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洪谦先生的访谈

2019-05-24 11:54
外国哲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王阳明哲学母亲

对谈者:洪元颐(洪谦之子)、韩林合(洪谦之博士生)

记 录:赵星宇(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时 间:2017.9.14

洪元颐(以下简称“洪”):我父亲9 岁就从歙县出来去了福州,他怎么走了呢?他母亲去世了,父亲续了一个,和继母发生了矛盾,不大好管教。他说被一个叔叔带到福州,9 岁一走再也没有回过家。他要在世的话,不愿意我们接触歙县这个家,他把那儿的产业、金银财物不当回事的,所以也不要我们介入。之前从来就没回去过,也不让我们过问。

他说他在福州的老师非常好,是个私塾老师。他曾经写过老师叫什么,找不到了。说是在全国培养了很多人,很有学术的底分。他除了研究自己的东西外,还研究国外的,还研究各个方面的东西。我父亲非常崇拜这个老师,老师对他也特别好。他的老师还是《学衡》的主编之一,不仅懂得哲学,还懂得外语。其实他也好,梁先生也好,他的老师也好,外语都是自己念出来的,而且懂不止一国语言,他们都很令人佩服。后来到西湖,他遇到了康有为,受推荐去日本留学。当时在日本教他的是个日本老先生,后来半年多他就回来了,回到梁启超先生这儿,梁先生教他王阳明哲学。

韩林合(以下简称“韩”):洪老师之后还关注这个领域吗?

洪:王阳明哲学他一直关注,为什么呢?他特别介意哲学家只会文不会理,所以他很器重有理科思维的人,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王阳明,他说王阳明在这上面有很深的研究。到了德国以后,他们学校有个交谈会,所有人都可以去谈。他说这个交流会出了很多人才,当时谈的这些星星点点的东西,就是一个未来很有前途的东西。他也到那儿去讲,他到德国先学的天文物理,他就把王阳明的思想和欧洲的天文物理结合起来。所以他讲了不到十分钟,石里克听了吓一跳,来找他说,你这个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他说中国的王阳明。这些东西欧洲的人一点都不知道,所以石里克非常感兴趣,因为他们那套分析哲学也搞这些天文物理,就叫他改学哲学。所以就跟石里克一拍即合,变成石里克的弟子了。我听他聊天说,他对王阳明的东西非常崇拜,觉得这个东西在欧洲说出去之后会很有影响。没有王阳明,也没有他后来学哲学的可能。

韩:后来他回国之后、去世之前还关注么?

洪:没写过了,王阳明思想是他的台阶。后来他搞西方,搞科学的东西,跟这个就不一样了。就像中医一样,有理论依据么?有研究么?好像就是这么一种状态,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中哲也好,中医也好,都在一个含糊的状态里,没有一个理论的范式,没有科学研究。

他跟我说,考博士是自己人生最精彩的一段。那段时间在石里克家里,石里克看他有胃病,让他去瑞士别墅里休息,休息整整一年。但根本不是休息,是跟石里克研究学派里的基本思想,石里克怎么说,他就怎么干。石里克对他真的非常好,怎么说都不为过。家里头养着,代表石里克到各个方面去活动,见一些人。所以,为什么说他对石里克的东西怎么都不会走形呢?一方面因为是在他们家一起生活,他对石里克的东西钻透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的特点:记忆力好。可惜他说自己能力还不够,记忆力好,创造性不够,认可石里克说的,但没有走到前面去。

他说别看博士那时候的照片斑斑驳驳的,但那是他辉煌的时候,结识的人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科学家,不只是哲学家。他搞外国哲学是这个观点:第一,要外文好,要念原文,要到外国人那儿去混,他不主张中国人跟中国人混;第二,哲学的观念要和科学做起来。这是他两个最重要的观点。所以,你们搞哲学要按洪谦的思路走的话,就不只要研究哲学,研究逻辑,还要懂科学。有一回考试,中国高能物理所所长赵忠尧也在场,他说:“我要搞这些东西会比他们要强,因为一共考三轮,我第一轮就考下来了。”

赵星宇(以下简称“赵”):洪谦先生性格是不是特别好?感觉他在欧洲、在中国都有很多朋友。

洪:他性格不太好,他跟人交朋友很难,来往的人并不多,但还是有一些。比如唐稚松,计算机第一院士,学哲学出去的。他在加拿大哲学大会上,代表中国去讲,在计算机领域也获得大奖。这个人很聪明。所以哲学不仅要圈在哲学里,还要跟世界上的一些技术连在一起,现在有什么技术就研究什么技术,这也是哲学需要的。

韩:肯定得了解新的东西。

洪:这些东西,照我父亲的观点,哲学是干吗的?哲学以后就是要引导它们出来的。唐稚松得了大奖回来以后,他就很同意他的观点,说他很多观点的核心,就是用哲学的观点去写的。洪谦有一篇博士论文,那篇论文可能在中国没人引用过,但是唐稚松用了。他在国外为什么这么大名气?就是由于他懂哲学。我体会我父亲的思想有一条:哲学是要引导一切的。不是说人家学了什么你跟着,是你的哲学要让它们往前开拓,必须哲学在前头。

我母亲经常在家里奚落他:哲学有什么用?在家里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讲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结果?什么结果也没有。他就跟我妈吵架,拍桌子。我母亲就很讨厌他,一群人往家里一坐,有什么事儿就她忙。但实际上,我母亲是不懂的,我父亲也不可能把我母亲说懂。

韩:师母是学化学的,分析化学。

洪:他们两个人是教书时认识的,我父亲是从清华过去的。之前从德国回来,因为他的老师石里克被人枪杀了。石里克是一个比较左的维也纳学派鼻祖,他的影响非常大,到苏联去斯大林亲自去机场接他。石里克被人杀了,他的女儿就把一些著作打成了包裹,给我父亲一些钱让他赶紧跑,说德国纳粹要抓人。所以我父亲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提着一个箱子就走掉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收,他就坐着火车到了苏联去,从苏联坐西伯利亚的火车回来。这个时候,苏联也乱套了,斯大林把很多人给抓起来,上绞刑,全国戒严一星期。我父亲在苏联待了十几天,等他回来以后,中国这边又开战了。

他是奔清华去的,我爸爸的老师梁启超在那儿有一套房子。但没想到开战了,日本人来了,他又无处可待,就随着清华一批人马经过天津到武汉去。到天津走到码头上,人们都得蹲在那儿或者跪在那儿,不能抬头,有日本宪兵看着。他瘦一点,个子高一点,蹲不住,所以就抬了抬身子,日本宪兵上来就用步枪把他打倒在地。这一枪让他对日本一点好的印象都没有了。他原来对日本人的印象还不错,因为最先学王阳明哲学的时候到日本去,而且当时有很多中国人都在日本。

我父亲和母亲是在贵阳医学院结婚的,当时贵阳医学院是国家的医院,北大很多化学系的人都从那儿出来。当时医学院很不得了,蒋介石当过名誉校长,它实际的校长是李宗恩,我父母结婚他是主婚人。他们当时住在很穷的地方,有一张照片,是我父亲和我母亲在茅草屋子前面照的。茅草屋子分成一个个门洞,四个人住。

我出生在重庆。当时日本人在轰炸重庆,死了很多人。日本特务在防空洞门口撒了很多玻璃,飞机在天上看见哪儿闪亮哪儿就是防空洞。这一炸下来,死了五千人。那是1941年10月、11月的事。我父亲赶紧带着我们坐着汽车去昆明,进了西南联大。别人进很难,他进很容易。当时有北大、清华几个派系,他本人什么派也不是,但是他跟哪个派都有联系。人家说哲学分好几派,他哪派都不是,是流荡的教授。

汤用彤和我们家关系非常密切,还有汤一介,我父亲辅导了汤一介考学。他去英国时,我母亲带着我在昆明,所有的照顾都是汤家。我父亲回不到中国来,我母亲有个护照,准备到英国去。但出发头两天,国民党来检查说我母亲护照有问题,当场就撕掉了,我母亲傻眼了,这是1945年。当时我母亲工作也退了,住房也退了,没出路了。我母亲跟我说,我们家的大恩人之一就是汤先生。后来去找我舅舅,他是国民党交通部的负责人,我们通过他买飞机票回了上海。我外公外婆在上海,所以我父亲回国后就回上海了,没回昆明。

韩:洪先生和张东荪有来往吗?

洪:张东荪和洪谦很早就熟悉了,梁启超介绍的,张东荪也是很聪明的人,懂几国外文。之前洪深去世,对外文化协会空缺一个职位,叫我爸爸来做。做了没几天,廖承志跟他说,你还是找个学校干吧。一句话,说话不把口,不知道内部的派系有多深。那时张东荪犯了极大的错误,关到秦城监狱,就让我爸爸当燕大哲学系的头儿。秦城监狱谁都不敢去,但洪谦去了,没人拦住。很多人就奇怪洪谦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因为没有别人敢去探访。他不吝这个!

赵:感觉洪谦老师很有勇气。

洪:他从欧洲回来,跟国外的上层人士有来往。他在德国留学的时候,石里克不主张他参加党派,但石里克同意他参加一些社会主义的活动。也要感谢原来的北大党委书记江隆基,是他后来保护了洪谦。他到我们家来劝,说千万不要乱讲话。

韩:洪老师没有被打成“右派”。

洪:江隆基把材料全撤出来了,不撤百分之百“右派”了。《人民日报》那时候连续发表几篇文章批判他。他没受过批判,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批判也受不了。1959年我考大学,突然一个电话叫我回家。我回家吓一跳,公安局、北大校卫队的人把我们家都围上了。回家一看,桌子上留着一条儿,写着:你们好好生活吧,爸爸。公安局的人说,这人到哪儿去了?我就到颐和园去找,围着颐和园跑了一圈,也没看着。后来第二天,在香山找回来了。是个出租汽车司机,—当时出租汽车也没几辆—检举说有个人上香山了。上香山一查,香山饭店没这个人。(我们家每到夏天,太热的时候,我爸带我们去香山饭店住一礼拜。)后来公安局给他弄回来了,说他在鬼见愁的路边上,眼镜也碎了,说不想活了。

韩:是不是因为1957年写的文章?那一两年洪老师发了几篇文章,可能与那个有关。

洪:“文化大革命”时洪谦给人揍了。不是单位的人打的,北大人都没出现过。有一天我回去,我母亲跟我说,有一群人像强盗一样,外交部的,说审查他,让他交代和廖承志有什么关系,说廖承志是国民党大特务。你说他怎么能讲得通?

赵:那洪谦老师学术上有什么遗憾吗?

洪:他后来没怎么做了。

韩:“文革”嘛,之后编书了。

洪:他有些思想,但是没弄出来。

赵:洪谦先生为什么留在国内,没有回英国继续发展?

洪:他的思想很特别的。外国那么高的条件:一个月2500 英镑零花费,还给他房子住,有车伺候他,还签那个支票。他说,让我留在那里随时可以留,办手续马上就可以办,但我是中国人,我不当二等公民。所以他的想法真是跟谁都不一样。他之前在牛津大学做教授,有一段英国使馆的人给他送蛋糕啊,送东西过来,跟他说,你要愿意到英国去我们随时可以来接你。我弟弟当时也有机会出国,让他去学足球。我爸爸不同意,说我们家一个都不要到国外当二等公民,丢人的事情。他很爱国的。

韩:洪谦老师对你们的教育有什么影响?

洪:没有,不管。我大学毕业分到煤矿设计院,煤矿设计院把我下放了,说我父亲历史有问题,放到河南了。我去了10年,30 岁到40 岁在河南。我父亲很有意思,说男儿到天下不管什么地方就留在那儿,不必回北京。但是我儿子洪锴6 岁时,他妈要给他弄到河南上学了,我父亲不干了。

韩:洪(元颐)先生是电气工程师,奥运会电气总负责人。

洪:亚运会总负责人,奥运会电气第一负责人。所以我能管供电局啊什么的,算是中国建筑学会电气分会理事长。国内还可以,电气界还算个人物。

韩:洪谦先生没什么教导,但孩子都非常好,小儿子是体育界的。

洪:我自己的儿子也很厉害,在北医三院,中国泌尿学会秘书长,另外他兼泌尿学会和生殖学会两个地方的主任。他外文特别好,代表中国到德国、美国去演讲。但我真不知道他怎么学的,他也没去外国呆过。人家说他美国大学毕业的,根本不是,他自己声明我是北医三院毕业的,所以人家很奇怪。

韩:可能有遗传。

洪:他脑子好,记事还可以。最近很火,这两天北大评科研什么奖,他第一名。今年43 岁。

韩:洪谦老师不给您们讲哲学?

洪:不讲,他跟我们什么也不讲。我高二的时候他跟我说,“不能考哲学啊!”之前我还有兴趣看一看书。

韩:后来我看洪先生喜欢看电视、听京剧?

洪:听京剧是因为他父亲(就是洪先生的父亲)不是茶叶商会会长。有个电影叫《梅兰芳》,那个电影的背景就是他们家。那个院子外面是卖茶叶的,里面养了唱戏的。所以他对京剧还知道一点,也不深。为什么呢?家人不允许他到戏子圈里去活动。他还买了很多京剧剧谱的书,很厚,都没了。对音乐他也感兴趣,西方音乐,可惜“文化大革命”中都砸光了,唱机也砸完了,唱片也砸完了。

韩:洪谦先生喜欢体育锻炼么?

洪:不喜欢体育,对我弟弟练体育恨之入骨,多亏了雷洁琼到我们家去说了说。

韩:洪元硕从小就是体育队的吗?

洪:他代表北大附中足球队在北京市打了第二名,后来把他抽到北京市少年队当队长,后来我爸不干了,就没有同意。雷洁琼为此说了半天。他踢足球真有点天才,第一踢得好,第二脑子好用。后来在国安当了主教练,弄了个全国冠军。他的学生很多,去世的时候体育队大人小孩来了两三千人,很隆重。

韩:您对父亲整体印象如何?他的生活习惯如何?

洪: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嗜好很少。抽烟,不喝酒,最多就是朋友到我们家聊天。谁来得最多呢?唐稚松算一个,王太庆算一个。他对王太庆很赞扬,说他是一个天才,外文外文好,中文中文好,这种天才在北大也没两个。

韩:后来他们一起编书,洪先生主编,他帮洪先生翻译了很多东西。

洪:我母亲说,你们弄了半天书,怎么也没看见稿费啊。我父亲有个特点,要说稿费,大家分啊,分完第一件事是会餐,第一件事不是回家。

韩:20世纪50年代工资挺高,可以经常去城里去会餐。

洪:好吃,都吃掉了,所以他家里头衣服都没有两件。他那个领带是后来我花15 块钱在香港买的,后来他回维也纳大学讲课,就用的那条领带。那条领带虽然不好,但颜色特别的好,现在还在我这儿。他老评价那个领带颜色好,他有他的说法。

韩:所以算是从来对家里照顾不周吧?

洪:没什么。就是发了工资,带着我和我爱人、洪元硕和他爱人,一起出去吃饭,有时候跟我去颐和园转一转。他对钱的观点是这样的:人不能富,不能有钱。说实话,我们要说弄点钱什么的,他非常不同意。我弟弟按道理可以在外头挣钱,挣多了,他不干。我们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别的什么也不多说。因为他对钱这些东西很憎恶,觉得钱就是商人的,聊天说这人是商人,就是骂人的话。只不过他到要花的时候,也没办法。

有一次跟大家一起去香港,到那儿以后给我来了一电话:“给我弄点钱吧!”我有个同学在那儿,我父亲见过他。我同学跟我说:香港大学请北大,怎么也得给大家讲课费,他又是领导,怎么会缺钱呢?后来香港的人说了,他说人家给的钱要平均分,要每个人都一样,给他多了他不要。可是,他不要,花钱的时候怎么办?只能来找我。那会儿分房子,北大让他去13 公寓,让他去看。他说,大家分房子分那么小,我为啥分那么大的房子?我宁可小,小的没有闲话。最后弄到中关园,好小啊。我妈说,住大的还不好?所以,他在这个钱上啊,真是……像他这样不贪的人真是少,太少了,他不去和大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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