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雷,陈力祥,程 呈
(1.河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2.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 湖南 长沙 410082;3.河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目前学界对邵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的游学经历、先天学理论和诗歌等几个方面,而很少涉及邵雍孝治民本的政治伦理思想。究其原因,北宋宽松的政治文化环境下,邵雍有着丰富的游学经历,因而学界以此为视角开展研究不足为奇;邵雍出生之所尚无定论,究竟在河南林州还是在河北涿州有待考究,因而引起一些学者引证寻据以解其谜;邵雍作为象数学派的创派宗师,其丰富深刻的先天学理论让诸多拥趸求索不止;邵雍著书教学而不奉诏出仕的传奇经历为其诗歌注入不重名利的精神基质,因而怀揣“白衣公卿”梦想的知识分子深为服膺并热衷于研究这类诗歌;邵雍喜欢游学育人,拒不出仕为官的经历似乎奠定了他不涉政治的人格底色,这就使很多学者不关注邵雍的政治伦理思想。
其实,我们可以从邵雍著作中找到他关于政治伦理方面的论述,虽然这些论述有些隐晦。儒家众多知识分子认为《春秋》能够成为历代统治者治国之依据的一个原因就是《春秋》蕴含着天下为公的精神,因而怀揣化民、治国、平天下之政治理想的诸儒都把《春秋》视作圣典加以研读。邵雍也投入大量精力深入钻研《春秋》并详细注解之。可以说,邵雍这一行为表征着邵雍在内心深处渴求孝治民本理想的实现。从邵雍对《春秋》的评价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他对历史的考量方式、编史逻辑和蕴含在其中的孝治民本理想。“人人知《春秋》圣人之笔削,为天下之至公,不知圣人之所以为公也。……《春秋》尽性之书也。”[1]519这里谈到的“圣人之笔削”指的就是孔子在修订《春秋》时所采用的一种笔法,后世将这种笔法称为“春秋笔法”。“春秋笔法”精义有二:一是在修书编史的过程中,不全盘照抄古人,而是根据自己的实践经验和理论认知加以删改,其中既有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精心筛选,又有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巧思妙设,还渗透着能动思考和独立判断精神;二是在对以往事件和人物的描述过程中,不是机械陈述,而是客观公正地加以褒贬,这种褒贬不是平铺直叙式的,而是隐喻暗含式的。
邵雍称赞《春秋》为“尽性之书”,由此可知:第一,邵雍是认可“春秋笔法”的,并且他还使用这种笔法来论证孝治民本的合理性。这里只需明确一点,虽然在邵雍著作中,直接谈及孝治民本的文字不多,但是这不能说明邵雍没有孝治民本的理想追求,只能说这种追求是隐藏在内而非彰显于外的。第二,邵雍认识到了圣人“笔削春秋”的目的是“为民”,以“为民”为标准,以理为尺度。“为民”之心是赋予“笔削春秋”正当性的道义支柱。如果用体用关系来衡量的话,“为民”之心是根本之体,而春秋笔法是具体之用。我们可以从其他学者对邵雍思想的评价中找到相关证明。例如,邵雍的亲密学友程颢就有相关论述。程颢曾对自己的学生说:“昨从尧夫先生游,听其议论,振古之豪杰也。惜其无所用于世。”[2]594他还褒扬邵雍的学术理论为“内圣外王之道”,因为这种学术理论既可入仕辅佐君王,也能出世自修。其外王之处,就是邵雍对孝治民本的追求。
儒家把孝悌视为仁之根本,并用孝悌思想维护宗法等级制度。在孔子看来,信奉孝悌理论之人不会犯上作乱。这就把孝悌从一种家族伦理思想上升为政治伦理原则。孔子在具体描述孝时突出了一个“敬”字;孟子在具体描述孝时突出了一个“尊”字;《中庸》和《礼记》作者在具体描述孝时突出了一个“继”字;邵雍在具体描述孝时突出了一个“亲”字。孔子说现在人们看待孝时,认为“能养”就等同于孝,这是不正确的,是对孝的简单化理解。孔子举例子说,像狗和马这样的牲畜也可以做到这点。如果人对于自己的父母只做到“能养”,而没有做到“敬”,这和犬马这样的牲畜有什么区别呢?孟子说能够做到“尊亲”,对“孝子”而言是最重要的。《中庸》一书中提到,孝就是很善于继承先祖和父母的“志”,很善于承继先祖和父母的“事”。如果不能很好地继承先祖和父母的行为和思想则是不孝。《礼记》中对孝的描绘与《中庸》类似,也很强调对先祖和父母的承继。《礼记》一书中指出,只有善于“承”祖先之“志”和“谕”父母之“道”的人,才能被称为践行孝道的君子。这种“敬”“尊”和“继”更多地在于发挥别亲疏、辨上下的功用。而邵雍所说的“亲”是指来自于代际传递的生物本能性的血缘情感。邵雍的孝道思想比孔孟的孝道思想更真切。
邵雍系统阐释了为什么讲孝悌的理论依据,夯实了孝悌理论的思想基础。他把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成人的过程中父母所付出的艰辛努力作为理论基点,逐渐展开自己的孝悌思想。孩子还在母亲腹中时,母亲连走路都小心翼翼,“高低踏步恐伤儿”[3]167。母亲生产之时,其痛苦和危险非他人所能想象,甚至很多母亲会因难产而死。“生下儿来便发昏,牙关禁闭眼难睁。直从剪下胎衣后,血定心安始算人。”[4]396-397母亲生产所遭受的痛苦和危险是子女对母亲最大的亏欠,也是子女要孝敬父母的第一个理由。孩子出生之后,逐渐开始牙牙学语。父母在辛勤劳作之后还要拖着疲惫之躯耐心地教子女说话。“抱儿教语”之辛于父母而言是累上加累。子女在这个过程中因为对语言的不理解,可能会说出一些侮辱父母的言辞,父母则毫不计较,“笑骂爹娘也快心”[3]167。在劳累不堪的父母怀抱中“学声音”是子女对父母的第二个亏欠,也是子女要孝敬父母的第二个理由。父母为了孩子日夜操心,白天总是担心蹒跚学步的子女跌倒,害怕碰了头或者跌伤身体,“只愁跌着头和面,挂肚牵肠不放心”[4]397;到了晚上,则担心子女饥渴难受或因噩梦受惊,“梦里听儿哭一声,翻身便把手来擎。要知两岁三周内,一觉何曾睡得成”[4]397。这种对子女日夜牵挂的爱,是子女对父母的第三个亏欠,也是子女要孝敬父母的第三个理由。如果孩子生病了,父母则更加忧心,“医儿作热与颠寒,恨不抠心揠肺肝”[3]167。父母对子女疾病的担忧和对子女诸多病症的救治,是子女对父母的第四个亏欠,也是子女要孝敬父母的第四个理由。由此可见,邵雍对孝的阐释比前人更加具体,也更加具有说服力,更能引起子女内心的共鸣。
邵雍曾说:“劝君穷莫呼亲怨,富贵无忘生我人。”[3]167“劝君尽力生时养,死后悲啼总是空。”[3]167邵雍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亲自种地、砍柴、烧火,为父母做可口的饭菜。他的孝行感动了很多人,包括宰相司马光和富弼等在内的很多高官显贵和贤达名士都来结交邵雍,将他视为自己的至交好友,还出资为他置宅买田。社会大众也敬称邵雍为“我家先生”,而不愿直呼其名。邵雍父母去世时,邵雍极尽哀思,痛不欲生。《宋史·邵雍传》记载说,邵雍“及执亲丧,哀毁尽礼”[5]8836。邵雍对父母的孝除了体现在生善养、死厚葬之外,还体现在他德性高洁,为父母带来了荣誉。邵雍的父亲邵古将要离世时,邵雍痛哭流涕,邵古安详地宽慰邵雍说:“吾儿以布衣名动朝廷,子孙皆力学孝谨,吾瞑目无憾。何用哭”[6]254。邵雍还提出要敬爱兄长、兄弟和睦。邵雍说:“子养亲兮弟敬哥,休残骨肉起风波。劬劳恩重须当报,手足情深最要和。”[7]5249“兄弟原来本一根,天生枝叶好扶撑。若思割裂分家计,便是推开父母恩。”[3]167在邵雍看来,只有以“孝悌为先”,才能“时和岁丰”且“延年益寿”。
中华传统文化有“移孝作忠”的传统,邵雍亦是如此。基于此,邵雍反对佛道悖逆人伦。邵雍说:“佛氏弃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岂自然之理哉?”[8]1469在邵雍看来,自然之理是“宗族满堂,既孝且悌。尊卑以亲,少长有齿”[9]257,人之常情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给人足,时和岁丰”[9]318。因为常人不容易发现这一点,邵雍就解释说,只有在“事体极时”才能观道之妙,只有在“人情尽处”才能参透天机。“孝慈亲和未必见,松柏岁寒然后知。”[9]421邵雍把孝悌之道视为社会良好秩序的根基。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家国同构的内蕴把皇帝置于全体臣民之父的地位。所有的臣民都是皇帝的子民。臣民所信奉的孝敬长辈之道亦被要求施加于皇帝之身,即在家孝敬父母,在社会上孝敬和忠心于皇帝,精忠报国。邵雍指出,朝堂之上的达官贵人要勤勉为国,“得志当为天下事”[9]246,“朝廷委寄不轻人……国士尽忠须是纯”[9]122。在江湖之中的耕夫小贩也要为公报国,“畎亩不忘天下处”[9]423,“身居畎亩须忧国”[9]403。邵雍以国事为家事,曾说:“日过中时忧未艾,月几望处患仍深。军中儒服吾家事,诸葛武侯何处寻”[9]326。由此可知,邵雍并非不理国事、不思国危的隐者,而是既孝亲又忠国的爱国知识分子。“呜呼! 康节先公深达世务,不以沽激取虚名如此,世所谓康节先公为隐者,非也。”[2]60
邵雍既认识到民众的重要性,同时也看到了民众生活的不易。就民众的重要性层面来看,邵雍认为,“天之与人,相去不远”[9]363,“天人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9]290。在邵雍看来,民众不是被天的光芒所遮蔽的小尘埃,而是“万物灵”,“天地生万物,其间人最灵”[9]376,所以要充分认识到民众的价值,“言由人而信,月由日而明。由人与由日,何尝不太平”[9]221。在邵雍之前,很多人持扬天而抑人的观点,认为作为天之子的皇帝是唯一可以和天相沟通的人,是代表天的地上之天,因而皇帝是无比高贵的,而民众是相对低贱的。邵雍一改前人观点,既突出了民众的价值,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君权神授”理论。就民生多艰的层面看,邵雍忧心痛苦于民众的艰难,“访彼形容苦,酬予家业贫。自惭功济力,未得遂生民”[9]431。所以,邵雍不求个人之荣华富贵,只盼普罗大众能安居乐业。邵雍说:“不愿朝廷命官职,不愿朝廷赐粟帛。惟愿朝廷省徭役,庶几天下少安息。”[9]322
虽然邵雍不能在庙堂上直接劝谏皇帝爱民仁民,但他通过讲学授业和学术讨论的方式来传播利民厚民的主张。邵雍素有名望,连闻名天下的司马光都以待兄之礼侍奉他。邵雍出行时,男女老幼都自发地站在道路两旁毕恭毕敬地迎接他,还有很多人仿照邵雍家里房子的样式修建类似的屋舍专供邵雍住宿。家喻户晓的威名使邵雍的这种方法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有力地推动了重民理论的传播,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当时的民生困苦。邵雍的利民厚民思想还体现在其不反对改革,却坚决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态度上。邵雍认为变革具有一定的必要性,“为治之道必通其变,不可以胶柱,犹春之时不可以行冬之令也”[8]1209,但是邵雍绝不接受王安石推行的剥夺民众利益的新法。
邵雍认为王安石变法损害了民众的利益,所以他不仅对变法本身极力抨击,对王安石本人也展开批判。邵雍把王安石归入了非君子之流,并且还写诗讥讽之:“枉道干名名亦失,怫民从欲欲还隳。号为贤者能从善,名曰小人能饰非。大佞似忠非易辨……”[9]425。邵雍还略带不满地对吕公著说:“王介甫者远人,公与君实引荐至此,尚何言”[6]149。邵雍对吕公著曾向皇帝推荐王安石的做法很失望,认为这给王安石掌握大权和推行变法提供了机会。邵雍以商鞅暗比王安石,认为王安石也不会有好下场。邵雍指出,“商鞅之说,异乎所云”[9]260,因其过于扰民乱国,必然被因果律所惩戒。邵雍诗云:“商鞅得君持法处,赵良终日正言时。当其命令炎如火,车裂如何都不知?”[9]261
对于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邵雍不仅表明不合作的态度,说自己“道不同新学,才难动要官”[9]309,而且还用诙谐的诗词攻击之。比如他说:“自从新法行,尝苦樽无酒。”[2]22“未饮先忧尽,虽斟不敢频。”[9]355“杯觞限新法,何故便能倾?”[9]163因为王安石变法,邵雍都无法用一杯薄酒来招待朋友了,只能整日“闲相守”,实在不行只好通过典当衣服或者借钱来买点酒了;买了之后也不敢大口地喝,害怕很快就把这一丁点儿酒喝完了,生活条件比邵雍还差的普通民众就更加喝不上酒了。邵雍巧妙地用酒这一生活物资的匮乏来例证王安石新法对百姓的剥夺之重,以此揭示新法对民众正常生活造成的困扰。邵雍说:“风林无静柯,风池无静波。林池既不静,禽鱼当如何?”[9]137处于王安石变法下的民众就像生活在狂风肆虐中的树林、水池里的鸟和鱼一样悲惨。只有风暴停止了,这些鸟和鱼才能重归平静的生活。同样,只有王安石变法终止了,人们才能得以安定。
在邵雍看来,孝治天下与以民为本是相辅相承的,如同鸟之双翼、车之两轮。邵雍阐述孝治天下的目的就是为了捍卫民众的利益。他的孝治天下的思想最终落实到了民本理论上。践行以民为本这一理论必须要借助孝治天下这一途径,要依靠孝治来利民保民。邵雍认识到孝对于保持家庭和谐与维护宗族稳定的重要作用。一些人不顾亲情,不讲孝道,只知道对自己的妻儿好,而不愿意对自己的父母长辈好。自己的妻子穿金戴银,自己的子女“满头珠翠”,“如何只到爹娘上,不与绸罗帕一方”[4]399。自己与妻儿大吃大喝,顿顿“煎鱼烧肉”,“如何只到爹娘上,不与些些滋味尝”[4]399。亚里士多德曾说,父母总把子女看成自己的一部分,因而竭尽全力地为子女付出,但有些子女却不把父母看作自己的一部分。这些不关心父母的人就是亚里士多德所指责的那一类。他们把妻子儿女视为自己的心肝宝贝,细心地加以照料,把照顾父母看作是与兄弟们共同承担的责任,因而“不问爹娘安不安,任他饥饿任他寒”[4]399。还有一些人虽想对父母好,却担心妻子不满而不敢去孝亲,“孝道常移夫妇情”[3]167,所以邵雍说为人子应“晨昏定省须调护,莫只丝毫怕老婆”[4]399。一些人不孝的言行会引起其他兄弟姐妹的不满,矛盾日益加剧,最终导致兄弟姐妹之间相互辱骂,甚至相互殴打和厮杀。从小处来看,这不仅影响到了家族的和睦,兄弟之间也会斗得两败俱伤;从大处来看,王族之间不讲孝悌的话,会相互争权夺利,导致政治动荡,最终也使民众深受其害。邵雍从维护家族稳定和社会秩序这一目标出发宣扬孝道,实质上是为了维护民众的利益。所以说,邵雍孝治天下理论之中蕴含着民本思想。
当今社会仍然存在因不孝导致的各种纠纷,不利于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构建。我们应该汲取邵雍孝治民本政治伦理思想中的精华,以化解人际纠纷,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同时,我们也要辩证地看待邵雍孝治民本政治伦理思想。这一思想是在封建社会中产生的,必然带有封建社会的烙印。因此,对邵雍孝治民本政治伦理思想应该批判地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