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洪谦先生的教诲

2019-05-24 11:54赵敦华
外国哲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西方哲学哲学史波普

赵敦华

光阴荏苒,生死浮休,27年前在友谊医院病房与洪先生诀别的场景历历在目。转眼间我也年至七旬了。与洪先生相识只有短短三年,交谈只有十来次,但对我的学术生涯影响很大。我的导师在国内是陈修斋先生,在国外是Herman De Dijin 教授,我是他俩的入门弟子,想不到到北大不久多次聆听洪谦先生教诲,可算作他的一个私淑弟子吧。能够获得这个幸运,应感激楼宇烈先生。

1988年8月底我来北大报到,正赶上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年会在武汉大学举行,匆匆赶去向陈修斋先生汇报学业,陈先生为我到北大工作感到欣慰,他对我说,想不到你的博士论文做了分析哲学的题目,北大洪谦先生是中国分析哲学的创始人和领袖,你可以多向他请教。我曾经读过洪先生写维也纳学派的书和文章,这次从陈先生那里了解到,洪先生长期担任北大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我熟读的《西方古典哲学原著选辑》四本书是由他主持编译的。如此说来,我与洪先生“神交”已久,更加景仰,只是不敢冒昧拜访。上班不久,哲学系为我申请国家教委优秀青年教师基金项目,需要两位专家推荐。当时负责科研和研究生工作的副主任是楼宇烈先生,他对我说,他已经向两位先生介绍了情况,你直接去他们家中联系吧。与洪先生相识可谓一见如故。当我把出版不久的《维特根斯坦》一书呈现给洪先生指教时,先生摆摆手说:“不必了,书我已经看过了。”这本书列入高宣扬先生在香港三联书店主编的“西方文化丛书”出版,原来高先生是洪先生的学生,洪先生是这套丛书的编辑顾问,丛书中的书由出版社寄给他。看来,洪先生对我的书看得很仔细。书中的一些不起眼的问题都提出与我讨论,初次见面谈得十分融洽。

从那天起到1992年初洪先生逝世这段时间,我时常到洪先生家拜访,与洪先生见面谈话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洪先生和我谈得最多的是分析哲学家的往事和思想,那些是我在书上读不到的,与洪先生交谈之后再读他的书,既有耳目一新之感,又获更上一层楼之益。洪先生偶尔也漫谈人生感悟。比如,1990年陈先生获得一个机会来北京开会,专门抽出时间来北大访问老同事,要我陪同。他第一个访问洪先生,两位先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见面了话不多,相互问候之后,谈起一些事唏嘘不已,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现在回想起来我心戚戚。先生在学业上的教诲针对性强,当时即可领会,涉及世事政治方面的话,言简意赅,语重心长,随着阅历增加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洪先生的教诲,有些在过去写的回忆文章已经提及,现在尽量追忆交谈的细节,有几点特别值得记载。

一、维特根斯坦与维也纳学派

洪先生谈到我写的《维特根斯坦》时说,书里讲命题真值函数提到逻辑分析方法,可惜太简略了些。我说,国外介绍《逻辑哲学论》通常在讲完1.1 到3.1 的事实和语言的逻辑结构和图式论之后,直接跳到5—6 单元中的唯我论和神秘主义,我在博士论文里写了命题函数一般形式这样一些逻辑分析的细节,考虑到读者不容易理解,就没有写进书里。洪先生说,《逻辑哲学论》是一个体系,不讲全书是讲不清它的部分的,把神秘主义当作全书归宿不能令人信服,维特根斯坦自己也放弃了这个想法。我有一次问洪先生,维也纳学派为什么推崇《逻辑哲学论》,把它视为自己学说的《圣经》。洪先生说那只是个传说而已,石里克同意维特根斯坦用逻辑分析消除形而上学的想法,但不会接受唯我论和神秘主义,因为那只是形而上学的变种。关于维也纳学派与维特根斯坦的分歧,洪先生建议我仔细阅读魏斯曼关于他们之间对话的记录。卡尔纳普和纽拉特都不同意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但卡尔纳普借用维特根斯坦心理和语言对应的观念,从简单要素开始建构世界的逻辑结构,他把自己的思想称为“方法论的唯我论”。洪先生认为,卡尔纳普的这个说法有缺陷,没有考虑到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不同,但要比维特根斯坦把两者归结为逻辑空间的做法更为复杂,技术上的难度也更大。

二、证实与证伪

我对卡尔·波普的批判理性主义颇为欣赏,高宣扬先生约我再写一本关于卡尔·波普的书。当我说出自己的评价时,洪先生不以为然,他告诉我一些波普不容别人批判的事。比如,为庆祝波普80 寿辰,要开学术研讨会,波普亲自审核邀请代表的名单,把不同意他观点的人剔除出去。

洪先生还告诉我,波普没有参加过维也纳学派的正式活动,参加的是学派外围团体举办的讨论会,结识了学派的一些成员,波普曾与菲格通宵达旦地交谈。菲格赏识波普的新思想,鼓励他著书立说。波普按照这一建议,于1932年写成《科学研究的逻辑》,在石里克和弗兰克主编的丛书“科学世界观论文集”中发表。这本书后来成为波普的成名作,他在思想自传中自诩说,他在这本书中提出的证伪方法放弃了以归纳法为基础的证实原则,导致了逻辑实证主义的最后瓦解。波普不无得意地夸耀说,是他扼杀了逻辑实证主义。洪先生说,波普的这个说法,无论从历史事实上,还是从理论上看,都是不正确的。

洪先生拿出1987年发表的一篇文章让我看。在这篇文章中,洪先生说:“一位像世界驰名的哲学家波普把‘对逻辑实证主义的谋杀’引为自豪,这在哲学史上确是罕见的。但是我相信,波普的谋杀实际上并没有得逞,因为他为此所使用的武器并不那么锐利,不足以置逻辑实证主义于死地。”①洪谦:《逻辑经验主义论文集》,香港三联书店1990年版,第3l 页。波普反对归纳法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单个的经验事实,无论重复多少次,也不能证明全称命题的必然性;然而,一个经验事实却足以证伪一个全称命题,因此,只有证伪方法才是科学理论的逻辑方法。“但是,”洪先生反驳说,“任何一位科学理论家都必须承认,作为经验有效的命题自然规律具有无限多的全称命题的形式,而这种自然规律的普遍命题并不和作为有很多的具体命题相对应。也就是说,它既不能通过某个或某些基本命题得到证实,也不能被它们所证伪。对此,卡尔纳普发表了一个极有见地的看法:在科学命题的可确定性中,可证实性和可证伪性只能作为特例来看待。”②同上。当然,学术上的争论不影响双方相互尊重,1980年洪先生访欧,专门到波普的乡村家里看望,深入交谈三个多小时才依依不舍告别,汽车开远了,波普还在家门口挥手。

洪先生的教诲使我萌发了“用理性批判的态度对待批判理性主义”的想法,我写《卡尔·波普》就是让波普也接受批评与反批评,在忠实还原波普哲学之后,专写一章,从科学哲学和政治哲学两方面批判波普哲学。科学哲学部分的批判,讨论了“证伪原则与证实原则根本对立吗?”“波普的‘确认’概念和卡尔纳普的‘确证’概念根本不同吗?”“试错法在逻辑上优于归纳法吗?”和“只有证伪才能推动科学的进步吗?”等问题。我发现波普以后的科学哲学理论对波普一味强调证伪和试错的批评,完全符合洪先生所持的“可证实性和可证伪性都只是自然科学普遍命题特例”的“极有见地的看法”。

三、伦理学的性质

有一次洪先生问我有没有艾耶尔《语言、真理和逻辑》这本书,他说以前读过,现在找不到这本书了。我手头恰好有一本,就给了洪先生。洪先生看得很快,一星期后再次见面就还给我了。他评论说,一般认为维也纳学派认为伦理学和形而上学命题一样是没有意义的,实际上那是卡尔纳普和艾耶尔的一家之言,石里克不同意这个说法。石里克认为伦理学也是知识,不能把规范命题和事实命题截然分开,伦理学应该属于实际科学,解释道德行为的因果关系,也要追求真理。

我在卢汶的课堂上听老师讲,石里克被谋杀是因为一个学生听不懂他的讲课内容,又有精神病,一怒之下开了枪。我问洪先生是不是这回事。洪先生回答,那个学生可能有精神病,但开枪谋杀的动机不完全是听不懂课:不少教授讲课都不好懂,为什么偏偏要向石里克开枪?洪先生的看法是,当时奥地利法西斯主义猖獗,而维也纳学派在政治上、心理上都是抵制法西斯主义的,他们被狂热的民众看成是不受欢迎的人。在这种大环境里,很难区分精神病和政治狂热举动,不能说谋杀石里克没有政治动机。我从洪先生的言谈表情感觉到,他对石里克非常热爱,把他的老师当作在哲学、科学和道德上的典范。

四、学问与胆识

洪先生很少和我谈政治,只在一次不经意地说,有个民主党派主席要提名他当全国政协委员,被他婉拒了。后来我才知道,洪先生其实不是不关心政治的人,他做过不少帮助民主进步事业的事,只是1950年后政治运动频繁,洪先生一律采取置身度外、不谈政治的态度。当时著名教授都要做检查,纷纷和过去的思想和导师划清界限,洪先生坚决不说违心的话。朱德生老师说过,有一次开会把洪先生逼急了,他离家出走,大家急忙寻人,几天后他安然露面,说是在西山僻静处住了几天,以后没人敢逼他做检查。

陈修斋先生十分钦佩洪先生的学识和人品。他俩1990年见面时,对当时要批判刚兴起的西方哲学研究的声音感到不安,再三说不能重复过去的错误了。后来看到他们在逆境中写的文章,深感他们追求真理的胆识和骨气,值得我们学生辈坚守和发扬。1957年初,在中国哲学史方法论讨论会上,陈先生和老先生们一起抵制日丹诺夫的哲学史定义,洪先生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不要害怕唯心主义》的文章。在批评者中,陈先生比较年轻,事后以支援武汉大学成立哲学系为由被调离北大。陈先生在武大,以实事求是的严谨态度,坚守西方哲学史研究和教学,和杨祖陶先生一起,把武大哲学系建成西方哲学在中国的重镇。1990年陈先生被无端停招博士生,来北京与洪先生见面不久,我看到陈先生发表的一篇文章,开头就说:“既然今天仍旧甚至更需要引进西方哲学,那么对于以往300年或者至少一个半世纪以来引进西方哲学的历程进行一番回顾,总结其经验教训,探索其规律,以作当前和今后引进工作的借鉴就是很有必要,也是很有意义的事。”①陈修斋:《西方哲学东渐史 (1840—1949 )》“序”,武汉出版社1991年版,第2—3 页。文章立论的前提“今天仍旧甚至更需要引进西方哲学”所针对的是,当时来势汹汹的把西方哲学当作“和平演变”“全盘西化”的工具的大批判声音。陈先生总结的经验教训包括日丹诺夫哲学史和历次政治运动的危害。

洪先生很少公开谈政治问题,但为了推进西方哲学在中国发展的事业,从来不惮建言谋略。1957年6月7日《人民日报》刊登了洪先生的文章《应该重视西方哲学史的研究》。他尖锐地指出:“过去或现在有些讲授辩证唯物主义的教师只能干巴巴地对于辩证唯物论的几条原理作教条式的解释,而同学们也只能逐字逐句地对于这几条原理无精打采地接受。”洪先生文章巧妙地用“党和政府号召我们于十二年内努力赶上国际的学术水平”的目标来对照国内西方哲学落后状况。首先,“我们的哲学水平与国际上的距离还很遥远;我们的哲学水平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物质第一性或者精神第一性的教条式的解释,还周旋于老子是唯物论者还是唯心论者的思辨游戏中间”。其次,“虽然我们经常谈到哲学方面的国际水平,但是我们对于当前国际的哲学界实际情况了解实在不多”,不但要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成以前的西欧古典哲学,而且对现代的“逻辑实证论、现象学派、存在主义或新托马斯主义”的了解不多,反而将它们“简单地作为‘一种帝国主义时代腐败、反动透顶的东西’排斥于研究领域之外”。另外,西方哲学“这门科学当前的研究条件,极其恶劣”,研究基础差,研究人员流失,资料严重匮乏,“我们几乎有七年之久没有见到资本主义国家新近出版的图书和刊物”,“仅能依靠三十年以前的旧版本,有时连这些旧版本的书还不易到手。现在关于研究西方哲学问题的一般情况,就是阅读无书,参考无书,老师们是如此,同学们也是如此”。洪先生积极地提出改进落后状况的四条具体建议:第一,领导同志重视西方哲学,“必须将这门科学在中国今后的发展前途作全面的考虑”;第二,“同意汤用彤先生在科学院的发言,将哲学史的研究据点放在北京大学哲学系”;第三,“应努力设法解决购买图书和期刊的问题”;第四,“必须网罗全国从事西方哲学研究的同志们,在此之外,较多地从研究生或助教中培养这方面的新生力量”。①洪谦:《应该重视西方哲学史的研究》,载韩林合编:《洪谦选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0—302 页。

这篇文章发表的第二天,1957年6月8日,同一张报纸上发表了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这是为什么?》吹响了反右运动的号角,人们不禁为洪先生对中国哲学界指导方针和做法的大胆批评捏一把汗,实际上,他不是没有被打成“右派”的危险。据说,当时要把洪先生划为“右派”的报告已经递送到北大党委,幸好党委书记江隆基是30年代留德学生,熟悉洪先生,当面撕了报告。江隆基后来因“右倾”而被调离北大,但洪先生并未受牵连。相反,他的四条具体建议基本被落实。北大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成为研究西方哲学的据点,集中研究翻译人才,培养青年人才,图书馆资料室购进一批西方国家的图书期刊,在洪先生主持下编译了《西方古典哲学原著选辑》四本,滋养了整整一代哲学工作者。1964年由洪先生牵头筹备外国哲学研究所,主编《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论著选辑》,网罗全国人才从事研究翻译工作,为中国现代西方哲学的研究奠定了资料和人才的基础。

值得一提的是,“文革”后,外国哲学研究所正式成立,洪谦先生即到熊伟先生家登门拜访,诚邀熊先生任外哲所副所长。熊先生后来对弟子陈小文说,我与洪先生素不来往,他的来访有些突兀。我现在体会到,洪先生的“突兀”出自长期考虑,早在1957年他把现象学、存在主义和分析哲学当作现代西方哲学主流。洪先生知道海德格尔对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重要性,也知道维也纳学派与海德格尔在政治上、思想上的分歧,洪先生毫无门户之见,诚挚请熊先生撑起现代西方哲学的半壁江山。如洪先生所愿,中国的分析哲学和现象学从北大外哲所发端,在全国开花结果。洪先生的历史功绩,为后辈树立了有骨气、有胆识、有学问的哲人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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