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全礼
万没料到在煤城上官市与初中同学“同是宦游人”安志奇相逢。对他,我永远不会忘记,也从来不去想起,相逢更是翻找不到一点儿“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的感慨和必要。这样的结果我有预感,但与我想象中的情景却不是一个季节的,到底还是有点别扭。所有的亲朋故旧我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他,还偏偏就碰上了他。说不嫉妒那是扯淡,同样是在这座煤城里混,十多年了我还是一个没有级别的社区民警,用安志奇的话说,还他妈大学生呢!我没必要给他解释什么。只是难以置信一学期背不会一首古诗的人,如今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说心里话,我接受起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想当初,唐朝诗人王勃的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八句诗令安志奇整整一个学期生不如死,怎么背都会卡壳在第四句“同是宦游人”这里,邪了门似的。从此以后,只要是古文或古诗词,他保准会因其中的某一句,掉进一个爬不上来的坑里,就像一个十足的盲人,手里没有一根可以把控前途的棍子。现在回头细想,当时教我们语文的王老师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或者换种说法这个坑就是王老师亲自下手挖出来的,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的。站在王老师的立场上,说限铁不成钢可能更准确一点,也符合其教师身份。
假若王老师不是用黑板擦给安志奇拍出两个粉白的脸蛋,以蠢猪、笨驴等羞辱动物的词汇加剧安志奇脑神经的紧张程度,而是耐心地稍加引导或静心地等那么几秒钟,或许安志奇就不会被一句诗断了求学之路,还落得一个诗意满满含义深远的雅号。全年级五个班二百多号人,还有部分老师若一时想不起来安志奇的姓名,当然大部分是故意有意特意专门的,不分场合大呼“同是宦游人”。听似话音里含有些许的不经意,但对安志奇的身心伤害程度难分伯仲,刺痛无关针尖的长短。喊到后来,连安志奇也怀疑自己到底姓啥名谁,初二还没读完就彻底从广大师生的眼前消失不见了。毕业前,还有人满校园要找他合影留念。那时,我每次进男厕所都会想到安志奇,眼前就会出现王老师将一个浮在水面的葫芦使劲往水里捺的情景。那个葫芦就是安志奇的脑袋,水是安志奇面前的课桌抽屉,王老师的身影就是那只可以随时伸到安志奇脑袋上的手。只要嘹到王老师的影子,安志奇的脖子自然就软得没了骨头,如同一只被猫抓到面前不断耍弄的待死的耗子。无药可治!
安志奇在我面前摆谱,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觉得他应该去找找王老师,用自己的成功感谢老师当初的造就之举。如果王老师还在世的话会为安志奇的成功倍感欣慰的,至少可以不再担忧他的学生没饭吃而只能吃屎影响了其声誉。我当初如何?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我生来就没有落井下石的勇气,宁可自己和对方一起落井。
那时,我们几个课下没少给安志奇想办法出主意,更没有做出类似隔岸观火或抱薪救火,以摧残他心灵和意志的任何举动。反倒是被他失火的城门所殃及,我只是比画了一个提示手势就遭到王老师的株连惩罚,和他打扫了一个多月的男厕所。难道他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的记忆?就算他脑袋里只是一片夜空,也该有流星划过的痕迹。是他不计患难情的显摆催生了我的“恶念”?说“恶念”好像不够契合本人的秉性,公报私仇也不是我的风格。是在法律的尺度内履行我的职责,并没有逾矩或某种主观上的故意找碴,起码的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
“警官同志,我同意调解。你把我带回厂子里去,我同意调解处理。”警车刚拐出洗煤厂大门不久,民工放弃反抗,确认我们不是吓唬,而是真要到派出所去,压下声调开始软糯地哀求。
干裂的嘴唇因说话而渗出了血,脸上不再有刚才那种有理而高冷的表情,脸上写满了无辜与凄苦。隔着座位后面的铁栅栏,他像被我们捕获的一头猛兽,明白了此时的处境,放下了最后的抵抗,萎败的神态瞬时抵消了我们对他狂啸时的恼怒。在将他推上警车时,我心里已经有些不落忍,动作幅度上自然轻柔了七八分。但为了让他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还能帮他多挽回些损失,将事情顺利解决掉,也只能这样了。装有粗钢筋栅栏的警车后厢,好似天然带有监狱的气息弥漫着某种无形的威慑力,再嚣张的嫌疑人或肇事者,只要一脚踏进去,比戴上手铐后还会消停几分。对软硬不吃者,分明几句话能调解处理的事,非要作弄到不嫌事大的程度,最好的处理办法是将其带到派出所后冷处理。派出所比警车后厢铁栅栏的威慑力,那又是另一个不同层次的威力。不过,还是希望能就地解决的当场处理掉,若带回所里程序就复杂多了。
“你早干什么去了?”张永利极度不耐烦地训斥了民工一句,斜瞟了我一眼,等我表态是继续前行,还是原路返回。
“说什么呢?”我白了张永利一眼,他与我配合的默契度总会差那么一拍半拍的。
处理外来务工人员的纠纷多了,有些胡搅蛮缠搞事,大多是被用工的老板拖欠或克扣工资引发的。何况这事还和安志奇有关,此时我似乎有些理解王老师当初在课堂上的心情了。安志奇那张骄纵横溢的脸太过缺乏法律规定的管束了,有机会得好好给他补补,也让他领教领教一个小民警的能耐到底有多大。
民工干裂的嘴唇始终在我眼前晃动,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想法。所长不止一次地提醒我处理这些扯皮的纠纷不要感情用事,民工就像天上的云飄来忽去,而那些企业能在我们辖区扎根散叶,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我知道我不是救世主,我是严格按照法律条文来处理的。当然,有些事没有合适的法律条文可套用,那就全看你怎么能把对方说得心服口服,深信不疑。法不容情,实证考察表明事实并非如此,法官的定罪量刑过程是心与脑对话的过程,是理性与非王}生冲突协调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法官情感起着重要作用,比如……往往我的论证还没有展开,所长留给我的只剩下背影,还会扔下一句老话:有你老小子吃亏后悔的时候呢!这话我信,而且我的确也为此吃过亏。可我就是个感性的人,怎么理性也理性不到所长的标准上,只好在业余时间不断地钻研法律,试图以法律桎梏感情的滥用。
“我不说还不行?算你长得老。”张永利还未出师就不吃我白眼了,眼前我没心思理他,被安志奇搞出的那股别扭劲儿还没顺过来呢。
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理解所长意图比领会我的用意更加敏捷,所长话没说完就可以解读出最终想要表达的要义。对我用心良苦的身教言传,尤其是对法律孜孜不倦的苦读示范引领,深不以为然。他以为我调解纠纷和处理案件的那些听似家常的话,是毫无根据随口乱说的?四任所领导之所以能容忍我这根“刺”,一直茁壮地扎根在南关派出所这一亩三分地上,所里来来去去六七十号同事也都装作视而不见,靠的不是我资格老,而是张口即来的法律条文,以及对各种疑难案子的准确定性。有幸成为南关派出所的“定所神针”,绝不是空穴来风。我不管这外号在他们心里是贬义还是褒义,统统无所谓、不追究。
张永利故意把警车开成了坦克,哪个地方有坑专门就用轮子去撵。副驾驶座椅骨架坍塌,我的屁股又不够敦厚,对张永利太过明显的报复行径早已领教过,趁车轮还没陷进坑里,我就用后背和双脚撑起身子。只听得后厢里的民工被颠簸成了一块撞来荡去的石头,从后视镜看到他低垂着头蹲在车厢里,一手紧紧薅着栅栏,一手死死抵着胃部,嘴唇上的血顺着裂缝洇得像被人打了一拳。脸色比上车前更黄了,额头上的汗像泼上去的水,看样子肯定不是装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担忧。警车拐弯时,我回头看到安志奇洗煤厂只剩下一点影子,心里的别扭劲才略微退去了一些。
从我入驻这座煤城十几年来,别说同学朋友被重重群山阻隔在外了,就是家族里婚丧嫁娶的大事,也很少有人会想起请我出山参与。其实,看似重重山,进出也没有达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艰辛困苦程度。不过,我还是很享受这种清静的,扎扎实实过了好几年饱读诗书深山参禅式的生活,架不住父母的要挟,娶了一个同样招考到煤城的姑娘过日子,最终还是落入红尘过起凡夫俗子的生活。好在无亲无友,少了很多麻烦事儿。
大大小小的煤矿曾遍布每一条山谷,只是我没有赶上煤炭经济繁荣高涨的阶段。资源枯竭,大小煤矿逐步趋向关停,低潮样态尽显,整座煤城看上去灰头土脸,发展前途渺茫,人员自动下迁已成为新的潮流。煤炭品质欠佳,又逢价格低迷阶段,愿意到这里继续做生意的,大多是被有关部门请上来的。安志奇在我的辖区开了一家洗煤厂,去登记时他不在,看到营业执照上法人的姓名,还想没这么巧吧。当时上面要求不得随意检查引进的这些企业,而安志奇也并没有按照规定主动到派出所上报使用外来人员名册。所里统一对辖区企业例行安全隐患排查时,当他得知眼前这个面相早衰的警察就是我,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惊喜和浓浓的同学情谊,更没有在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人面前表现出应有的谦恭,而是用一种毫不掩饰的鄙视和不屑的目光,从头读到我的脚后跟,尤其夸张地围着我转了半圈的行为,令我顿生厌恶。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安身之地,而他既没有提前来找我这个老同学求得帮助,更没有履行招用外来务工人员要主动报备的要求,可见其底气有多足。
安志奇梳着光滑油亮的大背头,面容成熟老到,身着名牌,手上箍着粗大的宝石戒指,还有意识地在一张极为夸张的老板桌上敲击了几下。眼睛里放射着一股傲视群雄独霸天下的虚浮豪气,似乎可以指点江山志在必得想要的一切。他一眼将我看到了谷底,伸出的手满是施舍的气息,我随意地“哦”了一声,算是承认我们曾经共有过一段时光,就不再想看着他说话,更没有去握他那只价值不菲的手。站在一边的所长似乎看出这个安老板的肢体语言背后的自大,也看出我“被伤害”得不浅,听完安志奇隐晦地说出背后的靠山,对蔑视他的权威和无视他的管辖心生不畅。从我们进门安志奇象征性地从老板椅上抬了下屁股,就那么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烟,斜睨着站在老板桌前的我们几个,没有一点主动配合检查的意思和应有的礼貌。所长点了其他两个民警一眼,很快从安志奇洗煤厂的里里外外,找到了存在安全隐患需要停业整改的三条铁证。安志奇的神情当场梗在了我们面前,瞬时觉察出自己的戏份有些过火了。
“所长,我和王艺是好哥们儿,不信,你问他,是不是王艺?”安志奇快速换了张笑脸,从老板椅上弹跳到所长的面前点头哈腰。那副嘴脸不逊色于变脸的神速,我明白所长也就是想敲山震虎,顺势笑了笑说: “是同学没错,但问题还是要整改的。”离开时,安志奇要我的联系电话,我装作没有听明白转身先出去了。当时心里还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转身回头掠到了安志奇满眼毒辣,那丝内疚被我像多余的枝杈一样毫不手软地咔嚓掉了。
这事要让他传到同学们的耳朵里,估计我没活路可走了。管他呢,这十多年独行惯了,同学聚会了两次都没成行,以后也难保不会正好赶上加班或有行动。听说两次聚会上, “同是宦游人”包揽了所有的费用,还特意搞了一场诗歌接龙大赛,安志奇亲自参与出尽了风头,也赢得了不少男女同学的青睐。庆幸没去,不然这次相遇我还不知道如何往下讲故事呢。
接到处警指令,说是一民工从一洗煤厂的财务窒抢走了几千块钱,人已经被厂子里的人控制住了。等我们到达报案地点,安志奇正在厂门口用那只价值不菲的手,指着骂一个手拿石块、挡在一辆轿车前面的瘦小女人,旁边蹲着那个抢了钱的民工。安志奇准备让厂里的人将民工扭送到派出所去,结果被民工的老婆挡住了,说谁要将她男人送到公安局就和谁拼了。安志奇怕他刚买不久的宝马车被这个女人毁容,只好就地报警。
“就这孙子抢了老子的钱,一定要从重打击处理。一个他妈的破烂民工胆敢公然从财务室抢钱,这还了得呢!你们这样的治安环境,还让我们企业怎么发展得下去?”安志奇见我从警车里下来,打了鸡血似的,骂声更大了。
“怎么回事?”我漠然看了安志奇两眼,止住了他的叫骂,转头问那个女人。
堵车的女人站在那里不动,还把手里的石块举了举,有做瞄准目标的意思。谁要动她一下,手里的石头就会准确地砸在面前的车盖上,嘴里嘟囔着说: “我们四川人没有不讲理的噻,你们太过分,太欺負人哩!”
我没有动手及时制止住了要冲过去一举拿下女人的张永利,也没理睬旁边还一个劲地添柴拱火的安志奇。见我们没有动粗,蹲着的民工起身将女人手里的石块抢过来扔到一边。将两人带到安志奇的办公室问情况,女人嘴里没完没了地重复着那句话,民工听得烦了,大声呵斥:“你不要吵哈,我来讲就行噻。”我示意满屋张望那些石头摆件的张永利做好记录,边静心听民工陈述,边扫视这间屋子里的陈设。第一次进来时,被安志奇刺激得好像只看到了他这个人。
安志奇的办公室虽谈不上豪华,但布置得也算讲究。老板桌上摆放着金玉麒麟、地球仪、台式电脑,手持对讲机,还有一本有些破旧的《唐诗三百首》。这本封面有只凤凰图案的诗集,是他辍学回家时我送的,为向我妈要那六毛五分钱,我几乎失去了个人尊严,还差点挨了我爸一顿臭揍。我当然不会把这些糗事告诉他,送诗集是希望他能战胜自己早一天回到校园。看到诗集我的同学情并无洪水泛滥的趋势,很快摆脱出忆旧的情绪。几组沙发没有靠墙,而是在老板桌的前面围成半圈,正对面是一组三人的,两边是两对单人的。我和民工坐在三人沙发上,抬头看过去,安志奇像高高在上的法官一样审视着我们,心里顿生不爽,起身坐进了旁边的单人沙发。女人跨骑在三人沙发的宽大扶手上,安志奇几次喊她下来,她不理不睬。可能觉得自己坐在扶手上更有和安志奇对峙的气势,至少不会被对方的高度压住。安志奇说一句,女人就顶回去一句,边说边还挥着手,眼睛却盯着沙发附近那株高高的叫不出名的绿色植物,好似它能给她无穷的力量,而不正眼看安志奇。
“你想怎么处理?”大致听清了事情的起因,我问民工。
“你咋还问他怎么处理?应该立即把他送到局子里关起来,该怎么处理得看我的意思。”安志奇冲我叫嚣,脸色大变。
“是你处理,还是我处理?”我面无表隋地看着安志奇
“当然是你们处理,只是我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成了被告了。”安志奇意识到油门踩得太狠,也可能想到那次检查的结果,话音降下来几十度。
“你看哈,他们扣我的钱实在是太多,谁个不恼火哟。”民工谁也不看,自顾自地说。
“处理决定做出前征求你的意见,你也同意了。领工资要签字,你不签不说,还把钱抢走了。况且,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自己没把握住怨谁呢?”安志奇站了起来,手指快要戳到民工的鼻子上。
“啷个抢了哟?那是我的钱噻,我没有拿你们扣掉的那些钱。再说,你给我的是啥子机会?我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打工的农民,你要我对诗,我对得出来吗?老子又不是啥子诗人!”民工抬头看了一眼安志奇。
“你还没有签字,那钱怎么会是你的,懂不懂法?”安志奇扬着手里的那份处理决定,上面写着:因务工人员赵某某的失误,给公司造成了近万元的损失,经公司决定扣除赵某某工资一千三百元。
对诗?我没听安志奇回答民工的质询,也以为是民工方言浓重的口音误导。
“我们夫妻两个干了三十九天,挣了三千三百块,你的一句话扣掉了一千三,心也太黑了!洗煤筛子出了问题,给你说过了,你不找人修理,还不让我们停工,这能怪我们吗?再说哩,你那是啥子机会?对一句诗少扣一百块钱,你以为我们是来当学生背诗的?我们是靠血汗挣钱的,不是靠嘴挣钱的。你就是想法扣钱,故意的!别以为老子不懂。”那女人站起来喊道。
“对诗怎么了?那是我好心给你们挽救损失的机会。你说你们比我大不了多少,就知道生娃娃,连李白的《静夜思》都不会背,难道你们出外打工就不想家吗?我难为你们了吗?这首诗就是为你们这样的人写的,背不出来还怪我!”
“人家打工挣钱和对诗有毛关系?我看你就是有意刁难!”张永利冷笑一声,“安老板,你还真是逗比派来的,也太他妈奇葩了。
“我奇葩?我完全可以不给他们这个机会的,真是好人没好报!原打算只要他们能对上我的三句诗,我一分都不扣。简单得傻子都会背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对不出来,挣钱还有啥意义呢?”
安志奇看了我几次,我就是不接招。安志奇见自己的说辞难以让民工信服,也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事实,提出带我们到洗煤池实地查看情况。我不用看也知道哪一方说的接近事实,但还得给安志奇一个面儿。
五月末了,民工还穿着厚厚的衣服,两件不同颜色的衬衣领子被细细的煤尘浸染得分不出深浅,外面又套了一件厚实的深灰色外衣,头上那顶短檐的蓝色遮阳帽也变成了黑蓝色。肉牛似的安志奇满头汗水如同被人按进水池里又揪了出来一般,衬衣后背溻湿得紧紧贴在肉上,案板似的一块肉像是裸露在外。与瘦小如猴的少年安志奇,怎么想象也对不上茬口,模样和性情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绕过两堆山似的原煤,来到洗煤的场地,那个管事的成竹在胸地抄起铁锹,从池子左边角里捞出一锹煤泥,用一根木棍子在里面划拉,以夸张的声调指着几粒指头大小的炭块说,精煤流失到池子里就是厂子的损失。按一锹头煤泥里出现的精煤比率计算,这一池子至少有几千块钱的损失,五个池子该有多少?
“我们已经不干好几天了,你们又洗进去不少,怎么能全部赖到我们身上?你就是老板的一条狗,老板说啥你说啥!”女人见管事的这样说,不依地暴跳了起来。
返回到安志奇的辦公室,女人和管事的拉锯似的互怼不休,安志奇帮着腔完善管事的嘴里突突冒出的厂规厂纪。民工见他们把女人快逼人了绝境,用方言土语咒骂着对方无赖,将女人挡在身后以防被管事的突袭。安志奇和管事的被民工夫妻用听不懂的土语一番猛烈的扫射压制住了,气恼得要死又不好在我面前发威,我被那些痛快淋漓的咒骂逗得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将管事的和民工叫到隔壁办公室,避开安志奇可以挖出事情更详细的根由。安志奇把管事的叫到一边嘱咐了几句,看表情也明白他的意图。
民工说是老乡介绍他进来的。当时厂里正缺洗煤工,于是他们两口子就被带了来,谈好工钱当天就开工了。洗煤的筛子经常出问题,但厂子里没有技术好的修理工,管事的就让他们凑合着用,精煤自然不会洗得那么干净。开装载机的师傅告诉民工,说这个厂子的钱不太好挣,前面两个洗煤工因为同样的问题,只领走了工资的一半,有一个还是安老板的同乡,劝他们趁早到别的地方去找活。谁知他们一说不干了,安志奇就让管事的带着两个人,将他们的东西扔到了厂门外,紧接着安志奇玩失踪了。他们两口子坐在厂门口等了两天,想喝水都没人给一碗,更别说吃饭了。他们预支的几百块钱已花完了,只有死耗在厂门口等安志奇要工钱。第三天,安志奇出现了,没来硬的而是好言软语地劝他们继续干,见他们油盐不进去意已决,随即让管事的拟了一份处理决定让民工签字画押。民工把字签了,要求给他一份处理决定,安志奇哪能不知道民工的目的何在。
民工认命了,准备签字领钱,但他老婆一听扣掉了那么多钱死活不同意,挡着不让签字。民工本想劝走老婆算了,谁知财务室的两个女人讥笑他们想钱想疯了。民工一气之下拿起那些钱就往外走,财务室的人拦着让他签字,他执意不签,还没有走出厂大门就被挡住了。
“你没有签字是不能从财务室拿钱的,连这个常识也不知道?”
“我没有多拿,拿的是我挣下的钱。”
“什么拿,分明是抢。还问他干啥?明显是抢劫,关进去就老实了。这些民工可了不得。”那管事的气壮如牛,口气不容置疑。
“是不是抢劫,你说了算?”张永利听不下去了, “你给我讲讲抢劫成立的主客观条件是什么?”
“他又不是什么领导,说了不算,怕啥?老子有的是人。去告诉他,这么处理绝对不可能!”让管事的去问安志奇能否让民工把字补签上,再少扣几百块算了。只听安志奇高声大嗓地吼叫。
张永利听后顿时拔剑张弩,就待我一声令下。安志奇这一声吼叫好像我早就料到了,丝毫没有平地惊雷的效果。再这么攻守不定地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示意张永利带民工回所里。民工见我们要带他走,身子往后锉着,脚使劲蹬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走。我们架起民工的胳膊往警车里拉,那个管事的过来不知所以地看着我们,他以为我们只是吓唬吓唬民工,憋着笑帮着我们往警车上拉民工。看到警车直接开走了,才慌忙去给安志奇汇报。女人心急火燎地冲出安志奇的办公室,警车已经跑远了。
路上,民工说老婆刚做了肾结石手术出院,花掉了三千多块钱,这些钱都是找老乡借的。儿子正在上大三,这学期还没有给孩子寄过钱,不知道孩子怎么生活。原本打算用挣的这些钱还一部分债,再给孩子寄点生活费,谁知一下被扣了那么多。要不是财务室里那几个女人说话不中听,也不会一时生气拿钱走人,怪自己太冲动,没文化。
辖区片石厂、洗煤厂、小煤矿还不少,经常有民工为工资和用工单位闹纠纷。本来这些事应该由劳动监察部门来处理,但这些外来务工人员为了省事,报警让公安部门给解决。“有警必出、有求必应、有难必帮、有险必救”的四大原则虽早已成为历史,但已深入人心牢不可破,谁叫你们是警察叔叔呢?有事你们就得管!他们报警报得理直气壮,还掐着点看你到达的时间,否则就有你好看。再怎么心生不快,若闹出事端还得我们管,不忍又能如何?好在这样伤害警心的民工还是少数。是我长相太过冷峻,还是令人觉得难缠,只要我出手不用很费劲就把事情摆平了。不服?那你让其他民警去试试!所长和教导员是领导,可他们比我要多费半碗口水呢。他们哪里知道我为了命准对方要害,除了研读相关的法律法规,还要摸准双方的心理,没几个同事肯下我这番功夫。你肯定会和安志奇一样疑惑,既然我这样能干怎么还没弄个一官半职的?有些事勉强不得,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听了听民工所说的情况,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返回安志奇的洗煤厂时,接到所里打来电话,指令说洗煤厂附近找一个被狗咬伤的报警人。
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个东张西望的青年,见到警车不停地招手。下去一问,正是他报的警。跟他到路边不远的一个卖原煤的厂子,门口站着五六个人。青年放下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挽起裤腿,说是被这个煤场的两条狼狗咬伤的。伤口已经有些泛紫了,撕开的皮肉肿胀着,幸亏狗是拴着的,不然他不会还能完整地报警求助。在煤堆旁边的窝棚外,两条狼狗拽着铁链兴奋不已地狂吠着,身架不小,凶猛异常。
青年想到这个煤厂找活干,从窝棚边走过时没注意里面有狗,刚走到窝棚门口,两条狗猛地窜出来夹击了他,厂子里的人听到惨叫声赶过来将狗拽开。找来老板说是给二百块钱让他自己去打疫苗,青年嫌少不答应,说最少得七百,老板甩下一句爱要不要径自离去。
“王警官、王警官,不知是您大驾光临,在下有礼了。”老板齐胖子听说是我来了,肚子挺得像怀孕六七个月的妇女,忙不迭地从煤山后的办公室呼喘过来,拱手说着情面话。
见我一脸难看的神隋,齐胖子早就收起了昂扬的气势,对二百元的底线也不再坚决。看来他知道啥叫“吃一堑长一智”了,在我的地盘上不知高低想叫板的,也就是安志奇那样新来乍到的。
“七百块钱是有一点多。你先带他到医院清理伤口,打完疫苗,然后我们再商量怎么处理。你要是想打官司,我不拦着。”
“少了七百我不会同意的,我不怕打官司。”青年站在一边气冲冲地说。
“好,我的王警官,你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过,这个年轻人也有责任。眼下生意也不好做,太多的话我的确有困难。”齐胖子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法院我看就不用去了。上次都怪我不聽您老人家的话,一场官司下来,绕进去的时间就不说了,反倒多花了一倍的钱,我图啥呢?就按您说的办。”
给双方做完调解手续,看着齐胖子派车带青年去了医院。把民工带到齐胖子的办公室,看到他桌子上摆放的饭菜,我下手给民工拨了一碗,又舀了一大碗鸡汤。民工不肯接,我硬塞到他手里说: “出门在外不容易。”民工不再推辞,眼里有了隐隐的泪光,转身不一会儿将饭菜和鸡汤一点儿未剩扫进了肚子。齐胖子给点了根烟,民工摆手没接,脸色渐渐不那么黄了。满腹疑惑地看着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何用意。说实话,我也是突然灵光一现,也不确定结果会如何。
“安老板让你对诗抵扣工钱是真的吗?”
“我也没对上,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么。听挖掘机师傅讲是真的,我没看到噻。警官,我婆娘还在厂里。你真是个好人,给我调解一下,怪我婆娘没个见识,我给安老板道歉赔不是。”
“你要是真心想调解也不是不行,但要按我的要求去做。”
带着民工返回来时,安志奇正在办公室训斥财务室的人,见我们将那个民工带了回来,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悦。我让张永利带着民工等在外面,我单独和安志奇谈。
“你说他抢劫与事实不符,将损失的全部责任推到他身上,也有些过头。两口子干了近四十天,挣了三千三百块钱,你一下扣掉一千三百块,放在谁身上不会急眼?”
“那我的损失怎么办?你们走后,他老婆冲到我办公室,差点将我撞死。”安志奇腆着肚子扶着后腰说。
“你的损失只有你心里清楚,你如果不想让步,那我没法帮你。他天天跟在你后面,挡着你的车出不了厂,你要是不怕麻烦,你就这样耗着。等事闹大了,谁的损失大?你看吧。”
“那你的意思是我再给他几百?”
“几百块钱对你来说算啥?你吃一顿饭花几千,这几百块钱将事情处理了,对谁者隋利。”
安志奇扭过头想了想: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可以少扣或不扣,只要按照我的要求来没问题!”
“对诗?”
“不错。只要他能对上三句,我一分不扣。说话算话!”
安志奇招手让门口晃来晃去的管事的,把民工两口子、财务人员都叫了进来。
“我哪里能对得上诗噻?”民工难为地看着我,“我错了,安老板。你说给我多少就多少。”
“这就不能怪我了,王警官。”安志奇得意且不屑地扬起双手,故作潇洒地抚弄了一下大背头。
“我和你对,如何?”
“你和我对?”安志奇不信似的指着自己问,“你确定,以及肯定?”
“没错!”话虽说得干脆,实则我心有些虚。和老婆谈恋爱那一年,被她拉扯着一块儿背了不少,恰好她手里的那本《唐诗三百首》,和我送给安志奇的是同一个版本。上官市没处可玩,不刮风空气就很差,我们两个就以诗词接龙为乐,谁接不上谁请客。我老婆对我的记性只有仰慕的份,也是她心甘情愿地嫁给我的因素之一。
“哈哈哈,你和我对也行。不过,条件不能以三句为限了。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两次机会,若你还对不上的话,就不能怪我不卖你面儿。”安志奇大笑几声后,信心百倍地说。
“少来这套,我们是来处理纠纷的,谁和你对什么诗呢?”张永利分明对我的诗歌水平抱有十分的怀疑,哪里知道我平时没事也会翻翻诗词歌赋,遇到喜欢的诗句还会抄下来。
“那好,我再让一步。你这位同事可以给你提供两次帮助的机会,我够意思吧?”安志奇拿起桌子上的《唐诗三百首》, “我还真感谢你当初送我的这本书,你怕是早忘了。
“用不着谁帮我,就我和你。”民工挥手阻止我,女人没说话,叹口气坐了一边。管事的和财务室的人,几次冲安志奇竖起大拇指,做好看我出糗的表情。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安志奇张嘴倒出,得意非凡地斜睨着我。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李白的《清平调》 226页。安志奇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惧。
“折戟沙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的《赤壁》211页。安志奇的脸色微红,隐着若现的紧张。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安志奇的语速放缓,转身坐回老板椅。张永利过去把他手里的那本书拿过来,随意地丢在管事的那伙人前面的茶几上,冲我夸张地伸出大拇指。女人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民工还是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角蹲在一边,眼睛盯着我。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170页。安志奇脸上的红如潮水溢了出来,快速地转动着眼珠。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安志奇不时地看一眼手下的那几个人,一包鼓鼓的抽纸被抽得瘪下去三指厚,额头上的汗如同不断渗出的地下水。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王维的《洛阳女儿行》86页。我不记得这是第多少首了,张永利看我的神态就差五体投地了。民工和女人坐在靠近我的单人沙发上,死死地盯着我。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安志奇抽纸的手有些抖,猛地抄起那包抽纸砸向那幾个手下,他们不知所措地蹦了起来。
“叮咚。”女人回过神来,从民工的衣兜里掏出一个旧旧的手机,划拉了几下,快快地举到民工的眼前, “你看下、你看下!”
“安老板,你给我娃儿打了1000.块?我们冤枉你了,你是个好人呀!警官,你看下,这是真的!”
“对,没错。是安老板给你儿子打钱了,还不赶快谢谢人家去!”我笑着看到安志奇一脸发懵的表情, “这句我对不上了,安老板你赢了!”
“我赢了?哦、哦。他们的钱我一分不扣,再多给五百。”安志奇转头对管事的喊,“去,去把钱拿过来。”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民工拿着钱,眼含泪水不住地给安志奇打躬作揖,“老板,我们不走了,就在你这儿干。好人、好人!”
“你这是演的哪出戏?剧情翻转得太没道理了!”张永利跟着我出来,迷惑不解地追问道。一只脚搭上警车,拍下脑门说:“我明白了,你给齐胖子偷偷给钱就是干这事呀。我看你回去怎么给老嫂子交待呢?算我五百咋样?”
“王艺、王艺,你先别走。”安志奇从办公室追了出来,扑到警车前薅着我的手,将一卷钱塞给我,“老同学,真不是钱的事、真不是钱的事。”
“不是钱的事,还能是啥事?你们这些老板,挣钱挣黑了心。”张永利不耐烦地瞅了眼安志奇, “就你这一件破事整了我们大半天,我们可不是为你一人服务的。”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钱的事。”安志奇不理张永利, “我能背很多诗,王勃的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我再也不卡壳了,不信我背给你听?”
“我信、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
安志奇还没有背完,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禁了。我不由得张开怀抱,将他紧紧地拥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