路相反,仿佛真是背道而驰的事物。这些感觉虽然隐晦、微妙,但它们毕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守夜人警觉到了,疑虑丛生。只过了一个短暂的时刻,守夜人听到门缝之外,狗在呜咽,一声长一声短,又一声短一声长,再一声长一声短,就像在哭泣。守夜人与自家的狗朝夕相处,很清楚狗也会难过,也会悲伤,也会在难过、悲伤的时候哭泣。平常夜里,狗都是守候在大门口的,主人熬制麦芽糖夜里,狗就守候在灶房门口。或许,狗也会被麦芽糖的甜味俘获,也会神魂颠倒,昏昏欲睡。不同的是,因为狗守候在门外,那些隐晦、微妙的感觉,先在它身上产生了强烈的影响,而它做出的反应,就是呜咽,就是哭泣。守夜人从狗的哭泣声里,听出了悲伤,也听出了恐惧。在徐家寨,狗并没有哭泣的自由,没有表达悲伤的权利,因为狗的哭泣被认为会带来不吉、不幸,难免遭致主人的嫌弃、憎恶,甚至驱赶、追打。但狗因恐惧而哭泣就不一样了,哭泣声传到主人耳朵里,主人会立即意识到不安全因素出现,威胁逼近,通常都会采取措施,要么连同狗一起解救出来,要么只顾自身避险,但无论如何,也都会对狗的提醒心存感激。这时,守夜人感受到呜咽、哭泣的狗,一定绷紧了腰身,开始战果,刨地.后退。徐家寨养狗,主人与狗比较疏远,狗不准进家门,一旦擅入,至少要受到两三天不给饭吃的惩罚。狗已经退到门边,在门上弄出的声响盖住了呜咽、哭泣,恐惧让它不顾一切,一心就想躲进灶房来。守夜人出于安全考虑,还在犹豫是去打开门呢,还是去抵住门,门却被狗挤开了。狗一闪身进了灶房,门外顿时狂风大作,守夜人怀疑门是大风刮开的,而不是狗挤开的。狗浑身发抖,猛然窜到守夜人身边,缩成一团,坐在地上,似乎找到了依仗,这才朝着门外狂吠。狂风真像一群背负稻草的老人,这时并非寸步难行,而是一闪而过。灶孔里的火光照射到门外,打在狂风身上,守夜人看走眼了,他看到一头豹子,小时候见过的豹子,向什么东西猛扑过去。狗在守夜人身边,门开着,他非常害怕,担心已经不见踪影的豹子,又会反扑回来,就大声呼救: “豹子来了,豹子来到徐家寨了,我看到它跑过去了,你们要注意了!”
堂兄一家这才意识到,这天夜里不是莫名其妙起风,而是母亲的亡魂到徐家寨回避来了。意识到这一点,堂兄更加焦虑不安,他朝守夜人大声喊道: “不要嚷,你不要嚷,这是我妈妈回避,这是我妈妈来徐家寨回避!”
堂兄母亲回避这件事情,唯独一次机会,竟然被熬制麦芽糖的守夜人,还有他的狗,活生生给打搅了。亡魂很可能受到惊吓,顾不上回避,落荒而逃,从这阳世折返阴间。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鬼使神差非常生气,十分不耐烦,就押解亡魂下地府了。这时,堂兄一家眼巴巴地盯着天空,奇怪的是,谁也没有看到天上有背负稻草行走的背影,也没有听到身边有狂风大作的声音,唯一捕捉到的信息,就只有狗的呜咽、哭泣和狂吠,以及守夜人呼救的余音。后来,他们从黑暗中看到天空是铅灰色的,好像拿砂纸打磨出来的一样。过了很久,他们回到家中,见到那桌饭食,完全没有动过筷子,察看所有草木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堂兄的心,也像是被砂纸打磨了一下那样,忽然一阵抽搐,脑子里马上出现一个疑团:母亲究竟变成了什么?
这天夜里,徐家寨也有熬制麦芽糖的其他守夜人,还有碰巧当时起夜的一两个人,可是这个守夜人耳闻目睹的(其实很大一部分是他想象和感受到的),他们都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或许,即使共度一个时刻,同处一个寨里,时空展现给人们的,也存在千差万别,甚至完全不一样。对于这种情形,道士先生后来也在徐家寨做过说明:阳气旺之人,半阴半阳、阴不阴阳不阳之事在他们身上产生的影响很小,他们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最多就是感觉到有一点异样;而阴气重之人,鬼使神差视之为阴间的卧底,至少也是线人,他们掌握着接头暗号,不时接收来自模糊地带的信息,成为暗中沟通阴阳两界的使者。道士先生这样一说明,引起了这个守夜人的恐慌,就等于告诉他,他就是那个脚踏阴阳两只船的人,是留在阳世这条船,还是上了阴间那条船,已经由不得他自己。这个守夜人惶惶不可终日,实在受不住恐慌煎熬,登门拜访道士先生,如果可能的话,请求其施行法术,为他这不阴不阳的人生解围。不料道士先生置之一笑,又做了一番说明:这样的人生不需要解围,它畢竟不至于带来厄运,恰恰相反,这样的人都是经过神灵拣选的,要不然,凭什么拥有超出常人的能力呢?如果从事道士先生这一行,就更能通灵。只是有一点不太好,听到他人所未闻,看到他人所未见,也有可能是一种负担。不过,人生在世,所要负担的东西总有一个定数,你不负担这个,也要负担那个。所以,一个人身上阴气重一点,和阳气旺一点相比,也真没有什么区别。说到通灵,道士先生还向这个守夜人透露,他师父将衣钵传给他,赋予他掌坛法事的权力与法术,对他说过,有一种办法,可以让道士先生更能通灵。什么办法呢?就是在七七四十九天道场法事上,如果从天边飞来一只乌鸦,不多不少就是一只乌鸦,而这只乌鸦又停歇在经幡上,久久不肯离去,天赐良机啊,随即向乌鸦施行法术,让它从经幡上自动落到地上,俘获它,用针尖在它左眼上取一滴血,涂之于道士先生左眼,又在它右眼上取一滴血,又涂之于道士先生右眼,放飞乌鸦,再施行法术为它送行。道士先生本人非常希望借助乌鸦之眼,它们的两滴血,自己因此而拥有一双通灵的眼睛,但十分遗憾,现在,没有一户人家,还会为死者举行七七四十九天道场的法事了。道士先生师父,还有师祖,确实主持或参与过大户人家举行的七七四十九天道场法事,但乌鸦,不多不少一只乌鸦,并没有从天边飞来出现在经幡上,足见借助乌鸦通灵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实际上简直就是不可遇。道士先生还和这个守夜人开玩笑,说他的狗也有可能通灵,堂兄母亲回避时,徐家寨其他狗都没有叫,他身上那点灵性,说不一定还是他的狗赋予他的。见道士先生说得如此轻松,这个守夜人才渐渐少了心理负担。
堂兄母亲回避被打搅这件事,他一开始确实误会、记恨过这个守夜人,以为守夜人居心不良,存心破坏,后来听到道士先生一说明,又得知这个守夜人还专程去请求过道士先生解围,才理解了这个守夜人,还有他的狗。而且,世代住在徐家寨,又都是堂兄弟,平时并没有什么过节,生死事大,亡魂回避至关重要,就更不至于故意打搅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个守夜人熬制麦芽糖,多年以来,也经历过徐家寨其他亡魂回避,他和他的狗都没有发现过什么异样。守夜人拜访道士先生时,就此请教过,但道士先生未做任何说明。
时间长了,在内心里,堂兄反而感激起这个守夜人和他的狗来。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守夜人和他的狗打搅了亡魂,让鬼使神差生气、不耐烦,母亲回避不成,细想一下,真比那些回避时在草木灰上留下各种足迹但就是没有留下人的足迹要好。从古至今,徐家寨亡魂回避,在草木灰上,有留下猫、狗、鸡足迹的,也有留下马、牛、羊足迹的,甚至有留下蚂蚁形、蛇形、七星瓢虫形的,而留下人的足迹的,虽然并非一个没有,但确实也不多,总是那么屈指可数。死者投胎转世,来世再做人的机会竟然如此之少,就连旁人也会悲伤,家人更是免不了落泪。家人怎么也想不通,多么好的亲人,一生不曾作恶,在路上生怕踩死蚂蚁,也不曾惹是生非,在树下生怕落叶砸到头,更不曾浪费粮食挥霍光阴,熬制麦芽糖连糖水也舍不得喝一口只喝洗锅水,枯水时节半夜就起床去水井那里挑水,死去之后,亡魂回避,在草木灰上留下足迹,下辈子做鸡做狗、做牛做马,做虫虫蚂蚁,落到这步田地,天理何在,人伦何在?这时,旁人就会过来宽慰,说人生其实很悲苦的,在徐家寨,一辈子劳作之艰辛,与牛马并无多大差异;还会生病,千奇百怪的疾病让人不能进食、排泄,不能呼吸、安睡,不能生育、长寿,一些人求医无门只能等死,一些人虽入院治疗但无济于事,这就比低等动物可怜、凄惨;人的生命比人们能见到的所有动物都要长久,但这未必是好事,煎熬啊,徐家寨一位老人临终遗言,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解脱,他说, “再难熬的日子,都有熬到头的时候。”宽慰人,有时也需要说得更狠一些。于是,就有旁人说,徐瞎子为什么会上吊呢?他从天远地远的水库工地回来,讲一位神人捏造、指使一对泥牛打架,多好玩啊,但人们接到反对迷信的命令,计划拿他来反对,他害怕得要死,摸索到树林口那棵栎树上上吊了。想一想,如果徐瞎子不是一个人,就不会编造谎言;如果他不编造谎言,就不会被作为迷信反对;如果他不被作为迷信反对,就不会去上吊。说来说去,说到头说到底,徐瞎子之所以上吊,就因为他是一个人。谁见过一只猫上吊,见过一只乌鸦自杀,见过一只七星瓢虫自行了断?不过,徐家寨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说得了一个人的皮,但说不了一个人的心。所有的宽慰之言,都苍白无力,经不起细想。只要一细想,就会发现,能说、愿听这些宽慰话的,只有人们自身啊。谁见过一条狗、一头猪,能这样、愿这样呢?可见做人之难得、可贵!现在,亡魂回避仪式,死者留下的蛛丝马迹告诉家人,来世再也不能做人了,家人的悲伤,无以宽慰。
堂兄母亲回避被这个熬制麦芽糖的守夜人搅黄,对此,徐家寨一直议论纷纷。而作为当事人,堂兄和这个守夜人,他们反而置身事外,超脱出来了。本来,这是前车之鉴,只要在超度亡魂的法事上向徐家寨宣告亡魂回避的时辰,提醒人们到时加以注意,就可以避免打搅到亡魂和押解亡魂的鬼使神差,让回避顺利进行。又一个腊月里,徐家寨又一个人离世,家人似乎得到启示,向道士先生提议不举行回避仪式了。道士先生欣然允许了这一提议,还做了说明:神职人员对回避仪式一直存在争议,据道士先生本人所知,他师祖并不赞成回避,认为这个仪式不属于法事本身,不关乎亡魂超度,并且有僭越嫌疑,是从神灵那里窥探天机,当然,传统使然,如果主家非举行不可,也犯不上去阻止;而他师父主张回避,认为道士先生有权知道所超度的亡魂何去何从,来世有没有机会再做人,考虑到这个仪式的复杂和敏感,交代清楚整套程式和全部细节,由主家自行举行;到了道士先生手上,此时此刻,他宁愿背离师父,站在师祖一边,认为无论是道士先生,还是死者家人,都不该再去打探、印证去了阴间的亡魂,投胎转世为何物,毕竟一切都掌握在上天手里,由不得人,只能认命。
又过了一些年,徐家寨又一次举行久违了的回避仪式。这时,人们似乎忽然发现,徐家寨几乎每年都有死者,但他们不但不在秋天或冬天离世,而且还基本不是正常死亡。眼前的这个死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念过初中,尚未成家,曾辗转好多座城市打工,最后死在一座南方城市立交桥桥墩下,离徐家寨数千里之遥。这个死去的大男孩,给警察添了不少麻烦。经过法医鉴定,他“系被利器刺中心脏,造成心脏破裂出血,导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刺死他的利器,以及手握利器的那个人,在监控视频里一片模糊。警察也调查到,他至少有两个月没去工厂上班了,在这两个月中,他第一个月住在一間出租房里,昼伏夜出,很可能以偷盗或抢劫为生,第二个月被从出租房里赶出来,常在立交桥墩下这种地方过夜,有监控视频显示,他从垃圾桶中翻找过食物果腹。在那段监控视频里,他和手握利器刺向他的人,模糊到即使互换也可以成立的地步。他们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扯不上关系的两个人,忽然之间,就在立交桥桥墩下狭路相逢.一刀夺命。警察没办法通过一段监控视频找到杀害他的凶手,却通过一张身份证联系上他的家人。他被带回徐家寨,是一坨装在青布袋里的骨殖。这时离他死去已经好几个月了,可能是因为他太年轻,也太不安分,他留下的这坨骨殖,还那么新鲜,甚至散发着芬芳,仿佛还能喊叫,还能活过来。超度亡魂、洗骨、安葬以后,他母亲仍然不甘心,一定要为他举行回避仪式。道士先生一点把握也没有,按照法事律例,亡魂历来是在死去第七天回避的,他离世那么久远了,早已过了期限。可是,他母亲这么悲苦,还得满足她这个愿望。于是就为他举行回避仪式。
恰好时值腊月,正是徐家寨过去熬制麦芽糖的时光。但这些年,人们工于计算,认识到熬制麦芽糖,小麦的成本,苞谷的成本,柴火的成本,再加上缠人的时间成本,实在太高了,不如直接去买红糖。过去不时食用麦芽糖充饥,一个人吃下三两,最多半斤,就感到十分饱足。现在,徐家寨吃食大为丰富,每家每户鸡蛋不再用来卖钱,可以留给自己吃,人们也买得起饼干、糕点之类,麦芽糖很少作为充饥的方便食品。就连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更喜欢到处有卖的方便泡面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再说,吃麦芽糖还伤牙齿,牙齿不好,吃麦芽糖很痛苦,如果镶牙,吃麦芽糖又很费事。但每到过年,徐家寨还是忘不了用麦芽糖来应景。人们就买来红糖,熬成糖浆,放进炒得香气弥漫的核桃仁,或者花生米,或者酥麻子,搅拌均匀,完全按过去麦芽糖的火候起锅。过去以麦芽糖为主,核桃仁之类,只是点缀、调味,现在则以核桃仁之类为主,红糖浆的作用,仅限于将它们粘连起来,便于冷却以后切片。整个徐家寨,红糖用得极少,熬成糖浆时间也极短,因而,腊月里,再也闻不到类似于麦芽糖的甜味,更不用说让空气变得像麦芽糖一样潮湿、黏稠了。
这个大男孩的母亲一定要熬制麦芽糖。她计算好时间,到水井边去淘洗小麦,去摘来芭蕉叶,铺在筲箕里,装进小麦,再盖上,置于小石磨旁木架上,每日或隔日给小麦洒水,养育麦芽。时候到了,她取来苞谷面粉、加进“底芽”搅拌糖浆子,浸泡,然后煮熟,再加进“点芽”,然后过滤,终于得到一大铁锅糖水。她不信任自己在徐家寨数一数二的手艺,苞谷面粉、麦芽的重量,它们的比例,第一次用秤来称,还仔细计算;就连浸泡糖浆子,也使用手表来看时间。接下来,她真正开始熬制麦芽糖,熬过中午,下午,黄昏,午夜,她一点也不急,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地熬,仿佛是用一生的耐心和等候来熬。麦芽糖熬出的甜味,渐渐弥漫在她周围,弥漫在灶房里,弥漫到徐家寨四面八方,弥漫到更宽广也更遥远的地方。想起这个大男孩,曾经吃过她熬制的多少麦芽糖啊,她就相信,亡魂会嗅到麦芽糖的甜味,赶来徐家寨回避。
这次回避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道士先生动了恻隐之心,破例在场,从头至尾指点整个仪式。这次回避仪式的准备,可以说百密而无一疏,千虑而无一失,但最终结果依然是:草木灰上,了无痕迹。
徐家寨这次回避,人们不由得产生了怀疑:远在他乡的非正常死亡者,亡魂还会回故乡吗?如果亡魂真是千里迢迢回来了,那么生前为何逃离故乡,那样的逃离还有什么意义?可是,亡魂都不回来了,将漂泊何方,来世将在哪里做人(如果可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