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汶大学历史系系主任高义德对戴卡琳的回复

2019-05-24 11:54高义德IdesbaldGoddeeris
外国哲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历史系非西方学程

高义德(Idesbald Goddeeris) 著

张尧程、张楠** 译

我带着一份局促不安的心情在此回复戴卡琳教授对鲁汶大学历史系(及哲学系)的批评,因为基本上我相当赞同她整篇文章的重点—非西方地区的历史研究应获得更多关注。实际上,我也是由衷支持非西方历史研究的学者之一。我的两个硕士学位,一个是历史学位,另一个便是斯拉夫研究的学位。而我一直以来也都在从事着非西方地区的历史研究:起先,我主要透过波兰地区来研究人口迁徙及冷战史;2007年起我开始关注殖民史及后殖民时代的记忆,聚焦于印度及刚果地区。因此,我完全能意识到问题之所在。我个人所经验到的情况甚至比戴卡琳教授所叙述的更糟糕。举例而言,在我波兰史的课堂上,绝大部分的二、三年级历史系学生都从未听过“雅盖洛王朝”(Jagiellonians),尽管这个王朝曾在16世纪时统治过大半个欧洲。由此可见,我们的历史系并不是欧洲中心主义,更确切来说它其实是西方中心主义(Occidento-centric),甚至到了今天,虽然东欧已加入欧盟16年,这一情况犹未改变。

因此,这份对戴卡琳教授所做的回应只会针对她部分的观点提供些许斟酌与反思,而不会将整体的论述全盘否定。但我同时也感受到自己必须在学制方面做些澄清。从2015年8月担任鲁汶大学历史系主任以来,我很大程度上在系里完成了不少改革。我们在2016年开设了一个全新的硕士学程(2017—2018 学年起正式启用)、在2017年根本性地变动了本科学程的内容(2018—2019 学年启用),并开设了一个英语教学的历史硕士学程(2018—2019 学年启用)。①学程内容可见在线网站:本科学程参见https://onderwijsaanbod.kuleuven.be/opleidingen/n/SC_51016897.htm#bl=all;硕士学程则见https://onderwijsaanbod.kuleuven.be/opleidingen/n/SC_54054038.htm#bl=all。历年资料则可在网页左侧的“Archief”中找到。很遗憾戴卡琳教授只针对我们2015—2016 学年的数据进行分析,她的论述完全忽略了我们近年来的转变。

基于如此原因,戴卡琳教授文中的许多例子现在都不再属实。我们开设了一系列全新的硕士课程(或对既有的课程进行调整),例如“后殖民史”、“底层史”(History of Subalternity)及“迁徙史”(经过调整过的既有课程则例如“全球史面面观”及“组织欧洲:观点与实践”。这些课程皆是英语授课,也都开放给其他学程的学生修习,例如“欧洲研究:跨国与全球观点”硕士国际学程的学生以及“欧洲文化及社会”跨国留学学程的学生。这使得修课学生能在课堂上与来自不同大洲的同学大量交流。我们希望这个趋势能够在未来几年内有进一步的发展。

同时,本科学程的内容也有所改变。首先,我们取消了“关于法国、英国和德国的历史选修课(各两门)”,它们过去被开设的目的是作为日耳曼语系、罗曼语系等语言研究学程的必修课程,但后来被修改为这些学程中的选修课程,一直以来都和历史系的其他课程相互重叠,例如“中世纪史”“早期近代史”“近代史”。第二,我们也不能再说历史系“根本没有非洲历史或刚果历史的课程”(亦即,学生没办法修习关于非洲、刚果地区的历史课程)。北非史的内容现已纳入两门伊斯兰史方面的课程(关于1914年之前与之后的伊斯兰史各有一门),中非史的内容在必修课“欧洲殖民史:1750年至2000年”中被大量讨论,南非史方面则开设了一门名为“南非史”的全新课程。第三,我们也颁布了一条新规定,要求所有的学生(“古代”课程专业的学生除外,他们的课程规划在很多方面都与其他专业不同)必须在“世界史”模块课程中至少选修一门课。因此,历史系学生将无法在对西欧以外地区的历史缺乏任何认识的情况下顺利取得本科学位。

实际上,即使在学制改革之前,学生也是不可能在对非西欧地区历史全然无知的情况下顺利毕业的。一如戴卡琳教授所承认:“历史系也已经觉察到非西方历史的重要性,并且意识到欧洲中心主义的危险性,因而又安排了一门名为‘跨文化交流’的共同必修课和一门‘古今通论’课程专业之下的必修课‘欧洲殖民史’。”然而,她并没有详尽阐述这些课程的具体内容,也因此低估了它们的影响力。中国,如其他许多地区一般,实际上在这些课程中得到大量的讨论。我正好负责教授那一门“欧洲殖民史”,这门课以英语授课,吸引了许多国际学生修课。过去几年以来,一直可以在该门课中见到中国学生,他们积极参与课堂上的各类讨论,例如讨论他们对《大分流:中国、欧洲与现代世界经济的形成》书中观点的看法,或受邀分享中国文化对特定历史人物(如郑成功)及历史事件(从鸦片战争到义和团运动)的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我的确完全不懂中文,但这无损于我对中国所抱持的开放态度。2015年我曾造访中国,并在报纸上刊登过一篇文章,讨论西方世界对西藏地区一厢情愿的向往。

当然,中国历史远不止太平天国—戴卡琳教授在她的文章中提到这场武装起义(我教授的一门本科必修课中也有讨论它)。但由于我们有限的精力不可能涵盖所有的世界史(即便是现在,我们系上的修课规划对那些曾在世界史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地区,如印度尼西亚或波斯,仍然着墨不够),历史学者们所看重的是在研究进路上的创新,而不是在事实陈述上的堆砌。因此,我们教给学生的是历史学者如何发展他们对世界史的诠释,例如探讨经济分流的原因以及跨文化交流的案例。我们亦在课程中纳入过去数十年学术思潮中的重要思想,诸如结构主义、文化转向、底层研究,以及近来在比利时正流行的“思维去殖民化”(the decolonization of the mind)。换句话说,我们认为治学意识比知识传授更重要,我们想在学生身上首要建立的是一种治学态度。举例来说,我在殖民史的课堂上花费大量篇幅探讨中国在比利时漫画中的形象,以显示那些对于异国文化的想象至今仍影响着我们当代人所持有的刻板印象。我并不是因为发表过一篇相关主题的论文才将这个议题放进自己的课堂①Idesbald Goddeeris, “The Japanization of China: Chinese Images in Belgian Comics in the 1930s and 1940s”, in Ralf Palandt (ed.), Rechtsextremismus, Rassismus und Antisemitismus in Comics, Berlin:Archiv der Jugendkulturen Verlag, 2011, pp.121-134;“Racism for Beginners: Constructions of Chinese in Twentieth-century Belgian Comics”, in Rotem Kowner and Walter Demel (eds.), Race and Racism in Modern East Asia: Western and Eastern Constructions, Leiden: Brill, 2013, pp.231-259.,而是因为我认为,就长远而言,学习这些观点中深入而精辟的见解,会比单纯地背诵历史知识,更有利于学生的史学训练。

很遗憾,戴卡琳教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课程的全部细节。很明显,她也不必这么做,因为她在文章开头早就清楚交代了她分析数据的方式。她选择聚焦于制度方面的学程规划、课程编排、教员组成及硕士学位论文的可选主题,而非个别课程的具体内容。这个分析策略乍看之下确实十分合理,但这样筛选分析数据的方式亦可谓是夹带着偏见,它创造出一个不实的印象。戴卡琳教授之所以漠视其他分析标准,是因为那些分析方式会削弱她论述的力度。她完全不提及鲁汶大学历史系与其他大学签订的双边交换协议,以及我们参与的伊拉斯谟计划,进而也忽视了如下一个事实,即鲁汶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自2015年起,就开始在包括莫斯科、加尔各答、首尔、上海、开罗以及美国各大城市在内多个地区交换访学。②参见https://www.arts.kuleuven.be/geschiedenis/en/why-leuven#exchange。她不将博士生纳入考虑,也因而忽视了历史系研究单位在人员组成方面的广大多元性,我们有来自诸如印度、墨西哥、保加利亚及匈牙利等地刚拿到历史博士学位的青年学者,以及来自包括中国等各个国家、正在撰写他们毕业论文的博士学生。③系上的博士论文列表参见https://www.arts.kuleuven.be/geschiedenis/onderzoek/doctoraten/doctoratengeschiedenis.pdf/view;在研究团队的网站上有在学博士生的信息,参见https://www.arts.kuleuven.be/geschiedenis/onderzoek。

我想要批评的不只是那带有偏见的筛选标准,戴卡琳教授所作的一些宣称更完全是错误的。她声称“所有25 个全职教授”当中他们“无人是主要研究非西方地区主题的”。这个声称是错误的。不只是因为有不少博士生当下正跟着这些教授在从事关于非西方地区的研究,甚至有一些全职教授自己也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自己往往每两年就会远赴印度从事为期两到三周的研究工作;Magaly Rodriguez 从事拉丁美洲的研究;我的其他同事例如Werner Thomas 以及Patrick Pasture 则是用高度化的全球性的视角在处理他们各自关注的议题。

她对弗兰德斯地区科学研究基金会(FWO)的指责也并不正确。我在其中担任历史及考古专业委员会的成员,虽然我不被允许透露太多委员会审议程序方面的细节,但我可以说戴卡琳教授在她文中列举出的许多委员会的疏失都是毫无根据的。我们的审查委员会中包含非欧洲地区研究的专家,申请计划在审批时也都会委由该专业领域的学者担任审查人,最重要的是历史及考古专业委员会对关于非西方地区的历史研究极为欢迎。尽管竞争十分激烈,日本史、马穆鲁克史、印度史及中国史方面的研究计划还是曾在过去数年间顺利获得奖助。①关于专家小组的组成结构,参见http://www.fwo.be/en/the-fwo/organisation/fwo-expertpanels/;关于历年的审查结果,参见 http://www.fwo.be/en/news/results/research-projects-and-research-grants/ 和http://www.fwo.be/en/news/results/phd-fellowships-and-postdoctoral-fellowships/。

我也对她文章的结构感到不满。一方面,戴卡琳教授探讨的对象虽然是在哲学学科与历史学科间反复切换,但并非所有她对其中一个学科下的结论都能适用于另一个学科,而整篇文章最终的结论也只是在处理哲学学科。这不禁使人怀疑她在文章中针对鲁汶大学历史系之前的学程规划做个案分析的意义究竟何在?另一方面,戴卡琳教授自行削弱了她论证的说服力。她确实将我对她文章草稿给出的一些建议加进文章当中,但她并没有进一步修改文章的主要架构。如此一来,她在文章中所描绘的非黑即白的图景与现实世界相比,有了很大的出入。再者,她自己虽然坦承她的文章“也可能忽视了该学年之后发生的若干变化,进而有可能使得这一样本,在今天看来,不再具备代表性”,但这还是把问题说得太轻了。她的文章因为资料过时而不再能反映当今现状,显然戴卡琳教授她自己也明白。

如开头所述,我无意反对她论述的主要重点:对非西方历史投以更多关注将明显地使历史系在教学与研究方面获益良多。但我们早就有不少学生跨越了国境与文化的疆界,甚至将他们的兴趣与目光伸向中国。我们的一位学生撰写了一篇关于中苏交恶的硕士论文,随后便在香港大学开始攻读第二个硕士学位。另一名学生则探讨比利时外交官莫里斯·姚士登(Maurice Joostens),这名外交官曾在驻派北京时遭遇义和团运动,并在返国后于比利时国家广播电台上谈论此事。很遗憾戴卡琳教授忽视了这些例子,它们恰巧都发生在2016年,都在戴卡琳教授调查的范围之内。当然,它们不能代表大部分的硕士论文。一如戴卡琳教授的统计,只有9%的硕士论文探讨非西方的主题。但总体而言,这对于一个荷语授课的学程来说并不是那么糟的成果,因为学生在硕士论文的研究过程中需要足够的语言能力才能处理第一手的文献。当然,研究其他地区也不一定非得要使用外语文献。因此,如此现状背后真正的原因其实更多还是因为学生想要研究自己国家过去的历史。我怀疑,其他大学,甚至是其他国家的情况是否真的与我们差异甚大。

我们在戴卡琳教授的论文中几乎看不见这些细微的差异。她观察到:“大部分同事都试图在不动摇以欧洲为中心的既有制度框架下,尽量保持公正和大度”,但她自己却并不公正。更加大度的做法应是强调我们已有的变革并承认事情已开始有了转变。事实上,戴卡琳教授的批评来得实在太晚。我们的系所已经开始乐于接纳非西方的观点。这不只是为了要迎合区域研究的学者或是帮助我们的学生应对全球化,也是因为以往的教材开始难以符合逐渐增加的外来新住民及其子女的自我认同。当然,我们永远可以追求再更进一步的开放与接纳。但学校同僚忽略我们已有的进步、执意抨击我们过往的状态是完全没有任何帮助的。比起在学校里制造对立的两极,我们更需要的是齐心协力。

这个逐步接纳非西方地区历史研究的过程有时的确会遭遇重重阻碍,也因此我们才更应该一起克服。举个例子,历史系虽然也同样希望让许多学生都去修习中国史,但我们同时也担心汉学系提供的中国史课程对于不懂中文的学生来说不太友善,他们看起来也不会单单为了这些缺乏语言能力的学生特别去调整原有的课程(至少可以说我们时常听到历史系的学生如此抱怨)。我明白要对背景迥异的学生讲述外国历史是一件多么困难的工作。当我自己在讲授波兰史及印度史的时候,我也必须经常在全面传授主要知识点的教学目标以及学生因缺乏背景知识而只能有限掌握课程内容的教学现实间求取一个平衡。比起消耗时间在学校内制造对立,我想我们更应该站在同样的立场上共同思考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些问题。

戴卡琳教授在她的结论中建议,所有人文学科及社会科学领域的学生都应该在一定的选择范围内选择修习至少一两门关于他们不熟悉地区的课程。她认为学校要做到这样的安排并不困难,几乎不必花费额外的成本。但这个观点很明显是错的:如此安排所需的成本实际上极为高昂。她接着又建议我们在系所内开始任用那些能用外国语言研究一手文献的专家学者。我认为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但它的好处也只有长期坚持下来才能见效。事实上这个转变已开始在我们学校进行,鲁汶大学正在招聘越来越多的外国学者。我们也可以再设想其他的替代方案,例如规定所有本国的比利时教授至少得在非西方地区的国家访学三个月以上。但这样的办法并不容易被接受。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更应该多加集结我们这些有志之士的力量,而不是尽争论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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