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元 王石堆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7)
明代的诗人中,蔡献臣从来未引起研究者注意,钱谦益《列朝诗集》、朱彝尊《明诗综》、郑方坤《全闽诗话》、梁章钜《东南峤外诗话》、郭柏苍《全闽明诗传》,都未录未评其诗,最近出版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明代卷》也未为蔡献臣立目。原因可能有二: 一是诗人生在偏僻的东南海岛,不太为人所知;二是其《清白堂稿》刊刻在明清易代前夜,战乱影响了这部书的流传,经眼的人很少。
蔡献臣,字体国,同安县浯洲(今福建金门县)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官至光禄少卿。著有多种制义集,诗文集流传的只有《清白堂稿》十七卷。
蔡献臣一生倾心制义,入仕之后兴趣毫无衰减;中年之后热衷理学,自光禄卿乞休家居近二十年,在家乡讲学,纯粹文学样式如诗歌创作对他来说或是余事。但是不可否认,他学习文学创作的起始时间,也是自童丱时开始。《清白堂稿》存其所作诗,可考的作品,作于十八九岁之时。按照蔡献臣的见解,制义与诗赋相通,蔡献臣在制义时必然同时关注诗赋古文,同时关注文学理论,在长期的创作和关注文学理论的过程中,也就逐渐形成自己的文学观念。蔡献臣没有专门的文学理论著作,也没有专门的文学论文,我们只能从他的诗文片断作些探究,稍加归纳。
蔡献臣论文章,往往把文章与经济并称为“文章经济”。文章经济,说的是一个人写文章,他的文章既要能表达经国济世的理念、提出经国济世的种种措施,同时他还应当具备解决各种问题的能力和才干。蔡献臣说: “吾闽举己丑若干人,负文章经济之才志,而卓然欲有树于世者,得二焉,曰王而玄,曰潘士鼎。士鼎之清真,而玄之挺劲。”[1]万历十七年闽省成进士者31人,蔡献臣说兼有文章之美与济世之才者只有两位,一位是王志道(而玄),一位是潘洙(士鼎)。尽管他们文章的风格不同,志道“清真”,潘洙“挺劲”,但是文章济世之才则无异。志道“对中使草疏,为明主忠言,上意为缓,而中使之气亦折。同朝皆壮公”[2]。志道所作之《疏》,所进之忠言,令宦官气折,为同朝官员佩服。蔡献臣读潘洙文: “既卒业,叹曰: ‘士鼎子真负经世之才之志,汉贾谊之流也。’……公又有两封事,洋洋《治安》疏也,而竟为相知者所尼,不果上,即公与予不无少怏怏焉。其他如族谱序记、尺牍之文,皆镕铸程、朱、欧、苏而出,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者哉!”[3]献臣称赞潘洙有如汉代贾谊,“负经世之才之志”,其文章经国济世之功用,也一如贾谊著名的《治安策》,既有文采,对国家的治理有很强的针对性和实用性。
贾谊的《治安策》,论述政事利弊,“可痛哭”“可流涕”,忠君爱国,感人肺腑。后人论文章济世,古代往往首推贾谊。蔡献臣也以贾谊作为标准衡量当世人才: “文正以正人之文而兼文人之致,忠宣则粹然一出于正,而尤长为奏状论事之文,可谓父贾谊而子刘向矣。”文正,即范仲淹(989-1052);宣公,即仲淹之子范纯仁(1027-1101),范仲淹奏状论事之文如贾谊,范纯仁则如刘向。林希元,同安人,官至广东按察司佥事,蔡献臣为其刻《林次崖全集》。蔡献臣以为林希元为当朝名臣,并云: “先生生平锐志功名,奏疏数十篇,皆贾谊、苏轼之流亚。”[4]林希元文章经济,也是贾谊一流的人物。
“实用身亲”,是蔡献臣论文学功用的一个很重要的论点。献臣既许潘洙为“汉贾谊之流”,同篇序文最后再次强调: “士鼎真经世人也,其志、其才不减贾长沙,其遇亦相上下,而实用身亲,则不啻过之。”[5]就是说,贾谊有《治安》等疏,但是朝廷没能推行,贾谊随即被贬到长沙。潘洙命运坎坷,与贾谊不相上下,但他毕竟担任到一省方伯,可以亲身推行。“实用身亲”,即亲身实践的意思。经国济世之文,理念是很重要的,但是没有实践,也可能成为空话,就这一点而言,潘洙可能超过贾谊。天启间,曹泰来为同安知县,做有《近稿》,蔡献臣为之序,有云: “夫天下真经济,惟真文章者能之,故曰与政通也。”[6]文章经国济世,作为地方官员,重要的是文章能“与政通”,也即文章能解决当地的实际问题,有助于当地的经济、教化、社会安定;如果能做出这样的文章就是好文章,能作出这样文章并付诸实践的就是好作者、能干的官员。
蔡复一是蔡献臣最推崇的同乡好友。蔡复一备兵易州,升方伯。蔡复一万历二十三年(1595)二十岁二甲及第,文章名噪一时。备兵易州之后,遂渐显现他的政事、军事等方面的管理才干。复一前往易州,献臣有诗送之: “盛年椽笔擅雄文,济世才奇圣主闻。”[7]数年之后,蔡复一为川贵总督,兵部右侍郎,得病卒于贵州军中。文章经济,实用身亲,在蔡复一身上发挥淋漓尽致,他是蔡献臣心目中的楷模。
蔡献臣《池直夫〈淡远诗〉序》云:
(池直夫)比修业东山,益有味于陶之冲淡闲远,一切尘坋不留肺腑,故题其庵曰“淡远”,而诗亦以名。其得于抱膝长吟之外者深矣。予非知诗者,将何以进直夫?夫冲淡闲远,固禅性得之,然乃枯槁遗世者之所为,即和靖诸什亦以无怀、葛天自赞。直夫妙龄壮志,方当对大廷而履亨衢以虞赓、周卷黼藻明盛,予固有取乎敬夫“温柔敦厚之旨”;此非敬夫之言也,盖尼父论诗之准也。[8]
池直夫,即池显方,献臣内弟,同安县嘉禾屿(今福建厦门市)人。著有《淡远诗》。池显方佞佛,追求淡远,遂名其斋、其诗集以“淡远”名,诗风也一味追求“冲淡闲远”。一个诗人诗风的形成,与他的生活态度、人生态度、精神境界可能有关系,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南山下,荷月带锄归,“冲淡闲远”成了他的美学追求。池显方制举文字,深入浅出,得意之处发散光芒,其诗错落汉魏、陶渊明、寒山、白居易、苏东坡,时见锐气。然而随着乡闱受挫,遂筑室嘉禾屿玉屏山中,读经诵佛,抱膝长吟,遗落世事,诗风为之一变。蔡献臣说“冲淡闲远”,“乃枯槁遗世者之所为”,对池显方来说,不可取。蔡献臣对池显方的批评,从“冲淡闲远”诗风入手,引出池显方的生活态度、人生态度和精神面貌的问题,大意是说,你正当盛年,不能放弃人生追求,不能放弃对国家朝廷的责任,即便是写诗,还是以“温柔敦厚”为好。此则由诗风论及人生、论及志向,实际上还是涉及文学功用的问题,也即文章经济的问题。“冲淡闲远”的诗文,离弃“经济”,即远离国家政事、社会生活,故不可取。
“诵诗偏爱邵尧夫。”[9]蔡献臣是理学家,喜爱理学家诗理所当然。邵雍(1011-1077),字尧夫,祖籍范阳(今河北涿县)人。早年居共城(今河南辉县)苏门山,筑室山之百源上,人称“百源先生”。皇祐元年(1049)移居洛阳。嘉祐七年(1062),王拱辰为筑新居,名“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谥康节。北宋理学家,与周敦颐、程颐、程颢齐名。有《伊川击壤集》。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明代前后七子论诗,不以宋元诗文为意。与蔡献臣同时代的侯官(今福州)人曹学佺选《十二代诗选》,其《宋诗选》不但选梅圣俞、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李纲、陆游等大家诗,还关注到理学家诗: “理学,如周元公、程明道、邵康节、吕东莱、朱文公,皆自成一家。”[10]他认为,在宋诗中周敦颐、程颢、邵雍、吕祖谦、朱熹等皆自成一家,在宋诗中有自己的地位,实为有见。而这些理学家,蔡献臣偏爱的则是邵雍。蔡献臣认为宋代承继唐李白、杜甫诗的,一位是邵雍,另一位是苏轼:
天仙吐出自超超,呼吸沆瀣凌紫霄。眼前光景口头话,尽是诗家白描画。君不见青莲一斗百篇俱,杜陵光芒万丈余。借问后来作者谁?伊川击壤长公苏。此皆工力敌造化,咳唾错落摩尼珠。可笑书生初学语,终日苦吟向槁梧。安得纯灰三百斛,洗却坋埃胸中一点无。[11]
“伊川击壤”,即邵雍所著《伊川击壤集》;“长公苏”,即苏轼,也即苏东坡。说苏轼诗接续李杜,大体也说得通。但是把邵雍诗抬高到与苏轼同等的地位,并作为宋诗最杰出的代表上承李杜的观点,在蔡献臣那个时代及其后的时代,恐怕难于被普遍接受。也正因为他的观点与众不同,偏爱理学家邵雍诗,也就是他文学观念中很重要的一个特点。“诵诗偏爱邵尧夫”句出自《初夏园居雨余读〈击壤集〉》,全诗如下:
积雨山斋一事无,诵诗偏爱邵尧夫。三春忽过成初夏,小道遍参不碍儒。老去宦情如嚼蜡,闲看儿业亦掺觚。门生时扣柴扉坐,犹把试文来问吾。花酒寻常行乐事,尧夫翻出几多诗。只缘垒块胸中尽,不禁风云笔底奇。乍雨乍晴看世态,半醺半醒上庖羲。喧喧鸟雀檐前语,更卧高楼听黄鹂。[12]
这首诗道出蔡献臣偏爱邵雍诗的缘由。“花酒寻常行乐事,尧夫翻出几多诗”,就是邵雍自己《伊川击壤集·自序》所说的“自乐之诗”: “《击壤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其或经道之余,因静照物,因时起恚,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衰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盖曰吟咏情性,曾何曾于情哉?”[13]邵雍所说的“自乐”是多方面的,而归结起来,这种乐是在宇宙万物之中的自得其乐,是感悟宇宙万物之道的自得其乐。作诗,是道学之余事,又与道学相辅相成。尽管只是寻常的“行乐”,邵雍却能在这种寻常的行乐中悟出道,能作出许许多多诗,能通过诗读出胸中之块垒,能把世间风云收于笔端,能够看尽人间的种种世态。邵雍作诗是学道之余事,又不完全是其余事,而是学道的补充、甚至为道学锦上添花。
《伊川击壤集》卷二十录邵雍《首尾吟》一百三十五首,每首都以“尧夫非是爱吟诗”作为起句。既然不爱吟诗,为什么又作了这么多的诗?这组巨型组诗从各个方面说明为什么吟诗的理由。邵雍另在其他论诗诗中强调说,诗是最好的明志明道的载体,没有诗,志与道不能传: “何故问之诗,诗者言其志。既用言成章,遂道心中事。”[14]又云: “诗者人之志,非诗志莫传。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论物生新句,评文起雅言。兴来如宿构,未始用雕镌。”[15]志、心、天、意、物,所包含的道,都可以靠诗表达,因此也就因诗而流传。
首尾诗这种诗体,首句与尾句七字完全相同,邵雍一作就作了一百多首。蔡献臣有和作,仅有两首:
先生非是爱吟诗,诗是先生任运时。对客快饮太和酒,隐几时着不争棋。勋业世间随行乐,情怀胸中恁坦夷。风花雪月吾管领,先生非是爱吟诗。
先生非是爱吟诗,诗是先生满志时。安乐一窝供稳卧,洛阳三天任所之。描画襟情凭诗句,调燮元和有酒卮。物理窥开逍遥乐,先生非是爱吟诗。[16]
如果说邵雍自己是真的不爱吟诗、吟诗不过是为了传志传道的话,蔡献臣的和诗还有一层意思,即强调道学家作诗是理所当然。南宋大儒朱熹论诗,以为诗以妨道,蔡献臣可能不同意朱子的看法,认为作诗并不妨道,作诗不仅不会妨道,而且可以“窥开”“物理”,即探讨道学及传道;当然,还可以“描画襟情”,抒写胸臆。
蔡献臣还有两首七绝论诗诗,这两首论诗诗论邵雍诗及理学家之诗的语言表达问题,云:
思献论文喜浅粗,尧夫饮酒贵轻醇。解人一往成千载,妙理诗篇说却真。
轻醇入口总相宜,妙得浅粗更有谁。作者固难知不易,东坡文字谪仙诗。[17]
思献,即陈琛。陈琛“论文喜浅粗”,大意为: “笔力光动流转,不可端倪,语浅而根请深,语深而敷诸浅,险而安,常而伟,枯能使润,离能使合,约能不遗,肆能不乱,而卒归于生命道德。”[18]语言虽然粗浅,但根植要深,一切归结于生命道德;说理既妙又真实,如好酒入口有轻醇之感。蔡献臣论诗,说明理学家诗也是注意文字的表达,当然也注意理趣。诗毕竟是文学作品,和讲义语录不一样,理学家诗如果能达到李白和苏轼那样的文学高度就好了;要达到这个高度虽然不易,但是不妨尽量努力。
钱钟书先生说: “就像刘克庄所说: ‘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道学家要把宇宙和人生的一切现象安排总括起来,而在他的理论系统里没有文学的地位。”[19]邵雍诗在宋诗中自成一体,称“邵康节体”[20]。邵雍开口闭口“尧夫非是爱吟诗”,邵雍集诗多达二十卷,他并非不爱诗,而是把诗也当成表达道学思想的工具罢了,和南宋之后某些理学家在他们的“理论系统里没有文学的地位”还是不同的。蔡献臣偏爱邵雍诗,自己也写诗,在他的理论系统中,文学也是有地位的。他偏爱邵雍,并不完全站在理学家的立场,也站在诗人的立场来看待邵雍诗,多少也有拉近《伊川击壤集》与文学距离的用意。在他看来,《伊川击壤集》是诗,不是语录或讲义。
郁郁诗赋与经义,皇家取士必须工。义闱圣贤之名理,诗写情事之襟胸。本根枝叶虽有间,八股八律将无同。更有命题长与枯,亦与歌行涩韵通。唐以岑王为好手,我明王唐称巨工。李社大家空万丈,邓顾两元亦正宗。谁能会得此中意,呕肝聱舌总无庸。[21]
诗赋与制义在文体和功能方面,当然是不同的。制义以阐述圣贤名理为职责,诗赋则以抒发情感为其任。阐述名理,抒发胸情看似不同,蔡献臣认为其差异也只在枝与叶之间,制义的“八股”和诗赋的“八律”,难道有根本的不同吗?制义在命题下的写作,有的发挥得好,有的造成偏枯,和歌行的通畅与晦涩,不也有优有劣的区别吗?明代制义巨匠王慎中、唐顺之,不就是唐诗中的好手如岑参、王维吗?李白、杜甫称大家,光芒日夜长,明代制义正宗邓以赞、顾宪成,前者为会元,后者是解元!诗赋与制义,有其相通之处。学制义者不能轻视诗赋;作诗赋者,也不能小看制义作者。蔡献臣从小学制义,同时学诗,他的心得较能令人信服。
上面提到近世制义的代表有王慎中、唐顺之、邓以赞、顾宪成,蔡献臣制义理论还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即学制义要于大家、名家无所不窥。王、唐自不必说,邓以赞也是重要一位。以赞,字文洁(1542-1599),字定宇(一作字汝德),号文洁,江西南昌新建人。隆庆五年(1571)会元,廷试第三,授编修。有《邓文洁稿》。献臣以“沉粹”[22]二字评其制义。顾宪成(1550-1612),字叔阳,号泾阳,人称东林先生,无锡(今属江苏)人。万历四年(1576)解元,八年(1580)进士,官至吏部文选司郎中,有《顾泾阳选义》。献臣作《题〈顾泾阳选义〉》;又有《小心斋札记》,献臣为之序,略云: “泾阳顾先生魁南畿时,笔力议论与苏长公相上下,天下人士争慕效之,文体为之一变。献臣总角业举,即知向往,今三十年余矣。”[23]顾宪成卒,献臣有诗哭之: “年少读公制举文,于今之世长苏君。”[24]顾宪成的制义,献臣很早便向往之,认为他的笔力不减北宋的苏轼,制义到他手上文体为之一变。邓以赞、顾宪成的制义,为天下士人的楷模。
当代闽人的制义,蔡献臣最推崇苏浚的“超逸”[25]。他认为潘洙、蔡复一等的制义都足以建旗鼓、树赤帜,驰骤中原。总之,认真研读揣摩大家名家之制义,对提高制义的水平也非常有帮助,不可掉以轻心。
李白、杜甫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蔡献臣对他们的敬仰是没有疑义的。李杜之后,宋代谁是接续者?他说一位是邵雍,另一位就是苏长公苏轼。蔡献臣是理学家,在他那儿,邵雍有很崇高的地位,苏轼与邵雍并称,并丝毫没贬大苏的意味。如果暂时撇开历史地位不论,仅就出现在《清白堂稿》的频率而言,苏轼在作家和诗人中为第一。
无论论诗、论制义古文,蔡献臣都反复提及苏轼作为楷模: “昔眉山父子至京师一朝,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26]又云: “泾阳顾先生魁南畿时,笔力议论与苏长公相上下。”[27]此条赞赏苏轼的“笔力”,认为顾宪成在南都时所作笔力近似苏轼。又云: “公丙子解南畿,《论》《孟》二墨,雄伟豪迈,与苏长公驰骋上下。”[28]此条推崇苏轼文的“雄伟豪迈”,以为顾宪成文风近似苏轼。又有诗云: “作者固难知不易,东坡文字谪仙诗。”[29]“谪仙诗”与“东坡文字”,都是第一流;“东坡文字”,包含诗与文,此处与“谪仙”即李白的诗相对举,文的成分当重于诗。又云: “予读鳞伯《延露编》,大抵取才先秦,模法司马,而铸气于眉山氏。疏畅洞朗,令人一览,跃如楮毫。立台未几,辄慷慨论天下事,若《倭奴》《修省》《效忠》《救时》诸疏,皆殚忠赤切,事情凿凿可裨实用,有贾生、苏轼之遗风庶几哉!”[30]这条说,同年黄一龙(字麟伯)《延露编》慷慨论天下事的那些奏疏有汉代贾谊、宋代苏轼的遗风,凿凿实用。蔡献臣又将好友何乔远譬喻为大苏: “羡君风流今大苏。”[31]总之,在蔡献臣心目中,苏轼有很高的地位。
至于诗文构思和文字表达,蔡献臣云: “近武林刻坡公集,此公万斛泉源,又多悟后直写胸臆。”[32]“万斛泉源”出苏轼《自评文》: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就不能知也。[33]
万斛泉源,滔滔不绝,大意是说自己的创作经过长期的训练、酝酿、准备,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和经验,掌握了比较娴熟的艺术技巧,并且懂得如何把自己的理念、感悟以至于想象用文字较为准确地加以表达,一旦开始写作,文如泉涌,来不可遏,该直接发自胸情的,一泻千里,难于止息;该委婉抒写的,如溪流水碰撞上山石,曲曲折折,环绕而行。总之,该一泻千里的自然让它一泻千里;该委婉曲折的,甚至该停止的,就让它自然曲曲折折,甚至止住,一切随其自然。蔡献臣认为,这就是“直写胸臆”。
《清白堂稿》两次以“风行水上”譬喻诗文的自然流畅,一次为: “览者跃如,知其为风行水上之文也。子逊尝为予言,予读书不尽一卷不复他涉。故能酝酿致精如是。惜乎!见其进未见其止,以问于山灵,其亦有不可知者乎……盖其天机过人,殆数等彼苍假年,其所就讵特古文词而已?”[34]说的是浯洲辛丑科会元许獬(字钟斗)之文,经过多年的积累,自然而然从胸中流出;许獬风行水上之文,还有一个先决条件,即天机过人。另一次为: “以风行水上之文冠闽书。”[35]是说潘洙之文“如风行水上”,故夺得闽闱之冠。
“风行水上”之论,源于苏轼“行云流水”之说: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36]如果说“万斛泉源”,强调的是自然而然地自抒胸情,而此则认为诗文的文理也应当出于自然,不造作,达到“姿态横生”的境地,是更高一层的要求。“风行水上”的作者,当也作如是观,诗文才能达到如许獬那样精致的境地,才能称得上风行水上之作者。
蔡献臣生长海上,僻处蕞尔小岛,其人其集被遗置了近四百年,披沙简金,其文学观念似也有值得后人重视之处。
注释:
[1][2] [明]蔡献臣: 《王玄亭方伯集序》,《清白堂稿》卷四,明崇祯刻本。
[3] [明]蔡献臣: 《〈中奉集〉序》,《清白堂稿》卷四,明崇祯刻本。
[4] [明]蔡献臣: 《刻〈林次崖全集〉义助疏》,《清白堂稿》卷八,明崇祯刻本。
[5] [明]蔡献臣: 《潘鹏江〈中奉集〉序》(壬戌),《清白堂稿》卷四,明崇祯刻本。
[6] [明]蔡献臣: 《曹方城邑侯近稿叙》(丙寅),《清白堂稿》卷五,明崇祯刻本。
[7] [明]蔡献臣: 《步韵送蔡敬夫方伯赴召之易州》,《清白堂稿》卷十二上,明崇祯刻本。
[8] [明]蔡献臣: 《池直夫〈淡远诗〉序》,《清白堂稿》卷四,明崇祯刻本。
[9][12][21] [明]蔡献臣: 《清白堂稿》卷十二上,明崇祯刻本。
[10] [明]曹学佺: 《〈宋诗选〉序》,《石仓三稿文部》卷二《序类》中,崇祯刻本。
[11] [明]蔡献臣: 《读李杜诗放歌》(庚申),《清白堂稿》卷十二上,明崇祯刻本。
[13] 郭绍虞: 《沧浪诗话校释》,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67页。
[14][15] [宋]邵雍: 《论诗吟》,《全宋诗》第七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568,4657页。
[16] [明]蔡献臣: 《和邵尧夫首尾吟二首》,《清白堂稿》卷十二上,明崇祯刻本。
[17] [明]蔡献臣: 《读诗漫兴》,《清白堂稿》卷十二下,明崇祯刻本。
[18] 沈瑜庆、陈衍等: [民国]《福建通志》卷四十五《人物志》三《陈琛传》,1938年刻本。
[19] 钱钟书: 《宋诗选注》,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69页。
[20] 郭绍虞: 《沧浪诗话校释》,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59页。
[22][25] [明]蔡献臣: 《〈仕学全稿〉自序》(壬子),《清白堂稿》卷五,明崇祯刻本。
[23][27] [明]蔡献臣: 《顾泾阳〈小心斋札记〉》,《清白堂稿》卷四,明崇祯刻本,。
[24] [明]蔡献臣: 《哭顾泾阳少卿》,《清白堂稿》卷十二上,明崇祯刻本。
[26] [明]蔡献臣: 《与袁文海行人》(甲申),《清白堂稿》卷九,明崇祯刻本。
[28] [明]蔡献臣: 《题〈顾泾阳选义〉序》,《清白堂稿》卷五,明崇祯刻本。
[29] [明]蔡献臣: 《读诗漫兴》二首其二,《清白堂稿》卷十二下,明崇祯刻本。
[30] [明]蔡献臣: 《黄鳞伯侍御〈延露编〉序 》(庚午),《清白堂稿》卷四,明崇祯刻本。
[31] [明]蔡献臣: 《寿何稚孝光禄歌》,《清白堂稿》卷十二上,明崇祯刻本。
[32] [明]蔡献臣: 《答鄞杨明叔茂才》(辛丑),《清白堂稿》卷九,明崇祯刻本。
[33] [宋]苏轼: 《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86年,第2069页。
[34] [明]蔡献臣: 《〈许钟斗太史遗集〉序》(辛亥),《清白堂稿》卷四,明崇祯刻本。
[35] [明]蔡献臣: 《〈仕学全稿〉自序·又题》,《清白堂稿》卷五,明崇祯刻本。
[36] [宋]苏轼: 《与谢师民推官书》,《苏轼文集》卷四十九,孔凡礼点校,北京: 中华书局,1986年,第14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