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世恒
内容提要:针对空名,指称主义立场会产生一系列问题。显而易见的问题是,空名无指称,那包含空名的语句也不表达任何语义内容,这与日常直观相悖。指称主义者的一种合理回应是空缺命题观点,但这种观点难以处理空名例子中的同说问题。而一些学者利用非语义资源对同说现象的解释有其自身的困难。关联主义语义学在此展现了强大的解释力,基于类似于语义要求的虚构要求概念,一种修正版的关联主义语义学能够合理地解决同说问题。
在专名领域,指称主义(referentialism)一般持有两个论题:
(1)一个专名对包含它的语句①本文所采用的“语句”概念只涉及陈述句或断定句,并不考虑疑问句、命令句或包含其他语力的句子。更准确地说,这里的“语句”实际上是语句的使用,同一语句类型可以有不同的出现(occurrences)。相应的,“名字”实际上指的是名字的使用。的语义贡献就是这个名字所指称的个体。
(2)包含专名的语句所表达的命题是所谓的单称命题或罗素式命题,这种命题将实在的对象(和性质)作为它的直接构成成分。
但如果涉及空名—什么也不指称的名字,持有上述观点的指称主义者就不可避免地遇到一些难以处理的问题。
首先,如果“福尔摩斯”什么也不指称的话,那“福尔摩斯是一个侦探”这样在现实生活中有意义甚至为真的语句所表达的单称命题是什么?一种简单版本的指称主义理论会认为,这样的语句严格来说并不表达任何语义内容。但此版本的指称主义没法处理日常生活中大量包含空名的语句的有意义性(meaningfulness)和适真性(truth-aptness),也就不能达到上述目标。①D.Braun, “Empty Names, Fictional Names, Mythical Names”, Noûs, vol.39, no.4, 2005, pp.596-598.
其次,就算指称主义者有效地解释了这些语句的有意义性和适真性,那么进一步的问题在于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不同空名和包含空名的不同表达式的同说(same saying)问题,为什么我们直观上会觉得“孙悟空”和“孙行者”说的是同样的东西(say the same thing)。②“同说”(same saying)这个概念取自埃弗里特(Everett)。参见A.Everett, “Empty Names and ‘Gappy’Propositions”,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116, no.1, 2003, pp.1-2。在下文中,我们会在两种意义上使用“同说”这一概念,首先,一般意义上的同说指的是两个表达式说的是一回事或同义;其次,两个空名同说指的是两个空名指向同一个角色。本文在空名领域不使用理论负荷更大的“同指”概念,这是由于空名并没有指称。
本文会在第二部分简要地勾勒出指称主义者对第一类问题的一般性解决—空缺命题观点,并牵出同说问题在指称主义观点中的出现。一些非语义学策略旨在处理同说问题,本文会在第三部分指出这些策略的缺陷。新的语义策略则会在第四部分详细地给出,这一策略以类比于语义要求的虚构要求为基础,在精神上靠近范恩(Fine)的关联主义语义学。最后,本文会进一步回应新策略所面临的一个重大难题—语义归属难题,以期进一步强化该策略的合理性。
为了解释包含空名的语句的有意义性和适真性,指称主义者通常会将语句(S1)的语义内容表征为(P1)①(P1)只是对(S1)的语义内容的表征,并不是其语义内容本身。。
(S1)福尔摩斯是一个侦探。
(P1)〈 ,是一个侦探〉
(P1)中的空位表明(S1)中的空名对该语句真值条件的空语义贡献,是一个侦探则是谓词部分的语义贡献,表征了该谓词所表达的性质。由(P1)所展示的不完整命题通常被称作“空缺命题”(gappy proposition)或者“非充实命题”(unfilled proposition)。这种空缺命题的观点最初来自于卡普兰(Kaplan,1989)的建议。之后,布劳恩(Braun)和亚当斯等人(Adams et al.)以及萨尔蒙(Salmon)也有条件地接受了这样的观点。②有些学者(穆萨维安[Mousavian])质疑空缺命题的命题地位,认为空缺命题的设定在解释日常语义直觉方面是不必要的,同时支持空缺命题是命题的论证也是不成功的。参见Seyed N.Mousavian, “Gappy Propositions?” 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41, no.1, 2011。此处有两点基本回应:1.我们要区分开语义学问题和直觉问题。很多对命题形而上学性质的刻画都不太符合日常直觉,这并不是空缺命题独有的重大缺陷。2.在其他可择性语义学框架下,空缺命题可以在解释日常直觉方面起到直接作用。但由于篇幅所限,我们在此假定空缺命题的合法命题地位,而将关注点聚焦在空缺命题观点所产生的另一个问题—同说问题上。由此,指称主义者就能够通过空缺命题来解释它们的有意义性—这些语句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们表达了空缺命题。同时,他们也能够较为合理地解释这些命题在语义上的真值以及相应语句在直觉上的真值。③针对包含空名的语句,该类语句语义上的真值与直观上的真值是有差异的。不同的学者对于语句在直觉上的真值没有太大的争议,比如(S1)是真的。但由于各自的语义学观点不同,他们在这些语句所表达的空缺命题的真值上秉持异议,其中布劳恩认为任何包含空名和一元谓词的简单句所表达的空缺命题都是假的,而亚当斯等人则认为只有完全的命题或思想才赋有真值,所以空缺命题既不真也不假。
接下来的问题在于如何区分出表征形式相同但意义不同的空缺命题。简而言之,这个问题就是如何解释我们关于(S2)和(S3)同说,而(S2)和(S4)不同说的直观,尽管三个语句中的名字不指称任何东西:
(S2)圣诞老人不存在。
(S3)圣诞之父不存在。
(S4)哈姆雷特不存在。
此处需要注意的是,(S2)和(S3)之所以同说,是因为“圣诞老人”和“圣诞之父”之间的特殊关系,两者的关系并不完全等同于“晨星”和“昏星”之间的关系。诚然,有人可能不知道圣诞老人就是圣诞之父,正如古代人不知道晨星就是昏星,所以我们在同样的意义上可以构造出适用于空名领域的弗雷格之谜。如我们所知,在日常专名领域内,存在着两种同指关系:按规则的(de jure)和按事实的(de facto),前者是语言胜任者仅凭自己的语言知识就直接知道的,其典型例子是同一个名字在语句内或语句间的不同出现之间的关系以及代词与先行词之间的关系;后者则需要主体知道现实世界所提供的一些信息,如“晨星”和“昏星”之间同指关系的确定需要特定天文学事实的发现。在空名领域,类似区分更为复杂,我们大致在三种意义上说不同的空名指向同一个东西或同说:
(1)按规则的同说。在同一语境中,“圣诞老人”和“圣诞老人”之间的同说是任何语言胜任者都直接可知的,而不知道两者同说的主体缺乏相应的语言知识。按规则的同说并不要求主体对虚构作品内容和虚构角色有任何了解。
(2)按虚构的同说。“圣诞老人”和“圣诞之父”之间的同说并不是对每个人都显然的,认为两者不同说并不表明主体缺乏任何的语言知识。此种同说需要主体了解相应的虚构作品内容,把握作者意图。在作品中,作者或说故事人往往会以或隐或显的方式意图读者或听众认识到两者同说。①“作者意图”是一个很宽泛的说法,也包括联合作者的共同意图、可能意图。
(3)按事实的同说。在某些作品中,作者并没有留下线索或没有意图让读者认识到某两个名字同说,但历史考察发现作者本身确实是在同一意义上使用这两个名字的,规定它们指向同一个虚构角色。设想有两组天文学家都通过天文学计算定位到一颗尚未被观察到的星体,一组把这颗假想的星体叫作“Vulcan”,另一组称之为“Bulcan”,实际上那个位置根本不存在任何天体。在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说两个空名指向同一个理论假想对象。这样做的理由是:如果两组研究被公之于众,天文学家会承认两者通过各自的独立研究发现了同一个天体。①这种现实世界中的事实不同于虚构世界中的事实,“超人”和“克拉克”的“同指”只在后一种意义上能作为一种“事实”。
在上述区分中,按事实同说处于不稳定状态,有可能滑落成按虚构同说。在Vulcan 的例子中,事实并不保证指称对象的同一性,因为没有一个实在的天体在那里,只保证两组天文学家意图的一致性。尽管这种联合意图只是可能的意图,但由于我们可以合理地设想它,“Vulcan”和“Bulcan”的同说就有可能成为按虚构同说。因为按事实同说的不稳定性,我们仅从前两种意义上来理解空名的同说问题。
上述区分仅仅重述了语言现象,并没有直接回应命题内容的同说问题,这些现象背后的机制需要我们进一步加以考察。在引入本文对这些现象的语义学解释策略之前,我们先揭示一些已有的非语义解释策略的问题。
那些支持空缺命题观点的指称主义者会认为上面三句话在语义上表达了同一个空缺命题,即〈 ,不存在〉,这种策略明显不能解释上述语句在命题内容和意向性上的差异。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通过将空缺命题观点与不同的解释要素相结合,指称主义者大致提出了三类非语义策略:(1)以布劳恩为代表的心理要素解释:包含空名的语句的同说在于表达这两个语句的个体以同样的心理表征把握同一个空缺命题,尽管他们不知道自己把握的是空缺命题;(2)以萨尔蒙为代表的理解命题方式解释:包含空名的语句的同说在于表达这两个语句的个体以同样的理解方式来理解同一个空缺命题;(3)以亚当斯为代表的语用要素解释:包含空名的语句的同说在于这两个语句语用上传达了(communicate)相同的完整命题,而不仅仅是在语义上表达了(express)同样的空缺命题,但人们往往将语用上传达的内容混淆成语义上表达的内容。针对这些非语义策略,大致有三类递进式反驳。其中第一类反驳针对前两个策略,最终的结论是两者都要滑落到语用策略上,第二类反驳进一步针对语用策略,第三类反驳则是一般性反驳。
A:语义直觉反驳
埃弗里特提出了此反驳,该反驳利用到一些日常的语义直觉。
A1:我们知道上述三句话所包含的名字都是空名。
A2:我们关于这些表达(utterances)或语句的命题内容的判断受到我们为名字所取的语义值的影响。
C:我们会认为(S2)(S3)和(S4)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相同的命题内容。(由A1 和A2)
A3:我们认为(S2)和(S3)的命题内容是相同的,但(S2)和(S4)不是。
结论C 和A3 冲突,合理的策略必须解释我们为何没有C 的直觉。布劳恩和萨尔蒙通过各自的理论能够有效地解释直觉A3,但没法解释为何我们在明确知道三个名字都是空名的情况下还倾向于认为(S2)和(S3)的命题内容是相同的,而(S2)和(S4)不是。换言之,他们没法解释我们为什么没有C 的直觉。①空缺命题可以作为结论C 的一个解释选项,但这里需要的是我们所认为的命题内容,而不是语义内容。一个可能回应是摒弃A2,其中的关键点在于“命题内容”概念的多义性。至少,我们关于语句语用传达的命题内容的判断不受我们为空名所取的语义值的影响,如“哈姆雷特不存在”语用传达的内容是莎士比亚笔下那个复仇的丹麦王子不存在—这一内容是一个完整的命题,尽管“哈姆雷特”的语义内容为空。从而,语用解释就成了唯一可能的选项。
B:描述论反驳
语用解释的核心是:在承认包含空名的语句表达了空缺命题的同时,通过把与名字相连的摹状词所表达的内容填入空位中,形成语用传达的完整命题。因此,这种策略又被称为语用描述论(Pragmatic Descriptivism)。该策略本身存在着和描述主义类似的问题,从而大部分对描述论的反驳都能应用在语用解释上:首先,与空名相连的、语用上蕴含的诸多摹状具有主观性、偶然性、易变性,主观性没法抓住同一个包含空名的语句在不同对话者之间表达相同的命题内容这一直观,偶然性没法抓住包含空名的同一句的必然模态性质,易变性则没法把握同一个语句在不同时间点上的命题内容的一致性;其次,我们完全可以设想空名的一个使用情形,在其中没有任何语用摹状与之相连,语用解释在这里就完全失效了。①亚当斯等人部分地回应了埃弗里特对语用解释的反驳,例如,认为我们可以用语义模态直觉来解释像“福尔摩斯是周树人”这样的语句的必然为假。所谓的语义模态直觉就是,人们通常会将形如“a = a”的语句看作是表达了必然为真的命题(如果它们表达了真命题的话)。对此有两个回应:首先,必然(为真或假)是命题的性质,而不是表达命题的语句的性质,命题的模态性质并不一定依赖于表达它的语句的逻辑形式;其次,即使基于日常直观,我们承认命题的模态性质依赖于语句的逻辑形式,我们最终得到的也只是狭义的逻辑必然性,并不能涵盖命题所具有的更广泛的必然性。
C:语义内容无效反驳
我们在上面两个反驳中已经逐一排除了三种策略,但非语义策略的另一个一般性难题是:这些策略在利用非语义要素的同时弱化了作为语义内容的空缺命题的作用。就算这些非语义资源很好地解释了包含空名的语句的同说问题,它们也会使得空缺命题的设定变得毫无意义。这是由于非语义要素几乎能够承担所有解释责任,没有什么工作留给空缺命题去做。然而,空缺命题观点是指称主义者一开始就坚持的观点,这种观点保证了语句结构和命题结构的一致性。他们之所以采用非语义策略,也是为了让空缺命题观点与日常直觉更加融洽,因此语义内容无效的结论是他们没法接受的。所以,更好的解决策略是某种纯粹语义学策略,这种策略应该强调空缺命题本身在解释日常直觉中的作用。
范恩(Fine)提出了一种关联主义语义学,从语义学角度出发解决语言和思想领域里的一些著名疑难,这一理论为我们开辟新的语义学解释策略提供了很好的思路。语义关联主义的基本要点是:语义内容是关系性的,一个语句的命题内容的确定依赖于(该语句或包括该语句的一系列语句的)命题内容的构成要素之间的语义关系,而不仅仅取决于单个语句的内在语义特征。这种语义关系就是范恩所谓的协调(coordination)关系,如果两个名字严格同指(strictly corefer),那些它们所贡献的内容要素就是协调的。①范恩同时在两种意义上使用协调概念:被表征的内容(对象)之间的协调;表征(语言表达式或心理表征)之间的协调。前者是原初性的,后者是前者的衍生用法。A.Gray, “Relational Approaches to Frege’s Puzzle”, Philosophy Compass, vol.12, no.10, 2017, p.12.“西塞罗”和“图利”在事实上同指,但“西塞罗”和“西塞罗”之间的同指关系似乎比事实同指更进一层,范恩就将后者称为严格同指(strictly corefer)。
进一步地,对应于第一对名字的同指关系的语义事实状态,范恩从中区分出了作为狭义语义事实的语义要求,而第二对名字的同指关系正是一种语义要求。语义事实和语义要求的区别在于:
(1)前者服从逻辑封闭原则(logic closure),后者不服从。语义事实的逻辑后承还是语义事实,语义要求则不然。语义要求的显明后承才是语义要求,显明后承关系完全不受主体对同一对象认知差异的影响。②K.Fine, Semantic Relationism,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p.48.
(2)前者被“发现”于外部世界中,后者被“发现”于语言胜任者的心灵中。③Ibid., p.49.语义要求是能够或隐或显为语言胜任者所通达(available)的语义事实。④Ibid., p.46.
从而,严格同指关系就是作为语义要求的同指关系。范恩进一步将语义要求称作语义必然性(semanticnecessity),这些语义要求“可以被自然地看作掌控—或施加于—它们旨在应用的语言上的规律(laws)”①K.Fine, “Semantic Necessity”, in Bob Hale and Aviv Hoffmann (eds.), Modality: Metaphysics, Logic and Epistemolog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66.。
我们可以将关联主义语义学的特征概括如下:
(PC)一个语句的命题内容的确定依赖于(该语句或包括该语句的一系列语句的)命题内容的构成要素之间的语义协调关系;
(SR)如果两个名字的同指关系是一个语义要求,那些它们所贡献的内容就是协调的。
需要注意的是,范恩的关联主义语义学关注的是严格同指或按规则同指。但(S2)中的“圣诞老人”和(S3)中的“圣诞之父”却不具备上述严格同义所要求的语义性质,不是一对协调的名字。这是因为我们并不是明显直接地、仅仅凭借自己的语言能力就知道上述两个名字同说,总存在构造弗雷格之谜的可能性。故而,我们需要适当放宽关联主义语义学的特征,并希望这种更宽松的关联主义框架能够使我们分辨出(S2)、(S3)和(S4)之间的意向性差异。
基本建议是,相对于语义要求,空名领域还存在着所谓的“虚构要求”(fictional requirement),这些要求可以相应地被看作是掌控或施加于它们旨在应用的相关于虚构作品的语言的规律。具体而言,人们关于圣诞老人的神话故事的充分理解迫使他们承认“圣诞老人”和“圣诞之父”说的是同一个虚构人物,同时关于莎士比亚戏剧的知识使得他们进一步认识到哈姆雷特不是圣诞老人。对照我们在第二部分的区分,语义要求解释了按规则同说,虚构要求解释了按虚构同说。进一步的问题在于这样的虚构要求是语义要求(语言胜任者心灵中或隐或显的知识),还是仅仅是一种语义事实(不为语言胜任者所通达的外部事实)?本文的基本观点是,虚构要求在种类上仍是语义要求,但它介于狭义的语义事实(语义要求)和广义的语义事实之间。
对于虚构要求的语义性的论证如下:
元语义学与语义学之分:语言胜任者关于虚构作品及作者意图的领会决定他是将其中不同的空名出现看作指向同样的角色,还是不同的角色。应当承认,这些知识是描述性的。但这些描述性知识既不进入语句的语义内容中,也不进入语用传达的内容中。更确切地说,这些描述性知识属于“元语义学”层面,但它们确定的却是语义层面的关系。虚构要求只关注名字之间的语义关系,但这种关系是通过何种方式确定的则是另一个问题。
空名的规定性:空名本身什么也不指称,它们的语义性质和它们之间的语义关系依赖于包含它们的虚构作品的创造者的具体规定。一方面,这些规定是由经验事实(创作活动和作者意图)形成的,并不是语言胜任者的语言知识所形成的。在此意义上,这些规定或虚构要求更接近于广义的语义事实。另一方面,如汉克斯(Hanks)所见,这些规定之所以能作为规定,在一定意义上要求人们对空名的理解必须包含对这些规定的服从,因为这些规定针对的是该名字的使用—关涉到的是它们的意义。①P.Hanks, Propositional Conten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32.所以,我们要理解空名的意义,就要知道作者是怎么用它们的。这些名字在作者那里是其个人习语(idiolect)的一部分,我们的理解或想象活动通过延续用法(deferred use)能够将作者关于这些空名的内在规定转变成我们自己关于它们的内在规定。在这种意义上,虚构要求接近于狭义的语义事实。一些直觉上的证据也支持了后一种理解:我们直觉上会认为,那些觉得“乔峰”和“萧峰”指向两个不同虚构角色的说话者对“乔峰”这一空名的使用不同于其他说话者。②存在着两种不同层次的名字使用:一种是语言学使用,我们只需知道“乔峰”和“萧峰”是两个名字,并意图遵循金庸的用法,就可以说我们具有使用这两个名字的能力;一种是虚构使用,除了语言知识,我们还需要知道作者意图和作品内容。所以,语言胜任主体可以完全不知道空名的虚构用法,也即不知道“乔峰”和“萧峰”同说,但他此时具有的只是语言学意义上的名字使用能力。
针对空名的同说,我们也就有如下刻画:
两个空名同说是一个虚构要求 iff 现实或可能的创作者意图在作品中规定两者同说。
语言胜任主体可能不完全了解作品内容,也不清楚作者意图,因而会认为“乔峰”和“萧峰”指向不同的虚构角色,但这并不妨碍这两个名字的同说是一个虚构要求。虚构要求的规定性针对的不是语言胜任主体,而是充分了解作者意图的主体。因而,虽然两个空名被规定同说,但能认识到两者同说的只是那些了解作者意图的主体。
上文已经阐述了我们所需的虚构要求概念,同时范恩也认为我们可以通过空名所表征的空位(blank)之间不同的协调关系来区分出不同的空名①K.Fine, Semantic Relationism, p.136.。由此,我们可以合理地对关联主义加以扩展,用来解释空名的同说问题。具体而言,新版本的关联主义具有以下特征:
(FPC)一个语句的命题内容的确定依赖于(该语句或包括该语句的一系列语句的)命题内容的构成要素(空位)之间的协调e 关系;
(FSR)如果两个空名的同说关系是语义要求或虚构要求,那些它们所贡献的内容(空位)就是协调e 的。②区别于范恩的“协调”概念,本文采用更宽松的、切合空名的“协调e”,其中下标“e”表明空名(emptynames)。
下面将上述新版本关联主义应用到最开始的例子上,用来区分不同的命题内容。
尽管三个句子的语义内容都是同一个空缺命题,但由于“圣诞老人”和“圣诞之父”之间的同说关系是一种虚构要求,“圣诞老人”和“哈姆雷特”之间没有相应要求。由(FSR),第一对空名所表达的空位间具有协调e 关系,第二对则不具有。由此,我们可以获得如下图所示的协调形式e(Coordinated Schemee)。
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两对语句表达的都是同一组空缺命题,但第一对所表达的同一个命题的两次出现之间有协调e 关系,第二对没有。同时又因为三个语句的谓词部分所贡献的语义内容都是一样的,由(FPC),(S2)和(S3)同说,(S2)和(S4)不同说。
在新版本的关联主义解释下,表达式的意义并不仅仅取决于该表达式本身的语义性质,还依赖于它与其他表达式之间的语义关系。这也就意味着,协调关系作为一种语义关系要进入语句语义表达的内容之中。遵照伯纳第(Bonardi,2013)的术语,我们将协调关系记作C(在空名的例子中,将协调e 关系记作Ce)。对于有些语句,我们很容易按照关联主义语义学赋予它们语义内容。
对于非协调的语句有:
(S5)西塞罗喜欢图利。
(P5)〈西塞罗,喜欢,西塞罗〉
对于协调的语句有:
(S6)西塞罗喜欢(同一个)西塞罗。
(P6)〈〈西塞罗,喜欢,西塞罗〉,C〉
但对于像(S2)和(S3)这样的语句,我们就不能单纯地按照上述方式归属语义内容,这是由于我们所归属的语义内容必须提供“圣诞之父是圣诞老人”这样的信息,而提供这样的信息又涉及语句间、而非语句内的协调e。单独一个空缺命题〈 ,不存在〉并不能提供语句间的协调e 信息,同时两个空缺命题之间的合取〈CONJ〈〈 ,不存在〉,〈 ,不存在〉〉,Ce〉在语义上显得冗余,且没有提供实质性的语义信息。
为了解决上述问题,我们需要为所有包含空名的语句提供一种合适的组合性语义学。在承认索姆斯(Soames,2010)关于关联主义不能够提供出一种组合性语义学的抱怨之后,范恩提出了第三种内容概念—第三类内容(tertiary content),以区别于协调内容和非协调内容。①K.Fine, “Comments on Scott Soames’ ‘Coordination Problems’”, Philosophy &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vol.81, no.2, 2010, p.479.就语句而言,这三者分别对应着标记命题(token propositions)、协调命题和非协调的罗素式命题。②有些单称语句在其内部没有协调关系,如“西塞罗是一个演说家”,那么在范恩看来,它所表达的协调命题就是罗素式命题。接下来,我们会适当地修正范恩关于标记命题的刻画来适应我们自己的目的。
空缺命题的全体:考虑所有出现在态度报告(相信、断定、否定等)或真值归属中的包含空名的语句。由这些语句本身或其从句所语义表达的空缺命题一起构成了一个协调e 命题全体,在其中有些命题的空位与另一些相连,有的则不是。
标记命题:相同的协调e 命题可能在命题全体中有多次出现;我们称这些出现为标记命题。
标记空位:对于在一个标记命题中空位的每次出现,都对应着一个标记空位(token blank),后者的确定依赖于所有那些与该次出现相协调e 的出现所对应的名字的集合。
我们应该注意到,标记空位只是被用来将没有任何内在区别的空位区分成不同的标记。它并不是现实的对象或个体,也没有具体的描述性内容。任何空缺命题中的空位内在地都是一样的,只是标识出该命题部分的对象性状态,即这一部分需要对象来填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通过建立类似于坐标系的协调形式e 来区分开空位在同一个空缺命题或不同空缺命题中的不同出现。如果上述刻画合理,那么关联主义框架归属给语句的语义内容就是标记命题,这种标记命题可以作为真值赋予和命题态度的对象。
假定在圣诞老人的传说中,圣诞老人只有两个称号“圣诞老人”和“圣诞之父”。借用卡普兰的想法,我们可以用集合符号来表明命题成分的对象性特征,用空集符号来表示语句中的空名(如果该语句包含空名的话)在语句所表达的命题中对应的空位。与卡普兰不同的是,我们要为集合符号加下标以示区别,从而(S2)和(S3)表达了相同的标记命题〈{ }圣诞老人/圣诞之父,不存在〉,(S4)表达的则是另一标记命题〈{ }哈姆雷特,不存在〉。①在同一语篇中,下标中出现的所有名字所对应的空位间都具有协调e 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明了,空缺命题或许不能直接作为真值承担者和态度对象,但在建构一个能够承担这两个角色的命题内容时起到了基础作用。
我们为解决包含空名的表达式之间的同说问题提供了一种精神上接近范恩的新版本关联主义。虽然这种解决策略有着一些代价:对语义组合性的破坏、对指称主义的突破,但这些代价可以通过设定内容的不同层次(如范恩所谓的三类内容)加以缓和。包含空名的语句一般表达了三类语义内容,最基本的语义内容是罗素式单称命题(空缺命题),其次是加上协调(或协调e)关系的协调(或协调e)命题,最后是标记命题,其中第一类内容严格遵循指称主义的方针,而第三类内容则提供了实质性的语义信息并满足了组合性要求。第一类内容是语句的内在语义内容,而第二类和第三类则是更为复杂的关联语义内容。至于语句真正的命题内容是哪一个,则取决于人们的说话意图和理解方式。如果只是为了传达某个虚构名字没有实指对象,那么空缺命题足矣。如果是在上下文语境下关联地使用同一个或不同的表达式,那么就需要协调(或协调e)命题甚至更复杂的标记命题。
除此之外,这种策略还有其他策略所无法比拟的优势。首先,不像那些诉诸永恒不变的第三者的理论(如弗雷格的涵义理论),关联主义策略尊重按规则同说的在主体间的非传递性。其次,不像那些诉诸随时变迁的语用蕴含和心理要素的理论,关联主义策略尊重所说内容(what is said)在不同情景下的稳定性,依照说话者意图,这种内容或者是罗素式命题,或者是协调(或协调e)命题,或者是标记命题。最后,关联主义策略作为一种语义学策略,能够在承认空缺命题的基础上合理地解释关于空名的日常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