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
几水是巴河的源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盛满了巴山忧郁的夜雨,蜿蜒流淌在大巴山蔚蓝色的崇山峻岭里。巴河的水流进了渠江,渠江的水流进了嘉陵江,嘉陵江的水流进了长江,长江的水流进了大海。几水两岸的人没有几个知道几水的流向,他们只关心几水的涨落枯榮,知道哪些河沟里的水流进了几水,对每条河沟的名字记得比祖先的名字还要牢实。他们也知道什么时候是几水最快乐的时候,什么时候它的心情苦闷憋屈。几水两岸的地方属几水人民公社——当然,现在叫乡了,那个几水场就在几水的北岸,锣山是它下辖的一个大队——现在叫村。刘世荣的祖先自“湖广填四川”在这里落脚,就在这里生息了。
刘世荣名分上是刘骡子的独子,小时候长得像他娘李牡丹,但他后来就像要揭老底似的,越长越像赤脚医生王恒升了,最后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但王恒升——外号叫“王赤脚”的,却从来不喝酒,他一喝酒就发病,文明的说法叫酒精过敏。但刘骡子嗜酒如命,刘世荣后来和刘骡子一样,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酒鬼。所以他究竟是谁的血脉,又让人疑惑了,使那些想说闲话的人在张嘴之前难免要思量一下。这种蹊跷的事,也只有刘骡子、王恒升和李牡丹能说清楚。
刘骡子二十九岁那年,已在大队书记为老母举办的丧礼上醉死了。在这之前的很多日子里,他除了被劣质的红苕酒灌得醉醺醺的,其他时候就是打老婆。李牡丹被打怕了,只要刘骡子喝了酒,她就要带着孩子躲到娘家去。这样下去,这家哪还像个家的样子呢?他醉死那年,刘世荣才四岁。他连父亲的一个眼神也没有记住,父亲在他心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二十五岁的李牡丹从此守寡。李牡丹生了一个千金小姐的身子骨,却是一个劳苦命。身体本就单薄,加之刘骡子的摧折,又要拉扯孩子,就攒了一身病。刘世荣十八岁那年,不满四十岁的李牡丹也病逝了。她弥留之际,那个在刘骡子去世后经常半夜到他家来给母亲看病的王赤脚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刘世荣记得那间屋子散发着一种又冰凉又哀怨的气息。
父母都去了极乐世界,他成了孤儿。王赤脚再也没有到他家来过。他记得小时候,王赤脚每次到他家里来,身上总会有几水潮湿夜晚的气息,露水和庄稼草木的气息,还有各种草药的气息。他背着药箱,直接推门进来,为母亲治病的时候,他会抚摸遍母亲的身体,他们都会发出低低的呻吟。他们总以为他睡着了。他第二天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的眼神里便有了别的东西。他喜欢看那个样子的母亲。她显得那么漂亮,像刚被雨水冲刷过的扬花的麦田。他长大了,自然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事,人们的闲话里也都在说他是王赤脚的种。他们都在背地里议论母亲和王赤脚的丢人事,他深感羞耻,真想杀掉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十一岁那一年,他用弹弓打伤了他的一只眼睛;十三岁的时候,又在王赤脚来的路上使绊子,把他的大腿摔骨折了,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最后那一次,母亲扬起巴掌要打他,还没有打下来,自己却哭了。从那以后,王赤脚就很少晚上来给母亲看病了,但母亲到他那里去看病的时候却多起来。母亲的丧礼王赤脚也来过,他和其他人一样,表情平静,但刘世荣可以看出,他额头上那三道抬头纹显得更深了。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把土烟一锅接一锅地卷了抽。
十五岁的时候,人们都说,这个娃儿长得也太像王赤脚了,如果说他不是他的种,我在手板心里给你煎鱼吃。他就偷偷地打量了王赤脚,又在母亲的小圆镜子里看自己,的确是像。原来同村的伙伴们骂他是野种,他回骂过去就是了,因为在锣山那个地方,这就是个骂人的话而已。但现在,他回骂别人的时候,嘴就软了。他气得头上冒火,找到王赤脚,把他打了一顿。他是个毛头小伙子,正是血气旺的年龄,手上哪有轻重呢,每一拳、每一脚都恨不得要了王赤脚的命。王赤脚也是有些力气的,真要打起来,怎么也能抵挡一阵。但他没有还手,只是抱着头,任刘世荣打。刘世荣见他这样,更是火大,手脚更狠,更是歇不下来。直打得王赤脚在地上不动弹了,他才甩下一句狠话,说,你个杂种听着,以后我见你一次,打趴你一次!说完扬长而去。
那顿打王赤脚挨得瓷实,在床上躺了好多天才爬起来。人家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晚上去出诊,不小心给摔了。他给他儿子王小军也是这么说的,连李牡丹他都瞒着。但人们一看就知道他是被人打了。他说不出口,人们就认定他是做了亏心事,挨了黑打。
王赤脚和李牡丹只能约在松林岗里见面。他们在这里来了很多次了。那是一座浑圆的松岗,茂密的松树遮住了八月的阳光,挡住了外面的热气;地上铺着金色的松针;杜鹃的啼鸣婉转动听,像是专门唱给他们听的;松风阵阵,到处弥漫着松脂的香味。这片松林也是个坟园,少有人来砍伐,松树都自由地生长着,长成了一个亡者的家园。
他在松林里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最幽静的地方等她。她背着割草的背篓,背篓底放着一个棉垫,用草遮着——这是她每次要带的东西,她和王赤脚无论谁在谁的身下,这都是他们需要的。他们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在外面——四五月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油菜地里,在麦田里做事。在那些地方,他们如鱼得水,毫无顾忌,可以让身子飞到天上去。
她一见到他,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的鼻子闻着她头发的味道。她的头发又黑又密,每次来见他,她都会用皂角把头发洗干净。他喜欢闻她头发里的皂角味儿——虽然那时候,女人们洗发都只用得起皂角,她们的头发里都有那种味儿,但他觉得她的头发是最香的。而她也喜欢闻他身上的草药味,这种味道只有他身上才有。在锣山所有的男人中,都只有他身上才有。当她在十六岁那年插秧,在田头闻到他身上这个味道的时候,她就被迷住了。她的脸一下发烫,身子也热腾起来,脚像不是站在浑浊的秧田里,而是踩在彩色的云朵上。她手上的秧苗噗地掉在了水里,然后漂在了水面上。幸好她戴着草帽,没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当天晚上回去,她就病了。她烧得很厉害,身体热腾起来后好像就再也凉不下去。他娘把王赤脚请到家里来给她看病。她还是第一次病得要请医生。没想她一闻到他身上的草药味,看到这个瘦高的青年,她的病就轻了。他给她把脉的时候,她觉得他的每根手指都能使她的身体变酥软,本来,第二天,她的烧就退了,但她还躺在床上,说是起不来,她想这样一直病下去。
王赤脚在秧田里头看到李牡丹的时候,他看到这个姑娘虽然被辛苦的劳动和五月的太阳折磨得疲惫不堪,但她还是一支刚刚开放的、散发着幽香的百合。他的心也被晃了一下。
第三天,王恒升来给她看病的时候,她的身体其实已经痊愈了。他娘给王医生煮挂面去了。他问她咋样了?她说已好多了。他说我再给你把把脉。她把手遞给他。你的手真烫啊!她把他的手死死抓住了,用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他,说,我要跟着你……一辈子跟着你…..
她的话是不顾一切说出来的,她在用一辈子的勇气说这句话,如此大胆,一点羞涩的样子都没有。
王赤脚把手挣扎出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他分明听见了她的话,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躺在那里,散发着青春的、迷人的气息,像一个挂在枝头的微红的苹果。他作为一个医生,想用所有的力气来抵御这种诱惑。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说什么啊!幺妹儿啊,你烧得说胡话呢……你胡说什么啊!
我说的是心底的话。她的眼睛望着他,依然勇敢地说。
他觉得自己整个儿掉进了她幽深、多情的眼神里。他反而畏怯了。但他知道,她说的话也是自己想说的话。他把自己的头垂下去,用自己的额头擂着她的额头,悄声说,你一辈子都是我命里的人。
她用另一只手把他的头揽住,在他耳边说,我的病前天见你的时候就好了,我之所以又躺了两天,就是想这么近地看见你,就是要告诉你刚才的话。
他说,我知道你的病已经好了,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装病了。
王赤脚回去后就给母亲讲了,要和他父母给他定的对象退亲。母亲生气地说,你要退亲,就先要我的命。那门亲事是你五岁的时候,我和你爹就给你定好了的,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整个锣山的人都认定那姑娘是王家的人了。你现在如果是个扯淡的人,也就罢了,说不定姑娘心里还不想要你呢,但你现在是个堂堂的赤脚医生了,你如果把别人一脚踹了,你就是陈世美,你让我和你爹的脸往哪里搁啊?你还要我们在不在锣山做人啊?
王赤脚的父母怕生意外,让儿子跟那个叫张秀兰的姑娘结了婚。不久,李牡丹也突然嫁给了刘骡子。
张秀兰是生孩子难产死去的,孩子留了下来,名叫王小军。刘骡子醉死后,王赤脚想把李牡丹娶过来,但他母亲死活不同意。他母亲觉得李牡丹是个寡妇,是个二婚,又是酒鬼刘骡子的女人,哪里配得上她的儿子呢?当时也有很多黄花大姑娘想嫁给他,但他就是不答应,他再也没有结过婚。两人私下里往来着,爱得像一个人一样。她说他是她的药,她呢,是他的命。
她摸着他脸上的伤痕,摸着他身上的伤疤,眼泪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说,这个遭五雷劈的下手真狠啊!
没啥事,我是医生,吃点药就好了。他把她的眼泪用袖子擦干净了。
是那个畜生打的你吧?
天太黑了,我哪里知道。他还是瞒着她。
如果不是他,你跟谁也没有结下这么深的仇啊。
谁知道呢,有些仇可能是前世结下的,到这世才来还。
她把棉垫铺好了,帮他脱了所有的衣服,他像一个大男孩那样赤裸着,因为浑身都有乌青的伤痕,他有些害羞了。她让他躺下,自己也脱了衣服,躺在他的身边。太阳透过枝梢,落在他们身上,一片斑驳。各种鸟儿都叫了起来。松涛声起伏不定。天空明净,这些树干支撑的,好像是一个高悬起来的蓝色的湖泊。
王赤脚一直和李牡丹好,乡里自然少不了他们的流言,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李牡丹是个寡妇,寡妇门前如果没有是非,那她就不是寡妇了。如果这个寡妇真没有是非,人们没有可以空闲时嚼舌头的话题,他们才会真的不满意呢,照样会编很多闲话来满足自己。这是几水乡野不可能少的东西。
刘世荣一个精壮小伙子,也没什么负担,按说是可以生活得蛮好的。没想他也染上了喝烂酒的毛病。一点粮食,都被他换酒喝了,直喝得家徒四壁,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
李牡丹原来就怕他染上喝酒这个毛病,所以一直不让他沾酒。说酒是饿鬼的口水变成的,谁喝了,鬼魂就会附体,人就会变得不人不鬼的。他长大了,知道那酒是粮食酿造的,看到那么多人喜欢它,就知道母亲是在骗他。母亲便又说,粮食是用来养活人命的,可一旦把它酿成那种水一样的液体,它就变成了火,变成了鬼,久而久之,你自己的灵魂就被魔鬼烧光了,你的身体就变成了它的天宫。没想刘世荣九岁那年,在大队书记父亲的葬礼上,他第一次尝到了那液体的火焰,就喜欢上了那种被焚烧的感觉。
刘世荣是真的喜欢酒。他觉得那酒天生就是属于他的,就像他血管里的血属于他一样。对他来说,那是他的另一种血。一种可以让他飘飞起来的血。他说过,他可能就是酒鬼转世的。但人们只是“嗤”的冷笑一声,很不以为然地说,你才喝了几口猫尿啊,就敢说自己是酒鬼转世这样的大话了,就是你爹刘骡子喝酒喝死了,也只能勉强算得上的,你还上不了那个档次,你最多就是个喝烂酒的酒徒。他听了那话,不以为然,觉得自己是无愧酒鬼这个荣誉称号的。
在那个年代,要喝到酒并不容易,也没有粮食来酿酒。很多年里,他喝的都是红苕酒。红苕在那个时代,是几水人的主要食物,只有烂了的红苕才舍得运到公社的酒厂去酿酒。那种烂红苕酿出来的酒,苦涩难喝,它看起来也是那种柔软的液体,但一喝到嘴里,就变成了无数把锋利的刀子。酒厂的人还觉得不够,还要往酒里加农药,说这样酒劲更大。就是这样的酒,很多人家也买不起,也不易买到。
饿狼能闻到血腥,酒鬼自然能闻到酒香。刘世荣是个酒鬼,他成人后,总是有办法弄到酒喝。几水那年头的日子再难过,但无论谁家,儿女大了总要婚嫁,老人死了总得埋到土里,稍微有点条件的,还会给老人过寿。这婚丧嫁娶寿,当事人家总得备下一点酒肉的。但这样的事情,也都是亲戚邻里才会去走动,关系稍为搭不上的,为了免掉送那份礼,都尽量躲开。但刘世荣为了喝那顿酒,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也会送份礼,凑上去喝一场。
在几水,红事情是指婚嫁娶寿,升学入伍,升官发财,生儿生女,盖新房迁新居;白事情比较单纯,就是死人发丧,迁坟移棺。但无论红事白事,在几水都称为喜事,连起来的说法就叫红白喜事。不知道这个说法有多少年了,但刘世荣知道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说法,把红白事情都看成是喜事,说明几水的人是超脱了生死的。死人发丧,当事者自然悲痛,但表面上的哭灵、号丧更多的是一种表演,是丧葬仪式的重头戏,这其实是一个关于逝世的庆典。一个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会为自己未来的死做好准备,老人们说,三岁孩儿制棺木,黄泉路上无老幼,那是人生的最后一桩喜事——人们会在自留山上挑一棵端正、节疤少、没有分钗的柏树做自己的寿材,到了一定年岁,就会把它砍伐回家晾干,制成一具乌黑发亮的寿材,很隆重地摆放在堂屋里,只等着有朝一日两腿一蹬,撒手离开人世的时候,能从容镇定地躺到里面去。有些人老了,担心死后躺进去不安逸,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忍不住掀开棺材盖子,到里面去躺一躺。有些着急的人在自己三四十岁的时候就把棺材做好了;这其中的很多人寿命很长,儿子死在了他的前面,那棺材只好让给儿子用了,把儿子送进土里,给自己再做一个;这个棺材有时还会被孙子占去,这当然是很不幸的了;但做一个棺材对一家人来说,是一件大的工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提前做好,很多人都是去世了才临时赶做。总之,几水的人对生死都是明了的,他们比很多专门研究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人,更知道自己的来去。所以他们把人一送进土里,葬礼也就圆满了,主人会热情地招待来客,来客也只管欢乐。
如此种种,一年下来,刘世荣怎么着也能捞着喝上一二十次。最后,他把范围扩大到了百十里之外,在几水那个山区,爬坡上坎,几十里路就得走上半天,来回要两天工夫。但为了喝上那场酒,他就是走得脚板起泡,也是不嫌苦不嫌远的。在几水,家里来个客人——即使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很多时候,他都是装作途经这里,凑个热闹,顺便借宿住上一晚。当然,他会顺便送上一份礼,主人自然会高兴的。有时候,他会说,他的祖父认识他们家的老人,说祖父生前一直念叨,要他有了个机会,一定代他去看看。而他要把这家人的情况和他们祖辈的情况打听清楚,随便问个当地人就可以了。人家一见他祖辈和他都如此重情重义,往往会感动不已,倾情招待。因为亲戚邻里知道这家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有个“故交”,也是荣耀的事情。他也常常会酩酊大醉,乘兴而归。就是一般的人家,如果知道他来自很远的地方——那个时候,相距几十里路,在人们的印象中,就很远了——也会热情地待他。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送礼会尽力送得体面些。他常常说,他母亲含辛茹苦送他读过小学,他是个有文化的人。按现在的说法,怎么着也算个乡村知识分子,他得要自己的那个脸面。那时候,一根刀菜(割成长条的猪肉)、两把挂面,一把海带、一包红糖、几斤谷子都是一份厚礼了,也有送土烟的,悼念死者时,也有人合起来送挽联花圈的,当然,也有人送酒。而刘世荣从来都是没酒可送的,因为他见到的酒都装进他肚子里去了。
四
有一次,几水著名的媒婆哈哈婶给刘世荣介绍了一个对象,女方是结过婚的,但嫁过去才43天,她丈夫在给生产队修水库时,被放炮炸起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脑袋,当即死了。婆家说她克夫,把她赶回了娘家,嫁妆什么的都没有要回来。
女方家和他隔着两架山,并不知道他喝烂酒的名声,在几水场上见了他这个人,感觉挺好的。双方就把亲事定了下来。过年的时候,他要去给岳父拜年。第一次到姑娘家,是要送份大礼的,给姑娘从头到脚置一身新衣,送一条肥猪的后腿膀,两把挂面、两包红糖、两包水果糖、两把海带、两瓶酒、两条纸烟;还有女方的叔伯婶娘,也得送一份礼,礼当然会轻一些,猪膀改成了刀菜,其他都是单份的了。遇到女方叔伯婶娘多的,就得请人帮忙,才能把礼物背到女方家里去。刘世荣开的这门亲,只有一个叔叔、一个伯伯,算是省事的。他卖掉母亲留给他的那间屋的楼板,备齐了礼物,准备大年初一就去给岳父拜年。
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刘世荣觉得十分难熬。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房子里第一次有了几瓶明天要拿来送人的酒。而几水有个说法,叫花子也有三十夜,大年三十这天晚上,人们只能守在自己的家里,名日守岁。他孤人一個,自然是最为寂寞难过的。闻着飘散在夜气里的酒肉香气,心如猫抓。他一直惦记着为送礼而买的四瓶酒,他把它们放在煤油灯光里,像圣物一样一次次端详,那是县国营酒厂生产的原度粮食酒,名字叫“烧老二”,烈而纯,除了送礼,平时只有当官的,家里日子好过的,才喝得起。刘世荣吃了那么多“闯嘴席”,喝了方圆百里那么多户人家的酒,这样的酒也很少撞上喝过。他把酒对着灯光看的时候,他看见了绚丽的光彩,他认为那就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光彩。他摇晃它们,看见酒花升腾起来,便幻想每一瓶酒都能变得像几水那样长流不息,饮之不尽。
屋子里很冷,但到最后,每瓶酒都被他摸暖了。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了一瓶,对着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酒气,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大口呼吸着。酒气冲进他的脑子,在他的血管里弥漫,他觉得自己那沉重累赘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像烈酒一样热烈透明了,他一下变得轻盈起来。他不知道那口酒是怎么进到他嘴里去的,他感觉像甘露洒在干裂的土地上,当它在他嘴里蔓延开来,他浑身兴奋得直颤抖,这些甘露最后变成了蓝色的火焰,灼烧得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那种滋味让他感动,让他想痛哭一场。
他有一种想把四瓶酒都灌进肚子里去的冲动,但他也想成个家,他不能负了哈哈婶的一片好意。他不能再喝了。为了抵挡那种诱惑,他把储存红苕的地窖撬开,把四瓶酒放进地窖里,把窖口那厚重的石板盖好,然后舒了一口气。战胜了自己的欲望,他有些为自己自豪起来。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为了刘家的香火延续,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出过这么大的牺牲,这也使他第一次隐隐地对自己有些满意起来。他躺到母亲留给他的那架木床上,闭上眼睛,心想,只要自己能一觉睡到明天早上,这一关就过去了。但正如他担心的那样,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的脑子出奇的清醒。那四瓶酒闪着光,在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旋转。最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酒了,他的脑子变成了一个透明的酒罐,里面盛满了那种火焰般的液体。
空气又阴又湿,冷得像一面结了冰的铁板。没有酒的夜晚,这种寒意更加难以抵抗了。刘世荣一从被窝里钻出来,寒意就嗖嗖地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他摸到洋火,擦了好几根都没有点燃,他觉得整个夜晚都在抖动,黑夜里的寒意和他腹腔里的火内外夹击着他,让他和夜晚一起颤抖起来。一种力量推拥着他,让他激动和兴奋。那个瞬间如此幸福。当煤油灯点亮后,他又看见了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四壁,他看到挂在墙上的镰刀和锄头才两天没用,就长出了黄色的锈迹,还有一些陈年的粮食种子,那都是他母亲生前留下的,结满了蛛网,落满了扬尘。现在,即使把它们种到地里,恐怕也再难发芽结籽了。那成了他娘留给他的念想。煤油灯的光晕祥和,使这间又脏又乱、充满光棍气息的房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他披上冰冷的棉袄,跳下床,两步跳到地窖跟前,把地窖的石板撬开,钻了进去。地窖里有一种让人呕吐晕厥的湿腐味,几只被惊动的老鼠,吱吱叫着,窜到自己的洞穴里去了。
刘世荣把一瓶酒抓在手里,抓得很紧,好像害怕它也像那些老鼠,吱——地叫一声,嗖地窜没了影。他从地窖往上爬的时候,看到了映在墙上的、自己的巨大的影子,它是从地上折到墙上去的。他觉得自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鬼怪,像一个复活的鬼魂。他冲着它笑了笑。然后看着自己脑袋的影子一直爬到了屋顶上。
他的脸上堆满了笑,他的笑扯着他的脸,他的笑有些重,扯得他的脸皮生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光彩,像一个捡到了元宝的穷鬼。
他把酒瓶攥在手里,来到灶头前。别人家的灶头都有三眼灶膛三口锅,是专门请打灶的师傅来垒的。他的灶头就一眼灶膛,是他自己垒的,他东家混一口,西家闯一顿,很多时候锅灶都是冷的。大年三十,他开了一次锅。
年前,生产队的一头老水牛摔死了,每人分了一斤牛肉,几水这里的人肠胃清淡,除非是饥荒年,从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牛羊的下水他们都不吃的,一般都送给生产队的鳏寡孤独了。刘世荣得到了半叶牛肺,一副牛小肠。他就把牛肉悄悄送给了寡妇秦秀莲。
他喜欢秦寡妇,虽然他知道王小军还在她心里,但他还是喜欢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现在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有一张看不够的脸,一个小母牛一样结实的屁股,她的奶子已经奶过三个孩子了,但还是那么丰满,一走动,就像风吹拂过结穗的麦田一样浪着。他喜欢这种小母牛一样的女人。他平时也念想她,而当他喝酒的时候,就会更加想念,他会想,这些酒要是能和她一起喝,那该多好啊!
五
刘世荣知道,秦秀莲是能喝些酒的,她那个死去的丈夫李金泉生前既是大队会计,也是民兵连长,后来还成了六队的生产队长。人民公社有人到大队里来,她男人叫她陪干部喝过好几回酒,她有一次喝掉了半斤“烧老二”,直接把人民公社的牛书记灌趴下了。公社干部都喜欢她给他们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时候,他们可以和她开很荤的玩笑,不时在她屁股上、胸脯上捞一把。但自从公社牛书记有一次在她身上捞了几把之后,其他干部就没敢再动手脚了。当然,玩笑还是开的,书记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也开她和书记的玩笑。无论哪种情形,李金泉都只是摇晃着他瘦脖子上那颗被酒醉得像红灯笼一样的脑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嘿嘿笑着。
当然,在其他人的眼里,她是多么光彩啊,家里的男人读过一年初中,能写会算,那么年轻,就掌握着全大队所有的账目,掌管着大队的人民武装力量,还掌管着一个生产队的生产和一百多户人家的命运。加之人民公社的干部隔三岔五就到家里来喝上一顿酒,那是多长脸面的事情啊!但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快乐。她时时刻刻都挂念着生死未卜的王小军。
秦秀蓮和王小军一起读过三年小学,到四年级时,她爹娘就不让她读了,说女孩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能认字算数就可以了。王小军则上了初中,最后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也是哈哈婶多事,她一看秦秀莲出落得像朵带露的桃花一样可人,就琢磨开了,哪个小伙子能配得上她呢?掂来掂去,觉得几水河两岸也只有王赤脚家的王小军和她般配。王小军长得白净文气,身子像一根竹子一样直,学习成绩又那样好,真是郎才女貌。她就先给王赤脚讲了,王赤脚倒也高兴,儿子成绩再好,毕竟还没有到金榜题名的时候,何况自古多少有才华的人最终名落孙山啊,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一定能考上大学。还有,秦秀莲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就是儿子以后考上了大学,她也是配得上他的。他最后对哈哈婶说,让小军自己拿主意。哈哈婶又到了秦秀莲家,她父亲身体不好,躺在床上,一听哈哈婶说起,自然欢喜,只是不知道王小军能不能看上他们家姑娘。没想两人一见面,彼此就看上对方了。那年,王小军正读高三,自然还是住校,每两周回来背一次米和咸菜。秦秀莲看着心疼,为了能让他专心学习,就决定自己给他送吃的。她每周送一次,从锣山到县城来回八十里地,她一大早就出发了,给他送些自己做的腊肉、煮的鸡蛋、炒的新鲜菜。
秦秀莲第一次到县城中学时,人家问她,找谁?她说她找王小军。你是他什么人啊?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王小军见了她很惊喜,好像她是突然从图画里走出来的。她梳着两条乌黑发亮的、齐腰的辫子,辫梢用新的红毛线系着,上身穿着蓝底白花的短超襟上衣,下身穿着一条蓝布裤子,脚上穿着自己做的灯芯绒布鞋,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她在路上穿的是旧衣服,脚上穿的是黄胶鞋,她是快到县城时才换上的——加之她走得小心,布鞋上没有粘一点泥。她长着一双丹凤眼、柳叶眉,鼻梁和鼻翼的线条很柔和,嘴唇丰满,下巴圆润,脸色白里透红,微带太阳留下的黛黑,脸上没有一粒雀斑,只在左鬓角处有一粒很小的褐色痣。他给同寝室的同学有些自豪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对象秦秀莲。一个同学就问,你多久有了这么漂亮一个对象啊?比我们学校的校花王秋香漂亮多了!王小军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脸上全是笑。有个同学就开玩笑说,她这名字听上去就像是秦香莲的妹妹,你到时金榜题名了,不会做陈世美吧!
你真能胡说!
她原来一直低着头,听到有人说这句话,她羞红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她抬起头,看了王小军一眼。开那个玩笑的人也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难堪。
同学们慢慢退了出去。
别听他们胡说。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到时你上了大学,真遇到了比我好的人,你就告诉我,我不会像秦香莲那样到包公那里去告你的。她说完,一颗珍珠似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滑到了桃红色的腮帮上。
他拿出自己的洗脸毛巾,轻轻地替她把泪水擦拭掉。她闻到了他毛巾上的水的气息,那是几水的气味,她还闻到了他身上书本纸笔的味道,她长大后,还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她的心跳得那么快,快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而他则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山野里各种植物的味道,这使他的心莫名地变得忧郁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粗糙,他心疼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说,我在这里发誓,无论以后怎样,我都会喜欢你!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到时候,等我工作了,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不让你再做粗活累活。
她羞涩地笑了,眼里的泪水还是满的,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慢慢抽出来,抚弄着辫梢问他,我一个山里的姑娘,除了伺候庄稼,啥也不会,我到城里后干什么呀?
你就到公园里去耍,到百货公司去转。
她把眼泪擦了,眼睛变得像几水一样清澈了,睁得很大,扑闪了几下,又问,耍完了,转完了呢?你看,我们县城就一个公园,一家百货公司。
那我就留在一个大的城市里,比如北京、上海,那里的公园多,百货公司也多,你一辈子也转不完的。
她又笑了,她的牙齿像玉石一样闪着光,清澈得微微有些发蓝的眼睛里闪现着向往仙境的色彩,她说,那太好了。说完,又把给王小军送的米和菜拿出来,你就好好地读你的书,我每星期给你送一次菜。
这样太累了,八十多里路呢。
没有什么,我早点上路,天擦黑的时候就能到家……一想到能见到你,我一点也不累。她说完,羞红着脸,拿出一双鞋垫,说,这是我做的,你垫在鞋里。
鞋垫上绣着一片荷叶、两朵荷花、一对鸳鸯。王小军自然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心意,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夸她说,秀莲,你绣得太好了,这荷花都能闻到香味,这鸳鸯都被你绣活了,好像都可以游起来。
你们读书人就是会说话。
我说的是真的。哎,可惜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呀。
我想要一张你的照片。
我刚好有一张,就是太小了,是办毕业证拍的。他从一个笔记本里取出一张黑白寸照来。
她接过来,放在手心里——她摊开的手形很好看,手上的纹路很清晰,只是生了茧。她说,这照片照得很好的,我就要这一张,但你要给我在照片后面写几个字。
他有些难为情。他想写“我的亲爱的莲留念爱你的小军”,又怕她看了会觉得他轻浮。想了想,最后就写了“我的秀莲留念小军”。就是这样,他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感觉自己的脸很烫。
秦秀莲再次接过照片,当她看到“我的秀莲”几个字时,她的脸羞红到了脖子根,她低着头,用自己的手巾小心地把照片包好,把背篼挎到肩上,说声我走了,便出了门,她害怕自己会在他面前欢喜得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像一朵花儿一样怒放开了。他追出来送她,一直把她送到朝天桥上。穿过那些歪歪斜斜的老旧街巷时,他们都没有好意思说话,但他们的心都很甜蜜。朝天桥是一座双孑L古桥,据说是唐朝修建的,因为它朝向皇城长安的方向,所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桥栏上长满了青苔,几水从桥下流过,水绿得发蓝,水静的地方,水底石头的纹路都可以看见,无数的小鱼在水里嬉游,透明得像用玻璃做的。
你不要送了,赶快回去哈!
我想把你一直送到家里去。
别说傻话了,回去好好讀你的书。
秀莲,把手给我。
不给……
但他还是把她的手提住了。他说,我把你送过桥。
他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了桥头。
她觉得自己的那只手和自己的心一样颤抖着,突然没有了,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即使他松开了她的手,走到了山嘴前,她也没有感觉到。她回过头去,看见他还站在桥上。她向他挥了下手,说,我走了,你回去哈。
他觉得她的声音是顺着流水漂来的。他对她喊道,秀莲,你路上走慢点!
秦秀莲又回头望了他几眼,就隐到那个深绿色的、长满柏树的山嘴后面去了。到了山嘴后面,她又拿出他送给她的照片,把他写在照片后面的字读了一遍。他真的爱我。她跟自己说。于是,她回转身,又偷偷地从山嘴后面走了出来,她看见他还站在桥上,向这边望着。她向他甜蜜地笑了笑,也望了他一会儿,才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她每周星期六都会给他送菜来,同学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几水最漂亮的对象。他学习那么紧张,竞比原来胖了点,一张苍白、文气的脸也慢慢变得红润起来。学习成绩也从原来的前几名升到了第一名。虽然他有意掩藏自己的幸福,但那幸福一直洋溢在他脸上,人们只要留意一下,就能看出来,真让人既羡慕又嫉妒。
六
那年八月,几水淹没在无边的炎热里,很久都没有下雨了,到处都被烈火炙烤着,路上积了厚厚的白尘土,人一走上去,尘土就“噗”地腾起来。如果你从路上跑过,尘土会扬得更高,并在身后留下一串白烟,好像你在腾云驾雾。所有的植物都显得有气无力的,白天那懒惰而又声嘶力竭的蝉鸣让人感到绝望,鸟儿只在傍晚才飞得活跃一些,斑鸠已改变了叫法,人们能听出它是在喊叫,天啊,渴得——天啊,渴得——
就在这个时节,王小军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他被北京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录取了。想着他即将到有天安门的北京去上学,人们都觉得那是不得了的事,那时候,北京是一个人们只能在图片上看到,在广播里听到的地方,它是那个年代所有中国人心中的圣地,是人们向往的极乐世界。而王小军就要到那里去上学了。这在几水还是第一个,有人说,就是当时的县长也只到过省城成都。王赤脚原是准备摆十几桌酒席,宴请一下亲戚乡邻,没想亲戚邻里根本不让他费事,说小军这孩子是到北京读书,而不是其他地方,他到了北京,就把我们的心带到北京了,他带着我们的心去毛主席住的地方,怎么能让你请我们呢,我们这些爷爷婆婆、叔伯婶娘、兄弟姐妹联合起来,请你们父子!于是,两百多户人家,每家出一席酒肉,合办了一个长龙宴,一共有一百多席,沿着川陕古官道,摆了好几里远。这其实是几水一个古老的风俗,在古代,只要是考取了进士的人,乡亲们才会举办这样的盛宴。但据县志记载,几水有史以来只考取过两名进士,所以这样的盛宴到现在才是第三次举行,可谓千年一遇。
秦秀莲的心里自然高兴得很,王赤脚也笑得合不拢嘴。而刘世荣自然是最兴奋的,因为在这样的盛宴上,他可以痛饮一顿了。
王小军沿着古官道北上首都的时候,几水的人都来送他。他看到秦秀莲被淹没在人群里,连告别的话也没有机会说上。好在他们昨天晚上已说过话了。昨晚的月亮很圆。他们坐在院坝前用来熏蚊子的柏烟里。他怕蚊子叮她,早早地就烧好了柏烟。父亲被人请去看病了,今天他本可以不去的,但他还是走了。秦秀莲披着一身月光,穿着她最好看的白花蓝底的超襟衣服赶来看他。那衣服是她娘前年给她缝制的,她一直没有舍得穿。两年过去,她的身体变得饱满了许多。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有些紧了,但刚好把她的身子勾勒出来。
晚风把白天的炎热带走了,空气像月光一样清凉。他们说了很多话,话说完了,就默默地坐着。柏烟袅袅飘散,融入蓝色夜空。不知道他们是多久靠近的,她的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右手在他的左手里,他的嘴唇先是印在她的额前,她的眼睛上;他把她的鼻子含在他的嘴里——鼻尖有些微凉,他的嘴唇印在她的嘴唇上——他闻到了她唇间青草的香气……她准备好了,要把一切都给他。但他只要了这些。他是个知道爱惜的小伙子。
他走后,整个锣山的人都在惦记他,好像他是所有人的亲人。一个多月后,王赤脚和秦秀莲收到了他的信和照片。王赤脚把信和照片都给乡亲们传看了,那张照片是在天安门前照的,他和那座城楼比起来,显得很小,很单薄。有人也要看他寄给秦秀莲的信和照片,但她只给她娘杨芸香看了,她娘不识字,只看得懂照片。她说,这跟寄给他爹的那张是一样的,就是背后多写了两句话。还说这孩子节俭,信纸写不下的话,就写到照片背面了。秦秀莲只是笑。她娘不知道那句话是——“给亲爱的秀莲同志留念小军六五年秋于北京”。然后,她娘又把那照片端详了一阵,有些疑惑地说,莲啊,你说这是天安门吗?这个天安门怎么没有画上的漂亮呢?画上的天安门就像歌里唱的一样光芒万丈,但这照片里的天安门一丈光芒也没有。他不会是在哪个城门楼子跟前随便拍上一张,来糊弄我们吧?
娘,画在画上的东西肯定比我们看见的东西漂亮嘛,听你说的什么话?你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被别人听见了,会被抓去劳改的。
她娘四下里望了望,声音一下子低了,说,这里没有旁人的。然后,拍了一下头,说,完了,我下午在亲家那里看照片时,也说这些话了,当时有好多人在呢,但没有一个人说我的话不对,他们听了我的话都笑呢。
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就行了。
她娘就噤了声,唉,我也是看到我女婿的来信高兴得昏了头,你看你娘平时哪说过这样的话?
在信中,他都称她“亲爱的秀莲同志”,她喜欢“亲爱的”这个称谓,这称呼让她心尖尖发颤,但加个“同志”,就觉得有些怪,但那时都时兴这么叫,她也没有多想。秦秀莲又收到了王小军的几封信,但春节过后,王小军就再也没有音信来了。在他给她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告诉她,说他寒假期间要和几个同学做一些社会调查,就不回来了,但暑假他会回来的。但暑假前夕,他父亲先是收到了儿子的一封短信,这封信像一个陌生人写来的。他在信中说,儿上学是为求取知识,追逐真理,但儿恐因此而身陷不测,并给您及亲友带来祸患,儿难报您养育恩德和乡亲殷切期待,有负秀莲冰雪深情,望父心里有所准备。此事万勿告诉秀莲,她若问及,就说儿另有所爱,请她原谅!
这封信犹如晴空霹雳,一下把王赤脚震傻了。他一头雾水,总觉得自己收错了信,他把收信地址和收信人看了好几遍,都是正确无误的。他绝望了,但又不知道儿子究竟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好赶紧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说了那个年代的很多大话、空话和套话,最后要他犯了错误就赶快改正,千万不能做人民的罪人。没想到这封信被退了回来,原因是“查无此人”。他同时收到的还有学校的一封公函,说王小军因在校期间散布自己撰写的反动文章《我要上课》,公然与停课闹革命的英明决策进行对抗,问题十分严重,影响极其恶劣,现已被开除学籍.由公安机关逮捕审查。这个42岁的男人捧着两封石头一样沉的信,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他醒来时已是深夜。月光依然明媚,星空还是那样璀璨,酷热的夏夜的风变得十分凉爽。他把门关上,想大哭一场,却哭不出来。他晕倒后,蚊子扑在他的身上,吸走了他的血,留下了一串串被叮咬过的痕迹,本来痒得要命的,现在他却感觉不到了。他的身体早就麻木了。
他知道一切都没用了,但还是给学校写了一封信,先是说儿子一出生就死了母亲,自己拉扯他多不容易,其中感人之处,让人落泪;然后又说王小军从小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如果说了错话,做了错事,也绝对不是有意的,万望学校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但他没有等到任何回音。他从那以后,就只是低着头走路了,他的眼睛在看别人时也是躲躲闪闪的,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他好几次想把儿子在信中的话告诉秦秀莲,但他都开不了口。他躲在自己的药房里,没人叫他去看病,他就不出来。他突然老了许多,腰也塌下去了。人们都觉得奇怪,都以为他又想念李牡丹了。人们都知道他在李牡丹这一关上很难过去,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一些年长的妇女就来安慰她。哈哈婶说,我们都晓得你和牡丹妹子情深意长,但她走了,人死不能复生,她如果地下有知,见你这个样子,也会心疼死的,你让她的灵魂怎么安生得了啊!还有,你这个样子,真是捞个病痛在身上,让你儿子怎么安心读书啊!哈哈婶的话,说起了他两个以命相托的亲人,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泪水一下流满了他的脸,由于他的哭聲抑压在身体里,冲撞得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
到了九月,锣山的稻田黄了,铺在山腰间,像堆满了金子,等待着人们去收获。现在秋阳高照,但过不了多久,秋雨就会没完没了地下,把整个世界都可以霉烂掉。那时再去抢收,就来不及了。但社员们都到公社开大会去了。今年的大会特别多,高音喇叭的回音一直在山谷间震荡。这样的会,连聋子都要去,王赤脚自然也要去的。他一直希望能有儿子的音信,他希望儿子有一封信会给他说,爸爸,他们搞错了,我没有什么事了,我又回到学校上课了。他故意和公社的邮递员打照面,那邮递员早已知道他了,全公社只有他和秦秀莲能收到北京的来信。但那邮递员每次见到他,都非常客气地对他说,王医生,你儿子定是学业忙,还没有给你写信。他连忙应付说,啊,就是就是。而秦秀莲几乎每逢赶场天,都要到场上去,自己来不了,也会托人找邮递员问一问有没有她的信。邮递员见了她,也是客气得很,老远就会说,秀莲妹子,我晓得你又来看信了,但他的信还没有寄到。然后总不忘安慰她说,你也不要担心,肯定是外头的学生闹革命,把邮路耽搁了,写给你的信等几天肯定就会寄到了。
她写不出王小军信里那些好听的话,但她会绣花,她把要给王小军的话以一对对鸳鸯、一朵朵并蒂的莲花绣在了手绢上、鞋垫上,然后寄给了他。但二十天后,邮递员却交给了她一个退回的包裹,是“地址有误,查无此人”。她一下愣住了,她拿着包裹,像拿着一坨冰。她在心里说,小军哥,我就知道你会变心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到了她的脸上,她没有去擦眼泪,也没法离开,因为大会已经开始,要一次次举起右臂,跟着所有的人,一齐高呼口号。回来的路上,王赤脚向秦秀莲转告了王小军的话。她忍住泪说,王伯伯,我知道了,我不怪他。
过了几天,县公安局那个矮个子副局长带着几个人,在公社牛书记的陪同下,来到正要出去给人看病的王赤脚面前。
牛书记比副局长高出一个头,他向副局长哈了一下腰,说,局长,这就是王小军他爹王恒升,外号叫王赤脚!他叫局长时,声音很轻柔,很小心,但却把后面的话说得恶狠狠的。
哦。那个人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他看上去笑眯眯的,但眼光里却带着刀子一样的寒意。王赤脚像被冷水泼了,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恒升,这是我们县公安局张副局长,他有事要找你。牛书记原来见他一直都叫王医生,是很和气的,脸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让您跑路了,如果不嫌弃,请您到我屋里去坐一会儿。王赤脚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和副局长握手。但副局长却仍然把手背在背后,没有伸出来。他尴尬地把手缩回去了。
你的屋子我们是要进去的,现在就算了。我来是要告诉你,王小军在北京读书的时候,犯了反革命罪,经审查,已作为现行反革命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我特地来通知你。我们县出了个大反革命分子,可是在全国出名了。他还是和颜悦色地对王赤脚说。
您……您说的是我儿子吗?我……我晓得了……局长同志,儿子不争气,给全县人民丢了脸,我……我有罪!他的头垂了下去,他猛地矮下去了。见副局长语气温和,他就想问一下儿子现在在哪里。但他没有敢问。
听说他还有个对象?
是,就在二队。但她是个农村的女娃娃,这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
我们要搜查你们的家。
现在吗?
怎么啦,很突然是不是?是不是还有没来得及转移和窝藏的反革命材料?
不……不是的,我是说,四队的周老二他妈病了,让我去看看。
你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去给我们人民群众看病了,你把药箱和药房的钥匙都交给我吧!牛书记盛气凌人地说。
牛书记,周老二他妈病重得很,我就去看这一次,我已经答应他了。
牛书记不屑和他说话,只把手伸了出来。王赤脚把药箱和钥匙交给了他。
那帮人来到秦秀莲家时,她娘一看来了干部,老远就热情地迎了上去。那些人除了张副局长,都是一副威严的样子,根本没人理她。张副局长和气地对她说,我是县公安局的张副局长,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哇,是县上来的稀客啊,我家就我和我女儿两口人。
王小军是你什么人啊?
他是我女婿,现在在北京读大学呢。她神气地说完,又伤心起来了,唉,不过,这个昧良心的,当了陈世美,现在不要我女儿了。她说完,请副局长一行到屋里去坐,副局长婉拒了。她就搬了两条板凳,请他们坐下。然后又要去烧开水给这些人喝,副局长挥了一下手,说,他不要你女儿了是个好事啊!他现在是反革命分子,你们要和他赶陕划清界限。
啥?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又说,好啊,过去陈世美抛弃了秦香莲,让包公用狗头铡给铡了,这个昧天良的抛弃了我女儿,就该打成反革命!
那个副局长忍不住笑了。把你女儿叫出来吧,我们来你家是要搜查一下你们是不是留有他的反革命证据。
他给我女儿写了几封信,还寄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在天安门前照的,毛主席住的天安门都是光芒万丈的,但这个陈世美照的天安门却没有光芒,我让女儿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你们。她显得很高兴。
不用了,你把你女儿叫出来就行了,我们要自己搜查。
好好好!她一边应答着,一边把秦秀莲叫了出来。
秦秀莲像个病人,一点神采也没有,像一朵正被正午的烈日炙烤的花儿。
娘,他们来做啥子嘛,看起来凶巴巴的。
她娘把她拉到身边来,压低了声音,得意地对她说,来的那个矮个子可不得了,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他是来替你收拾那个负心郎的,因为他当了陈世美,已把他打成反革命了!真是老天有眼啊!依我看,应该像包文正那样,也用狗头铡把他铡了!
娘,你说啥呀!因为吹了对象,就被打成反革命?
你不信就等着瞧吧!那个昧良心的,敢吹我女儿!这是罪有应得!
秦秀莲却哭了。娘,不要这样,我本来就配不上他的,这样不是把他一辈子都毁了吗?求你赶快去给公安说说,就说是我要和他分手的,就說是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苦命的闺女啊!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你还护着他!哎,你不要哭了,我去和他们求求情……她听见他们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声响很大,也不放心,正想去看看。但她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公安挡了回来,他大声武气地对她吼道,你滚过去!和你女儿站在一起,谁也不许靠过来!她被吓得赶紧小跑着回到了刚才待的地方。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的抄查结束了。他们抄出来的东西不多,有一本老黄历,秦秀莲读小学时的两本课本,还有就是王小军写给她的信,寄给她的照片——包括他念高三送给她的那张。这些东西她是珍藏在一个木头盒子里,然后又藏在土墙裂缝里的,没想他们都找到了。张副局长把信一封封地摆在她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问她,还有吗?
她含着泪,摇了摇头,然后哽咽着说,叔叔,就这些了,叔叔,是……是我吹的他,是我……我提出要和他分手的,这一切都是我决定的……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张副局长又眯着眼笑了笑,快速地扫了一眼她的脸和胸脯,然后轻轻地抚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你吹了他很好,这说明你是一个有革命觉悟的姑娘!
叔叔,这些信和照片还会还给我吗?
到时再说吧。他说完,就背着手,带着他的人走了。
秦秀莲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王家的人了,她在心里说,早知道这样,我不同意这门亲事就好了。她向王赤脚家走去,想要去跟王赤脚说声对不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空空的,好像可以在空气里飘起来。她看到王赤脚的药房已被锁上。她来到他家,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像一截朽木。她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说,伯伯,我害了您和小军,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军!
王恒升的泪水像早就储在那里,无声地涌了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把她扶起。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悲伤使他的身体看上去都变形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孩子,你没有一点对不起我们的地方,对不起你的是我们。我晓得你早晚会知道真相,但我还是想你晚一点晓得。小军被判了二十年,我是白养他了!
二十年!他不就是不要我了嘛,怎么会判这么重?
你还不知道啊,他是因为乱说乱写,被判现行反革命罪的。他是怕连累你,所以才让我跟你说他不喜欢你。
小军他现在关在哪里?
这谁知道啊!
秦秀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她看见她娘,大哭了一声,就晕过去了。
八
王小军从此便没了音信,他像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但几水的人都记着他,只是现在不是作为一种荣耀,而是作为一种耻辱而记着。他的亲人在这里替他承受着一切,他父亲、秦秀莲和她娘都被牵连了,每次开批斗大会,他们都会被拉去批斗,王恒升还被拉到县城去批斗过几回。杨芸香说的那句“天安门一丈光芒也没有”现在也被人搜罗了出来,成了反革命言论。他们把她叫作“反革命婆子”,虽然在事发之前,两家的亲戚关系已经断绝,但人们还是把两家扯在一起,把他们定为“反革命集团”。每次都把他们三人背靠背绑在一起批斗,他们把这叫作“三狗连裆”,每次人们一见他们这样出场,都会异常兴奋。他们也是每次批斗大会最能激起人们兴奋点的奇特景观。他们三人——亲家和亲家母、公公与未来的儿媳之间的关系——可以提供给每个人一种广阔的、乡村式的色情的想象空间,因为他们已是坏人,可以把他们的关系想象得尽可能的淫贱,没过多久,就有了人们为他们三人之间编造的各种下流的传闻。
杨芸香的丈夫秦大河是在办食堂那年撑死的,开始办食堂的时候,几水的人都是放开肚皮吃。他和生产队保管员赌四十个肉包子,说好谁输了,就摸一下谁个老婆的屁股。秦大河人高马大,是有名的大肚汉,喜欢和人赌那种肥膘的坨子肉,曾一次吃过两大碗,每赌必赢。这次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赢的。没想这次的包子比平时的大,保管员吃了三十个就吃不下去了,他把四十个吃完,说,哈哈,你他妈的让你老婆晚上把屁股准备好,老子要好好摸一摸。说完竟站起来,要往外走。就在他要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就倒下去了,当天王赤脚刚好到县上领药去了,可怜秦大河还没有抬到公社卫生院,就一命呜呼了。
秦大河去世时,杨芸香才三十五岁,人本来就长得端正好看,又正是风情饱满的年龄,自然有很多人打她的主意,生产队长、大队书记都爬过她的窗户。她不管是谁,一见就大喊大叫,哪怕是半夜她也会那样做,这样喊叫了三四回,就没人敢再打她的主意了,他们只得认输,说,这个婆娘的裆夹得太紧了,就是金刚钻也搞不进去。
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生了秦秀莲后,流了两次产,就再也坐不住胎了,她只给秦大河生了秦秀莲这么一个女儿,但他从来没有埋怨过她。她感动得不行,私下里发誓这一辈子除了秦大河,谁也不能近她的身子。
现在把她、她女儿和王赤脚串在一起,还编了那么多影子都没有的话来糟践他们,她任他们糟践也就罢了,但把她的女儿——个黄花闺女垫在里面,她就觉得这些人太歹毒了。有一天批斗她的时候,她就想,如果我死了,他们就不会把女儿放在里面糟蹋了。当时,连下了三天的暴雨刚停下,公社没有去管洪灾,照样召开批斗大会。她挨批斗的时候,有人把一双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这使她再也不能忍受,她破口大骂,她骂一句,别人就用破鞋抽一下她的脸,最后,她的脸被打肿了,像一个血馒头,一口好看的白牙也被打掉了好几颗。批斗会结束,她想对女儿说什么,但已没法说出来。大队的民兵连长李金泉领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把他们押送出会场,来到几水场边的几水河边时,她突然跳进了几水,洪水转眼就把她吞没了。
王恒升在他那一拨年龄的人里,识文断字,又学了医术,在锣山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他开头不晓得什么叫反革命罪,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他认为儿子是罪有应得,没有被枪毙,已是万幸。所以,他们怎么批斗他,他都承受着。但他觉得杨芸香母女是冤枉的,如果说,杨芸香因为出言不慎,因言获罪,该斗一斗,那么,秦秀莲何罪之有呢?让一个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受辱,他的心真如刀割一样难受。当杨芸香往几水跳的时候,他喊了她一声。押他的民兵马上给了他一枪托,大声吼道,住嘴!
这时候,牛书记刚好走过来,他冷笑道,这个婆娘罪大恶极,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你有种,你也随她去!
王恒升聽了他的话,看着他,看了好几眼,然后很久以来,第一次笑了笑,说,多谢你提醒我!说完,他也跳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连牛书记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九
秦秀莲看着这条浑浊的、激流汹涌的河,她没有流泪,她的脸上也没有表情。李金泉挡在河的一侧。他们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他一直把她押送到了家门口。
杨芸香和王恒升跳河自杀这个结局让一部分人觉得很过瘾,他们从几水场往回走的路上,兴奋地议论个没完,说这个婆娘真烈啊,说没想到王恒升真的随她跳下去了;一些人心里却有些迷茫、凄然,他们知道,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几水这块土地上还没有这样整过人——但这样的想法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也有人长叹一声,在心里说,他们与其在人世间受这样的罪,还不如死了,死了就解脱了。
李金泉把捆绑秦秀莲的绳子解下,突然说,你要想开些,你还年轻,你还要给你娘戴孝呢。说完,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咬了咬牙,接着说,你也晓得,我和王小军原是同学,成绩也并不比他差,但我读完初中,我娘生病,我爸就不让我读了。不然,说不定我也会考个大学,如果我和他都考上了,我和他家都来给你提亲,你会选谁呢?恐怕你也难得定下来。但现在看来,不读书也好,至少不会变反动。你看,他成了反革命,不晓得是在劳改呢,还是被正法了,所以,现在你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我!现在,在几水,只有我能护住你。你不要以为我在看管你,我如果不看管你,我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你没有看到牛书记见了你,口水流得老长?我看押你,也在护着你。跟你说了吧,王小军考上大学后,我就觉得你们不可能走到一起,但我心里还是希望他不是那种昧良心的人。你娘和王恒升是反革命分子,但你不是,你只是被牵连了!他冷着脸,像放连珠炮似的说了这一大通看似一点来头都没有的话。
秦秀莲一直低垂着头,她凌乱的头发披散到了胸前。她没有接他的话,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沉着声音问他,明天还要批斗我吗?
还没有通知,可能会过几天吧。
我明天要去找我娘和王伯伯,我要把他们找回来。
河水这么猛,你晓得水把他们带到了哪里?就是找到了,你一个女娃子,怎么能把他们弄回来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是看管我的人,请你给生产队说一声,我近两天出不了工。
好吧,我帮你请三天假。他说完就走了,他步枪上的刺刀有些发白,闪着细小的光。
刘世荣听到杨芸香和王恒升跳河的消息后,开始一点也不相信。他没有想到,他们会那样了结自己;他也没有想到,秦秀莲长得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命却像黄连一样苦。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就想秦秀莲要去找她娘和王赤脚的遗体,肯定需要火纸,便想着到谁家去借几把;又想着她定然没有吃饭,便想着做碗饭给她送去。正在这时,李金泉来了,问他,老弟,要出门啊?
是李会计兼李连长啊,这么晚了,看你,还啥都披挂在身上,像游击队刚打仗回来似的。嘿嘿,没啥事,正想出去转一圈。
你就不要去转了,明天有个任务给你。
又有任务,我这不是天天都在执行任务吗?他打了个哈欠,说,我已经好久没有喝那一口了,想得我是吃不好,睡不香啊,你如果能让老弟来一口,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
你他妈的现在是什么时候啊,还想那一口!这是革命任务。
我干的哪一件不是革命任务啊?
好吧,这个革命任务你如果完成得好,回来我就请你喝两杯。
真有革命任务啊?你尽管吩咐!
你可能也晓得了,杨芸香和王恒升这两个反革命分子今天自绝于人民,跳河自杀了,明天秦秀莲要去找他们的尸体,但上级害怕她一时想不开,也跳河自尽去。我们不能让这些反革命分子都这样轻轻松松地一死了之,不然,他们如果都死了,我们斗谁去啊?所以,你就是要看住她,不让她跳河。如果她把尸体找到了,你要想办法帮她弄回来。
哦,是这个任务啊,这太难了,几水又没有盖盖子,她如果真要走那条路,哪个看得住?就像今天,她娘和王反革命不都是在你们眼皮底下跳到河里去的吗?
就是因为任务艰巨,才让你去嘛!
任务我可以接下,但两杯酒肯定是打发不了我的,你至少得准备一斤酒慰劳我。
好好好,我打半斤酒给你喝!工分照记,生产队每天还给你补助一斤谷子作干粮。
我和秦秀莲是两个人,一斤谷子只够喝米汤。
秦秀莲现在是反革命分子,她找的是反革命分子的尸体,她的干粮自己带。
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人,我总不能自己吃饭,把她撇在一边吧。
哎呀,你看你这个毯人,一让你为革命干点事情,就有讲不完的价。
好好好,就这样吧,不够的粮食我自己出,再加半斤酒就可以了。
行,你这个毯人真是难缠!
刘世荣不是傻瓜,他看出李金泉这样做,是想帮助秦秀莲。但他这个人自从革命开始后,就拉着一张脸,一副为了革命六亲不认的样子,加之李金泉这个人年纪很轻,心却阴沉,刘世荣對他并没有多少好感,这次却一下就改变了对李金泉的看法。至于李金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却没有去多想。
有了这一斤过几天就能到手的白酒,刘世荣不由得兴奋起来,他倒在床上,没过多久就很香甜地睡着了,把去借火纸和做饭给秦秀莲吃的事全忘掉了。
大雨后的天空干净得像一粒尘埃也没有,傍晚的天空更是美得异常辉煌,给大地的每个角落都镀上了神圣的色彩。几水变成了一条金色的河。
李金泉小跑着回到家里,他自己在批斗现场木桩似的站了一天,早就饿了,但他咽了一口唾沫,把他娘留给他的饭小跑着给秦秀莲端来了。秦秀莲就早上喝了一碗菜叶稀饭,批斗她的时候,她饿得发晕,后来就不觉得饿了。看到那一大碗饭,她的肚子又饿得绞痛起来,但她没有去端那碗饭。
见她那个样子,李金泉的心里很难过。他把那把半自动步枪小心地靠在土墙上。望了望天空,叹息了一声,说,这天空真好看……
他的话使秦秀莲感到很突然。她像是从一个很沉的梦里被惊醒了,你说什么?
我刚才说这天空真好看。
秦秀莲就往天上望了望,说,是啊,你看那朵云,被染红了,像一朵莲花,那是我娘……旁边那朵像马的云,就该是王伯伯了,不知道小军看见没有,哎,他就是看见了,又怎么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秦秀莲,你……你没事吧?你还在想着那个反革命啊?李金泉见她那样,满怀醋意地说。但他还是强忍着心里的不满,缓和了语气,说,今天,真是对不住,我没有把你娘看住,还有王恒升,不,是王叔,谁也想不到他也会走那条路。
秦秀莲却只是笑了一下,她的泪水早已淌干了。
听说他和你分手后,我就准备让我娘来提亲,没想还没来得及,你们就挨斗了。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要娶你。
你要娶—个反革命?
你只是受牵连了。
天色已经暗下去,但夕阳的余晖还逗留在山头上,像新鲜的血迹。
你不要说这些话,如果被别人听去,你也要遭罪的,到时候,就不是你背着枪看管别人,而是别人背着枪看管你了!
我不怕!
为啥?
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我每次看到你被批斗、被作践,心里都像猫抓一样难受。
听了他的话,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你不必这样,我心里只有小军。
你可以把他装在心里。但他犯的是弥天大罪……他不想再往下说,让她伤心。他把枪拿起来,挎到右肩上,接着说,这里是几水,我们首先要活命。我们这里的人,一代代就是为活命而活着的。那些戏里的事情,一辈子也会看上一两回,但看看就行了。它不可能发生在这个山旮旯里,也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听了他的话,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现在重孝在身,你不要说了。她在堂屋里跪了下去,接着说,李金泉,谢谢你的这碗饭,现在,我跪的前面就是我娘的牌位,我娘的灵魂现在肯定就在这屋里,我这话也是对她说的,等我守完孝,你如果敢娶我,我就嫁给你。
李金泉一听,也连忙跪下了,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说,芸香婶,我在你灵前发誓,我会一辈子对秀莲好。
秦秀莲找了白布和麻,开始为她娘——也替小军他爸戴孝。
“我已找了刘世荣明天去陪你。”李金泉说完,从屋里走到屋外,秋夜已有凉意。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说了那么多话,并且知道自己是对一个白天才被批斗的反革命分子说的。这有些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真实得可以触摸到。他既有些惊喜,也有些惶恐。但他最终还是笑了一声。
十
刘世荣一觉醒来,已是半夜。他从床上坐起,才记起自己好像还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做。他拍了拍脑门,说,哎呀,我把大事给忘了!
他跳下床,就向秦秀莲家跑去。他怕她想不开,他要先去看看她。
河里和沟里的洪水还在咆哮,但夜空里的白云看上去像棉花一样松软,它被月光镀了银边,散发着祥瑞的微光。那是刘世荣见到过的最美的月夜,好像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痛苦,他都不忍心踩那铺在路上的月光。
秦秀莲跪在堂屋里,桌子上摆着她自己用白纸写的母亲杨芸香和伯父王恒升的牌位,灵位前点着两盏如豆的清油灯。从墙壁和屋瓦的缝隙里刺进来的月光像一把把尖利的凶器,把油灯的光亮无力照到的地方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戴着重孝,悲痛使她显得越发弱小、孤单,像个被爹娘抛弃的小孩子。外面是这么甜美的月光,而门槛里的生活却这么凄苦。看到她那个样子,刘世荣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秦秀莲转过身来,她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刘世荣。她是孝子,这时即使见了平辈的人也得下跪的,她连忙起身,在他面前跪下了。他把她扶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她咬着嘴唇,想把自己的悲声强咽进去。刘世荣把她扶到灵位前,拜了两位亡者,然后对她说,莲妹子,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我扶着你。秦秀莲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母狼一样的哭嚎。这声哭嚎把洪水的咆哮声都压下去了。然后,她靠在刘世荣的肩膀上,无力地抽泣着,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刘世荣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打过王赤脚。但他很少和他说话,路上要碰面,他也会绕开走。他后来落到那步田地,却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他开始还有点幸灾乐祸,没过几天,他就不这么认为了。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命运。而命运在锣山这个地方,原来是不显现的。它潜藏在暗处,不易觉察。现在它却跳了出来,显得比锣山还要高,还要分明,像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一样任性、横蛮、听不进人话。谁都无法回避它,谁都有可能被它捏在手里,被它玩弄得稀巴烂。
刘世荣是大队的基干民兵,但他不想去押解、捆绑那些“黑五类”,他背着一杆步枪,负责在生产队巡视,保护集体的革命果实。
他比秦秀莲大三岁,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她在一起玩耍,他一直叫她莲妹子。她小时候长得并不好看,没想后来出落得像个仙女。他常把自己想象成董永,把她想成从天上飘落凡间的七仙女,但也只能想想。自从秦秀莲和她娘被批斗后,自留地就荒芜了。她们现在工分很少,要填饱肚子,全靠自留地了,他也没有多想,就偷偷幫她们把地种上了。秦秀莲和她娘开始不知道是谁还有这么好的一颗心。那时人人见了她们,都避之不及。娘儿俩私下里猜了半天,终于知道是他。有一次,秦秀莲和他在路上碰到,看看四处无人,就说,世荣哥,多谢你了!怕连累他,说完就走了。
没啥。他说完,看着她的背影,安慰道,莲妹子,苦日子总有头的。听他那样说,她的泪水就唰地涌了出来。
他一直陪她到鸡叫的时候才站起身来,说,莲妹子,李会计安排我陪你去找你娘和王叔,你稍稍休息一下,我回去准备一下,然后就出发。秦秀莲道了谢。他回到家里,做了红苕米饭,自己把红苕吃了,然后把米饭捏成三个饭团,又背了几斤米,把门锁上,又来到她家。他把饭团递到她手上,说,趁热快吃了,我们这就上路。
天光已收走了满地的月光,东方的曙色开始出现了。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到处都是鸡叫声和狗叫声。她走在他前面,他们的裤腿和鞋子都被秋露打湿了。他们都没有说话,路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过了几水场,天才大亮。他们开始沿河岸寻找,秦秀莲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刘世荣不会说劝人的话,只会陪她落泪。秦秀莲见他这样,反过来劝他不要哭了。
洪水的水位已经退去了很多,被洪水冲刷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伤疤一样的痕迹。山体的颜色已变得深沉,河两岸的秋色被大雨冲刷后,显得很新,枫树像一支支火把,在山腰、山顶燃烧着,山沟里的水已经瘦了,像白练一样从山腰处垂挂下来。
由于秦秀莲被多次批斗,全乡有好多人都认识她。他们也都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他们都过来劝慰她几句,并且告诉她,他们没有看见,也没有听人说看见过那两个可怜的人,让他们继续往下河坝找。他们饿了就找户熟悉的人家把米称给他们搭伙,晚上也是在熟悉的人家借宿。他们一直沿着河岸找了三百多里远,一直找到了河口,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影子。秦秀莲在河口处跪下了。她说,世荣哥,我们不找他们了,可能河水把他们带到了更远的地方,要么就是在哪个河湾处,被河水带来的泥沙掩埋了。总之,这几水成了他们的坟。我觉得挺好的。我给他们磕三个头就回去。她就磕了三个头。
刘世荣也跟着磕了三个头。他第三个头磕完,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他看见秦秀莲趴在那里不动了,她伤心欲绝,没有撑住,昏迷过去了。刘世荣扑过去,把她抱起来,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沾上了秋天的泥土和草屑,由于好几天在外奔走,她身上的青草味已被汗味代替了。他喊着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抱起她,飞快地朝附近一户人家跑去。
那家就一个老婆婆在家,她让刘世荣把秦秀莲放到床上,看了看,说,不要紧的,就是太伤心了,人也太虚了,给她喝点水,我去给她做点吃的。说完,又抱歉地说,小伙子啊,只是这日子不好过,拿不出好东西招待你们。
刘世荣感动不已,说,婆婆啊,真是不晓得该怎么感谢你,我这里还有点白米。他把米袋子递给了老人家。
老婆婆没有接,她说,我没有见过你们的面,说明你们不是这河口上的人,这就说明你们还要赶路,这米你就留着吧。
刘世荣再次道了谢,说,我们是几水场那边的人。
哦,那得有三四天的路啊,过去,这一带有码头,来往的人多,重庆、成都,还有西安、武汉的人都能常常见到,现在,不让人乱走,见到的外人就少了。老人说完,就到灶屋做饭去了。
刘世荣看着秦秀莲那个样子,心如刀割。他用小勺给她喂水喝,然后又把她的脸洗干净,把她头发上的草屑小心地捻下来。他的泪水不知道是多久流出来的,有一颗落在了她的脸上。这颗泪水像是唤醒了她。她的眼睛没有睁开,身体也没有动,只有泪水从她的眼角里默默地流出来,流进了她耳边的头发里。
看到她醒过来,刘世荣很高兴,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他把自己的眼睛抹了一把,说,你醒过来了就好,你不要哭了,我说过,苦日子会过去的。他一边说,一边替她抹泪。没想她的泪水越抹越多,像泉水一样,怎么也流不完。
刘世荣见她这样,他的心又疼了起来。他说,我相信命运总会给人一个活头。他们给我的活头就是让我喜欢酒,所以,我都活成这样了,我还活着。我觉得还能活下去。
那老婆婆见了,说,女人有了伤心事,你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完了,就好了;你不要让她把伤心事憋在心里面。说完,就把他拉出来,问她,你女人好像有大伤心事啊。
她娘被这河水冲走了,我们一路找下来,都没有找到。还有,她不是我女人。
不是你女人,就是开了亲还没有成亲嘛。她也没有等他回答,又接着说,前几天那水,哎呀,很吓人的,不要说一个人冲进去之后找不到,就是这房子这么大一块石头滚到水里,转眼也就没了影子。
刘世荣点了点头。
老人给他们每人煮了一大碗挂面,里面放了两小片腊肉,香气扑鼻。这在当时已是一份很丰盛的饭食了,刘世荣连连道谢。
他把面端给秦秀莲时,把自己碗里的肉用筷子夹到了她的碗里。秦秀莲又向老人致了谢,她把面端在手上,要把碗里的肉给刘世荣吃,刘世荣躲到了一边。老人在旁边看着,笑了,说,你们俩可真是恩爱啊。
秦秀莲的脸红了,刘世荣又解释了一通。可老人还是不相信,她说,你别瞒我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哎,我在人世里活了七十多年了,活得一点也不容易,经历的不幸也多了,但我还是活着。所以你们啊,一定要想得开一些,一起好好过日子。
他們没有再去解释他们的身份。刘世荣突然觉得很辛酸,因为他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这位慈祥的老人。临别之际,他没有忍住,在老人面前跪下了,给她磕了三个头。
往回返时,伤心和劳累使秦秀莲的身体有些虚弱,刘世荣说,莲妹子,你不要多想,你如果认我这个哥哥,就让我背你一程吧。
哎。秦秀莲轻声答应了。
刘世荣咧嘴笑了,把宽厚的背转给她。
世荣哥,你……你就这样过一辈子啊?她在他背上问他。
先这样过着吧,我这个样子,不去想那么多,想了也没用。
你是个好人。她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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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世荣一回来,李金泉就把一瓶酒塞给了他,刘世荣把酒抓过来,紧紧攥在手里,喉咙抽搐了一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老弟真给搞了一瓶啊!
李金泉还给了他一小块火纸包好的腊肉,说,这是下酒菜。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但我原来说的是让你出去三天,可你们总共出去了七天,上头的人还以为你和秦秀莲一起逃跑了呢!他们可能要找你的麻烦,你是我放出去的,这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吧!
哪能让你承担呢,你都推到我身上,我光棍一个,没啥可怕的。
那就多谢你了,老哥。李金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背着枪,大踏步走了。
过了两天,生产队长周宝金找到刘世荣说,大队认为你不再适合做民兵了,让我告诉你一声。
不合适我就不做了,有啥了不起的!他一点也不在乎。
我听说是李金泉让你去跟踪秦秀莲的嘛,你有啥责任呢?你为啥要为他背这个过失呢?上头就没有允许秦秀莲去找她老娘的尸体。他李金泉一个民兵连长,有什么权利命令你陪她去?事后,上头追查下来,他说他不知道,说是你自己决定要跟着秦秀莲去的。
乡里乡亲的,我就是帮她这个忙又咋啦?他什么也没有想,硬气地说,就是我自己要帮秦秀莲这个忙的。
周宝金见他这个样子,急得直搓手,一跺脚,说,刘世荣啊刘世荣,你多久才能有点脑子呢!你看你被人家耍了,自己还在这里乐呢。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刘世荣看着他的背影,咧着嘴笑了笑,转过身,到屋里那个缺了口的空米缸里,摸出李金泉送给他的酒,深深地嘬了一口,然后很满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金泉不久就接替周金宝,当上了生产队队长。而刘世荣因为“思想觉悟”问题,进了好几次学习班。那是他最痛苦的日子,他不怕干任何粗重肮脏的活,但他怕看文件,写交代材料,他是个只想酒不想事的人,他从来都是倒头就睡的,但那些天他失眠了,他老是梦魇,老是梦见那些文字变成各种小虫子啃噬他的脑袋。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说是李金泉派他去的。李金泉也很感动,设法跟上头的人说了,刘世荣才脱离了这份熬煎。
秦秀莲又被批斗了两回,但已从主角变成了陪斗,之后再没有被批斗过。过了些日子,那些原先在现场批斗过她的人见了她,似乎都有了一些愧意,有些人主动上来和她搭话,有些人路上要碰面了,就会惭愧地绕道走。祖祖辈辈毕竟都在几水这块土地上生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在几水的确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那被外在的力量煽动起来的狂热,很陕就冷静下来了。
这期间,李金泉已给哈哈婶提过,让她去向秦秀莲提亲。哈哈婶说,我觉得这个秀莲啊,各方面都没啥说的,可能就是命薄,红颜薄命,古人的话不是随便说的。她现在头上还顶着个反革命的帽子,这帽子可不是棉花做的,那是生铁疙瘩铸的,不但可以把一个人压死,搞不好能把和她挨近的人都压趴下了,这小军你看,搞得两家人多惨啊,我劝你把脑壳放到凉水里泡清醒了再说。我敢打包票,你爹娘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你可是李家的独苗,他们怎么会找个别人躲都躲不及的反革命当儿媳妇呢?
李金泉倒没有把这看成是一个事,他说,哈哈婶啊,我虽然还没有把这个事跟我爹娘说。但你放心,他们会同意的。因为他们是早想让我成家了,你也知道,他们也找你给我介绍了好多姑娘,但我一个都没有看上,也不是你介绍的姑娘不好,为什么?原来不好说,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我心里一直装着秦秀莲。我一直要等到王小军娶她以后,我才会死心的。现在,只要我肯结婚,就是白骨精,我爹娘都会同意的。
只要你爹娘同意,那就好说。
哈哈婶啊,你当初把秦秀莲和王小军拉到一起,就是在造孽啊,你看她现在多惨!
这都是命啊,哪个晓得他们会遭这样的劫难啊。
李金泉回去跟他娘讲了自己的想法。还没说完,他娘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然后哭了,然后把他咒骂了一顿。说,你愿娶谁娶谁去,大不了我和你爹也被牵连,也被打成反革命,也像拖死狗一样被拖到成千上万人面前去批斗,然后逼得我们也去跳河。
李金泉说,我这辈子只娶她,娶不到她,我就打一辈子光棍。
他这话一出口,他娘就拿起墙脚的竹扫把,给了他几下。这次她是真的伤心了,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李金泉知道,他娘耍一阵脾气就会过去,就点了纸烟,闷头坐在那里看她发作。李金泉把两锅烟抽完,他娘就安静下来了,眼泪也没有了,说,你个没天良的东西既然铁了心,只要你有那个本事让人家嫁给你,我和你爹就是真的走了杨芸香、王恒升的路我们也情意!
十二
李金泉要娶秦秀莲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在锣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他们的婚礼举办得很隆重,共待了十多席客人,吃掉了一头猪,十多只鸡,二十多条鱼,公社里的很多干部都去了,自然接了不少礼物。刘世荣开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不相信,直到李家在准备婚礼的东西了,才知道这是真的了。那些天他的话少了,婚礼那天,他也去了,但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送了一份礼,露了个面,就回家了,躺在床上伤心地哭了一场。但他转念一想,李金泉家的条件在几水两岸算是比较好的,她嫁给李金泉,至少日子会过得不错,他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李金泉待秦秀莲的确不错。她勤劳持家,孝敬公婆,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才五年多的时间,就生了一个丫头和两个大胖儿子。
但这样的日子突然结束了。那是初春的一天上午,县上的一个人在牛书记的陪同下,来到了锣山大队,他们这次没有来李金泉家喝酒,只叫人把他叫走了。李金泉去公社時找人带话给她,说他要跟牛书记和县上的人一起,到公社去清理一下账目。这样的事每年都有一回,她并没有在意。不想第三天一大早,有人来敲她的门,她以为是她男人回来了,望了一眼窗户外面的天,天还只有一线亮色,她嘴里嘀咕着,这个该死的,怎么这么早往回溜啊?披了衣服,就去开门。
打开门后,把她吓了一跳。他一看那个人的身板,就知道不是她男人。那个人全副武装,还背着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枪。浑身散发着一股汗臭和凌晨山乡特有的露水气息,露水把他那条补了很多疤的黄军裤打湿了,直往下滴水,在他脚下蓄成一大块水印,在不亮的天光里,像一团泼墨。
她抬头望那个人的脸时,没有看清,但发现那个人正低头看她的胸脯,她飞快地用衣服把胸掩住了,很是警惕地问道,你找哪个?
那个人的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可能是那声音太响了,他为了掩盖它,狠劲地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痰来,啪地砸到地上,然后有些慌乱地说,我……我找秦秀莲。他的声音有些发飘。
我就是,有啥子事喃?她有些害怕这个高大的男人,她想看清他的脸,但只看清了枪上发白的刺刀。
我是看守你男人的公社武装民兵值班连的民兵排长丁大志,他的话语终于变硬了,他接着用对阶级敌人说话的口吻对她说,你男人李金泉贪污了,有三百多块钱的账目说不清楚,昨天半夜里已自绝于党和人民,在公社礼堂的横梁上吊死了,牛书记让我来通知你,叫你赶快去收尸!
听了那人每个唾沫星子都像钉子一样锋利的话,她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魇,她本来想问,你胡说啥子?你乱嚼舌头!但这些话还没到嘴边,她就晕倒在地上了。那个年轻的民兵鄙夷而有力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时,她家那只长着一身亮闪闪的五彩羽毛的公鸡很响亮地啼叫了一声,引得两面山上的公鸡都比赛似的啼叫起来。它们把她最小的娃娃吵醒了,但他啼哭了几声,又睡着了。
她足足有半个时辰才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黑晕”了——那时候,好多人吃不饱肚子,营养不良,走着路或干着活路,一个扑爬,就一头栽倒了,几水的人把它叫黑晕。她记起刚才那个民兵的话,像一只受伤的母狼一样悲嗥了一声,披散着头发,就向公社狂奔而去。
那时候,天刚刚开亮一会儿,锣山上的好多地方都被清亮的朝霞铺满,夜雾像轻烟一样飘到天上去了。美丽的朝霞追赶着她,开始还追不上,突然在某个瞬间就跑到她前面去了,铺满了大地的每个角落。朝霞一直贴在她的背上,她的头发一次次飞起来,她的背影更好看了。
呼唤人们起床上工的梆梆还没有敲响,山乡还寂静着,只有鸡犬之声,露水很大,像雨一样从树上洒落下来,洒到水田里,发出悦耳的叮叮咚咚的声音。刘世荣和几个早早爬起来给生产队捡粪挣工分的人望着那个女人飞奔的身影,都说金泉家的婆娘想牛书记想疯了,一大早就往公社里疯跑。
露水把秦秀莲的裤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她跑到几水场的时候,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湿衣服裹在她的身上,她雪白的身子显得非常分明。原来一直挂在她脸上的健康的淡淡红晕没有了,她的脸像纸一样白。阳光灿烂明媚,但她已感觉不出来。
二十里路,她没有用到一个时辰就跑完了,到处都是广播的声音,几水场的人住得密集,听上去像无数个声音在用同样的话吵架。到处都是标语,写满了所有的墙,还有用排笔写在红布上的,扯挂在街道上空,在晨风里哗哗直响。街上的人一边吃惊地盯着她看,一边喊叫,快来看哟,不晓得从哪里跑来这么好看的疯婆娘!
人们都从屋里跑出来,跟在她的身后,有些人还跑到她前面去,想看清她的脸。她的脸那么白,白得看见它的人心直发凉。而她眼前只有纷乱的色彩,剧烈地膨胀、蠕动、收缩、变幻着,把场上的店铺、招牌、标语、人、狭窄的天空、雄踞在街道顶上的绿得发黑的陡峭的山体都绞进去了;她的耳边只有夏季黄昏蚊群蜂拥时那种嗡嗡嘤嘤的声音,四面都是这种声音铸成的坚不可摧的墙,人声、广播声、从街道右侧的吊脚楼下奔腾而去的河水的声音,以及天空中的鸟鸣都汇入了这一种声音里。这些色彩和声音使她想呕吐、眩晕、倒下,她觉得自己像是肚子里怀了个死胎那样难受。
她来到了公社。那原是几水一座很有名的寺庙,叫弥勒寺,是唐朝时候的建筑,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他们把里面唐朝时塑的佛像和菩萨像砸掉了,然后成了乡政府办公室,庙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她想进去,两个站在门口的民兵拦住了她。她说她要找自己的男人。
你要找哪个男人啊?我们两个也是男人啊。其中的一个民兵嬉皮笑脸地说。
我找我的男人李金泉。
哦,你说的是那个贪污犯呀,他在庙子后面躺着呐,你跟我来吧!那个嬉皮笑脸的民兵嬉笑着把她引到了寺庙后面的一个拐角处,说,那个就是。说完,转身走掉了。
两天前出门时还是一个大活人的李金泉,现在被他们用一床破草席简单地裹了一下,像一条死狗一样扔在那里。这里阳光照不到,有些阴冷。她一走近,就有几只肥硕的老鼠从破草席里跑出来,钻到了墙缝里。
她已哭不出来。她扶着那古老的唐朝的寺墙,不让自己倒下去。墙壁里那古老的寒意通过她的手传遍了她的全身。
李金泉的尸体已变僵硬了,她把丈夫的尸体从破草席里像剥一棵竹笋一样剥出来,她看见他的脸呈青紫色,他的嘴角向下撇着,眼睛睁得很大。左脸、耳朵、鼻子以及那文气的、会扒拉算盘的手被老鼠啃坏了;他的眼睛无论怎样也合不上。她没有哭,好像泪水已在某个瞬间全部干枯。她在那个时刻显得异常平静,好像在伺候疲惫的男人睡觉。她把衣服的袖子撕下来,把丈夫的脸包住——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不能再见到人世的天光。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无数条毒蛇咬噬着,疼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把他的头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但她,这个叫秦秀莲的女人还是没有掉泪。她又撕了一块布,把他那被老鼠啃噬过的右手包扎好,她包扎得很小心,好像怕把他弄痛了。然后,她把他扶起来,靠着墙,说,来吧,我背你回家……說完,她背起他,从寺墙那个阴冷的拐角处走了出来。
人们已经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他们窃窃私语,相互咬着耳根,说,那个疯女人就是那个贪污犯的婆娘,她不就是原来那个反革命分子嘛。他们人心大快,眉飞色舞,幸灾乐祸,说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但是,当他们看见这个疯女人背着自己的死男人从墙后面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嘴巴都像傻子一样张大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秦秀莲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很清晰,像踩在鼓面上。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的男人即使冰凉了,也不是很重,使她的腰不用弯得很厉害。看上去,她像一个背着自己儿子的母亲。
她走过的地方,看热闹的人无声地让开了道。没有人再说什么,他们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屋里去了。
牛书记可能是得到了民兵的通报,他叼着一竿铜烟锅,嘴里喷着白烟,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装从庙里走了出来,走到门口,望了望秦秀莲的背影,就转身走进门里去了。
十三
刘世荣捡了一筢狗屎,突然觉得不对劲。他赶紧去叫醒了秦秀莲的公公,说老叔子,你儿媳秦秀莲可能出事了。
秦秀莲的公公在国民党部队当过连长,在国共内战时被俘后,成了解放军的连长,左腿受伤瘸掉了,最后转业回到了锣山,也没有给他安排工作,还是农民,人们都叫他“李瘸子”。李瘸子当时六十三岁,有支气管炎,他抹了一把眼屎,就“咳咳吼吼”地咳起来,咳完之后,就吼道,你个狗日的刘世荣,你喝点烂酒没人说你,但你的心术不要长到屁眼子里去了,这么大清早的,你说一个小媳妇子能出啥事?你狗日的说说看,她会出啥事?说完又咳起来。
老叔子,我刘世荣的心术长得正着呢,我在捡粪的时候看见秦秀莲披头散发地往公社方向跑去了!我是好心来给你讲一声的。他说完,任那老东西咳去,自己也往公社那边跑去了。
他在场口看见了秦秀莲。他一看李金泉那蒙着的脸,一切都明白了。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只比李金泉小一岁,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李金泉身子单薄,小时候都是刘世荣护着他。虽然他现在落得这副田地,但李金泉从没有低眼看过他。他走到秦秀莲跟前,哽咽着低声说,妹子,我去找一张木板来,抬着老哥走吧!
不啦,我背。
那,我来帮你背一程吧!
不,我自己背。
他的泪水就涌出来了。他抹了一把泪,低头向场上跑去,赊了几把火纸,又追上来,一边走,一边在路上烧,算是给李金泉的灵魂买路,让他的灵魂能回到家里。
半道上碰到了李瘸子,他一见自己的儿子,叫了一声天啊,就给天跪下了。
秦秀莲只顾往前走。她一路上都没有停歇,好像一点也不累。 刘世荣去扶李瘸子,劝他节哀,劝他顾惜自己的身子。但李瘸子老泪纵横,呼一声天,就把脑袋使劲向地上磕去。他的额头上全是泥土和血。他干哑的声音在锣山的山腰间回荡。
刘世荣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把他架起来。
秦秀莲一直把自己的男人背回自家的堂屋里。
李瘸子就李金泉一个儿子,儿子出丧那天,他不停地咳血,没过几天,也就两手一撒,离开了人世。李金泉的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失独子,又失丈夫,日夜悲啼,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身体很快就垮掉了,有一天早上起来,她再看不见东西,眼睛就这样瞎了。
秦秀莲就这样成了寡妇,为了赡养瞎眼婆婆,抚养三个孩子,她一直没有改嫁。除了在孩子面前,也很少有人看到她笑过。
一个月后,大队书记带了一些人,来到秦秀莲家的院子里,安上了喇叭、扩音器、插上了彩旗、扯上了标语,说是牛书记要在这里开一个批判李金泉贪污国家财产的现场会。秦秀莲说,他人已经死了,你们想开什么会就开吧。
这一切准备好后,牛书记就带着工作组来了。周围的田地里都挤满了人。会开到最后,牛书记掏出一份红头文件,宣布将李金泉家的三间正房即日没收变卖,以抵偿他贪污的312元国家财产。
这个决定一宣布,场上一下就静下来了。在场的人都觉得这做得太过分,但一想李金泉是贪污犯,侵吞的是国家财产,也就觉得应该了。
突然,李金泉的瞎老娘扯着嘶哑了的嗓子号啕哭诉起来,说你们这是不让人活啊,你们这是要把我全家往死里逼啊,你们要我死,我就死给你们看啊……一边哭喊,一边在地上打起滚来。但一点用处也没有。
那三间正房是用木头修建的板壁瓦房,有天楼、地楼,雕梁画栋,正梁上绘有龙凤祥云,连吊檐都绘了牡丹、荷花,还有高大的神龛、笔直的整根柏木做的一个人环抱不过来的笔直的白水柱,柱子上镌刻着新中国成立前隐居几水的清末进士卢调元写的对联。每一个细部都很讲究,据说是李瘸子的高祖爷集一生的积蓄修建的,可谓是清末民初川北民居的经典。原是一个精致的三合院,但为了活命,东西两面转角的房子先后被卖掉了,只剩下了这三间正房和后来在正房西侧修的两间偏厦。
牛书记宣布完那个红头文件后,大队民兵连长指挥民兵,不到两个小时就把三间房子拆掉了,他们像工蚁一样把瓦和木料全部運走,拿去修大队部了。
秦秀莲看着留给她的一片废墟和两间土筑的偏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瞎眼公婆,也没有再喊叫,只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念叨着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啊……她的泪水中有血,脸上都是那种红色的痕迹,像涂了调得太淡的红油漆一样。她在空气中摸索着,但她只摸到了还没有落定的尘埃。阳光无声地落在她那双粗糙的、青筋纵横的手上。
秦秀莲用手帕把公婆脸上的血迹和泪痕擦去,把她扶进屋里,说,娘,你的眼睛一哭就流血,你不要哭了,李家现在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们要撑下去。
她公婆抓住她的手,哎,谁承想家里遭这么大变故啊,让你受这么多苦,遭这么多罪,你这么年轻,只要遇到合适的人,就再成个家,我决计不拖累你。
娘,以后再说吧,不管怎样,哪怕就是讨口要饭,我也会把孩子抚养成人,我也会像待自己的亲娘一样待您。
也就是从那以后,好多秦秀莲做不了的重活,都是刘世荣去帮她。这是个贪污犯之家,好多人都不再去搭理他们了,有时候不得不说话,也是闪得远远的,好像怕污损了自己的清白。刘世荣却是主动去帮她的。虽然免不了有闲言碎语,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和一个瞎了眼的老人,在众人的冷眼里要活下去,该是多么难!
十四
刘世荣长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在已经清冷了的年夜里,像放了一挂鞭炮那么响。他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站在灶台前想了那么多有关秦秀莲的事情,竟忘了手里还攥着一瓶酒。这样的事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也只有现在——天亮后就要去给岳父拜年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他之所以那么尽心尽力地去帮秦秀莲,还是因为她把他的心给占据了。
昨天,也就是冬月二十九日,他帮秦秀莲背回过年的柴火,把柴火劈好后,他接过秦秀莲递给他的一碗水,喝到嘴里,才知道是酒。他喝得太猛,忍得脸都红了,才没有被呛住。他有些惊喜。她看到他那个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这么久了,他第一次听到她那么爽朗的笑声。他高兴得一口就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你看你,真是个酒鬼啊,也不晓得慢慢喝!
刘世荣红着脸说,莲妹子,我以为是水呢,我听到你笑了!我高兴啊,就一口把一碗酒喝下去了。
我昨天赶场,专门去给你买酒,本来是想给你买一斤的,不想那只母鸡卖得贱,就只给你买了三两。这些年,如果没有你帮着,我都不知道这个家还能不能撑下去。
哎,妹子,我不就是出了一点气力吗?气力这玩意儿,用了还长,不用也就浪费了,没有啥的。
听说你明天要去给老丈人拜年了?
是的,哈哈婶给介绍的。
你看你,这么大的好事情也不给我说说,那姑娘还好吧?
哎,我这个样子,哪还能去挑人家好不好啊。也不是姑娘了,听说结过婚的,名字叫赵大风。
我听哈哈婶说那女的还不错的,你一定要好好顾惜着,你也该成个家了。刚才那碗酒,妹子还有一份祝福的意思在里头呢。
他道了谢,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就低着头回家了。
午饭的时候,秦秀莲让她大儿子大牛给他端来了一碗炒牛肉,是用泡青椒炒的。味道很好,是他最喜欢吃的。中午吃它的时候,没有酒喝,觉得可惜,只吃了一点儿就舍不得吃了。现在有酒有菜,他觉得这个年夜像个年夜了,觉得这旧的一年很圆满,新年的开端也不错。唯一遗憾的是,缺个和他一起喝酒的人。
对秦秀莲的念想使他的心思分散了一些,他不再只想着酒了,看看时间已过了凌晨,便把酒肉先敬了父母和先人。
然后,他坐下来,打开酒瓶,小心地嘬了一小口,慢慢咽进肚子里。然后忍不住又嘬了一口。到鸡叫头遍的时候,那瓶酒已经一滴不剩了。
他把其他三瓶酒拿出来,往空酒瓶里匀了一些,然后添上水,就又有四瓶酒了。他尝了尝,酒味还是蛮浓的。他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望着那四瓶兑了水的酒,得意地笑了。
他的身子稍微有些发飘,这种微醺的感觉使他忍不住赞叹了一句,这日子真是安逸!
然后,他换上哈哈婶给他借来的新衣服,准备出发。正要出门的时候,秦秀莲拉着她的小儿子来了。她这是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来。他觉得这被烟火熏得黯淡无光的四壁一下亮堂起来。她穿着一条蓝华达尼裤子,两个膝盖上都补着小块补丁,上身穿着一件小红碎花的棉袄,手肘处也打了补丁,但显得既干净又体面。自从她家出现变故以后,他就没有看见她穿过新衣服。但这个女人从来都是把自己和公婆儿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她住的地方从来也都是清清爽爽、井井有条的,虽然家中里外就她一个人,好多人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但由于她操持得好,她家却很少有缺粮断炊的时候,在几水两岸,没有一个人不夸她是个好女人的。
她的脸上虽然只带很浅的笑,但小红碎花棉袄映衬得她的脸上满是喜色。她的头发洗过了,老远就闻到了一股皂角的味道。
我家小牛一早就要来给他荣叔叔拜年了,吵嚷得我没办法,只好带他来了。她说完,就低下头对儿子说,小牛,给荣叔叔拜年!
小牛就给他作了个揖,说,荣叔叔,过年好,祝你今年能娶个荣婶娘回来!
孩子的话引得刘世荣和秦秀莲都哈哈笑了。刘世荣连忙从怀里摸出两角钱来,塞到孩子手里,又把要送礼的水果糖抓了一把,要放到孩子衣兜里。
这让秦秀莲很难为情,推辞间,刘世荣第一次触到了秦秀莲的手。她的手背都是被霜风吹得皲裂开的口子,手掌也像砂纸一样粗糙。而这双手原来是小而滋润,总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气的。那时候,李金泉是大队会计,所以生产队给她安排的都是相对轻松一点儿的活儿,比如,在养猪场喂猪,在蘑菇房捡蘑菇,在保管室晒粮食,在生产队当记分员……那时,她的衣服是全队穿得最整洁的,一有太阳,她就带着草帽,一年四季,她的手上和脸上都抹着雪花膏,一到冬天,她手上就戴着手套。她的公婆很疼爱这个媳妇,所以家里的好多事情都舍不得让她做,这在我们乡间,真可谓是养尊处优了。而她,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好,她的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一样,无论见了谁,老远就打招呼了;谁家有了难处,要借点钱借点粮的,只要有,她都会慷慨答应。那时候,没有听谁说过她半句不是。即使是生产队长一直给她安排那些轻松的活儿,也没有听谁提过一点儿意见。
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生产队里最重最脏的活兒都安排她去做;原来那些借了她家钱粮的人,好像都忘掉了,没有一个人想着要还。有一次,她家连续吃了一个多月粗粮,想让哈哈婶把从她那里借的三碗米还给她,没想哈哈婶说,那米是你的吗?那是你男人贪的集体的,我要还也只会还给集体。她听后,愣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刘世荣触到她的手,心里很难过,但他脸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你看我这屋里像个狗窝啊,如果早晓得你和小牛要大驾光临,我一定把屋里收拾干净。
世荣哥是第一次到老丈人家去,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你把衣服要穿得整齐些,去了手脚要勤快些,要少说话,少喝酒,千万、千万不能喝醉,总之,这次对你是一个考验,考验过了,今年秋上不定就能把那女人娶过来了。她说完,就把他带的礼物检查了一遍,又看了他的穿着,然后拿出一把小剪刀和一面小镜子,说,一定要把胡子剪一剪,本来是个小伙子,胡子拉碴的,让人看着邋遢、老气。这小剪刀是你金泉哥留下的,小镜子是我的,就送给你了,处对象了,随时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呢。
妹子啊,真是多谢你!我原来一直想和酒为伴,无牵无挂地过一辈子。
不要说这些没有边际的话了,对了,到了老丈人家,你喝酒的那些光荣事也是千万不能说的。
他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那你就赶紧走吧,还得赶午饭呢。你早上定是没有吃饭的,这东西重,三十多里路呢,又是爬坡下坎的,不吃点东西怎么能行呢?我给你带来了两个饭团,你在路上边走边吃吧。说完,就把用芭蕉叶包好的饭团塞到了他手里。
刘世荣接过那两个温热的饭团,突然想对秦秀莲说很多话,但他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十五
虽然日子并不好过,但年味仍充满了山乡的每个角落。每家的年味都不一样,有清有淡,有苦有咸,有喜有悲,但每家都在尽力去过。
刘世荣过了几水后,才舍得吃了秦秀莲送给他的饭团,每个饭团里都有一块腊肉。他一直认为,即使山珍海味也没有那个饭团香。虽然他是去给未来的岳父拜年,但一路上都在郁郁地想着秦秀莲这个女人。
但自己这个样子,怎么有资格去娶她呢?他无奈地对自己说。他已在私下里无数次对自己这样说过。
快到中午时,他来到了岳父住的赵家碥,他放了一挂鞭炮后,岳父就带着他的儿子迎了出来。
刘世荣的岳父姓赵,是个杀猪匠,乡里都叫他“赵杀猪匠”。在肚子里缺油水的年代,杀猪是个能吃香喝辣的手艺,特别是到冬腊月间杀年猪的时节,他的身上就总是明晃晃的,手上脸上也被猪油滋养得油腻腻的,让人一见他,就想起好吃的猪肉,好闻的猪油的香味,就不免垂涎。他去为别人家杀猪,主人自然要好好招待他一顿,临走,还会送上几两猪油或一块猪肉作为报酬。所以这个时节,他家是不会缺肉吃的,干瘦的一家人都会变胖,几张菜色的脸也会很快变得红扑扑的,不知羡煞多少人。
刘世荣洗了手脸,把礼物分好,他岳父见了礼物,脸上就一直挂着笑,看来他对这礼物还是比较满意的。刘世荣对这个家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有些拘谨和害羞。就在火塘边一边嗑葵花籽,一边烤火,岳父的两个弟弟也来了,这个家族在世的长辈和男人都陆续挤到了火塘边,他们都在打量他,毫无顾忌,像看一头准备买来的耕牛。他们一边审视,也会一边打听他的家世。家庭中的女性,有时则会装作做事,过来快速地瞟他一眼,想看看他长得怎么样。当然,邻居也会跑来串门,也是要看看这个赵杀猪匠找的干儿子是个啥样子。
闲聊中说起他的父亲,他岳父竟然知道,说,你爸爸刘骡子不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就醉死了的刘酒罐子吗?刘世荣听他这么说,很是惊奇,他这才知道他父亲的酒名远扬到了这里,他醉死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有人知道他。
最后,他岳父就装作无意地说,你父亲那么能喝,想必你的酒量也不小吧?
他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不想撒谎,但据实说肯定又不行,就含糊地说,我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酒量,我很少去买酒喝的。
这样就好,吃喝嫖赌,可是四大恶习啊,沾上哪一样,都会败家的。
他忙说,那是那是。
午饭的时候,新干儿子第一次上门,岳父家所有的亲戚都来了,满满当当地坐了三桌。菜也算是丰盛。大风像一个蜜蜂似的,不停地穿梭着上菜,一看就是很会持家的那种女人。相亲时大凤总是红着脸,低着头,他也不好意思去看别人,所以他脑子里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这次来拜年,表示他们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只要刘世荣有能力,年内就可以择个日子成亲。现在,大风显得大方了一些,使他总算把她看分明了。她高身材,方脸盘,红脸蛋,眯缝眼,塌鼻子,大嘴巴,双下巴,短脖子,大胸脯,粗腰身,长着两扇敦实的屁股,两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有时挂在胸前,有时又被她甩到背后,一看就是个能背能挑能吃苦能生养的好劳力。
刘世荣也很是满意,能找个女人成个家,也没有辜负父母养他一回了。但他一看见大凤,就老是想起秦秀莲。虽然秦秀莲长得有模有样,但她已结过婚,又有三个孩子,要想再找个好一点的男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只有也是拖儿带女的丧偶的男人,或是三四十岁的老光棍,才可能再和她凑个家庭。如果把这两个都是丧夫的女人放在一起让几水的人来为刘世荣选择,他们一定会让他娶大风,原因就是大风虽结过婚,但年龄才二十来岁,婚后的日子也短,最主要的是没有儿女,他一生不用为别人养孩子。但他自己却无论如何是愿意娶秦秀莲的。他虽然从未向她表白过,但坐在岳父堂屋的饭桌上,面对飘着香气的饭菜时,他发现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是喜欢她的。
他的思绪一跑到秦秀莲那里,就好半天收不回来。他岳父招呼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
他闻到了酒香。他岳父已给他斟好了满满的一杯酒。他的肠胃兴奋地蠕动起来。但他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多喝,自己一定要装出不会喝酒的样子。
那个时候,因为什么都缺,日子难过,不要说酒肉,就是普通的饭菜,也不能由着性子去吃,不然,就会给主人造成很大的负担。
斟的第一杯酒是刘世荣送的,他岳父有意向亲戚们炫耀了一番,然后给每人倒了一小杯,意思是要每个人都尝一尝。虽然里面兑了水,但毕竟是粮食酿的,酒的味道还不错,每个人都喝得很庄重。这一杯酒喝完,剩下的就是岳父家自己买的红苕酒了。两种酒的味道对比很明显。但只要是酒,他都喜歡,他喜欢那酒进入口腔、咽喉和胃的感觉,所以他就不想控制自己了。凡来给他敬酒的人,他都来者不拒,连连干杯。岳父的脸色开始还沉在皱纹里,后来就沉不下去了,慢慢地就像浮木一样浮了上来。这个时候,没有酒量的人都已经下席,剩下的人拼成一桌,开始喝酒。显然,所有的人都把目标对准了他,都想把他灌醉。
几水有收拾新干儿子的习俗。就是对第一次上门给岳父拜年的新干儿子,对象的平辈亲戚都会想办法让他出丑,这主要是在饭桌上进行,比方说把他灌醉,盛饭时用大碗给他盛上满满的一碗,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的饭碗再次抢走,再盛上一碗,有些还在饭里面埋上大块的肥肉,有些老实的,会被人连盛四五大碗干饭,这些饭盛在了你的碗里,都必须吃掉,这种游戏一般由对象的姐姐妹妹来进行。对象如果对男方不满意,也会亲自出马,让他丢人;劝酒这类事情,则由对象的哥哥弟弟堂兄堂弟来进行。一般这种丢了丑的人,会被认为是没有名堂、不懂礼节,间接的宣告了亲事已陷入危机。
刘世荣酒喝得高兴,渐渐地进入了自己的境界,把什么都忘了,没用三个小时,那些想把他灌醉的人,都被他灌醉了;他看到最后一个人被他灌得出溜到了桌子底下,环顾了一下四周,才猛然明白了这是在什么地方,他有些后悔了。他不知道,把他送的酒喝完后,他岳父已经把相邻几家人的酒借来,让他们喝光了。他当然也没有看到,开始还来围观看热闹的人,一见他那个样子,都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他岳父全家的脸都冷了下来。他没有喝醉,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装醉了。他们也以为他是真醉了,就议论起他来,没有一个不失望的。他岳父则一直唉声叹气,因为他不知道能在哪里搞到酒还给邻居。他岳父叹息完后,就出去搞酒去了。而其他的人则在议论,说原来他是刘骡子的儿子啊,难怪也是个酒鬼。
当天晚上很晚了,他岳父才回来,说把邻近几个卖酒的地方都跑了,酒早已卖光,想去向其他人家借一些,这大年初一的,哪里开得了口呢?这看来是要丢人了。全家人都叹息起来,后悔开了这门亲事。
刘世荣只能假装没有听见,第二天吃了一顿清冷的早饭,他就告辞,大风家的人没有留他。大风的娘说,在几水河,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听祖辈说过有谁家大年初二就让干儿子走的。但你要走,我也不留你了,我就开这个先例吧。你无父无母,两间房子四面漏风,家徒四壁,我们没有嫌弃你,但我女儿无论如何不能嫁给一个酒鬼!你把你送的礼都背走,就当我们不认识吧!
真是对不起了,那点礼本来就不成敬意,万望你们留下!他满怀愧意地说完,就转身走了。大风家的人也没有送他,任他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娘啊,儿子对不起你了,好好一桩亲事,就这样被我这张馋嘴给毁了。
十六
他没精打采地往回走,故意拖着时间,他知道一个去给岳父拜年的人头天去第二天就被人家冷落出来意味着什么,他为了喝酒,丢人的时候很多,但那可以作为一个酒鬼的传奇,这次却有些不同,这次丢人丢得他的骨头有些疼。过几水场的时候,他闻到那些酒气,第一次产生了厌恶的感觉。他紧紧捏着口袋里仅有的一元钱,快步从古旧而逼仄的街上穿过,铺在街面上的每块鹅卵石都被时间磨得溜光,像刚刚出笼的馒头。他走到街头,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那张本已被无数人的汗水渗透过的、皱巴巴的纸币被他手里的汗水洇湿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战胜了某种强大的东西,把那种东西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在一棵柏树下坐下来,他感到有些虚脱。几水冬天中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把地面上的植物和地表下的泥土的气味都烘烤了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像发酵了的酒糟,让人闻起来就觉得困倦。
哎,这个时候要是能喝上一口,那就赛过神仙了。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个他自己觉得很可耻的想法。
他说,我应该去买一碗面吃,我刚才看见吝啬鬼张老二的“张老二饭馆”的门还开着。这个吝啬鬼从来不放过挣任何一厘钱的机会。他觉得这新年大节的,到馆子里去吃一碗面是不过分的。他这样想着,腿已迈到街上去了。
他走到饭馆,看见矮小寡瘦的张老二坐在一张八仙桌后面,面前摆着一碟腊香肠、一碟花生米、一盘干腌菜,在用拇指大一个小杯子慢条斯理地喝酒。见他走进店里,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们是街上的人,按几水的说法,是国家的人,而他,是乡下人,是属于刨泥土的人,这种派头他和其他所有乡下人一样,见得多了,便小心地问道,请问张同志,你这里还有没得酒卖?他本来是要买一碗面吃,该问有没有面卖,不想问出口的却是这句话。
刘世荣听见张老二把一口酒“吱——溜——”一声吸进嘴里,很响地“吧唧”了几声,良久,从嘴唇、口腔到咽喉又发出了一长串回味悠长的声响。他并没有抬起眼皮,只是很快地看了刘世荣一眼,用和他人一样细瘦尖厉的声音说,酒嘛,年前都卖完了……
刘世荣一听,心就凉了半截,但仍有些不死心地站在那里。
张老二又有滋有味地把一口酒嘬进肚子里,用细瘦的食指和拇指捻了一颗金黄色的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嚼得满室溢香。那份悠然自得使刘世荣羡慕不已,他咽了口唾沫,心中暗自畅想道,有朝一日,老子要是能这样喝上一顿酒,就不枉来这人世一遭了。
他终于听到张老二说话了,但是——,我张老二从在这里挂上招牌做生意那天起,就有一个宗旨,到我店里来的顾客,我都要尽力满足,我可以把我自己家的酒给你匀一些,不过,价格要贵一点。原来的红苕酒卖一块钱一斤,现在得一块二,你要买就掏钱,不买就走人。
那我买半斤!刘世荣一听就很激动,话说得很快,生怕说慢了人家要反悔。
原来我以为要多少呢,就买半斤。张老二满是不屑地说。
张老二用酒提给他打了半斤酒。
请问雪花膏多少钱?
三角。
来一盒雪花膏。
他把雪花膏接过来闻了闻,好像又闻到了秦秀莲的香气。他把它揣进怀里,对张老二说,张同志,我最后还剩一角钱,请问您能不能把您的花生米给我卖上一点?
当然可以嘛!这屋里有的东西,只要你买,我都可以卖给你!
嗨,我哪里买得起哟......
这一角钱我该卖给你多少花生米呢?
你随便吧。
这四十颗都是多的了,不过,这是年节,我给你数四十五颗吧!他说完,就小心地为刘世荣数了四十五颗花生米。数完之后,让刘世荣非得再数一遍,刘世荣说,你给我包好得了,我就不数了。张老二就找了一张巴掌大小的草纸,把那四十五颗花生米小心地包好,递到他手上。
有了这三样东西,他觉得生活又变踏实了。
他找了个向阳的、没人看见的草垛躺下来,让太阳暖暖地晒着他。然后,他学着张老二的样儿,捏起一颗花生米,在嘴里悠悠地嚼着,好像要把它的每一丝香气都品味出来。然后,又学着张老二的样儿,嘬上一小口酒,品味着每一星酒味。在这里,他可以看到别人那些掩映在慈竹后面的房子屋脊,还可以看到从黑瓦间漫出来的蓝色的炊烟。
看到太阳偏西、霜风吹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往家里走了,他准备在今天晚上悄悄摸回自己家里,待到正月初四再出来,那时就没人知道他是正月初二回来的了。
过了几水河,天就黑透了,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好多人家都已经吹灯睡觉了。山乡一片寂静,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狗叫。从几水河边到家里的路刘世荣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虽然是一架有些陡的石梯路,但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
开了门,一股清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他没有点灯,把哈哈婶借给他的衣服放好,喝了一瓢凉水,又用凉水漱了口,他觉得自己困倦之极,身子一挨到床上,就呼呼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无数道光线从房子的无数孔隙中射进来,可以看到空气中飞扬的尘土。他躺在床上,觉得身子轻快,而心却空落落的,没有边际,没有任何可以把它支撑起来的东西,连一个支撑它的点都没有。两行泪水不知何时滑到了他的脸上。他想哭一场。
他不想动,一直在床上躺到下午才爬起来。他啃了几个年前洗好的生红苕,填了肚子,又躺到床上去了。他望着屋顶,觉得脑子有些重,有些昏沉,就那樣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中午,他觉得可以烧火做饭了。就把锅洗了,放了两瓢水,点了柴火,看水快开了,就准备放半碗米进去。揭开米缸,才发现里面只剩下一碗米了,而他记得,年前里面至少是有五碗米的。他又到处看了看,发现还丢了些别的东西:他的口粮——三十多斤谷子,二十多斤苞谷和苕窖里的五十多斤红薯——都被人拿走了多半,还有生产队送给他的,他用盐、辣椒面、花椒、八角腌好的半叶牛肺,那副费了他很大劲才收拾干净的牛小肠也都被切走了一半。总归还给他剩了一些东西。他便想到,看来这贼心肠还不错的,不忍心让他过不了这个年。他来到门后,竟然看到那人用粉笔留下了一段顺口溜——
家里人口太多,
这个年关难过。
无奈取你吃食,
因你光棍一个。
一旦年岁好转,
还你白米一罗(箩)。
他一边读着,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就说,看来,你老哥也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这样做的啊。他原想做干饭的,现在只能熬粥喝了,他抓了一小把米,洗了几根红薯放进锅里。
他家的烟冒了没有一会儿,邻居们就来了,无非是想打听他这个亲走得怎么样?年内能不能把喜事办了?
他回答得虚虚实实,听了他的回答,他们就走了。
他没有看到秦秀莲,只看到了小牛,别人都走了,他还站在那里。他就抱起他,说,叔叔没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只有一点花生米。他说着,把剩下的、大概还有二十多颗花生米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放在了小牛手上。
多谢荣叔叔!
好孩子,不用谢,你娘呢?
她在家里给婆婆熬药,婆婆昨天晚上病了。
病得厉害吗?
病得下不了床了。
哦,走吧,带我去看看你婆婆。说完,又对牛牛说,你吃点花生米吧,可香可香了。
我不吃,我要拿回去,先给婆婆吃,再给娘和哥哥妹妹吃。
刘世荣听了小牛的话,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他返回身去,把那剩下的牛肺和牛小肠都拿上了,说,回去让你娘给你煮了吃。
荣叔叔,你自己留着吃吧。
告诉乖小牛啊,叔叔去走亲戚,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现在吃不下了。
那我也快点长大,也去开个亲,也就有好吃的了。
刘世荣笑了,说,就是啊。
才走到屋角,小牛就喊道,娘,荣叔叔回来了,他来看奶奶了。
秦秀莲正在灶前烧火熬药,听到小牛的话,忙用手拢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柴火灰,迎了出来。
世荣哥,怎么去了两天就回来了?
今天都初四了,该回来了。听说婶子病了,我来看看。
娘昨天晚上突然就病了。
是啥病呢?
我请了卫生院的李医生来看了,他也拿不准,让我先把他给的药喝了,如果没啥效果,就送到卫生院去住院。
他把牛肺和牛小肠塞到秦秀莲手上,说,老人病了,也没啥东西,的确是不好意思啊……
你看你,你自己留着吃吧……
你不要嫌弃就好了,你没看到,我只给你切了一点,我自己还留着一些呢,你放心吧,我收拾得很干净的。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那就不用说谢了。他说完,来到婶子床前。他看到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她一边伸出干枯的、颤抖的手来,一边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世……世荣回来了?
婶子,我回来了。
哎……你看我把我家秀莲拖累的,我这种啥用没有的人,要是……能死了多好啊。 婶子,您不要这样说,您身子好着呢,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
好了也只是拖累人啊…..
这时,小牛把一粒花生米塞到他婆婆嘴里,说,婆婆,这是荣叔叔给我的,您先吃。
真是个……孝顺的孙儿……她把那粒花生米在嘴里含着。小牛又要给她喂时,她紧闭了嘴,说,乖孙子,够了。
他又给他娘喂,他娘也只尝了一颗。他就把剩下的分给他的哥哥和妹妹了。
他们又说了些话,老人就让秦秀莲去做点饭,她想留世荣在这里吃饭。秦秀莲也挽留他。他也觉得疲惫的秦秀莲现在需要他陪一陪,客气了一番,也就留下了。
秦秀莲到厨房里忙碌去了,他坐在老人床头,又陪她说了些话,看她昏沉睡去后,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来到正在削土豆的秦秀莲身边。
你这次去给你老丈人拜年,回来得这么匆忙,我总觉得不对劲呢。秦秀莲关切地对他说。
没啥事的,真没啥事的。
你可哄不了我。
我哄你干啥呢?我去的中午是老丈人待客,坐了三桌,当天晚上和初二中午分别是对象的大爹和幺爹待客,初二晚上和初三又是老丈人待客,我觉得差不多了,今天吃了早饭才决意要走的。我怕我待久了,酒瘾一犯,管不住自己,丢人现眼。
哦,看来你还是有心眼的。她相信他的话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瓶雪花膏,想递给秦秀莲,却没有勇气。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脸烫得像着了火,怕秦秀莲看见,转身想避开,不想已被秦秀莲看在眼里,她半开玩笑地说,看你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是不是已和那姑娘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了?
嗨,你说的是啥子话哟,谁脸红了?都是灶里的柴火映的。他的脸更红了。
秦秀莲笑了。你又没有在灶孔前,难道那灶膛里的火能拐了弯出来映你的脸?
我……我给你带了一件东西……他说着,便把雪花膏塞到秦秀莲手里。
妹子,你原来这双手可不是这样子的,我今天过几水场,顺便买的,你擦擦手。我中午做的饭还没有吃完,我就不在这里吃饭了。他说完,就转身跑了。
她把那瓶雪花膏紧握在手里,她这才想起,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没有再用过这种奢侈的东西了。她揭開瓶盖,深深地吸了一口它的香气,泪水禁不住哗哗淌下来。
十七
过了几天,秦秀莲的公婆就不行了,她来找刘世荣帮忙,要把她公婆抬到公社卫生院去治疗。刘世荣做了一副滑竿,和周哑巴一起抬着老人往公社跑,秦秀莲则领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背着最小的那个孩子跟在后面。
赵婶子一苏醒过来,就在滑竿上哭,求刘世荣把她抬回去,不要让秦秀莲花钱来救她这个没用的瞎婆子。
卫生院在几水场的东头。自从李金泉在弥勒寺吊死后,秦秀莲就没有再到这里来过。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医生对老人检查后,让她赶紧把老人送到县医院去治疗。到县医院去肯定需要一大笔钱,但秦秀莲哪里有?只好求医生让她公婆先在公社医院住下,她马上去借钱。
医生答应了。
秦秀莲跑了好几天,把所有亲戚、熟人家都跑了,人跑瘦了一圈。却凑了不到十块钱。那个时候,很少有人有余钱,即使有,哪个又肯把钱借给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呢?
刘世荣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决定帮助她。
大队书记一直想买他那架雕花木床,但那架床是他祖上留下来的,他一直没有答应卖。这次,刘世荣找上门去,说自己要卖那架床了。
书记有些不相信,说,你真是个败家子啊?你是不是酒瘾又犯了?你不是都开亲了吗?你不久就要办婚事的,你把床卖了,你和你媳妇到时睡地上啊!
他只好撒谎,说,我卖这床,就是要凑钱去给聘礼的。
那你是说,你要卖床娶媳妇啊?我可没有听说过!
书记啊,这你就不要管了。我先把媳妇弄到手,床以后再做嘛。
那我就买了!你说多少钱嘛?
四十五块,还是你原来说的价。
原来是我要买你不卖,我出价当然高,现在是你找上门来,我最多给你四十块。
刘世荣同意了。
书记家刚好有很多来拜年的亲戚,书记也就利用了他们,当天下午就把床抬走了。
刘世荣把钱拿到手上,就给秦秀莲送去。谁也不会相信他卖床是为了解秦秀莲之难。当秦秀莲知道那钱是他卖床所得,瞪大了眼睛,死活也不肯收。
他说,你先给婶子看病吧,我光棍一条,睡那么好的床也没意思。
秦秀莲啥话也说不出来,她扑通一声给刘世荣跪下了。
他把她赶忙拉起来,说,妹子啊,你这不是折杀我吗?快起来去给婶子治病吧,这乡里人言杂得很,这件事就你我晓得就行了。
她抹了一把泪,哽咽着,转身去了。
他看着她动人的背影快步远去,看见她脑袋后面的发髻又黑又沉,在太阳里闪着薄薄的光。
能帮助秦秀莲,他感到心情很好,在这样的时候,他就想喝上两杯。但现在,他身无分文,家里可以用来换酒的口粮又被人“借”走了。何况,现在正是年节后的春荒时节,好多人家都在想办法填肚子,哪里还有毫厘余钱去买酒喝呢?
他正在难过,突然听见秦秀莲在叫他。他看到她戴了孝,心不由得紧了一下,猜到她公婆可能去世了。他连忙迎了上去。秦秀莲说,我娘她走了,还得求你和周哑巴帮个忙,去帮我把她抬回来。 刘世荣赶紧把她扶起,劝她节哀。几天不见,这个女人变得单薄了,单薄得像一张纸,随时可以飘走。他心如刀割,一把把她揽进自己怀里,对她说,妹子,你还有三个孩子呢,你自己可得挺住。
她在他怀里哭了一场,他胸前的棉衣被她的泪水湿透了。
十八
秦秀莲带着借到的钱赶到公社卫生院后,她公婆说想吃碗红糖汤圆,秦秀莲就去给她买了一碗,是“几水张”那家做的,味道很好,一碗有二十个,她给儿媳分了一半。吃完后,她很高兴,和秦秀莲说了很多话,说,秀莲啊,我拖累你了,耽误你了,有了合适的人,你就嫁过去。
秦秀莲说,我把你伺候好,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就行了。
秀莲,现在孩子小,还省事一点,长大了,凭你一个人怎么行啊,你还这么年轻,你如果不带着孩子,走出去就跟姑娘一样的。一个女人没个男人怜惜着,那是不行的。
娘,等以后再说吧。
我看刘世荣还不错的,有力气,心肠好,也没啥拖累,他对你也好,只是没有说出来,他要是能少喝一点酒那就更好了。
他是个好人,但人家已经定了亲了。
她叹息了一声,说,也是啊,但那亲事不一定能成呢,他啥也没有,用什么去娶别人啊。先不说这些了,你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就行了。
娘,我会记住的。
现在还在过年呢,我要收拾得干净些。我要把脸啊,手啊,脚啊,都洗干净,还要换一身干净衣服。
好的,你收拾好,我们明天就到县医院去。
要得,我也是有福啊,能有你这么好的儿媳妇。
老人住进医院后,就是唉声叹气的,从没有这么喜庆过。所以,秦秀莲听她那么说,也挺高兴的,按她说的做了,然后就到医院的厨房里给她熬药。药刚刚熬开,医院里的那个吴医生就满医院叫她的名字,叫嚷着,秦秀莲,你快点去,你娘在医院门口的街上被车撞死了。
秦秀莲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她冲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她娘躺在地上,脸侧向一边,表情很平静,像是睡着了,初春的中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的脸上,给她的脸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有一绺鲜红的血迹从她身子底下爬出来,像一条红色的蚂蟥一样在灰色的街面上像时光一样缓缓地蠕动着。
在她出现的那个瞬间,人们都停止了嘈杂。世界很庄重地停滞了一个短暂的瞬间,然后又轰地响起。秦秀莲跪在公婆的身边,她的眼前有灿烂的金色的星星在闪烁。街道的上面,一株已有些年岁的樱桃树开满了百花,微风吹过,有几片花瓣飘落在她的头发上和她公婆的身上。
这位老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撞人的吉普车上坐着一个穿蓝中山装和三个穿灰中山装的人,他们的脸拉得老长,没有任何表情。但穿蓝中山装的司机的表情很是丰富——无辜、无所谓、紧张、盛气凌人、害怕……这些表情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現。他一再说,不是他的车撞了老太婆,是老太婆有意来撞他的车;他一再说,老太婆一听到车响,就一头撞了过来。但围观者都站在死者一边,听他这么说,都骂他那样说话简直跟畜生一样,有人还质问他,你有没有父母亲人,你是不是娘生爹养的?最后,车上一位年纪稍大的灰中山装呵斥了蓝中山装几句,他才不吭声了。
秦秀莲把她公婆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遭遇厄运的婴儿。那个年纪稍大的穿灰中山装的人下了车,问她是死难者的什么人。吴医生替她回答了。那人脸上不太情愿地堆上悲戚之色,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啊,这是意外,真是对不起了,我们去叫人来解决,当场就解决这个不幸的事情。那个人一看就是个干部。他说完,另一个灰中山装就向公社跑去,不一会儿,他和公社的牛书记就小跑到了吉普车跟前,牛书记脸上老远就堆上了一层层的笑,向那个年纪稍大的灰中山装不停地哈着腰,然后只见他不停地点头,点完头,吉普车就载着他们走了。
牛书记一直向吉普车挥手,直到看不见车影了,才转过身来,挺直了腰,把手往后一背,露出一方父母官的威严来。有人赶紧给他递上烟,点上。他悠然地抽了一口,才看了一眼地上的死人,当他看见那血迹蠕动到了他的脚边,慌忙跳开了。
然后,牛书记认出了秦秀莲,他愣了一下,连忙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叫人把她公婆抬到了卫生院。然后对秦秀莲说,那是个谁也不愿看到的意外,双方都有责任的,你娘眼睛看不见,就不该让她到街上去;当然,责任主要在他们。他接着说,刚才那个人是副县长,这个事情发生后,他很难过,他想留下来亲自处理这件事,但他要赶到专区去开会,所以委托公社来全权处理。副县长已经指示了,老人的后事由公社负责,这样吧,给老人十块钱的安葬费,另外再给你五十元抚恤金,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秦秀莲摇了摇头。
那就六十五块。
我不会要你的钱。
不是我的钱,是国家的钱。七十块!
既然不是你的钱,我就收。
牛书记一听,叫公社会计拿了七十元钱放在秦秀莲面前,说,我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人,这次老人幸好是被心里只想着人民群众的副县长给撞了,要是遇到别人,这事情哪有处理得这么利索的!
秦秀莲没有理他。
刘世荣和周哑巴把老人抬回来后,秦秀莲免不了要去报丧,请人砍树、做棺木、准备丧礼需要的东西。刘世荣一直都跑前跑后地忙碌。
秦秀莲付了医院的费用,还了借下的钱,用余下的钱都给老人办了一个还算体面的葬礼。
刘世荣在这个葬礼上没有喝一口酒,这是他第二次这么做。这使很多人都感到惊奇。这时,他在赵家碥因喝酒误了亲事的事已经传了回来,人们便以为他要戒酒了,要痛改前非了。
刘世荣当然也希望自己能那么去做,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十九
连着三年,几水出现了天灾。第一年是大旱,旱得几水都干了,锣山上的树木都枯死了好多,原来还可以采些野菜、剥些树皮,挖些米根、葛根回去加工后充饥的,没想一场大火呼啦啦一过,就把锣山烧成了秃山。据老人们说,这样的旱情,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后来有人去查过县志,上面也没有记载过。
第二年就是发大水,头年饿了一年,锣山反正已被烧空了,大队就组织人把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都开了荒,种上荞麦和苞谷,这两种作物不用施肥,长得满山油绿,十分喜人。不想到了六月,就是连天暴雨,整整下了七天八夜,把山上新垦的荒地洗刷得一干二净不说,泥石流把山下的熟田熟地和房屋也埋了不少。全大队被洪水冲走的,被泥石流掩埋的有二十七人,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房屋被冲垮了。整个几水被这场洪水折腾得像从地狱里翻出来的一个新世界。
第三年就是唐山大地震。几水和唐山相距遥远,没想也地震了。唐山在北京附近,所以,几水的人就认为这里的地脉是和北京附近的地脉连接在一起的,所以唐山地震了,把几水也拉扯得摇晃起来。总之,这次地震是把几水这个从地狱里翻出来的新世界又折腾回了地狱里。除了好多老式的木架房子还残破地保留了一些,土墙房子都被毁掉了,好多人都住进了茅草盖成的简易窝棚里。
三场天灾使几水减少了六百多人,几乎每家都有在天灾中亡故的人。有些是在大旱那年饿死的,有人是被山火烧死的,有人是被洪水卷走的,有人是被泥石流冲走的,有人是在地震中埋掉的,有人是被瘟疫夺了命的。
秦秀莲的房子没有了,三个孩子只有大牛存活了下来,她女儿在地震中被压死了,小牛死于天灾后的瘟疫。刘世荣的两间房子只剩下了西边的半堵墙壁,他也只有住进茅草盖成的窝棚里。他孤身一人,幸免于难,全家也就幸免于难了。所以在政府的统计中,他家是几水唯一的“零亡故”家庭。
说起来很多人都不相信,刘世荣在那三年灾荒中竟然还喝到了酒。
据说他跟一个姓罗的盲人学会了一门法术。学成之后,他只要在嘴里含一根竹管,念动咒语,就能够凭空喝到酒。
也就是发生大旱那一年,大火烧过锣山不久,锣山来了一个姓罗的外地人,因是个盲人,人们就叫他“罗瞎子”。说他是外地人,其实也就是两百里之外的人,据说那里旱得石頭都开裂了,他逃荒到了这里。他是个盲人,也是个孤人。开头还和他侄子同行。他侄子也是贪他年老且瞎,会博得更多人怜悯,容易填饱肚子;更主要的是,他有些法术,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弄卖一番,糊口活命。不想,这个能掐会算的人逃荒逃错了方向,从一个灾区逃到了另一个灾区,他侄儿嫌他拖累,把他扔在这里,奔另一个方向找活路去了。
后来,刘世荣听罗瞎子自己说,他的眼睛是他自己咒瞎的。
他说,那是他刚学会法术不久,有次去赶集,喝了酒,有些醉了。回来的时候,和几个人同行,走到半路上歇息的时候,有人知道他有法术,就想让他显摆一番,远远地看到有个身材姣好的女子在河对岸赶路,就说你就来个“美女脱衣”吧,让大家开开眼界。他说这还不是小菜一碟吗?便念动咒语,那女子果然一边脱衣,一边向他们走来了,快到跟前时,已一丝不挂。他抬眼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妹妹,大叫了一声,说我这狗眼该瞎,话音刚落,眼睛就啥也看不见了。
罗瞎子能算命,会捉鬼,但在那个时候,人们命都难活,没什么命可算,也没心肠捉什么鬼了。但这里人心不古,大队支书新修的一个三合院十一间房子加上猪牛圈全被洪水荡走了,只留下了从刘世荣那里买去的木床。但这个盲人来到他管理的地界,他还是操心了,安排他住在刘世荣的窝棚里,说他到了谁家,有吃的就给他一口饭吃,没吃的就给一口水喝。他也是人民中的一个,不能让他在锣山饿死了。
支书的话把罗瞎子差点感动死,他说这里的人肯定会有大福报。
但支书话虽这么说,开头也的确有人给他饭吃,但每家每户给上一两次也就不给了。只有刘世荣一直视同生父。他一个人的好处在灾荒年就显现出来了,他要糊口显然比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家容易得多。现在,供养了这个老人虽然使他拮据了一些,但还是能应付的。一到灾荒年,人的饭量反而大,他一顿可以吃掉八九斤红苕;几乎能吃的东西一—蕨粉、葛根粉、米糠、麦麸、苕藤、南瓜叶、洋芋苗,各种野菜,甚至草根、树皮——吃起来都很有滋味,蛇、老鼠、泥鳅、黄鳝这些东西几水人原来不吃的东西,现在都被捉来吃掉了。那时候的老鼠真多,又大又肥,刘世荣很会捕捉,常常捉了来吃,他说那味道比鸡肉还要鲜美。
刘世荣捕的多是山鼠,如果吃不了,就把老鼠剥皮后,抹上盐,用松柏枝熏上几天,那肉就会变得红亮好看,腥味也就去了很多,这样的肉他会给秦秀莲送上一些。
刘世荣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很少待过客人,现在,罗瞎子住到了他家,他觉得应该招待一下,就在火上烤了四只山鼠,他一边嚼着,一边说,老辈子啊,这是山珍,可惜没有酒啊!
罗瞎子闻到肉香时,就很吃惊了——说句实在话,他差不多有半年没有闻过肉味了。他的胃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鸣响,他尖利的喉结在瘦长的脖子上急剧地上下滑动着,像要把脖颈割破,从里面逃出来。他毫不掩饰——也难以掩饰——自己那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你……你家还有这么香的肉吃啊!罗瞎子因为惊奇,说话都结巴了。
这荒年里没有什么东西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得很!这是我搞的一点野味,你尝一尝,看味道咋样?他不好意思说那是老鼠肉,把一只烤好的老鼠递到他手里。
他抑制住疯狂的胃口,先把肉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由衷地赞叹道,呵,真香啊!他知道这些东西在荒年里是很稀少的,所以吃得很小心。他一边吃,一边还在不停地赞叹。把一只老鼠咀嚼了一半,问道,这肉这么香,是什么肉啊?
老辈子你猜猜看。
是野鸡肉吧!
不是,您再猜。
野兔肉?
不是。
斑鸠肉?
还不是的。
那就是麂子肉了。
看来你是猜不着了,反正是野味。
真香啊!
我们这里的人肠胃清淡,平时是吃不下这些东西的,灾荒年没有办法,解解馋。
你还这么客气啊!罗瞎子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拍着刘世荣的肩膀,说,我孤身一人,没有子嗣,如果你不嫌弃我又老又瞎,愿意过继给我,我愿认你做我的义子。
刘世荣知道在这灾荒年认一个义父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罗瞎子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说,那你从现在起,就得叫我干爹了。
那是当然。拜您为义父,该给你的,只可惜没有啊!
罗瞎子笑了笑,问他,你想不想今天大醉一场啊?
不瞒您老说,我这人一生就喜欢喝酒,可是,现在我实在是搞不到酒了。
你想喝就行,我会一种法术,如果你愿意学,我就教你,从此以后你就不会缺酒喝了。
真有那样的好事!他以为罗瞎子在开玩笑。
你过来,我悄悄跟你说。刘世荣附耳上去,罗瞎子把咒语告诉了他,然后让他找了两根细竹管来,含在嘴里,念动咒语,他嘴里果然就源源不断地流进一股酒来。
果真是酒!还是好酒!真是神奇啊!
咒语一念,你要喝酒就跟在瓶子里吸水一样简单。你知道我们现在喝的是哪里的酒吗?
刘世荣摇摇头。
是你们县国营酒厂里刚刚烤出来的真正的烧老二——现在,全县也就那个酒厂还在烤酒。
这个法术我是太需要了,老辈子,哦,干爹您还可以教我一些别的法术吗?
不能教你了,因为这些法术大多损人害人,用多了是要遭报应的。我现在无儿无女,就是报应,所以,就是我教你的这招,你也不能随便去用,更不能跟外人去说,你可要记住。
我记住了。刘世荣略微有些失望。
那一天,两人就那样含着一根竹管,对着虚空喝醉了。
后来,他俩又那样喝过两场酒,另一场是当年过年的时候,是刘世荣想醉一场;一场是罗瞎子过七十八岁寿诞的时候,他自己提出来要喝的。
罗瞎子跟着刘世荣过到第二年,突然在那场暴雨中失踪了,过了十多天,人们才在泥石流中把他刨出来。
刘世荣去找支书,希望大队出钱来安葬罗瞎子。但支书说,这个瞎子老头如果在这里没有亲戚,大队出面来安葬他是可以的;但現在,你过继给他了,你就是他的儿子了,父死子埋,这是规矩。
刘世荣一听,就傻眼了。但支书说得很有道理,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支书见他那副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就安慰他说,这灾荒年,人也死得多了,人命不值钱了,哪个死了不是用张草席一裹,埋了了事?他毕竟不是你的亲爹,你在灾荒年赡养、照顾他一年多,已是仁至义尽了,所以你也不要为难。
支书说的倒是实话,两个灾年下来,好多人家都有遇难的人,都是草草掩埋,谁也没有能力去做棺木,更没有能力举办葬礼。但刘世荣认为,这个人毕竟是他的干爹,他不忍心那样做。于是,他就把那仅有的半堵板壁拆了,给罗瞎子钉了一具棺木,才把他安葬了。
二十
灾荒年终于过去了,几水缓慢地恢复着生机,留在人们心里的不幸的阴云没有变淡,反而变浓。他们现在终于有精力来怀念亲人,来体味那些不幸了。不幸无疑是过去时光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它激励着几水人生生不息。媒婆又开始去给人提亲,又有人嫁女娶媳妇,又有人生育儿女,人们的脑子也好像清醒过来了——那种整人的大会开得越来越少。有些以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锣山的土地承包到户,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土地。
秦秀莲和很多人一样,被灾荒摧残得老了许多。但她像一棵遭遇了干旱的野草,遇到雨水,又活过来了。
人们以从来没有过的热情投入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地里去了,太阳下山后还舍不得回来。有嚼头的事情少了,日子一下平淡了许多。在几水,那两年最有说头的事情都是和牛书记有关的。一件事是1978年冬天,她老婆不知道为什么自杀了。她老婆是个本分的乡下女人,开头在农村种地,后来牛书记想办法,让她到公社食堂煮饭,算是个领工资的人。但在那里才待三年半,就在公社旁边一棵油桐树上上吊了。他把自己的老婆埋到土里不久,自己也下台了。他的脸面自然暗淡了不少日子。但他很快就有了新的想法,他弄了个酒厂,开始酿酒。他的名字叫牛南山,他就给酒厂取名“南山酿酒厂”。他在几水场本来是有房子的,但他却把酒厂办在锣山。他说锣山的风水好。反正没过多久,他的酒厂就酿出了酒来。锣山的空气里,从此以后也就多了一股酒糟的香味。这对于别人没有什么,但对刘世荣的刺激太大了。他原来不闻到酒香,有时还能忘掉喝酒的,现在,那酒厂散发出来的酒香时时勾着他的酒瘾。他用粮食去换酒喝,很快就把粮食喝光了。
说句实在话,刘世荣还是喜欢吃大锅饭的时候,那时候凭工分吃饭,他一个壮劳力,活得还算滋润。土地下户后,他一口人,只能分两亩田地,但自己要喂耕牛、要置办全套农具、五谷杂粮、各种蔬菜他都得自己种才能吃到。别人两年下来,谷仓都满了,但他还是只能吃饱肚子,并没有多少节余。
没有办法,他只好重新使用罗瞎子教给他的法术。他这里法术一使,南山酒厂那原本流得像山泉水一样欢畅的好酒,就一滴酒也不出。用原先一样多的粮食酿出的酒总会少个三五斤。
牛南山深感奇怪,急得抓耳挠裆,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刘世荣知道牛南山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顾惜。他躺在家里,想细品酒味时就叼一根麦秆,想开怀畅饮时,就嘴含一管竹筒。他常常酩酊大醉,感觉自己就像神仙一样。
后来,牛南山也注意到,刘世荣好久没有到他那里去换酒了,却常常听到他烂醉的消息。就很奇怪他在哪里弄的酒。
秦秀莲也只有两个人的田地,即使她再勤劳、会操持,日子过起来也还是有些困难的。因为要供大牛上学,她的日子过得比刘世荣还要艰难。
有一天,当她走在古老的官道上,往北望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王小军。她这才发现,她已有好几年没有想起过他了。她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她在心里说,小军啊,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在人世上,你看啊,为了过这苦日子,我竟然把你忘了!她心里猜测,你肯定不在人世上了。但我会一辈子牵挂你。
她暗自想到,这个世上,如果王小军不在了,她要再嫁人,只会选择刘世荣。她知道,如果没有刘世荣,她是挺不到今天的。除了那三个大灾荒年,刘世荣每年都会给她送一盒雪花膏,那些雪花膏她都用了,她把每个盒子者珍藏着。
她知道刘世荣喜欢他,但他有些傻。如果他像懂酒那样懂女人,现在,他早就可以把她揽进他怀里了。他对她,就像一个喜欢刺猬的猫,能够逮着,却不知道怎么吃进嘴里。
但自从牛南山来到锣山后,秦秀莲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本来是该恨他的,但她却恨不起来。他五十多岁了,原本是个趾高气扬、作威作福的人,自从下台后,头发就白了,人也变得谦卑了,见了谁都会赔上笑脸。原来他身上总带着一股香皂味,现在已变成了酒糟味。他的酒厂酿出酒后不久,他就专门提了两瓶酒,来看望她,说了很多歉意的话,秦秀莲心就软了,说,要说不恨你,我三个亲人的死都和你有关;要说恨你,我已没有这个心力了,你现在也是个要活命的人。
从那以后,牛南山对她就格外热情。有天下午,他提着两瓶酒,不知怎么摸到了秦秀莲家,借故要找水喝,秦秀莲很客气地给他端了一碗茶,他喝着,就在院坝里的板凳上坐下了,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起来,就像屁股上坠了块石头,好半天起不了身。秦秀莲碍于情面,也不好赶他。他说,秀莲妹子,我一到锣山,就想起原先在你家喝酒的情形。
牛厂长只记得起喝酒的情形了,好像其他的事情都忘掉了。
也不是的,那个时候,我是公社的领导,什么事情都得听上面的。你也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我对金泉兄弟一直抱歉得很,他是个太较真的人,一听说自己的账目有问题,一想自己贪污了,就想不开了,最后寻了短见,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公社都还没有下结论呢。
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一个寡妇人家,天也不早了,你该走了。
我马上就走,我是想告诉你,我之所以把酒厂办到锣山来,就是看能否有个机会照顾你们母子,也还一些我心里的债。这两瓶酒你留下尝尝,以后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你尽管说。
多谢你的好意,我这里没有需要你帮助的,请把你的东西拿走!
牛厂长很没趣地提着两瓶酒走了。
这一切刚好被刘世荣看在眼里。他终于知道这个家伙把酒厂办到锣山来的原因了,他原来是想打秦秀莲的主意。他觉得这个人真是太无耻了。他一气之下,回到家里,含上竹管,念动咒语,把牛南山酒厂里的酒又痛饮了一番,方解了心头之恨。
大牛这年考上了初中,需要到几水场住校。秦秀莲一下子就感到吃力了。这时,牛南山拎着两瓶酒,找到哈哈婶,请她做媒,说他当了那么多年公社书记,现在又是酒厂厂长,每个月都能赚上百八十块钱,只要秦秀莲愿意嫁给他,他保证让她后半生吃香喝辣,无忧无虑过日子,大牛就是上学上到外国去,他也供得起。
哈哈婶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说,这样缺德的媒我可做不了。
牛南山立马掏出十块钱来,说,在几水,谁不晓得你哈哈婶没有做不了的媒啊,谁不晓得你的嘴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死啊!这媒你如果说成了,我以后还会感谢你的。
哈哈婶又眉开眼笑了,她把钱飞快地抓在手里,说,你如果没有害过他们家的人呢,这倒是个好姻缘,当然,那个时候嘛,也不能全怪你。我去给你试试。不过,这个女人要下些功夫,她心里不只是装着王小军,还装着刘世荣呢。
牛南山道了谢,又来到秦秀莲家,掏出五十块钱来,说,我听说大牛考上初中了,我来祝贺一下,这是我的心意,你要收就收下,不收,你就把它当几张废纸,拿来引火。他把钱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就走了。
秦秀莲正为孩子上学的费用焦心。这五十块钱无疑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冲着牛南山的背影说,你的钱我先借着,等秋后卖了粮食,我就还给你。
刘世荣知道秦秀莲在为大牛的学费操心,他卖了一些粮食,又借了一点,凑了二十元,给秦秀莲送来了。秦秀莲没有收,她说,大牛的学费钱已经够了。她便讲了牛南山到她这里来送钱的事。刘世荣听后,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大牛,秦秀莲是不会接受他的钱的。她不能不让孩子上学。他觉得自己应该想些办法。他很郁闷地回到家里,免不了又要借酒浇愁一番,把牛南山酒厂的酒干掉了一斤多,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十一
有一天,劉世荣在几水场的“张老二饭馆”喝酒,碰到一个人也在他对面喝。两人都喝得有点闷,那人就和他搭话,他就给那人敬酒,一场酒下来,两人就熟了。那人告诉刘世荣说大巴山要修到陕西去的公路,他是包工头,他到几水就是来招兵买马的,说他如果愿意,可以叫一些人跟他到大巴山里去修公路挣钱。他回去跟很多人说了,但弄到最后,只有陈木匠愿意和他一起去。
临走的时候,他去跟秦秀莲道别。他说,莲妹子,我要到大巴山里去修公路挣钱。我那点田地,我就是把他种得像花园一样,也侍弄不出个啥名堂,这田地就送给你种吧。我如果挣到了钱,大牛的学费你就不要操心了。
你还是先给自己娶个媳妇吧!我听说了,那里山高路远,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你的田地我帮你照管着,到时候粮食收获了,我一颗不少地给你留着。
我娶媳妇的事,到时再说吧,我出去就得弄出一点名堂。我那天在几水场喝酒的时候,一个人告诉我说,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成狼的吃肉,成狗的吃屎;成龙的上天,成蛇的钻草。我觉得他说得对。
秦秀莲认同地点了点头,嘱咐道,世荣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处处都要留意些,吃饱穿暖,要少喝点酒。
他点了点头。
刘世荣在锣山的时候,秦秀莲没有什么感觉;没想他走后,她就牵肠挂肚起来。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但这个人出去快一年了,却连个音讯也没有。
这期间,哈哈婶来找过秦秀莲,也说了牛南山的意思,被她一口回绝了。哈哈婶也不给牛南山说,只说自己给秦秀莲讲了,骗他说那个女人有些动心了。
牛南山道了谢,又塞给哈哈婶两斤酒,几块钱,拜托她再用些功夫。
当年年关前,刘世荣才和陈木匠回来了。他们都穿着离开锣山时的那身衣服,只是更加破烂了,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刘世荣的左手还用一根发黑的绷带吊着,开始她以为他们是叫花子。
已三十七岁的老光棍陈木匠竟然带回来了一个陕西女人!那女人三十岁左右年纪,高高大大,长相周正,据说是跟原来的男人不生育,遭到嫌弃,离婚了,就给他们包工队煮饭,和陈木匠认识后,就跟过来了。这是几水人很多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的一个外地人,加之她说一口曲里拐弯、很少有人能听懂的陕西话,人们就好奇得不行,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她一出现,人们就像看猴戏一样,围上一大圈。
秦秀莲听到刘世荣的消息,差点哭了。日子能过下去后,她发现自己反而变得脆弱起来。她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个没良心的,还晓得回来啊!但她看到刘世荣的时候,她差点认不出来了。
你的手咋了?
没啥,为了要工钱.跟包工头干了一架。
让我看看!她挽起他的衣袖,她看到他手臂上有一道紫色的伤疤。
刘世荣的脸一下红了,把手臂收回来,那么多人看着呢。
秦秀莲这才意识到了,不过,她一下变得勇敢起来,说,看就看吧,我不怕!
刘世荣回到家,看见他的窝棚还在,被秦秀莲打扫得很干净。他吃惊地说,我以为这窝棚早就垮了呢,我原以为我回来之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没想跟我走时一样,好像我就没有走过。
你还有五百多斤粮食在我那里存着,我怕放在这里被老鼠糟蹋了。
我走的时候说过,我的田地是送给你种的,收成自然也是你的。
那不行,我就想你不管走多久,回来都有住的地方,有粮食填饱肚子。
刘世荣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一出去就是一整年,也不捎个信回来。
我没事儿,我明年再出去干一年。我其实是托人给你写过信的,但我们修路那地方在山里面,寄一封信要走很多天,那个邮局破得像个猪圈,那个邮递员也像个杀猪的,说话大声武气,跟土匪似的,我每次把信交到他手上,就担心那些信寄不出来,最后果然是这样。
你看陈木匠都挣了个老婆回来。你怎么也没有领一个回来啊!
刘世荣嘿嘿笑了,说,我心里有人。
哦,原来世荣哥心里早就有人了,我怎么都不知道?你是多久把那人装到你心里面去的?别人不可以告诉,给妹子讲讲总是可以的吧。
现在还不行,等我修了新房子,才跟你说。过了一会儿,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跟你说的,装在心里面的人可能该一辈子都装在心里面,我喜欢那样,把一个人在心里装久了,就跟窖了很多年的酒一样,一想起来都醉人呢。
那你就窖在心里吧,晚饭到我那里去吃,我刚杀了年猪。
要得。说完,他又拿出一瓶雪花膏,塞到她手上,说,妹子,这是我过县城的时候买的,是新包装的,他们说,比原来的香。
这雪花膏装在一个好看的乳白色的瓶子了,那瓶子摸上去润润的,有点凉,感觉很舒服。秦秀莲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秦秀莲做了好几个菜,还拿出来了一瓶“烧老二”酒,大牛住校不在家,当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秦秀莲就不停地劝他喝酒。
刘世荣就感叹,说,你看现在日子好过了,有酒有肉了。妹子,你也喝一杯吧。
自从李金泉死后,我就没有喝过酒了,我今天就陪你喝一杯。
他看到了她的眼神,笑了。
你喝了酒,脸色更好看了,比芍药花还要好看。
我以为你不会夸女人呢。
嘿嘿,本来也是的。
来,世荣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敬你一杯!祝你早日找个好姑娘,定亲结婚,生上一堆娃娃!
你看你又要寻我的穷开心了。我这个样子,要结婚生娃娃,除非能像董永那样,碰上个七仙女。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和莲妹子喝酒,像做梦似的,酒我干了!
七仙女可只有一个,你现在就是真碰上了,她也是结过婚的了。
我是打个比方,他和董永那么恩爱,就是地老了,天荒了,他们的心也不会分开的。
你又认真了,你以为我笨得连你的比方话都听不出来了?我问问你,你觉得我和七仙女比怎么样啊?
嘿嘿,我可没有想过,不过,可以这么说,她是言传里面的七仙女,是戏文里面的七仙女;而你是幾水的七仙女,是人世里的七仙女。
那你就当人世里的董永吧。
你是说,我们两个现在要在这里唱一折川剧啊?我倒是听过两回,但要唱上一折,我可没有那个水平,何况这黑天黑地的,我们这里一唱,人家还以为闹鬼呢,不把几水两岸的人吓晕过去了?
你个傻子!秦秀莲听他那么说,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又清又亮,她笑得趴在了饭桌上。她原来准备好的要说给他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了。
一十二
第二年,刘世荣还准备出门挣钱,他发誓一定要挣到钱,让秦秀莲把牛南山的五十块钱还掉,然后把牛牛的学费挣到手。所以,他的手好后,想趁着农闲,把秦秀莲和自己的地都翻耕平整好,然后就出门去。
一年过去,牛南山的酒厂已初具规模,他雇了七个工人,附近几个场上的酒贩子都到他这里来批发酒了。他住在酒厂旁边新盖的一座三合院的大瓦房里,他身体发福,肚子也挺了起来,又开始抬着头,背着手,像公社书记一样走路了。但他在秦秀莲面前还是那么殷勤。他注意到秦秀莲对刘世荣好,就更着急了。他担心秦秀莲脑子一热,就嫁给这个穷鬼了。他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一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就得意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一个有些冷的正月末的上午,刘世荣挖了半天地,坐在地头,正想歇息一下,突然看见牛南山挺着肚皮向他走来,他老远就说,刘老弟啊,你把地翻这么深,是不是想种出金娃娃啊。刘世荣不想理他,只和他不冷不热地应酬了两句。
牛南山走拢后,给刘世荣敬了一支纸烟,便在地头坐下来,一边吸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扯着扯着,牛南山就问道,刘老弟啊,回来这么久,怎么没见你到我那里买酒了,是不是酒量不行了?
在外头喝得少了,酒量还是没问题的。一说到酒,刘世荣就认真起来。
你喝了这么多年酒,晓不晓得自己有多大酒量啊?
这倒不知道,到现在为止,我最多的一次是喝过三斤多,当时是有些迷糊,但我还是走了十五里夜路,回到了家里。说个不谦虚的话,我觉得我喝上六七斤酒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看你这酒量,就是喝上十斤也没问题!
如果这肚子能装得下,那是当然。
牛南山看他人套了,就“哈哈”大笑了幾声,说,我记得你原来可不是一个说大话的人啊,现在怎么一开口就吹开牛了!你如果真能喝下,那就不是酒鬼而是酒神了。如果这样,我哪天拿我厂里最好的酒,请你好好喝上一场!
听到这话,刘世荣恨不得一抬屁股就到牛南山的酒厂去痛饮一番。这可是你说的话,你说话可得算数!
那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酒!
这不公平,在这几水,谁不知道我刘世荣的酒量大?虽然你是开酒厂的,但你的酒量肯定比不上我。
那就这样,我出五百块钱,如果你喝了十斤酒还活着,这五百块钱就归你;你如果输了,就到我的酒厂去白干一年活!牛南山说完,狠狠地把手中的纸烟吸了一口,扔掉烟屁股,又给刘世荣递了一支。
五百块!刘世荣一听到这个数字,心里便想道,这一笔钱修几间大瓦房还用不完呢。他马上答应下来,说,这个赌我打了!
要是出现了什么意外呢,比如说醉死了……
这跟你没有关系。
好吧,醉死了,我用这五百块钱给你办一个隆重的葬礼。但打赌之前我们要签个生死状!我们都是站着尿尿的,谁也不准反悔!这个酒我要让你喝得体面,要喝得排场,我到时要搭个台子,把全公社有脸面的人都请来.这些费用都是我出。我要让你刘世荣的酒名远播!我要让几水的人都来看看刘世荣是咋样喝酒的!我保证这个赌酒大会比我原来搞批斗大会时还要热闹,你相信,我是有这个能力的!牛南山说到这里,脸上放光,激动得像个抒情诗人。
我一个葬礼哪值得花那么多钱?这样吧,我如果喝死了,你随便把我埋了就是。
这个消息一传开,整个几水都骚动起来了。自从土地下户,没有了那些大的运动,每家每户种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样热闹的事情已很难碰上了。刚好又是农闲时节,他们都不愿失去这个看热闹的机会。
但没人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起因的。传来传去的说法有好几种,但中心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秦寡妇。这件事发生后,议论也就沸扬起来:有人说牛南山太不地道,这是明摆着设计了一个圈套,赌刘世荣喝十斤酒,要把他醉死,但刘世荣这个实诚人却没有看出来,竟然答应了;也有人说,这个刘世荣也是的,他要娶秦寡妇,什么聘礼都不用送,秦寡妇本来就是他怀里的人,旁人谁都能看出来,就他还像什么也不知道。还有人说,这刘世荣是穷疯了,为了那五百块钱,连命都不要了。
秦秀莲知道刘世荣为什么想赢这笔钱,她知道这个事后,劝了刘世荣好几回,刘世荣说他不可能反悔,男人说话是板上钉钉的。
赌酒的头天晚上,秦秀莲来到了刘世荣的窝棚里,她一见他就哭了。
刘世荣格外平静,像个即将去冲锋陷阵的将军。
他和牛南山打下那个赌后,他不怕醉死,但怕自己的肚子装不了那么多酒。为此,他特意备了十斤水,自己一碗接一碗喝了,肚子很撑,但都装进去了。他心里就有数了。最后,他又设计了这个酒的喝法,既然是在公开的场合,当着几水那么多人的面,仪态、姿势都得从容,节奏非常重要,这要根据酒在肚子里的反应。开头可以喝慢一些,然后速度加快,最后快到支撑不住的时候,不管还剩多少酒,都倒进肚子里再说。
他替秦秀莲擦眼泪,但那眼泪却越擦越多,好像一个泉眼。他安慰她,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什么事,我会赢的。
秦秀莲抬起泪脸,说,你真是的,那可是十斤白酒啊,他牛南山是想要了你的命呢。
秀莲妹子,我是看中那五百块钱了,但我也想赢一把牛南山。
既然劝不住你,那你现在要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给你送早饭来。天晚了,我要回去了。
他把她送到她的窝棚前。她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一直咧着嘴在笑。
秦秀莲回到家里,取了一根腊猪腿,把它剁成块;又取了一刀腊肉,切成坨,放了些香料,烧了青冈木炭火,在铁罐里炖好,才去睡了。到早上醒来,那铁罐里的肉已炖得香气四溢,入口即烂。然后,她把刘世荣叫来,给他舀了一大碗肉汤,说,你来趁热把它吃下去!
刘世荣把一大碗肉汤捧在手里,用鼻子贪婪地闻了好一会儿,但他把碗放下了,说,这肉汤真香啊!只可惜我的肚子要用来装酒,我要是把它喝下去,我就装不下那十斤酒了。
你决不能空腹喝酒的,空腹在寒天里的露天操场上喝进十斤冷酒,即使不要你的命,也会把你废了。这肉汤你喝下去,可以保你一整天身子都暖和。
刘世荣听了她的话,埋头把一碗肉汤喝了。他觉得浑身舒坦,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眯着眼睛回味了一番,说,哎,我就是死也无憾了。
她连忙打住他的话,说,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还想着以后天天给你炖肉汤喝呢。
他避开她的眼神,说,有了这碗肉汤,我相信我一定会没事的。
一十三
那天一大早,牛南山就在锣山小学的操场上,用课桌搭了一个三米的高台,高台上搭了一张铺了红布的八仙桌,桌子上摆着一副碗筷,一个白瓷酒杯。八仙桌的后面还有两排座位,第一排坐的是几水和锣山的长者,他们负责监督和评判,后面一排坐的是几水和附近乡场做白酒批发的商贩。他们面前放着酒杯和香肠、熏猪肝、猪头肉、豆腐干、炒胡豆之类的下酒小菜,他们可以一边悠然品酒,一边看刘世荣喝酒。他还把锣山大队那套过去开大会使用的、现在已有好几年没有用过的高音喇叭和麦克风也搬出来了,高台的两侧还贴了一副十分醒目的大红对联——
酒壮英雄胆干杯也少
饭胀哈聋包十碗不多
这对联是新中国成立前教过私塾的周吉祥,外号叫“周子日”的周老夫子拟就并书写的,它使整个现场气氛看上去热烈了不少。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就有些发白,像一个甜米糕。很多人一大早就赶过来了,偌大个操场很快挤满了人,而路上,还有很多人急匆匆地在往这里赶。在人们的印象中,锣山还从没有聚集过这么多的人,就是“文革”开群众大会,因为只限于本大队的社员参加,就是全部到齐了,也只有一千来人,而今天至少来了两千多人。他们把那个特殊的高台围在了中间。
太阳升起约摸一丈高的时候,东侧的人群自动地闪开了一条通道,嘈杂声猛然安静下来,所有人在瞬间凝固成了一个整体,但很快,聒噪声又像被捅了的马蜂窝,轰然而起,人群也像煅烧开了的铁水般骚动起来。
今天的主角刘世荣上场了,他内穿土白布衬衣,外穿一身半新的藍华达呢中山服一一脚蹬一双足有四成新的黄解放胶鞋,脸上挂着喝了肉汤后浮现出的满足而害羞的神情。他本是个脚步匆忙的人,但今天他有意放缓了步伐,看上去有些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半大小伙子,半大小伙子后面跟着一群毛头小子。
来啦,来啦,刘世荣来啦——人们压低了声音传递着这句话。他们的脑袋都随着他的步伐移动着,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逐着他。他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到了那座高台前,他有意一眼也不望它,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他径直走到那架木梯跟前,想用一连串很漂亮的动作“噌噌噌”登上去,但他刚登到第三步,脚一滑,嘴巴就啃到了木梯上,来了个“狗啃梯”,差点把他的门牙磕掉了。下面的观众“哄”地笑了起来。他嘴里冒出一股咸味,知道嘴里出血了,但他忍着,把它咽进了肚子里。他想用很漂亮的动作登到高台上的愿望就这样断送了,心里难免懊悔,低声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然后慌乱地、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高台上。
牛南山请他在正中的桌子的上位坐下。然后对着高音喇叭讲了一些什么话,下面的人在他讲完后,欢呼了一阵。刘世荣还在为刚才不漂亮的上台难过,加之高音喇叭离他太近,牛南山开始讲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听进了满耳噪音。
牛南山讲完后,把十瓶一斤装的上等烧酒提了上来,在刘世荣面前摆好,拿起一瓶,晃了晃,大声说,这是我牛南山酒厂生产的上等美酒几水纯粮液,县里的领导过去都喝国营酒厂的烧老二,现在都喝这种酒了。今天,我请在上面就座的各位长辈和我老弟刘世荣品尝!
刘世荣的心情已平静了一些,听了他的话,就在心里骂道,你个龟儿子真精啊,难怪你把那些酒贩子都请来了,原来是要利用赌酒顺带在这里为你家酒厂的酒做广告啊。
牛南山把酒放回到刘世荣面前,他看到酒瓶里冒起一串串酒花,觉得那些酒花有了各种颜色,从自己的眼前铺排开去,铺满了几水的山水,每朵花都散发出幽幽的酒香,像几水的,弥漫着酒香的春天已经到来。他知道这是好酒,心里很是欢喜。
然后,牛南山把一叠厚厚的、用写对联的红纸包好的、十元一张的钞票高高地举起来,说,这是五百元现金,我兄弟刘世荣今天如果把这十斤酒喝进了他的肚子里,无论生死,这钱就属于他了!他说完后,把钱交给了最年长的公证人周老夫子。
下面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叹,那时候,很少有人一次见过那么多钱。
然后,年届八十,头包黑色丝帕,留着一缕山羊胡子的周老夫子拿出一张纸,颤颤巍巍地走到麦克风前,清了清自己的老嗓子,文吊吊地、咬文嚼字地说,欣逢盛世,万民康乐,牛南山原系几水父母官,现为总经理,他致富有方,聚财有道,特备佳酿十斤,钱财五百,娱乐乡亲;自古诗酒乃雅者所好也,其留名者之多,不可胜数,侄孙刘世荣向以善饮闻名乡里,今特来挑战,欲饮尽十斤美酒,以饮者留名,真乃英雄豪气也。今在座长辈及来观看之各位乡亲作证,双方均属自愿,不得后悔,如有不测,责在自己。过去人证即可,今乃法制社会,特立字据,以清是非,现请挑战方签名——
周老夫子抑扬顿挫地说完,让刘世荣在一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牛南山便给刘世荣摆上了数样小菜,说,这酒你怎么喝自己决定,有什么要求就尽管说。
我没有什么要求了,给我另备三杯酒吧。
他望了一眼蠕动的蓝灰色的人群,人们都望着他。他想找到秦秀莲,但他不知道她被淹没在哪里了。他又望了一眼天空,天上翻卷着水墨一样的云团,太阳显得更加柔软。
牛南山给他备了三杯酒,他用一杯酒敬了天地,又用一杯酒敬了父母,他端起剩下的一杯酒,上前敬了各位长辈,然后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说,换大碗!
牛南山就把酒杯撤了,换上了一个青花白瓷海碗。
刘世荣斟了一碗酒。下面灰蓝色的人群一下安静了,好像是酒倒人碗里的好听的声音让他们安静的;酒的香气已经弥漫开来,每个人屏息都可以闻到。
刘世荣端起那碗酒,正要喝下去,却看见蓝灰色的人海里浮现出了一星红色,像一朵莲花慢慢开放。他看见是秦秀莲。她穿着蓝裤子,红底白花对襟棉袄,在四五千只眼睛齐刷刷地注视下,径直爬到了高台上。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瓦罐,嘴里哈着热气,白净的脸上托着两朵红云,她比平时显得更加漂亮迷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出现在高台上。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大方地向各位长者鞠了躬,又向下面的人群鞠了躬。然后把瓦罐放在桌上,对各位长者说,这锣山的各位长辈都晓得,自从我丈夫走后,刘世荣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照顾我和我的孩子,为了表达我的一点谢意,我熬了一罐汤来,想请各位长辈和他在喝酒前先喝一碗热汤,这天寒地冻的,好暖暖身子。她说完,就给每人盛了一碗。
刘世荣没想到秦秀莲怎么会这么大胆,他觉得,他这是在向整个几水的人宣布,她是他刘世荣的亲人。
秦秀莲看着他们喝了汤,便提了瓦罐,下了高台。刘世荣目送她消失在了蓝灰色的人群里,然后端起碗,向各位长者敬了。慢慢地喝了一口,不由得赞叹道,真是好酒!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下面的一些男人被这酒香刺激得直蹦跳。他们说,这个刘世荣真有喝酒的命啊,有那么漂亮的小寡妇挂念着,喝了热汤,吃了好酒,挣了大钱,出了名声,还显得像电影里面就义的烈士一样。
就是啊,能这样,就是死了,又有什么呢?
你有那个酒量,或者是不怕死的话,你也去喝啊,那可是六十度的原度酒!十斤酒喝不完,拿不到钱不说,还得到牛南山的酒厂白干一年活,搞不好,就把自己喝死了。
你真是个榆木老壳!牛南山和刘世荣这哪是在赌酒啊!他们是在决斗,是在为刚才提着瓦罐到高台上去的那个寡妇决斗!
既然是决斗,那就应该是两个人面对面比着喝呀,那为什么牛南山不上场?
人家出了五百元钱啊!还出了这酒!这些东西,谁能拿得出来?所以他就不用上场了!
他虽然出了五百块钱,但把自己的酒也宣传了!
就是,所以说这人贼精,所以說无商不奸嘛!
看看看,快看!刘世荣已喝掉三瓶酒了,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人家如果没那个酒量,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摆场子!
各种各样的议论都在下面传播着。
刀子一样的风啸叫着,好像要下雪了。
站在前面的人已经看到刘世荣的额头在冒热气。但他依然端坐不动,他已经喝掉了五瓶酒。他感觉很舒服,他的身体里充满了暖意,像有一个春天已经苏醒,他变得轻盈,有一股微微的倦怠。他在心里感激着秦秀莲给他熬的热腾腾的肉汤。
天空中云朵的墨色更浓了,太阳早已被云层覆盖。刘世荣看到了云层里隐藏的花朵,各种各样的、曾在几水开放过的花儿,现在变成了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他望着那些带着各种香味的花,不知不觉地又把两碗酒喝进了肚子里。
他喝到第七瓶酒时,仍还好好地端坐在那里!
人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赞叹声,嗡嗡的一片,像一群蜜蜂在蜂巢上蠕动,声音忽远忽近,但刘世荣听起来,却像仙乐一样美妙。那些已经枯瘦的山他是熟悉的,现在看上去却缥缈如仙境。这高台不知什么时候幻化成了一朵祥云,带着他在天宇间飘飞,那些长者都成了鹤发童颜、慈目善眉的仙人,和他站在同一朵祥云上;牛南山就站在他的身边,他披着一身鲜明的盔甲,剑眉怒目,青脸阔嘴,一看便知是护卫天庭的凶神。有时候,那祥云飘飞得极快,使他感到晕眩,他看到自己在祥云上飘着,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喜欢那种感觉,甚至有些沉迷。他感到自己只想去那极远的地方,只想到九重天最高的一重。
他想跳跃翻腾,但总有一种声音在提醒他,要像端坐在莲台上的菩萨那样如如不动。他这么想的时候,果然就坐在了莲台上。莲花那细腻、纯洁、性感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晶莹的露珠、莲花花蕊里鹅黄色的幽香缓缓地飘上来,沁人心脾。
正当他双目微合、面带微笑地陶醉在另一个天地里的时候,他听到了周老夫子那抑扬顿挫的声音,牛南山,你且看看,他坐在那里好久没动了,是不是不行了?
牛南山过来摇晃了刘世荣一下,他仍端坐不动。牛南山便一边摇晃,一边呼唤世荣老弟,世荣老弟……刘世荣沉浸在幻境里,本不想睁开眼睛,听牛南山叫得急,他叹息了一声,觉得太可惜了。
牛南山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能喝吗?
对把他拉回到现实中的牛南山,他有些恼怒。他不想和牛南山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好像已坐惯了刚才的莲花,不习惯坐这长条凳了,他说,椅子。
牛南山就给他搬来了一把老旧的、发着暗红色彩的柏木太师椅。
从那美妙虚幻的境界里回来后,他羽毛一样轻盈的身体变得像生锈的秤砣一样沉重了。他觉得身子里面塞满了破铜烂铁,使他总想下坠,下坠到无底的深渊里去。他感到自己都移动不了自己的身体了,好像他就是一坨生锈的铁墩子。最后,在牛南山的帮助下,他总算坐到了椅子里,这里安稳了一些,他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还剩多少酒……没喝?
三瓶,还剩三瓶!如果不行,你就不要喝了。
只有……三瓶了?我……就是再喝三十瓶,都……没事儿,我不喝,我不喝就……就输了,哪……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他说完,自己把三瓶酒的瓶盖拧开了,把一瓶酒拿起来, “咕咚咕咚”直接喝进了肚子里。然后他把酒瓶朝高台下一扔,下面的人“哄”的一声闪开了,酒瓶“哐”地掉在了泥地上。
天上刮起了刀子一样的北风,泼墨一样的云团变成了浅灰色,雪花像夏天的暴雨一样降落下来,每一朵都又湿又沉,像一床床从冰水里捞起来、又扔到人世间的破棉絮。
周老夫子已喝得微醺,看着铺天盖地的、突降的大雪,他仰起一张核桃壳一样的老脸,捋了捋下巴上几线稀疏的山羊胡子,叹日,瑞雪普降,真乃天公作美也!雪中畅饮,实太白之风度也!
第八瓶酒进了刘世荣的肚子后,他觉得浑身有些发冷,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开裂,自己这砣生锈的铁在飞快地下坠。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飞散在那道深不见底的地缝里。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那个高台上,各盯着剩下的一瓶酒。他的脑子在一个很远的地下的裂缝里提醒他,你要速战速决!
倒……倒酒!刘世荣指了一下碗。
他看到酒从酒瓶里咕咚咕咚吐到碗里的时候,快乐地痴笑起来。
一瓶酒刚好可以倒两碗,他连着喝了两碗酒。然后,他用手指点了一下剩下的那瓶酒,又点了一下自己的嘴,牛南山赶紧把那瓶酒放到他的手上。他用所有的力气攥住了那瓶酒,似乎酒瓶都可被他攥出裂纹。他把酒瓶对着自己的嘴,把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酒瓶“咣”地掉到了高台的木板上,他的头和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微笑着,瘫在那把柏木椅子上,鹅毛大雪落在他身上,像给他盖了一床羽绒毛毯。
刘世荣一喝完酒,秦秀莲就抱着一床有芍药花和喜鹊的被子出现了。刚才人们一直没有见到她,她像是从空气中突然现身的。她抱着那床红被子,冒着风雪,趟开人海,向高台走来,她的身上披着雪,她嘴里喷着白色的气。她没有跑,但她的步子移动得很快,像在竞走,她爬上高台,把刘世荣裹了起来。
几个长者都凑在刘世荣身边,看着这个不省人事的人,像在研究一具古尸。他们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这个后生真喝进去了十斤酒,从此几水肯定会因他而名声远扬;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有危险——下面的观众都认为这家伙肯定已经醉死了,就是不死,恐怕也是个废人了。
这时, “朱赤脚”背着药箱很及时地出现了。他拿出一件闪亮的器具在刘世荣的胸口比画了一番,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雪,小声对牛南山说,你输了!牛南山笑了笑,说,我输不了,我要把酒厂的规模扩大了。
朱医生,怎么样?他怎么样了?周老夫子问道。
朱医生说,他的心还跳着,就是跳得急了些,可能没啥事,撒几泡尿,醉上三五天就会醒过来。
好家伙,真是好酒量啊!周老夫子很激动,喝了几杯酒,他的老脸上挂上了一抹酡红。他两步跨到麦克风前,也顾不上咬文嚼字了,举起五百元钱,大声宣布道,各位乡亲父老,刘世荣赢了,我们几水诞生了一个真正的酒徒,不,是酒仙,他赢了!他不但赢了,并且生命无虞!
听了他的话,下面的人却没有欢呼,他们几乎同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不甘心地异口同声地问道,生命无虞是啥毯意思嘛?有人问完后还抱怨道,这个老夫子,这么关键的时候,还显摆文采!
周老夫子看了一眼人群,像一个智者面对群盲似的,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大声解释道,无虞者,就是啥毯事也没有!就是说,刘世荣过几天就跟原来一样了!这是我们的朱赤脚医生用他的听诊仪器诊断了的。
哦_人们恍然大晤,终于放心了。
秦秀莲开始也以为“无虞”就是死了的意思,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听了周老夫子的解释,她又笑了。
有了这个满意的结果,看热闹的人心满意足地散去,沿着各自那条铺了白雪的路往家走了。他们一路都赞叹着。没有到现场来的人都想知道结果,见了这些人就会问,怎么样?他喝下那十斤酒了吗?他赢了那五百块钱了吗?那个女人你见到了吗?她长得什么样啊?被问的人通常会停下来,眉飞色舞地、不厌其烦地、略微压低了声音,详细讲述每一个细节,那神情好像不是在讲述现实中刚刚发生的事,而是在讲述他们有幸目睹的一个传奇。
一十四
陈木匠背着刘世荣回家,秦秀莲跟在他们后面。路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脚印。
陈木匠把刘世荣背到秦秀莲家的路口,问她,我是把他背回他的窝棚里,还是背到你家去。
秦秀莲说,背到我家吧。陈木匠就把他背到她家,放到床上。
得赶紧让他吐出来!秦秀莲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一个木桶,放在床头,把刘世荣的嘴掰开,用手指去掏他的嗓子眼,掏了几下,他“哇哇”呕吐起来,吐了半桶秽物。然后,秦秀莲听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他醉酒后第一次发出声音。秦秀莲把那半桶秽物提出去,让他漱了口,给他盖好被子。
第二天一早,她煮了稀饭,给刘世荣端来了,但他还沉醉着,喂他,也不张嘴。
早饭刚过,邻近几户人就找上门来,说他们家的狗死了,问是不是吃了刘世荣吐的东西醉死的。秦秀莲这才记起,刘世荣呕吐的那半桶秽物她昨天忘了倒进粪池里,不想一下醉死了七条狗。但她只能假装不知道,说,他是吐过的,等他醒了,让他给你们赔礼道歉去。
到第三天早上,刘世荣还是迷糊的,但大牛扶着他能去厕所了。当天下午,他醒了过来,看看窝棚里的摆设,看着一束漏进来的天光,知道自己还活着。
秦秀莲正在忙碌。见他醒来,高兴得不行,忙问他难受不。
他晃了晃脑袋,说,就是觉得饿,饿死了。
你现在先喝碗稀饭,我这就给你端来。
他接过一大碗稀饭,呼呼地倒进肚子里,觉得舒服了很多,忙向秦秀莲道谢。
你跟我还这么客气。
我赢了牛南山的钱,你先把借他的钱还了。你这窝棚也不能住了,你盖几间新房吧。
那是你用命换来的钱,我哪能用!
你如果不答应,我就去找牛南山还钱,这房子我承头来盖,但别人要说闲话我可封不住他们的嘴啊。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世荣哥,这是要修一座房子啊。
钱应该够了,你自留山上的木料都有呢,粮食也够。你我在人世都没有什么亲人,你是我的妹子,大牛就是我的侄儿,如果我这一辈子没有女人愿意跟我,没个后人,我还指望大牛以后在我坟上烧把纸呢。
听他这么说,秦秀莲忍不住落泪了,哽咽着说,大牛这孩子是个记恩的人,你出门后,他一直念想你。
我想收大牛给我做干儿,你答应不?
好啊,大牛能有你这个干爹,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那就行了,我现在是他干爹,我给他修新房,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那个时候,在锣山修房建屋这样的大事,都是“换活路”的。比如说,你家修房子了,我来帮你三天;我修房子的时候,你再来帮我四天。秦秀莲原来的房子因李金泉贪污被牛书记拆掉了,但屋基还在,木料自留山上可以解决,其余的,除了一些匠人需要支付一些报酬,主要的花费就是烟、酒、肉之类。
刘世荣在这件事上很着急,帮秦秀莲张罗着备料,找人择日,请木匠、土匠。四个月后,秦秀莲的三间土墙瓦房就盖了起来。掐指一算,总共吃了一头猪、八只鸡、八百斤大米、二百多斤白面、二百斤红薯、三百斤洋芋,喝掉了近百斤白酒,抽掉了十斤旱烟、八条纸烟。
新房完全收拾好已是农历三月十二,秦秀莲照例要请客庆贺一下。虽然是晚上请客,但那天一大早,她就开始忙碌;一过中午,和她近邻的几位婶娘嫂子就过来帮她。刘世荣也来帮忙挑水、劈柴、剁肉。和他同辈的几位嫂子正跟他开玩笑,陈木匠急急慌慌地跑来,他满脸惊喜,好像在人世里看见了天官,在几水遇到了七仙女沐浴。他跑到秦秀莲跟前,秦秀莲问他怎么了?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喘了好几口气,才说,秀莲妹子,走,快走,你……你快跟我去看看,你看谁回来了!
你看你瘋疯癫癫的,谁啊?
走,快走,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他说完,拉起秦秀莲就跑。
其他人以为他在开什么玩笑,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秦秀莲甩脱了他的手,说,我这就跟你去看,我看能看到啥稀罕东西!
他们爬上屋侧的几重田坎,就到了朝东的官道的路口。
看,快看,秀莲妹子,你看那是谁?
秦秀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青青的麦田,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一树树梨花、桃花、杏花,一株株伞一样的柏树,塔一样的松树,含苞待放的油桐树,青色的山,山下隐约可见的闪亮的几水,山后面的山,模糊的天际、明净的天空……
你看那路上!
哦,那路上有一个人。这有什么稀罕的?这路上天天都有人走。她说完,就要转身回去。
你再等等,等他走近了你再看看!
我哪有这闲工夫啊,你晓得的,我晚上要待客,肉还在锅里炖着呢。
那个人是谁你真没看出来?
这条大路每天过那么多人,我晓得是哪个啊。
他是王小军!王小军回来了!
陈木匠,你真能逗人耍啊!秦秀莲以为陈木匠还在开玩笑。但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像被刀猛扎了一下。她又往大路上望了一眼,那个人刚好被一片树林遮住,像个梦一样消失了。她转身要走。
陈木匠拉住了她。妹子,秀莲妹子,你晓得的,我这人从不说谎。今天是几水场的当场天,我在场上瞎转着呢,看到从县城来的班车上下来了一群人,那些人我大多认识,不认识的,也面熟,只有其中一个人既面熟又面生,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我在街上又转了一阵,没想又碰到他了,一个照面,他认出我了,叫我陈二哥,还递给我一支纸烟。但我还是没有想起他是谁,应酬了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走到街口,我猛地想起来了,他不是王小军吗!我就赶紧往回跑,想把这个消息早点告诉你……
真的?你个陈木匠,你没有逗我吧!你是说,他……他还活着!
这样的事我咋能逗你呢!他回来了,他活着呢!
你……你没有回去再问问他是不是小军?她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没有,我只想着赶紧跑回来告诉你。
那你可能是看花眼了……她已泪流满面。
我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的年纪,我怎能看花眼呢。你看,他在那里。
他已走出了那片树林。他穿着一套蓝色的衣服。泪水模糊了秦秀莲的双眼,他只看到了一个清瘦、模糊的身影,像梦境中的人。
一十五
王小军的冤案本来在1 978年就该平反的,不想当年冤案的制造者还在那所大学当校长,所以就拖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他被无罪释放后,便想回家一趟,不想当时已恢复高考,他就参加了那年夏季的考试,并被北京的另一所大学录取了。他出狱后,就给父亲和秦秀莲写了信,告知了自己所有的情况,不想信寄出后,都石沉大海,他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知道自己肯定会给他们带去灾祸,但不知道那灾祸有多深重,他只希望他们能够原谅他。他希望收到这样的一封回信。
当他等了一个学期还没有等到家乡的任何音信时,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决定回家乡看看。在几水场,他碰到了很多面熟的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了,就是那些见了他有些面熟的人,也记不起他是谁了。是啊,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刚满十八岁,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他已进入而立之年。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疤,他的心里留下了伤痕……
他在街上转了几圈,他想看到父亲是否在赶场,看自己是否能碰到自己十五年来魂牵梦萦的秦秀莲。但他没有看见他们。他有些心酸,往回走的时候,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
这几水的春天如此繁茂,每一个角落都春意盎然、繁花似锦。空气中充满了万物的香气,安静了一个冬天的溪流重新变得喧嚣起来,天空中飞翔着各种颜色的鸟儿,它们在赴春天的盛会,呜叫声欢快。吃了一个冬天枯草的耕牛在啃食着鲜嫩的青草,灰暗的毛色已变得滑顺干净。有些人家已开始春耕。有烟岚,锣山也显得清凉明澈。十多年了,他怀念这里的春天,所以他选择这个季节回来。但这春色并没有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一路上都会碰到锣山的人,除了小孩,无论男女老少,他都会过去问候一声,递一支香烟,他们照例舍不得抽,还是像过去那样,把它小心地别到耳朵上。一直没人认出他来。有人以为他是从县上下乡的干部,有人以为他是新分配来的、来走访学生家长的中学老师。
有人把耳背上的烟取下来,看看是什么牌子的,当时,抽八分钱一盒“经济”烟的是生产队的干部,弄个纸烟装门面;抽三角钱一包“三峡”的,一般都是大队干部,乡里的干部抽五角钱一包的“公主”,而这个烟名字叫“大前门”,这个牌子的烟锣山的人从没有听说过。那就说明这个人来自外地,听那口音也带着外地的腔调。有人突然想起王小军,因为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像已死去多年的王恒升。但这人定然会随即摇摇头,长叹一声,嘀咕道,那孩子肯定早就被整死了,如果投胎,恐怕第二世都十多岁了。
他老想把自己是谁告诉遇到的人,然后问一声自己的爸爸怎么样了?问一声秦秀莲嫁给了谁?过得怎样?但他没有勇气。他害怕他们的回答令他绝望。
过了一座桥侧垂挂着深绿色芭茅草的拱桥,就是那个贞节牌坊。他离开这里的时候,那个牌坊还是完好的,现在却被砸残破了,上面锈着一层浅绿色的苔藓。过了那个牌坊,他看到几个人向他跑来。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的,即使那个身影已过去一百年,变得老迈弯曲,他也能认出来。他叫了一声秀莲——他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突然变得那么嘶哑,然后向她跑去,他感觉自己几步就可以跑到她的跟前,没想自己会突然步履踉跄,像个老人。
她听到了他的呼唤声,那是他的声音——王小军的声音,一个死而复活的声音。她知道那就是他!小军……她呼唤了一声,她喊他了,却没有喊出声音来,她跑了几步,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有一种东西把她攒了十五年的体力一下抽空了,她像一枚开放得太久、一直从初春开到盛夏的花朵,她疲惫得不想再保留一点花色,只想赶快凋零,化作泥土,消于无痕。她跌跪在田埂上,然后像一只鸟儿一樣跌落在田坎下的麦田里。
王小軍一边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向她飞奔过来。他那么快,像一个影子似的到了那个田埂上,然后飞身跳到了田坎下的麦田里。
秦秀莲像个婴儿一样蜷在麦田里,王小军把她扶起来。她脸上有泪水,有王小军滴落在她脸上的热泪,还有粘着的麦草。她的眼角已有细小的皱纹,她的脸有些粗糙,还有皴后留下的痕迹。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由庄稼、灶屋、泥土组合而成的苦涩的乡村气息。
他拂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好像怕她化作一缕春风,飘入虚空。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谁也说不出一句话,都只是痛哭着,那泪水就是他们的语言。旁边的人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那么惊讶,像是看见了别人梦境中的情景。
秀莲……我回来了!
她用粗糙的手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小军,真的是你吗?你……你还活着,还……活着啊……
秀莲,我……我还活着,是你让我活着,我为你活着!
可我……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刘世荣哭得最伤心。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哭,他的眼泪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高兴、有惊喜,有深深的忧伤和失落,还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他突然大声喊道,王小军回来了——王小军回来了——他的声音在锣山回荡,他希望让整个世界都听到。
乡邻们带着疑惑从四面八方凑过来。这些年来,他们除了偶尔在摆龙门阵的时候提及他们父子,这里的人差不多快把他们忘记了。当他们看到王小军的时候,他们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呀,真是这孩子啊,你看,都有胡子了!
你看,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一看他就是个有文化的人啊!
你看,他跟他爸爸王医生长得多像!
孩子啊,你在外头没有遭罪受苦吧?
见到他们,王小军擦干了眼泪,不停地跟他们弯腰致敬,给他们敬上香烟。同时,他在寻找自己父亲的身影。他一会儿就把一条“大前门”发完了,他没有看见父亲,就问,我爸呢?他怎么还没有来?我刚才看我家的房子没有了,他是不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人们一下变成了一动不动的群雕。世界陷入寂静,似乎麦花飘落的声音都可以听见。直到一群斑鸠从头顶飞过,哈哈婶才想起不能让他一回来就伤心,赶紧说,你爸爸新修了房子,他出去给人看病去了,等一会儿我们找个小伙子去喊他回来。
这样吧,我十多年没有回来了,我想先回家里去看看。
秦秀莲背过身去,强忍住悲痛,说,小军哥,我盖了新房,今天家里正好请客,刚才就在忙这事,我也请了……王伯伯,他看完病就会到我家去,你如果不嫌寒碜,就先到我家里去坐坐吧!
王小军答应了。他说,谢谢秀莲,你看我多有口福啊,一回来就闯上吃你家的宴席。
一十六
王小军回来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锣山,人们都到秦秀莲家来看望这个在外面受了十多年苦的锣山的游子,他们有的带着酒,有的拿着香肠,有的提着一方腊肉……来看他的人都以为他刚平反放回来,他们都想让他尝尝老家的风味。没有多久,他们就把秦秀莲家的院落挤满了。他们把拿来的东西交给秦秀莲,一些姑娘和小媳妇赶紧到灶屋里去帮忙煮肉做饭。
一会儿,大队书记也来了。按照辈分,王小军该叫他表叔。
王小军记得他,赶紧上去问候。书记握着他的手,说,孩子,这么些年,你受苦了。你是锣山的孩子,你看,你的爷爷奶奶、叔伯婶娘、兄弟姐妹,还有这些晚辈,知道你回来了,就都看你来了。他说完,禁不住泪水纵横。
表叔,我回到家了……王小军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能见到您和锣山的这些亲人,我真是太高兴了。
回来了就好啊,回来了就好,孩子啊,我们一直惦记着你啊!
他们在秦秀莲家的堂屋里坐下。堂屋里挤满了人。他问了王小军这些年的经历,听他讲述他在监狱里受的苦,屋里很多人都很吃惊。后来知道他又考进了比原来那所大学更有名的大学,大家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书记听他讲完,才用沉重的口气告诉了他父亲和秦秀莲她娘双双跳河自杀的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王小军的脑袋“轰”地炸响了一声,只留下了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弯了下去,他的双膝颓然跪下,他的头伏在地上,他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冰凉的地面上。
秦秀莲也哭得像泪人似的,她想把他扶起来,但他像长期被苦水浸泡的石头一样沉。她去拿了刀头敬酒、火纸香烛,摆好,把香烛点上,说,小军,王伯伯走后,你家的房子就被充公了,他的……牌位没地方放,我就把它放在我家的堂屋里了。你给他磕个头,给他烧点纸,让他知道你已平反了,告诉他,你考上了新的大学,告诉他,你活着回来了……
爸……伯母……王小军嘶哑地喊叫了一声,一股鲜血涌到他的嘴里,但他没有让这口血喷出来,他把它咽进了肚子里。
在场的人无不垂泪,书记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孩子,我们对不住你,我们几水两岸的人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但当时,大家都疯了。
火纸燃烧后飘起的纸屑像黑灰色的蝴蝶,在人们头顶上飘飞。火纸烧完,王小军站起来,向乡亲鞠了躬,说,我对不住大家,我给故乡带来了不幸。秀莲和伯母是最无辜的,却因我遭受了这么大的劫难……
书记上去把王小军扶住,长叹了一声,说,现在,你回来了就好了,你平了反,他们也就可以平反了。他把王小军一直扶到里间的屋里,哈哈婶也跟进去劝他说,小军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一些,你还年轻,你前面的路还长啊,你是我们锣山最有出息的孩子,我们还指望着你呢,你在这屋里先歇息一会儿。你看乡亲们都来了,每个人都为你还能回来在高兴。书记已给每家每户当家的说了,说王小军回来了,这是我们锣山的大喜事,我们当年是怎么送他走的,我们现在就怎么迎接他回来。等两天每家每户都要去备一席饭菜,到时整个锣山的人都会参加。
婶子,你们放心吧,我经历了那么多,如果要垮掉,早就垮了。
我去把秀莲叫进来,你们还没有机会说说话呢,你遭遇冤屈后,她的日子就泡在黄连里了,那种苦味道,就是旁人,老远也能闻出来啊!哈哈婶说完,抹了一把眼泪,就出去了。
房子里有一股由潮味、泥土味、木头味组成的新房的味道。从小窗透进来的光可以看见房间靠后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床,上面放着一床洗得很干净的大红底面的被子,有喜鹊闹枝和双喜图案,补着几块补丁,补丁和被面是一色的,针脚细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靠西的墙角放着一个谷仓,他敲了敲,里面已经空了很多,靠东的床头放着一张不知有多少年头的桌子,那面墙上很端正地贴着一个叫李文斌的孩子的奖状,从一年级到初二的都有。他坐在桌子前的板凳上,想象着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为什么现在还没有露面。
秦秀莲走了进来,她给他端来了一碗茶水,她把茶递给他,在床沿上坐下。把围腰解下来。
秀莲,这孩子成绩很好啊,是你儿子吧!
是的,小名叫大牛,在公社里读书,住校,我指望他能像你一样有文化。
孩子的爸爸呢?我现在还没见上呢。
他走了好多年了。
她给他讲述了这些年的遭遇。她显得很平静,像在述说着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往事,只有在说到两个孩子饿死的事情时,她才嚎啕哭了。
王小军的头一直低垂着,一把把地抹着脸上的泪。秦秀莲不再说话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秀莲,我这次回来想接你走。
秦秀莲看着他,她用汪着泪水的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有人了。
是哪个啊?
刘世荣。
一十七
刘世荣在外面忙着搭酒席、劈柴、挑水。在挑第四挑水的时候,他把头伸进水井里,照了照自己的脸,井水清澈如镜,他看到自己的面容已显得有些老气了。额头上的抬头纹已很明显。他在水井边坐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哭了那么多场。他记得自己已有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他挑着水往回走的时候,看见王小军踱到了秦秀莲屋后的田埂上。
王小军望着春日夕晖中的故乡景色,他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美啊,即使一朵小小的油菜花,也经得起细细地打量。但他的脸上却布满了悲伤和忧戚,即使美得醉人的傍晚的春光也抹不掉一丁点。他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离开过这里,觉得自己还是十五年前那个山野少年。那十五年时光所串起来的场景就像一个噩梦,既漫长如同百年,又短暂得就像一个瞬间。而他,刚从梦里醒来。
那个挑水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向他迎过去。老远就叫了一声世荣哥。刘世荣走近后,他又递给了他一支纸烟。世荣哥,你歇一会儿吧。
刘世荣把水桶放下,把烟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话。
王小军也点了一支烟。他们蹲在田埂上,像一对历经沧桑的、沉默的兄弟,望着对面黛色的、抹着夕阳的山脊。
世荣哥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活下来了。
能活下来就行……
秀莲说了,这些年全靠你顾着她。
小军,我想问个问题,你现在是知识分子,秀莲是一个农村的小寡妇,你……还会要秀莲吗?这些年,你每时每刻都在她心里。
我刚问过她,她说她有人了。
她有人了?哪个啊?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王小军看着他。世荣哥,你是在跟我装糊涂啊,你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吗?
还能是谁啊?她心里只有你。
你说错了,她心里的人是你世荣哥。
你啊,她是怕拖累你,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才这么说的。你们知识分子的脑壳在这些时候就不好使了。她嫁给李金泉,是没有办法,不然啊,也被他们折磨死了。他说完,把烟屁股装在用水竹做的烟锅里,吸了一口,接着说,我跟她就是兄妹。开始的时候,村里还有蜚短流长的话,后来他们知道我是个啥样的人,也就不说了。我没有为她做啥,就是有些体力活帮她做一做。
你说得是啊,读了点书,脑子反而读死了,转不过弯了。王小军回到锣山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喜色。他说,世荣哥,来,我来帮你挑水!
你没有做过重活,挑不动的。
我告诉你吧,我在采石场劳改了十二年!他说完,把一挑水轻松地挑起来,大步往回走去。
刘世荣看着他的背影,咧嘴笑了。
秦秀莲家的乡村宴会结束后,月亮已爬得老高,银色的月光铺满了大地。酒足饭饱的人们先后离开,融进了月色里。
刘世荣喝了很多酒,但他没有一点醉意,他觉得这场酒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王小军不胜酒力,但今天晚上,他也喝了不少。酒席还没有散,他就喝醉了,被扶到床上睡下了。
哈哈婶留了下来,她帮秦秀莲收拾碗筷和锅灶。
秀莲,小军回来了,你可熬到头了……我看你们还是彼此有意的,小军对你的心意没有变,我哈哈婶做了一辈子媒,从他的眼神里一眼就看出来了。
婶子,我现在是个寡妇,孩子都这么大了,小军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现在是北京的大学生,毕业了就是国家的人,我哪里还能配得上他啊,我心里有他就行了;他心里有时候能记起我,我也就满足了。
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他在开席前跟我说了,他要娶你的。他还要我继续做你们的媒人。我觉得这是你们的缘分,我觉得这是个断不了的好缘分。
婶子,我们的线原来也是你牵的。我在你面前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牵挂十多年,这个人就进到骨子里了。我也想跟他,但这只有等下一辈子了,我知道小军的心意,但我不能拖累他。
那你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过一辈子?
不,我有人了,我们也会请你来做媒。小军刚好在,等两天我们就把婚事办了,我成了家,他就会放心了,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从哪里突然冒出个人来了?你不要哄哈哈嬸了。你说说看,他是哪个?
刘世荣。
谁?
是的,就是他。
我知道这么多年他对你一直好,但你们……我看他傻乎乎的,还不知道呢。
就是的,所以得请你哈哈婶出面跟他说。
这个话你自己去跟他说吧,你们那么熟,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那我就自己跟他说。
刘世荣在帮着秦秀莲收拾桌椅,打扫院子。
秦秀莲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水,世荣哥,歇一会儿吧,来,先喝碗水!
刘世荣道了谢,把一碗水咕咚几口喝下去了。 你坐下。 刘世荣搬了一条板凳就往外走。
他们在一条板凳上坐下。
你看这月亮真亮。
刘世荣望了一眼天空。过两天就该是月圆的日子了。
世荣哥,我要跟你说件事。
你说吧,你看你,跟哥说话还扭扭捏捏的。
我孤儿寡母的,这些年,多承你照应,不管世道怎么变,你对我们母子从来没有变过。你如果不嫌弃我是个寡妇,我就嫁给你!
你说啥话呢,如果小军没回来,我听到你这话,会高兴死的。现在他回来了,你就是他的人。下午挑水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如果你是一个人过,无论怎样,他都要娶你。他如果说话不算数,我就找他算账去!
不是他说话不算数,是我不能嫁给他。
你天天挂念他,把他挂念回来了,他也愿意娶你,你为什么又不嫁给他了呢?
你不要问这么多,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娶我。
我……我等两天回答你吧。这么晚了,你去睡觉吧,你明天还要和小军一起去几水场祭拜你娘和王伯伯呢。他说完,披着衣服,踩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一十八
虽然锣山经历过那年大旱时候的火烧,又经过暴雨的洗刷、泥石流的肆虐,然后是地震的折磨,但几年下来,新生的树木荆棘又把那些撕裂、裸露的地方遮掩起来了,像重新愈合的伤口。几水在两山之间蜿蜒着,像一条闪着光亮的游龙。各种鸟儿飞起又落下,呜叫声不时传来,像一首乐曲,其中画眉鸟儿的叫声最动听;漂亮的锦鸡飞在空中的时候,像一朵璀然绽放的芍药花。
王小军和秦秀莲来到几水场的时候,因为不是赶场天,街上很是清冷。他们来到桥头,看到春水虽然涨了,但几水还是那么清澈,好像亘古以来,就没有被污染过。他们对着几水祭拜了亲人。他们开始都没有哭。只有秦秀莲说,他们跳进几水的时候,双手都是被反綁着的。他们的泪水不禁涌了出来。王小军为了安慰秦秀莲,把眼泪抹干了,对她说,秀莲,不要难过,几水会为他们松绑的。
走到回锣山的街口,突然有人从后面一边咳着,一边追了上来。秦秀莲一看,是公社的张邮递员。自从母亲跳河之后,她就很少赶场了,开头她还希望见到张邮递员,希望他能给自己一封王小军写给她的信,慢慢地,她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是牛书记的小舅子,并不识多少字,现在患了哮喘,一咳嗽就停不下来。他一边咳着,一边示意他们停下来等一下他,他咳得一直蹲到了地上,咳出好几口带血丝的痰来,然后才终于平息下来。他费力地支起腰,看到王小军,激动地伸出双手,说,哎呀,您…一是王小军吧!您可是回来了!
秦秀莲对王小军说,这是公社的张邮递员,张叔叔。王小军连忙握住他的手,说,哦,张叔叔,您好!
我原来很喜欢收到你的信,那是北京来的信啊,那时这几水只有你的信是从北京寄来的。你没有到北京去之前,我还从来没有接过北京来的邮件呢。没想到啊,后来这些邮件让你爸和秀莲她娘蒙受了冤屈。所以啊,你后来写给你爸和秀莲姑娘的信我接到手里就有些害怕了。你爸的信我已经没法交给他,而你给秀莲姑娘的信,我害怕又惹出什么不幸的事情来,所以就藏在我这里了。最近,我判断了一下形势,觉得不会有过去那些运动了,正准备把信给秀莲姑娘送去。刚才,我看到她,就追来了,刚好,可以把这件事解释一下。他说着,就去胸前掏那些信。
王小军听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马上被张邮递员的善良感动了。
那些信件张邮递员用塑料薄膜裹了好几层,他把信件递到秦秀莲手里,说,你要原谅我没有把信及时给你。我收到信后,交不交给你,我琢磨了好久,最后还是想等一等再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有北京的邮件寄给你,就连我老婆孩子都没有说,我把它藏在一个只有我自己晓得的地方。
秦秀莲和王小军的眼睛潮湿了。
他慈祥地看着他们,说,你们熬到头了,你看,你们多般配啊,到时请我喝喜酒啊!
秦秀莲害羞地低下了头,王小军高兴地答应了。
待张邮递员走了,王小军才说,哎呀,你看这个老辈子……他一片苦心,害我们晚一年多才知道彼此的音信。
他真是一个好人!
他们就这样一路说着话,往回走着。回到锣山天已黄昏,牛羊已赶回圈,鸡鸭已进了窝,人们都收工回了家,炊烟飘起,一家、两家、三家,最后汇成一片,在暮色中缥缈着。
快到家的时候,王小军说,秀莲,我看你还像姑娘时一样,特别是你害羞时的样子。昨天晚上,哈哈婶都跟你说了吧,我是真心实意的。我相信,我们如果能走到一起,两位老人的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不能,小军,你看我都成啥样了,如果到了城里,你好意思领着我去逛公园,我还不好意思跟你一起出门呢。
那你说,你还爱我吗?
那还用说……
那就行了,爱就是一切,除此之外的东西都不重要。
那是你们知识分子的想法。我和世荣哥已经说好了,你刚好在,我们近日就准备结婚。
我知道世荣哥是个好人,这么多年他顾着你,说明他肯定也喜欢你。我问过世荣哥了,他说你是怕拖累我,才说要跟他结婚的。
不说这些了,你以后会明白的。你今天不能住我这里了,哈哈婶请你到他家去住。
王小军并没有气馁,他说,我明天再过来陪你。
第二天吃过早饭,秦秀莲给牛添了青草,就去找刘世荣。刘世荣窝棚的门没有锁,只在外面扣着。但秦秀莲敲了敲门,听里面没有什么动静,忙推门进去,他看见窝棚里打扫得很干净,桌子上放着两瓶“双喜”牌白酒,还有一张经济烟的烟盒纸,烟盒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小军、秀莲:我要出门打工去了。从场上到巴州城里的早班车六点就要发车。我就不能和你们词(辞)行了。我可能要两三年才回来。你们两个等了十五年才见面。你们两个很班(般)配。你们两个不在一起。天下的人在一起就没有乙(意)思了。我有很多祝夫(福)的话要说,我正(真)想把天下所有祝夫(福)的话都说给你们。但我没文化,我说得出来,要写就吃力了。你们是天下最好的元(缘)分。我祝夫(福)你们在天元(愿)做比一(翼)鸟,在地元(愿)做连里(理)支(枝)。我没有什么送给你们,留两平(瓶)酒给你们。我走了。等两年再见。
秦秀莲的眼睛模糊了,她跑出窝棚,望着一重重蔚蓝色的群山,望着清晨无垠的明净天空,哽咽着,突然大放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