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
反思,尤其“万人皆醉我独醒”环境下的反思,需要智慧和担当。沙孟海先生称得上现代书学的构建者之一,他的构建方式突出的是反思。沙氏的反思与那个时代多数知识分子的反思方式不同的是,其他人多在中外比较中进行,而他是在传统内部进行。
春节期间,我偶然读到沙孟海先生的《书法史上若干问题》一文,文中说:“孙过庭著《书谱》,讲到执笔,就不相信当时所传卫夫人、王羲之等人有关《笔阵图》的说法。他说:‘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今天我们看到的卫夫人《笔阵图》,凡五六百字,不止七行。说明传抄增多,已非孙过庭所见原本。”沙先生认为,“执笔三手”的图样早已失传了,汉晋时代人民生活用具和我们今天有很大的差别,当时还是席地而坐,唐代才逐步使用高案,但坐的姿势和我们今天大不相同,写字执笔的姿势自然也不可能一样,就是“执笔三手”图样传摹下来,今天也已经用不着了。沙氏这里特别赞扬孙过庭的质疑态度,同时也针锋相对地指出执笔方法是变化的。他说,今天即使学到蔡邕、锺繇的执笔方法,不仅不可能成名成家,而且是“空想,没有历史观点”。沙氏反思精神和勇气跃然纸上。再细读他的《近三百年的书学》,甚至可以认为这是近三百年的书法反思学。如斯反思之作近代书法史上少有。
[北齐]杨子华 北齐校书图(宋摹本) 29.3cm×122.7cm 绢本设色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沙先生的反思都建立在科学分析和充分论证及缜密的学理之上。他在反思“用笔千古不易”时,从古人执笔方法入手,以杨子华的《北齐校书图》、张萱的《会文美人图》、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莲社图》和梁楷的《黄庭换鹅图》为例,得出结论:“我在古代名家人物画中几处看到有人执笔写字,无论是站着或坐着,他执的笔管总是斜的,没有一个是垂直的。”仅此似乎还不够,沙氏接着出示具有旁观者的证据:“启功先生提供我一项资料,日本中村不折旧藏吐鲁番发现的唐画残片,一人面对卷子,执笔欲书。王伯敏先生为我转托段文杰先生摹取安西榆林窟第廿五窟唐代壁画,一人在树下执笔写经。以上两件绘画,很明显执笔法也都是斜的。从来未见到过唐以前有竖脊端坐拿着垂直的笔管来写字的图像。”从沙氏文中可以体会到,其反思执笔方法绝非一年两年,而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启功先生和王伯敏先生主动向他提供证据,正说明他质疑执笔问题受到他人的关注和支持。
沙先生的反思从现实出发,以实证为据,令人信服。他说:“元代著名书法家赵孟頫曾说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后世奉为金科玉律。一般称‘用笔’,包括执笔和运笔。赵孟頫的话,如指执笔,说明他没有历史知识,如指运笔,那么变化更多,他说‘千古不易’,更不对头。”其实,我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曾提过“用笔千古不易今日易”的观点,那时并不知道沙先生的高论,只是从哲学原理的角度以及自己多年用笔体会出发,感到“千古不易”太绝对了。我把自己的观点讲出之后,始终在忐忑中听取方方面面的意见,直到今天,读到沙先生的文章,心里才一方面开朗,一方面更加踏实。反思是深入认识世界的工具,是推动事务不断走向进步的动力,是哲学中的重要概念,现代书学的进步性来源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