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多发地

晓寒

最后一个送饭的人离开后，走廊上只剩下一股没人愿意带走的药水味。

王清华早就走了，她急着赶回那边去。她进来的时候，我刚把康康手上的热毛巾拿开，不停地打针，她的手背肿得像一条漂在水上的死鱼。康康瞟了眼王清华，嘴里飄出三个字，你来了。听起来有种冷冷的感觉，让我想到冬天的鱼吐出的三个小水泡。王清华说，我来给你送点吃的。她边回话边把饭盒打开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饭菜安静地躺在不锈钢饭盒里，要是回到从前，这个简单的动作背后会折射出许多信息，家的温暖，一个母亲的爱和痛，但现在毕竟不是从前。

康康再没说话，自从王清华丢下这个家后，康康和她之间就没几句话说。王清华心里想什么，我猜不出来，只是嘴上从没计较过，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计较的本钱。她拢了下齐耳的短发，说，康康你趁热吃吧。康康端起饭盒吃饭，她没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康康望了我一眼，说我困了，想睡会儿，爸，你去吃点东西吧。我说你睡吧，我等下再说。我比康康还没胃口，一点都不觉得饿。

王清华盯着康康的脸，张了下嘴巴，又闭上了，默默地收拾饭盒转身出门。刚出门几步，她招手把我叫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得赶快搞钱给康康做手术，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她望了一眼病房，迅速地收回目光，把头埋到胸前接着往下说，我是真帮不上忙，你知道的，那个家我说了不算。说完她匆匆跑去按电梯，一脸焦灼地看着上面的数字，这些红色的数字并不懂她的心思，老半天才蹦跶一下。

直到电梯门从两边覆盖了她那张表情复杂的脸，我都没有搭她的腔。这点我早有准备，我压根就没想过靠这个女人帮什么忙。

回到病房，康康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一天比一天微弱。连续的化疗使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那张胖嘟嘟的圆脸，原来一笑就出现两个可爱的酒窝，现在蜡黄蜡黄的，蒙在凸起的颧骨上，成了一张积满了灰尘的白纸，她的眉毛微微蹙着，头发掉得一根不剩，露出青青的头皮。灯接触不良，光一晃一晃的，满屋子波光起伏，躺在波光里的康康一时浮起，一时沉下，有可能一个巨浪打来，就再也看不到人影。我揉了一下眼睛，感觉手背上湿湿的。

本来我不打算去楼下吃饭，但我得趁着这个当儿，去看一下黑三，它在车里待了一整天了。我不敢把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停一天得交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并不多，现在这个时候，能省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我下了楼，在医院门口的包子店里花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一个是给我的，一个是给黑三的，蒸了一天的馒头，有些硬，抓在手里有石头的感觉。

外面下着小雨，街上人影寥落。

我走在湿漉漉的灯光里，穿过一条长长的石板小巷，从烈士公园的东门走到西门，就到了我停车的安泰路。打开车门，黑三朝我呜呜地叫了两声，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跳下来，在花坛里的一块草上撒了泡尿，然后围着我转了两圈，伸出爪子抓我的衣服。

我在路边一棵香樟树下的小石凳上坐下来，拿一个馒头给黑三，黑三叼着馒头蹲在我面前，黑三饿了，吃得比我快，几下就吃完了。它吃完睁着眼睛望着我，以为我还有馒头。我把手里的馒头朝黑三晃了晃，说，黑三，别望了，我也就一个呢。黑三听懂了我的话，转过头望向街上，车子一辆接一辆驶过，灯光晃着人的眼睛，偶尔踩一脚刹车，尾灯像两个充血的眼球。

在没有这台车和黑三之前，我在建筑工地上做事。我做的不是技术活，就是在外墙上粉水泥。这个活没几人想干，主要是太危险，几十层的楼，一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我亲眼看到一个江西人从十二楼摔下去，脑壳都爆了，脑浆溅得满地都是。这个江西人真是个倒霉蛋，明明铺得很好的跳板，他一踩上去另一头竟莫名其妙地翘了起来，他像颗炸弹一样砸了下去，当场就没了。他的女人在工地上大吵大闹，哭哭啼啼的，又是跪又是拜，还打了横幅烧了不少的纸钱，这样折腾了十一天，最后拿了七万块钱落荒而逃。

当晚就有几个人卷起铺盖不知去向。他们临走时骂骂咧咧，狗日的，七万块钱买条命，就是饿死老子也不搞了。

他们走他们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做得很好，从没出过什么差错，每天从早做到晚，能赚三百块钱。这样的日子说不上多好，至少也不坏。我以为我要把这件事做到老，做到做不动了。就像下赌注一样，我在心里早就把我这一生押在了这个活计上。我倒觉得这样的一生也是圆满的，人这一辈子，做什么不是活呢？

一个夏天的中午，我都不清楚怎么突然就倒了下来。工友们把我送到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我居然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了三十多年了，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高个子医生似乎很难理解，话说得很恶毒，你有这种病，还到工地上去做事，不是存心找死吗？我想没那么邪乎吧？这十几年我都做得好好的，也没发现我的心脏造我的反。他见我一脸的怀疑，补充了一句，你如果相信我的话，就真不要去做了，找个轻松点的活吧。说完叹息了一声。

他的话我没听进去多少，我知道医生的习惯，一粒芝麻都能说成一个西瓜。但他那声叹息却像一股寒气飘过我的身体，让我打了一个冷战。并不是我怕死，我家里还有王清华，还有康康，康康正在上小学，一个多可爱的孩子。

没想到我也会变成了别人嘴里的无业游民，就算我再讨厌这种日子，也没有办法。

王清华知道我有病后，隔三岔五为一点小事和我闹。她原来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知道这个女人有了心思，觉得我再也不能成为她遮风挡雨的一棵大树了。有了心思的女人，是无沦如何都留不住的。我不想和她闹，闹到最后两个人都吃亏。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很慷慨地放她走了。

她什么都没要，事实上除了一笔留给康康读书的钱，这个家也没什么东西值得她要的。

她走时康康正在房间里做作业。她没去和康康打招呼，提着她的衣服走出大门，头也没回，很快消失在暮色中。晚饭我炒了个小炒肉，做了个红烧鱼，喝了点酒。我没有觉得多么悲伤，这是生活要给我的，我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我不反对别人和生活斗，但我愿意顺着生活的脚步走。和生活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看过多少貌似强悍的人，最后都败在了生活的手里。

柏大把车钥匙交给我后，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他说那个红色的抱枕我没说给你吧，才买了个把月，花了我两百多。

我说你拿走吧，我也没想要你的。他开门去拿，门一打开，一条黑狗跳了上去。柏大拿了抱枕准备关门，那条狗怎么也不肯下来。柏大生气了，大声吼起来，黑三，你再不下来我打死你。我以为他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他果真找来了一根棍子，看样子并不是想吓吓它那么简单。

我瞟了一眼那条狗，它半蹲在那里，一身油光闪亮的黑毛，尾巴的末梢带一点黄色。我看它的时候，它也看着我，潮湿的目光明亮而清澈。

我说它不肯下来就算了，你何必打它？柏大眼睛一瞪，你说得轻巧，一条这么大的狗就算了。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买了。柏大随口答道，那好，三百吧，不，四百。我很爽快地给了他钱，我知道这钱可以买两条这样的狗，另两百不是送给了柏大，是买我和这条狗的缘分。

我没给它改名字，仍然叫它黑三。我到县城进菜，到村子里卖菜，它都跟着我，赖在车上不肯下去，后来我就由着它了。

我每天开着车在村子里转，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这些村子，有些是我熟悉的，有些我不熟悉。在外面待了十几年，对这些地方，我突然感到很陌生。

第一次经过陶家塅的时候，我怀疑我走错了地方。原本这里是大片的田野，早稻追赶着晚稻，稻子扬花的季节，老远能就听到鱼群扑打起水花的声音，田埂上成行成路的大豆、玉米、高粱，绿色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在风中涌向远处的山脚。河边的桃花开时，河水高涨，牛羊欢腾，鸡鸣狗叫。每户人家的屋边都有一个菜园，里面种了青菜、白菜、萝卜、辣椒，蓬蓬勃勃的生机，暗淡了竹篱白墙。土地并不起眼，却是神奇的，孕育了那么多东西。季节像一条鞭子，轻轻一甩，啪——万物开始歌唱。现在，河床裸露出来，几台挖沙的机器怪兽一般杵在上面，伴着巨大的轰鸣，还在滴水的沙子沿着传送带爬向岸边高高的沙堆。土地干巴巴的，被一些房屋分割得东一块西一块，家家户户的大门口，都搭着一块彩条布，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既不像村庄也不像城市。

来买菜的都是一些老人，他们颤颤巍巍地走着，脸色都不好看，像是得了病似的。铜锣坪的冬瓜算是一个例外。他是个胖子，走一步浑身上下的赘肉都在晃动，胡子拉碴，头发像一蓬乱草，眼角挂着两坨眼屎，好像从来没睡醒过。每次像企鹅一样晃到我车子边，一句话不说，丢两块钱，抓一把菜转身就走，有時是辣椒，有时是四季豆，什么顺手抓什么。黑三每次看到他来，就龇牙咧嘴，对着他狂吠不止。

根公是第一个劝我的人，他说你可不能由着冬瓜这么干，你卖点小菜也不容易。你看这个冬瓜，都过了三十了，啥事不干，天天打游戏，还靠爹娘在外面打工养活他。他慢慢激动起来，眉毛越拧越紧，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块，好像冬瓜抓的是他的菜。你得过秤称，该多少钱一分也不能少。我冲老人笑笑，从心底里感激他。但我不这样能怎样呢？为了几块钱和人家打一架？这种事我可干不来。

我并不想干眼下这个活，我还是想回去刷墙，一天到晚只要埋头干活，不需要说几句话。可惜的是，我的身体已经亮起了红灯。

我没想到我家对面的狗伢子还很眼红，他说蜂子你找了个好路子，天天开个车四处溜达，比公家人还好过些。他连打了几个哈哈，露出被烟熏黄了的大板牙。我说，那是，公家人和我比不了。

其实他不知道，这个活并不是他想的那么好做。最起码是不赚钱，一斤青椒卖三块，就赚五毛，黄瓜赚得更少，一斤才两毛，一斤能赚一块的少得可怜。三天要去县城进一次菜，天不亮就得起床。路不好走，中间有一段路属于事故多发地，那里叫黑沙湾，下一个很长的陡坡，陡坡的尽头要转一个九十度的弯，一不小心就冲到路边的深潭里去了，每年都有几台车在那个鬼地方出事。每次经过那里，我都死死踩着刹车，一点点往下移，直到转了弯，看到河边那棵驼背的乌桕树，一颗心才落了地。

有一次去晚了，车和人搅成一团，乱糟糟的，像一窝刚刚被人抄了家的蚂蚁。批发市场没地儿停车，我只好把车停在很远的路边。等我把最后一袋菜扛到车上，累得快趴下了。这时一台烫着城管字样的车开过来，下来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他边走边朝我喊，谁叫你把车停在这里的？

我说没地方停了，看到人家都这么停，我也停了。

看到人家杀人你也去杀人？络腮胡子中气足，声音大，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

我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停了。

还想下次？络腮胡子显然是为我的话感到愤怒，他鼓着眼睛瞪着我，热气呼在我的脸上。现在是整顿时期，从严打击，乱停乱放罚八百。后来我好说歹说，交了六百块罚款了事。真是人背时卖盐都生蛆，前十天算是白忙活了，还得赔进去一笔油钱。

有一次经过大塘镇，被执法的交警拦下，交警说我的车属于私自改装，要把车扣了。我说我有心脏病干不了重活，我说我家里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等着用钱，我说我如果身体好打死也不会改装一台二手车来做这个买卖。我第一次一口气对一个陌生人说了那么多话，可是无论我怎么说，对方还是坚持要扣车，让我去交警队接受处罚。

为头的小个子黑着一张脸，说，莫总哕里哕嗦，耽误我们的工作。他一边斥责我，一边指挥另几个交警把一大堆没有证照的摩托往车上丢，每丢一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大的响声。挤紧点，对，前面再挤紧点，等会会装不下。

旁边有个刚接受了处罚的中年人拉了下我的衣角，把我叫到一边，兄弟，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你赶紧去店子里买两条蓝芙蓉王送了，兴许不要扣车。我如梦初醒，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再三向他道谢。

我把小个子叫到一边，将两条烟送上后，他的态度果然有了明显的好转，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说念你是初犯，车就不扣了，本来要罚两千，罚一千块钱算了。我虽然心疼我的钱，但还是很积极地把钱交了。

后来我也学精了，进菜时尽量早起，占好停车位，出去的时候绕开集镇，这样可以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飞梦就是这段日子里来找我的。那天生意清淡，我回来得早些，正在屋坪里的水缸边淘米准备做饭。康康还在回家的路上，黑三正在和隔壁家那只花猫玩耍。它去追猫，猫使劲跑开，它停下来，猫也停下来，回过头睁大眼睛望着它，目光里充满了挑衅。它追追停停，总是抓不到猫，最后累得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这时飞梦开一台新面包冲到我屋坪里，他说要找我谈谈。我说我不认识你，谈什么？他说我现在就让你认识我。然后报了自己的名字和住址。他说，从明天起我也准备卖菜。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你卖不卖菜和我没有关系，你要卖我又不拦你，你卖你的，我卖我的。他说我们划一下地盘。大塘镇和青草镇归我，其他地方随你卖。傻子都知道，那两个镇地盘子大，人口多。我半天没有吭声。

我的态度可能激怒了他，他一下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你不同意是吗？你不晓得我是干什么的吧？我杀过人，才从牢里出来还没一个月，跟你打个招呼，是看得起你。他指着后脑勺上的一条刀疤对我说，看到了吧？这就是被人砍的。我身体不好，打架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又不甘心把地盘让出来，吃这个哑巴亏。我想就这么僵着，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黑三从地上一跃而起扑了过来，一口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右手腕，他痛得大叫了一声，五官一下子变了形，两道扫帚眉扭曲得特别厉害，像打了个死结。他伸出右脚死命地踢黑三，我听到脚踢在黑三的肚子上发出噗噗的响声，但黑三就是不松口。最后飞梦不得不向我求饶，我喝住了黑三。他从车上抽了些卫生纸想裹住伤口，纸都染红了好几张。结果他悻悻地走了。我知道，这下，我们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狗伢子听说这件事后提醒我，他说峰子你走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这个飞梦就是条烂棍，他有一次拿着手锯把林业站的一个干部锯了个半死，心毒着哩，以后在外面你得注意着点。我嘴里嗯嗯地答应着，心里在想，如果他真要找我麻烦，我怎么去注意？不过我还是很感激狗伢子，到底是对门对户的邻舍，关键时候还是向着我的。

后来我也没看到飞梦在哪里卖菜，可能是和我没谈拢，怕生意不好做，改做别的事去了，我也慢慢淡忘了这件事情。

拿到康康的化验单时，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我给自己买什么保险？为什么不给康康买？可是后悔是没有用的。

表妹找我买保险时，我也犹豫了一阵。表妹说，表哥你还真应该买个保险，你天天開车在外面跑，万一出个意外，康康怎么办？她拿出一个本子给我算起了细账，你买这个保险，一年也就交个两千多块钱，出了意外还能赔你一百万，没事本钱十年后退还给你，利息比银行还高，这样的好事你还犹豫什么？都说卖保险的人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信不得，我虽然不是很相信保险，但我相信表妹。

要是当初换成康康的大病保险，康康的手术费就能轻易解决了。谁能想到康康会得这个病呢？

当时我问医生，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得这个病？医生沉吟了一下，说得这个病的原因很多，有营养问题，也有环境问题，比如刚装修的房子。最后，他随口问了一句，你家的房子是新装修的吗？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都是那场洪水，那场洪水，像是康康和我命中的劫数。

两年前那场暴雨，一连下了十天，连人都快长霉了。到第八天的时候，我家屋后的土方轰的一声塌了下来。等到天晴了把土方运走，发现后墙已经完全变形，随时都会倒塌，住得好好的房子转眼变成了危房。

我决定起三间新屋。花两万块钱在马路边买了块地皮。听说县里有安居工程，一户能补四万块钱。我请人写了报告去找王大磊，我和王大磊比较熟悉，他原来是个屠夫，后来他姐夫当了镇上的书记，他就摇身一变，放下屠刀，坐上了村支书的位子。我觉得他还算是个好说话的人，应该会考虑我的实际情况，帮我这个忙。

自从村里建了新办公楼后，王大磊就把办公室放在四楼最大那一间，有人说王书记你天天爬楼就不累吗？王大磊哈哈一笑，你瞳个屁，坐得高望得远。

村部离我家不远，穿过一排田垄，绕过周明德家那个苗圃，走到一棵被雷劈掉半边的大柏树下，就看到了一扇拱形的大门，那就是村部的大门。在拱门外，我把手里的烟丢到地上，踩黑了。

走进四楼的办公室，看到王大磊手里端着一个杯子，他肥大的身子压在黑色转椅的靠背上，双脚像个八字一样撇开，搁在宽大的老板桌中间。桌子上插着两面旗子，旗子旁边一个白底蓝花的瓷花盆，里面栽着一棵发财树，枝丫上用红线吊着些仿制的铜钱，一棵清清秀秀的树被折腾得不伦不类。花盆旁边丢着几根芙蓉王，有两根开始长霉了。离端午还早，天有些冷，他手里的玻璃保温杯冒着团团热气，茶是刚泡好的，里面的茶叶还在打着圈儿，像一群游动的鱼苗。

我和王大磊打了招呼，把事情说了，然后把报告递给他。他接过看也没看，随手往桌上一丢。我说峰子啊，你车都开上了，还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我说我这车吧，你是知道的，就值个几千块，说不定明天就罢工了。他收回双脚，放了手里的杯子，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我，我知道，再怎么说也是台车吧？你算算，村里41 15个户子，还有多少人家没有车？说完他连打了几个哈哈，两扇门板似的脸跟着机械地晃动起来。

看样子这事是没指望了，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不来，免得遭他的冷嘲热讽。我说不行就算了吧，我也就是问问情况。我抓起桌上的报告转身出门，王大磊再没说一句话，我在走廊里听到他喝茶的嗦嗦声，夸张得很。

我把报告撕成碎屑丢在拱门外的水沟里，看着水把它们带向远处。时间真是能改变很多东西，我在心里唏嘘着。

我把大部分积蓄拿出来，花了近两年的时间修了三间屋，一层的屋子，矮塌塌的，看上去不如人家的有气势。但我很知足，毕竟没有把全部的钱花完，还留了些给康康读书用的，康康都上高三了，上大学后钱会越花越多。装修也很简单，就贴了地板，刮了仿瓷。我姑姑来看的时候说，还是刷点墙漆吧，家家都刷，别搞得太寒碜了，丢我们的面子。我J颐着我姑姑的意思，买了些墙漆刷了。

电视上老说，新装修的房子辐射大，我的意思是等过了一个夏天，到年底的时候再搬进去。没想到国土所的刘家豪找到我，说上面的政策是建新拆旧，你那旧房子得赶紧拆了。我说到年底搬家后我就把它拆了，我留着也没啥用。他说那不行，得赶紧拆，上头抓得紧。我说我是听说刚装修的房子辐射大，住进去对身体不好。刘家豪听了哈哈大笑，峰子，就你那装修，没有更绿色环保的了。我知道他是在奚落我，但我不想反驳，这样的话听多了就习惯了，当作耳边风就是。

这样，十天之内拆，由我们所里负责。超过十天强行拆除，请挖机的费用由你承担。我说刘所长有商量吗？他猛吸了一口叼在嘴角的芙蓉王，没商量，你看着办。说完把烟屁股一丢，摇下车玻璃，轰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像逃命一样跑远了。

终究是要拆的，到时候请台挖机少说也得几百上千，我卖一天菜，从早累到晚，也挣不了一百块。第二天我就搬进了新房子里。

医院又开始催款了，几次化疗下来，留给康康念大学的钱已花得一分不剩，手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了。

我去找我姑姑借钱，在枫树下，我姑姑是个有钱的主。她有两台班车跑县城，家里修了大房子，早就开上了奥迪。

我去的时候，她正在后面的院子里浇兰花，这个宽大的院子，里面种了各种各样的树，地上栽了草皮，几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在草木中蜿蜒交错。她爱养兰花，各种各样的兰，用紫砂盆装着，搁在专门买来的仿古的架子上。正是秋天，有些开花了，香气在整个院子里弥漫。

她看到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说，你来了？

我嗯了一声。然后她没了话。

我站在她身边抽烟，默默地看她浇花，水从草绿色的洒水壶嘴里扯出一根根细线，一阵沙沙声后，变成了叶子和花朵上细细密密的水珠，那些水珠在阳光里闪着明亮的光泽。

她把一壶水浇完，放下水壶，目光在刚浇过的兰花上巡睃了一遍，脸上浮起了笑容，看来她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趁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说姑，我想管你借点钱，康康这次化疗的钱不够了。

我姑姑没有回话，转身上楼去了，我听到她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楼梯上磕磕的响声，我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会她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叠钱。她说峰伢子，你表弟刚在省城买了套房子，一万多一平方，贵得死，我讲了不要买这么贵的，车子也是，买几十万的做什么，现在好了，欠了银行一屁股债。她拧着眉头，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一副有苦说不出來的样子。你看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这两千块你拿着，不用还了。她的脸色缓和下来，声音也小了，一边把钱往我手里塞，一边叹息，唉——你也是命不好，自己有病，老婆也离了。现在，康康又得了这个病，康康这个病哦…..她长吁了一口气，没再往下说了，一个劲地叹息，脸上堆满了悲伤。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我本来想解释一下，现在医学发达，一定能治好的。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直到这天我才发现，我姑姑这个人，不去当演员，真是浪费了一块好材料。如果入了演艺圈，说不定早就大红大紫了。

我望了一下她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突然感到是那样的陌生。要赶在平时，我就是死也不会接这个钱。但一想到康康，我心里很快平静了。我接过钱，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做做样子，发现我姑姑已经向后院走去了，只看到她那件白色的披风一甩一甩的。

返回医院的路上，我接到了表妹的电话，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去医院的路上。她说你走了多远了？我说刚过胡家湾。她说你在路边等我一下，我就过来。

我不知道她过来有什么事，我把车停在路边，坐在一棵老柳树下，背靠在树上默默地抽烟，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二十多万的手术费要从哪里来？

黑三从车上跳下来，默默地蹲在我身边，望着空空的马路出神。

我在想如果没钱给康康做手术，如果康康没有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表妹那台黄色的现代在我车后停了下来。她放下玻璃，招呼我上车。我刚上去，她便叹息了一声，不断地摇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妈这个人，你知道的，别怪她。

我说，我不会。

这时黑三跳上车来，它越过我的双腿，用头去蹭表妹的手。表妹伸手摸了下它的头，黑三，别来捣乱，我们还有正事呢。黑三好像听懂了表妹的话，安静地趴在我腿上，双眼注视着表妹，目光像早春的阳光一样柔和。 ——你别怪她。表妹再次强调了一句。

我说我真不会。 表妹把包从后座上拿过来，扯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五捆钞票，峰哥，这五万是我攒下来的，你先拿着。康康的手术费，我先帮你选个平台弄个众筹试试，等下你把她的身份证和病历照片发给我，我会弄好。我嘴巴张了几下，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表妹把钱往我腿上一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说了，赶紧去医院吧。我拿着钱开门下车，黑三跟着我跳下来，朝表妹汪汪叫了两声。就在我开门上车那一刻，表妹冲我喊了一声，你是父亲，要挺住。我冲她点了下头，上了车，把钱收好，看着表妹的车缓缓离开。我伏在方向盘上，泪不断地往下流。

求助信写得很好，表妹说是请她一个在杂志社工作的同学写的。可能是因为这封信唤起了微友的同情，众筹进行得很顺利，半个月的时间，就筹到了十二万，加上表妹这五万，离二十四万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康康已结束了一个疗程的化疗，回到家里等待手术。这期间王清华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我能理解，她有她的难处。

一天，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医生告诉我配型找到了，一周内可以做手术。我听了心里一阵激动，像穿过了重重阴霾重新见到了阳光。我每天守着微信，对微友的帮助及时感谢，希望能多筹到一点钱，让我度过这一生中最大的一个坎。

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众筹在昨天深夜遭到了一个叫“飞翔的猪”的微信号的举报，说他家离我不远，他认识我，完全没有这回事，这是编造的虚假信息，目的就是为了骗钱。网络公司公布了举报信以及一些作为证据的子虚乌有的照片，没有做任何的调查，也不等我申辩，把所有的钱全部退了回去。

我看到这个消息，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谁猛地敲了一记闷棒。我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我并没有得罪过谁，我突然想到了飞梦，绝对错不了，肯定是他。

希望突然破灭，网上的指责和咒骂雪片般飞来。我感觉我坠人了一个漆黑无底的冰窖之中，寒冷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既然你不让我活，那么都别活了。我从厨房里摸了把菜刀揣在身上，我虽然身体不好，但我相信我还是能杀死一个人。如果真是飞梦干的，我先把他宰了，然后我再自尽，这个想法完全充斥了我的脑子。

我正准备出门的时候，表妹的车突然出现在我门前。她问我出去干什么？我说我出去办一件事。她说我看到微信后立刻就想到你会去干什么，你把你的事办了，那康康怎么办？说到康康，我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表妹说办法总会有的，我们找网络公司沟通。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钱都退回去了，沟通还有什么用？再说，要消除网上的负面影响，那几乎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过。

表妹陪了我整整一天。傍晚离开时再三叮嘱我，峰哥，别做傻事，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去杀人的，我天生就不是杀人的料。

深夜，我把保险单从柜子里拿出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我突然感到轻松了许多。

康康正在熟睡，可能是知道手术的事有了希望，脸上多了丝红润。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快要触到时又缩了回来，我担心惊醒她。我替她掖了掖被子，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从康康的房间出来，我推开大门，伸了个懒腰，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星星高挂在辽远的天穹，眨着幽蓝的眼睛。夜风清凉，拂过屋边那两棵高大的落叶松，发出沙沙的好听的声音。远处，浮着些稀疏的灯火，秋虫还在断断续续地呜叫。

——夜色多么美好。

第二天天刚亮的時候，我开着车出了门。我本想给表妹发个短信，但我知道这个短信不能发，我相信表妹，一切她都会处理好的。

车缓缓地走在马路上，远山掩在薄薄的雾里，落叶在凉爽的晨风中飘散。有两片飞进窗来，其中的一片落在黑三的背上，悄无声息。

很快到了黑沙弯那个陡坡上，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松了刹车，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向前奔去。一眨眼的工夫，我看到那棵驼背的乌桕向我扑来，血红的叶子，像火一样燃烧。

黑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它扑过来，两条前腿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呜呜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