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睡觉的人

2019-07-19 14:01张蔓莉
四川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洋楼尘肺病骷髅

张蔓莉

见屋里没人,正要转身离开。却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我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呻吟声时断时续,在耳际环绕,飘忽不定,似有若无。这声息,在近乎凝固了的乡村,无疑带给人些微生机和惊喜,更生一份急促和紧张。我回过头去,再次注视着小洋楼,呻吟声,忽又飘来。这一次,我听得确切,呻吟声就是从小洋楼里飘来的。

我惊讶,小洋楼里竟然有人!

到施工现场采访。六月的川东,太阳像是长了刺,扎得人皮肤灼痛。我背着采访包,走在松软的苞谷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空气闷热潮湿,我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恶心,胸闷,让人虚脱。

我迫切想找些水喝,可距离施工点还有两公里多。

爬过一个荒坡,穿过一条干河,走过几根田埂,除了路过一些长满杂草、房屋垮塌的空院,以及一些长满青苔、盖了一半的楼房和一些门锁锈迹的孤房,不见一户人家,唯有黑色的影子与我一前一后。

记忆的乡村是忙碌的,也是闹腾的,大人们顶着太阳在苞谷地里栽红薯秧,孩子们偷偷下到水塘里嬉戏打闹,狗追着鸡院坝里跑,屋顶的烟囱冒着白烟。眼前的乡村,冷清、荒芜。杂草似打了生长剂,见地就生,见缝就钻,铺天盖地,挤走了庄稼,挤进了院坝,占领着整个村庄。而零星的庄稼,混杂其中,反而有些碍眼,似青春女孩头上突然长出的几缕白发。

我急于找水喝。穿出一片杂草丛,眼前,突然冒出一栋小洋楼。我一阵惊喜,又格外惊诧,停下脚步,仔细打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若童话里的镜像。小洋楼的出现,让这个村庄变得另类、别扭、虚幻和缥缈,让人怀疑它的真实。

忽地,传来几声犬吠,吓得我两腿打颤,将我从恍惚中拉回现实。有狗。一朝被狗咬,十年怕狗叫。儿时,我生活的乡村很穷,一些人“饥寒起盗心”,为防盗,许多农户都养了狗,稍有不慎,就会被狗攻击。我的左小腿就是在上学的路上,被邻家院子的狗咬成了肉酱,害得我多年后还忧心会得狂犬病。自此,我每到农家院子时,都心生恐惧,十分小心,生怕一眨眼,就窜出一条恶狗来。眼前,这气派的小洋楼,怎能少了看家的狗。可口渴难耐。为了安全起见,我捡起路边的一根树棒,轻脚轻手,朝小洋楼走去。

没想到,随着我的靠近,应当鸡飞狗跳的农家院子,却似深山古寺,静得只有云的流动,鸟的呜叫,草的静默,没有一点点声息。

我愣了,这越来越荒诞的乡村。

小洋楼孤零零地静立于乡间,唯一的生命气息,是那大门上方残留的“四季平安”的横联,在风里飘来飘去。楼的周围,堆满了陈年霉臭的谷草和干青菜,窗上结满了蛛网。这沉寂、萧条和近乎凝固的农家院子,让在农村长大的我,感到不适,甚至有些微微发怵。感叹间,也惊讶和佩服这楼的主人能干,想象着楼主人为此付出的勤劳和艰辛。这不漏风,也不漏雨,如此温馨精致的小洋楼,会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又是农村人祖祖辈辈多少代一生遥不可及的梦想。可,好端端一个漂亮的家,却人去楼空。

小洋楼的门依然紧闭着。呻吟声,忽又飘来。

我搬来石头,堆放在铁窗下,踮起脚尖,朝窗里想看个究竟。没想到,一个好奇,競让我冷汗直冒,心生无比的惊恐和紧张。

窗内,只见一个满头大汗、穿着破背心的矮个子男人,正用力环绕着一根粗壮的草绳,在捆绑一个胡子拉碴、骷髅一样的男子。男子闭着眼,耷拉着头,任由草绳一圈一圈将他捆绑在一张老式木床的柱子上。骷髅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发出无力的呻吟。

我吓得不敢出声,第一反应这是一场正在发生的绑架案!

命在弦上,怎能见死不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儿时的一桩命案。村里的一尹姓男人,因老婆生孩子想吃红糖,可又没钱买,情急之下,便将邻村一位赶集卖竹编的老人拦下,将其捆绑在一棵隐蔽的桑树下,在老人嘴里塞满了草,搜走了老人身上仅有的10元钱,着急去给老婆买红糖。等他买完糖回去放老人时,因天气炎热,老人已被活生生地热死在了桑树下。法不留情。一块红糖,10元钱,丢了两条人命。

眼下,这被绑的男人,难道又是悲剧重演?

我再次观察屋内,见被绑的男人衣衫褴褛,不停地咳着嗽,喘着气,并不像有钱的样子,绑架又有何用。

人命关天,岂能见死不救。我悄悄从窗边移开,躲到十几米外的一棵橘子树后面,赶紧在包里找手机,欲打电话报警。手机竞一格信号都没有,心里急得冒烟,很担心矮个子男人就要行凶。没辙,又赶紧回到窗边,急忙踮起脚尖,顿时想到可以用手机录下凶手的犯罪过程,为惩罚歹毒的凶手留下法律的证据。

令人意外的是,窗内的危急和紧张,似乎开始缓解。

骷髅男人已被草绳死死地固定在床柱子上,直直的像一根木柱。屋内出现暂时的安宁。骷髅男人耷拉着头,两腿弯曲地站着,喘着气,闭着眼,像是睡了,又像是出现了昏迷。先前的矮个子男人已不见了人影。他的身旁,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位满头银发、干瘪成布袋的老妇人。老妇人吃力地将骷髅男人身上的草绳活结解开,随即改成死结,像是担心逃跑。我一惊,这孱弱的老人也参与绑架?不禁悲叹,这人心和人性。

利益至上,在当下社会,并非个别。为了利,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朋友之间,更不择手段,何况在这偏僻的乡村,穷得空空如也的农家。

我又一次环视屋内,希望能从中发现绑架的动机。

没想到,老妇人打好草绳结后,颤颤巍巍端来一盆水,她打湿了毛巾,开始小心地为骷髅男人擦身体。擦完身体,她又拿起一把蒲扇,对着骷髅男人来回摇晃,那力不从心中,透出一种软弱无力的温暖;那浑浊的眼睛,像村里干了的河流,呆呆地,注视着骷髅男人。她一边摇扇,一边念叨,说终于睡了,哎。

我感到奇怪,不知道老妇人的话意味着什么,是人睡着了好动手得逞,还是谋害前的一份廉价的同情。但无论怎样,将一个病殃殃的人绑起来,就算给他扇凉风,可怜他,让他站着睡一会儿,也不是善良,不是慈悲,而是造孽、作恶、折磨和摧残,是无法理解的,甚至难以原谅的。可老妇人手里的蒲扇,来来回回地摇晃,分明似藏族老阿妈手里的转经筒,虔诚,细心,充满期待和祈愿。

世事诡谲,我被眼前的一幕弄得越来越迷糊了。

明明是血腥的绑架,却充满了关怀。或许,如尼采所说,所谓的人性善或人性恶、自私或友爱,都是一种生存情绪。或如王阳明所说,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不过是善的一种扭曲体现。

难道,真所谓善恶本同一物吗?

就在我大脑一片混乱之时,一阵剧烈的咳嗽,让骷髅男人张大了嘴。他上气不接下气,浑身上下都在抽动,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就要爆裂。他无力地睁开眼睛,咳嗽咳得汗水直冒,脸有些扭曲;最后,咳出了血来。我被怔住了。一旁的老妇人见状,更是惊恐得发抖。她甩开手里的蒲扇,赶紧在骷髅男人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她一边拍,一边带着哭腔大声地喊:“大儿啊,快呀,老幺上不来气了……”。

先前的矮个子男人从另一间屋闻声赶来。他推着一台机器,边跑边安抚,好了好了,制氧机终于修好了。

大儿,老幺,我更加迷糊了。

难道被绑的骷髅男人是老妇人的儿子?虎毒不食子啊。身为母亲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老妇人的做法,无论她的理由多么充分。我相信,天下的母亲都无法理解,是母亲都深爱着自己的孩子。我无法漠视老妇人的做法。尽管我的“绑架”怀疑已经瓦解,为弄清事理,我急急敲门而入。

老妇人闻声开门。我的不速而至,让她大吃了一惊。我说明来意后,她“哦”了一声,渐渐消除了戒备,将我带进屋里。

没想到,外面气派华丽的小洋楼,里面还是毛坯房,空空的,了无生息。一股刺鼻的臭气熏得人直想呕吐。屋里只有两张老式木床、一铺凉席、一张桌子、几根凳子,以及一些农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格外醒目的,是堂屋正中央供着的一尊观音。

我的心微微一震。这大慈大悲的化身,命运与希望的化身,此刻,它不仅让我急切的心得到稍许抚慰,还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拯救之意。想到那年去西藏,看见一路的长头膜拜,一路的虔诚叩首,心生莫名的神圣;布达拉宫的香火,更令人心生敬畏。仿佛进入佛的境界,就获得了无限的庇护,一切灾难和痛苦都将被拦截转化。我甚至把这种佛佑的想象,幻化成了眼前的憧憬,幻想着奇迹的发生。

没有奇迹,却有暂时的拯救。

矮个子男人把制氧机推到骷髅男人跟前,火急地朝他的鼻孔里插管子。一会儿,骷髅男人露出了舒缓的表情,咳嗽也慢慢消停。随后,他又闭上了眼睛,胸廓起伏一点点平稳。老妇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先前的恐慌,慢慢松弛了下来。她又拿起蒲扇,朝骷髅男人继续摇晃。

老妇人摇着摇着,不禁向我哭诉起来。

原来,矮个子男人是老妇人的大儿,骷髅男人是老妇人的幺儿。两年前,幺儿被查出了尘肺病,咳嗽,咳痰,胸痛,喘气,咯血,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前阵子还能勉强坐起,现在连坐都坐不稳了,睡觉都无法躺着,实在太困了,他就靠墙站着眯一会儿。而靠墙站着睡觉,又因身体太虚弱,无力长久支撑,老是摔倒,一次还差点摔成脑震荡。因幺儿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怕出现突发的危险,大儿便想出了一个简单的办法,用绳子将骷髅男人捆绑起来站着睡觉。说这样至少能上得来一口气,可以放心地打下盹,眯一会儿眼睛,也不會被摔伤。

我万分震惊,这可怕的尘肺病!

听到尘肺病,忽然想起前不久一位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朋友,跟我聊起他的一律师同学常义务帮助一些尘肺病患者的事情。说其中一案子里的受害者,在深圳建筑工地上打风钻多年,患了尘肺病,正当壮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为了治病,原本拮据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高额的治疗费根本负担不起,新农合医疗又不能报销。因尘肺病是职业病,属于工伤报销范围,但由于打工期间用工老板知道这种病的危害,故意回避不签劳动合同,导致受害者无法因工伤报销医疗费用。向政府申请医疗救助,却迟迟不见后续。最后找到他的律师同学,唯一的希望是能得到法律的援助,向老板索赔来治病救命,却因不仅无合法的劳动关系,就连工资册也是假名字,取证困难,而维权无望,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等死。

我摇头叹气,为那些尘肺病受害者感到心痛和难过。

朋友告诉我,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如果一切按规范来,企业就得改进生产工艺,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严格执行劳动保护。这样,就大大增加了投入和运行成本,企业就失去了竞争力。站在政府角度,责任也十分艰巨,不抓发展怎么行;要抓发展,没有企业怎么行。没有企业,实现GDP,增加财政收入,都是一句空话啊。

朋友的话,让我沉默了。

可眼前的一切,却不能让我沉默。

将自己的亲人捆绑起来,让他站着睡觉,来获得一丝生命的喘息,成了亲人之间,唯一能给予的最大的爱、关怀和温暖。这是怎样的生命痛苦与人生悲哀?看着干瘪的老妇人和矮个子男人娘俩,身单力薄地照顾着病得快散架的儿子和兄弟,我的心被撕扯着,为这可怜的母子三人感到难过,也为先前我对他们的敌意和误解感到罪过和惭愧。多想知道,在这偏僻的农村,尽管环境落后闭塞,但乡村的生态好空气好是不争的事实,怎会得上这可怕的尘肺病呢?

为缓释我的疑惑,老妇人继续诉说,并自责起来。

她说,都怪她不能干,将几个儿子生在这穷地方,老伴又死得早。过去,他们家没吃的没住的,是生产队里最穷的一家。因孩子多,劳力少,种点庄稼,日子总是过得青黄不接。家里六七口人和猪牛鸡鸭,仅有一间半土墙房子,遇到刮风下雨,屋里到处都堆满了瓶瓶罐罐,难得有几处干的地方,就连床和枕头也经常被暴雨淋湿。因房子窄,害得五个儿子晚上睡觉都没地方,只得东一晚西一晚,到邻里隔壁去挤床睡。有一次,一个下雪夜,二儿去隔壁的春娃家睡觉,敲了半天门,春娃装作没听见,硬是不给他开门,他在门外冻得直哆嗦。最后,实在没办法,他只得蜷进牛棚里,贴着牛取暖到天亮。从那以后,二儿再也不去春娃家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啊。他在牛棚里搭了个木板,弄了堆谷草,就成了他的卧室。

随着几个儿子渐渐长大,为了改变一家人的困境,兄弟们很齐心,他们与母亲一起早出晚归,勤勤恳恳,种着地里的庄稼。尽管每年都有收成,可种出那点粮食,仅能填饱一家人一日三餐的肚子,谈不上发家致富,更盖不起房子。

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进城务工浪潮的席卷,老妇人的二儿见邻村打工回来的表哥盖起了新房,心里羡慕,也萌生了要进城打工挣钱盖房子的想法。他怀揣着盖房梦,辗转到了城里。本想进厂当工人,却因没文化,所有用人厂子都拒收。找了好几个月的工作,最后,只有一建筑工地答应收他。他纠结,犹豫,看见爆破场灰尘太大,工作人员的头发眉毛眼睛耳朵嘴巴鼻孔到处都是灰尘,完全像冬日的雾凇。老板见他犹豫,答应每月多给他一点工资,求他留下,但不签合同。他思来想去,徘徊不定,但一想到能挣钱,回家可以盖房子,最后,还是咬牙留了下来,打算干到盖起房子后就不干了。

没想到,一干,就是十年。

为了多挣钱,他陆续将三弟、四弟和幺弟都带到了工地,一起干起了爆破工作。兄弟们很齐心,勤勤恳恳,加班加点。尽管灰尘呛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但一想到家里那一间半灌风漏雨的土墙房子,一想到梦中的小洋楼,他们就全身带劲,一个月一个月地攒钱。在二儿的统领下,兄弟们将钱筹集到了一起,规划着日后要盖座像城里一样的漂亮小洋楼,至少,要盖得比春娃家的好,不再露宿在他家的屋檐下,也不用在寒夜里乞求他开门。于是,再大的苦,他们都能忍,也都咽下了。

在一片粉尘的世界,幸福的大门眼看就要打开。

几年后,几个儿子如愿在村里盖起了房子,是一栋白墙红顶的小洋楼,也是村里最时新的样式。盖起房子后,来给几个儿子提亲的人也多了,小洋楼的门槛,被前来提亲说媒的人踩得光亮照人。几个儿子又先后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成了村里最羡慕、最幸福的人家。

一个甜美的回忆,让老妇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看得出,老妇人仍时不时地沉浸在过往的幸福里。一家人总算苦尽甘来。她常常去到老伴的坟前,一个人絮絮叨叨,又哭又笑。她夸他们的几个儿子争气能干,盖起了她几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新房子,而且还是楼房哩,说从今往后,再也不怕天老爷作孽刮大风下大雨了。还说大半辈子都住在漏风漏雨的房子里,突然一下搬进小洋楼里,她还有些不习惯,老觉得不真实,像是在做白日梦。常常,她一边望着小洋楼发呆,一边使劲地掐自己的手,直到掐出血来。进而,忧心积虑,生怕一觉醒来,她家的小洋楼就没了。于是,她跑到庙里去,请来一尊观音,供在堂屋的正中央,每天她都要磕头跪拜,千恩万谢。如哪天忘了跪拜,她心里就不踏实,感到心慌和罪过。似乎,一家人的好光景,都是佛的大慈大悲,不敢亵渎、不敬和忘恩,怕受到惩罚,化为乌有。

我夸她的儿子们能干,孝顺又争气。她的脸上绽放出层层的欢喜和自豪。随后,又脸色一沉,像是看见了什么恶魔,受到了惊吓,如噩梦乍醒,眼神空洞而呆滞。她打着冷战,不住地摇头叹气。

“作恶啊,都是这可恶的房子。”老妇人一脸悔限。

可恶的房子?我云里雾里。

老妇人抽泣着说,都怪要盖这要命的房子。而今,房子盖好了,儿子却一个一个都没了,有啥用啊……她不停抹泪,几度哽咽。

盖起房子后没几年,二儿就感到身体不舒服,老咳嗽,咳痰,逐渐胸痛,呼吸困难。去医院检查,查出了尘肺病。因在灰尘大的爆破环境里工作时间太长,他的病情较重。而尘肺病住院治疗,一次都要十多万,又很难治愈。兄弟们将打工剩下的一点积蓄,全部用来帮助二儿治病。没想到,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是没有治好二儿的病。

二儿走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二儿媳也改了嫁。

更没想到的是,過了两年,老妇人家的三儿、四儿也先后查出了尘肺病。为了给丈夫们治病,儿媳妇们商量着将小洋楼卖掉,她们不想失去家里的主心骨。可这荒山野岭里,谁要这小洋楼,谁又买得起这样的小洋楼?只好四处借钱治病,治到最后,一个也没有治好,全都走了,留下一堆债务,和一栋孤零零的小洋楼,似怪物一样伫立于荒野……

老妇人说到这里,哽咽得有些喘息。她擦拭着浑浊的眼睛。我的胸口,也像是巨石压着,一种沉沉的痛。

穷啊,都是因为穷啊……我的几个儿子才跑出去打工挣钱,说靠双手致富;做梦都没想到,越挣越穷,最后家破人亡,连命都没了…一

老妇人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不住地哀怨,那心痛、无助与无奈,似被狼叼走了孩子的祥林嫂。

我听得驼起了背,颔着胸,心里揪成了一团。是啊,老妇人的几个儿子,和朋友同学案子里的尘肺病受害者一样,他们无一不是为了想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来改变命运,想更好地活着,才背井离乡,去打工追梦。没想到,最后却陷入了梦的沼泽,抽身不能。不仅没能更好地活,反而,丢了性命。大梦成空,唯留坟琢。

这让我想到一个悲壮惨烈的词——人生在世,向死而生。

是的,他们的追梦,是追向死亡。他们的死亡,不是一个人、一个尘肺病人的死亡,而是一个家庭希望的死亡。一个青壮年男劳力,对于一个农村家庭而言,就是顶梁柱,生命线。顶梁柱坍塌了,一个家庭的生命线就断了。而老妇人一家,竞有四个尘肺病人。如今,已走了三个,还剩下一个老幺。一个大家,四个小家,都一一解体了。而老幺,已严重到靠制氧机来维持生命。

几个儿子撒手走了,几个媳妇相继也改了嫁,留给他们的是六个孩子。在这空空荡荡的家里,弥漫着咳嗽、咯血、喘息、痛苦、绝望、挣扎、哭泣、死亡的气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痛与悲伤。

无奈之下,老幺不得不又拖着病恹恹的身体,继续找工作。没想到的是,连最后一丝延续生命的路也断了。

因参与过尘肺病维权,老幺的名字上了黑名单,正规单位都不愿录用他。挣扎之余,他又只好回到原来的单位,请求重操旧业。老板不计前嫌,又收留了他。

回到工地,他依然穿梭在飞扬的尘土里。为减轻灰尘对身体的伤害,他和尘肺病工友们自己花钱买了防尘口罩,送风头盔,还有应急氧气包。氧气包旁边,挂了一幅毛主席大画像,希望能逼走邪气,逢凶化吉,祈来平安和健康。

然而,现实往往比愿望来得突然。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打工挣的钱越来越少,寄回家里的钱也越来越少。老妇人不忍心几个孩子继续跟着挨饿受苦,她含泪将孩子们一个一个送去改了嫁的媳妇家,惹得媳妇们四处躲闪,新男人破口大骂。她默默地忍受着,最后,心狠地丢下孩子们,自己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到空荡荡的小洋楼。

孤独的小洋楼里,从此剩下老妇人、残疾的大儿和病重的幺儿,三个人相依为命。而幺儿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一家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

望着这个破碎的家,我的脚步变得十分沉重。我拿出身上全部的钱递给老妇人。正转身离开,忽然,蹦蹦跳跳跑来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边跑,一边连声喊奶奶,奶奶……我回过头去,见站在门边的老妇人含着泪,蹲下身来,用怀抱迎住了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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