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内部“对话”中胡乱插嘴的局外女子:回复何狄穆

2019-05-24 11:54:33戴卡琳CarinrDefoort
外国哲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肖特非西方奥克

戴卡琳(Carinr Defoort) 著

张楠、张尧程** 译

试想:未来,如果西方世界在政治、金融以及社会各方面重重的压力下终于分崩离析,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无用”的人文学科。国家势必会将原先投入在哲学研究的资金转而投资到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等更“有用”的学科。美国、欧洲的政治领导人及他们的支持者也势必会声称整个哲学传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它既无力于免除这场危机,更无法为大众指出一条可行的摆脱危机的道路。当哲学失去了国家经费的支持以及人们的尊重,它到了21世纪中叶或许便不再是学术体制中一门正式的学科,而沦为与社会脱节的私癖或富人的雅好。

在这样的未来中,中国或许变得富强而自信,进而为“诸子”的研究提供充沛资金。一位来自西方胸怀抱负又大胆的哲学爱好者—让我们姑且称他作Julian West—他为了从事自己的亚里士多德研究而向中国申请研究资金,并辩说亚里士多德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诸子”之一。可想而知,他的申请遭到了驳回,因为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与诸子们所关心的尧舜禅让、汤武革命等议题实在没有多大关系。不过,West 先生并未就此放弃,他努力用委员们可能感兴趣的方式来向他们介绍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于是乎,West 先生用中国学者更熟悉的方式重新阐释了亚里士多德的作品。尽管这种新的阐释方式,为了迁就评审委员的思维方式,往往得忍痛对原本的思想削足适履,但它所得出的观点也因此非常新颖,不仅有机会激起中国评审委员对古希腊思想的兴趣,或许还可以吸引到那些对自身哲学一度失却兴趣的西方知识分子。然而,尽管West 先生竭尽全力地用中文写出了一篇论证有力、质量上乘的项目申请书,审批委员会还是回绝了他的申请。审批委员认为自己有权在不受政治外力的情况下,就自身对“诸子学”专业的了解以及申请书的学术质量来否决任何不符合条件的申请。尽管截至21世纪初为止,哲学都还一直是一个兴盛的学科,又即使哲学对诸子学研究的创新与反思可能带来不少有益的启发,但是以上种种,都还是不足以打动审批委员的心意。不过,或许几个世代之后,一些评审委员会变得开明起来,慷慨资助起那些他们眼中与当前诸子学的对话不那么相关的计划。如此一来,就算不把亚里士多德说得像“诸子”一般,那些以西方哲学为题的研究计划偶尔还是可以获得资助。

这个故事可以继续想象下去。但是在现实中,任何一位从事非西方哲学研究的学者都能够透过自身艰苦际遇的联想来强化这个思想实验的意义。如果说,冯友兰是中国版的Julian West,那么我就好比是那几个世代后的项目申请者:尽管我没有去勉强迎合西方哲学要求的那种哲学性,评审委员还是会慷慨地资助我的中国哲学研究计划。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我也珍视这个发声的机会,想要在这个至今为止始终将其他思想排斥在外的西方哲学对话中说些什么。令我感到高兴的是,何狄穆(Tim Heysse),我校哲学学院负责教务的副院长,在他的回复中详加引述了米歇尔·奥克肖特(1901—1991)的两篇文章:《人类文明对话中的诗歌表达》(“The Voice of Poetry in the Conversation of Mankind”,以下作Oakeshott 1959)和《大学教育中的‘政治’学》(“The Study of Politics in a University”,以下作Oakeshott 1961)。①这两篇论文收录于奥克肖特的论文集Rationalism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Methuen,[1962] 1997)。参见“The Voice of Poetry in the Conversation of Mankind” (《人类文明对话中的诗歌表达》),载于论文集第197—247 页(原文出版于1959年[London: Bowes and Bowes],在本文中引述作Oakeshott 1959,在何狄穆该文中引述作Oakeshott 1991b);“The Study of Politics in a University”(《大学教育中的‘政治’学》),载于论文集第301—333 页(在本文中引述作Oakeshott 1961,在何狄穆该文中引述作Oakeshott 1991a)。本文引用版本的具体页码不同于何狄穆所使用的1991 版。前者是我于20世纪80年代在哲学学院求学时所上的一门课的主题;教授这门课的Arnold Burms 教授是当时哲学院里最具启发性与影响力的教授之一。是以(可改为“因此”)我怀着高兴和感激的心情,来继续这场与何狄穆教授的对话。但首先,我希望能够重申我文章真正的重点。

何狄穆对于我“这么明显的疏失”感到失望,他认为我的文章把一些“可能更有道理的”并或许能够说服西方哲学家接受非西方思想的“哲学性或思辨性的论述都弃之不顾”(黑体为何狄穆所加)。何狄穆深信在哲学的发展当中,“新颖的观点、概念、见解和论述可以获得讨论的空间”。我们只需要在哲学界为这些新观点找到它们的听众,并将哲学对话引导至一个崭新的方向便大功告成。因此,只要我们展示出中国哲学的精髓,西方哲学家自然会洗耳恭听。“一旦达成了这一点,并且非西方思想也能够证明它确实保有能丰富哲学对话的可能”,那么中国哲学以及其他非西方哲学所面临的困境就会自然地得到解决。何狄穆对哲学家心灵的开放程度寄予厚望,这份厚望是如此动人又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忽视了我那篇文章真正的重点。该文所希望检讨的并不是中国思想的哲学潜力,而是我们学术体制长久以来的问题。这几十年来,用来支持中国哲学(和其他非西方哲学)的思辨性论述层出不穷,成果斐然。然而这些论述却并未如何狄穆教授所期望的那样,既无法顺利地在西方哲学界中找到听众,也动摇不了西方哲学对话的既有走向。我的那篇文章正是要指出之所以如此无能为力的原因之一:学术体制对非西方内容种种不友善的制度设计,助长了哲学院系继续将他们的目光限缩在他们所认可的哲学内容之上。

何狄穆那一厢情愿的期待,再加上那一套他认为更有效地支持中国哲学的论述,使得他用一种充满误导性的方式解读我文章的内容。首先,我文章中所担忧的是,学生可以在对中国或其他非西方地区一无所知的情形下顺利地在几乎任何一个院系中完成学业,而不是那些对中国感兴趣的学生可以在欠缺相应语言能力及学科专业的情形下完成学业。我同意语言能力或文化知识对这些学生而言有时候的确不是绝对必要的。其次,何狄穆进一步指出语言能力及文化知识的培养对于三年学制的本科生来说或许太过艰巨。但我文章所表达的是,这种观点其实已经把欧陆现行的教育制度视作理所当然;相比之下,其他教育体系则从教育学生伊始就把语言、文化知识与学科专业知识的训练紧密结合在一起。最后,何狄穆指出鲁汶大学为地区研究的学生提供了诸如政治科学或哲学等专业学科方面的衔接学程。如他所言,我也因此从不担心地区研究的学生会欠缺妥当的学科专业训练,他们在这方面的表现通常很好。但我文章的重点是,整个哲学学院,就像它的副院长回应我文章时表现的那样,经常下意识地用非常狭窄的视角看事情。而这一点,为了哲学自身着想,确实是一个值得带入哲学对话之中的话题。

不过我要对何狄穆回应中的三处地方表示赞赏。第一,他指出哲学学院已经开始对学院网站宣传词中过分夸大的地方做出修正,不再把自己营销成一个涵盖所有领域的全方位哲学机构,转而明确地标示出学院的教研工作仅限于西方思想。我认为这一举措值得敬重,虽然我更欣赏荷兰的莱登大学在哲学系聘用非西方思想教授的做法。第二,何狄穆指出哲学学院的情况也在缓慢地改进;1/10 聘雇一名教授的经费已经被用在阿拉伯哲学研究上,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第三,我很高兴何狄穆在为哲学辩护时把哲学视作一种“对话”:“对话是多种声音的交汇之处;在其中,不同的声音与话语‘相互承认’”。这个“对话”并不是一种完全不带立场、所有人都参与其中的论述场域,它的过程中亦伴随着“民族中心主义的一面”。而何狄穆认为政治权力的介入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中断对话或带来尴尬的沉默”。我认为奥克肖特所提出的“对话”观念在哲学的例子上的确是个极好的比喻,我也完全同意政治不应该对学术过度介入。但我认为,无论哲学学院的同僚喜不喜欢,哲学“对话”的话题广度自20世纪以来实际上已被拓宽了不少。我们不该抛弃那些总能让“对话”得体的谈话美德,应时刻保持谦卑、好奇、有礼的精神,最重要的是,我们永远都必须有自我反思的能力。当然,我和何狄穆都同样希望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里,某些中国(或其他非西方地区)的思想文献可以成功引发西方学者的兴趣。但此事的成功并不完全仰赖于这些思想文献的内容优劣,同时也仰赖于哲学院系内部自我反思的能力。在奥克肖特的语境下,我想提出两种有助于哲学进行自我反思的外部力量,它们分别是柔性的政治施压以及适度的打断对话。

就前者而言,何狄穆亦认为政治在学术研究中难免具有某种程度的影响力。但他担心的是当西方哲学学者尚未对非西方思想感兴趣之际,强行安插非西方思想的教授进入哲学学院可能会损害这个学院的学术自由。另外,我和何狄穆都同意,奥克肖特的观点应该随着时代变换而有所调整。例如,这位20世纪中叶的保守哲学家在性别问题上的观点,显然已经过时了。奥克肖特在他关于教育的论述中只会使用男性相关的措辞(他、他自己、男人、男学生),仅有两次提及女性:一次是在叙述一个“插话的女子”(Oakeshott 1961,第224 页),另一次则描述一名女子为了逃避一项论证的结论便“胡乱插嘴”(Oakeshott 1959,第198 页)。这两个例子都只是为了便于说明,纯然思辨性的对话是如何被其他事情打断。我们当然还是能把握奥克肖特论述的重点,但一个当代读者在阅读这类旧时代中不带恶意的性别歧视言论时还是会产生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庆幸我们对女性的歧视总算结束,一方面也会有点半信半疑地惊叹原来它就发生在离我们不远的过去;一方面感慨世事无常,一方面对比起当代那政治正确的流行(在不限定性别时使用代表女性的“她”来称呼事物,何狄穆在他的回复文章中也采用这种书写方式)又可能从旧时代的文句中感到某种解脱。类似于他对女性的态度,当奥克肖特在思索那些有助于“对话”开展的不同意见和声音时,也同样忽略了西方之外的其他文化,这一点以半世纪前那个尚未经历全球化的时代而言也完全是可被谅解的。有鉴于此,何狄穆认为我们可以将奥克肖特关于“对话”的构想扩大,把西方之外的其他文化亦包容在内:“诚然,我们不应该在定义‘哲学’一词时,把这些人排除在外”,“哲学作为一种对话,也必须包含各种不同的声音才得以成立”。一旦这些非西方的内容能够引起哲学家的兴趣,并证明它们确实可以丰富哲学的“对话”,那么问题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怀着这样积极的愿景,何狄穆认为政治介入并不必要。他在此又再次修改了奥克肖特的理论以论述政治权力外哲学的独立性。由于“一个对话的成功与否只取决于对话中的内在因素”,何狄穆相信一个想法只要“在对话中能够引起他人兴趣”,它就能够顺利被人接受。虽然,奥克肖特认为理想的“对话”中不存在高低之别,在这样的对话中“没有谁会去把关你发言的资格”(Oakeshott 1959,第198 页)。但何狄穆却不得不承认哲学的发展史恰恰就是建立在各式各样的阶级划分、资格认定和把关工作之上。在此,我所不得不提议的政治施压,指的并不是威权式地控制研究和教育活动,只不过是要将一场“原地踏步已久”的对话温和地翻搅一下。作为一个几乎由男性职员所构成的哲学院的副院长,何狄穆对于促使哲学学院近期录用某些女性教研人员的外部政治压力并没有太多微词。如果没有这样的政治压力,好几个世代的女性都将失去在哲学圈内获得他人青睐的机会。我相信哲学学院内所进行的“对话”并不会因这样的政治压力而受到太多损害。

我第二个支持外力应介入“对话”的理由,是因为这样的政治介入事实上有利于哲学反思。奥克肖特所关注的对话中的不同声音,并不与性别、语言或文化相关,而与不同种类的教学及研究有关。他试图将“诗歌”的声音与“历史”及“科学”的声音区别开来(Oakeshott 1959),并且试图将“大学”教育与“中小学”及“职业”教育区别开来(Oakeshott 1961)。其中,哲学的贡献在于反思不同的声音。同样地,在大学阶段研习政治,应该着重于反思蕴藏在一本重要著作中的不同声音与观点,而不是简单地收集这本书中讲了什么观点、用了什么方法、给出了哪些预测和建议。奥克肖特认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教育不应该在教授柏拉图的《理想国》或霍布斯的《利维坦》时,先把这些作品预设为是在探讨政治问题,也不应该相信这些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关于政治’的。因此,它们不应该被预设为是在宣扬某些政治理念、政治计划、政策方针或政治设计”。这种教学方式(至少在大学中)会带来的可悲结果,就是学生的注意力只会“或者被限制在那些(原文按:过时书籍中)政治方面的偏颇观点,或者被限制在那些与现代政治看似相关的东西”(Oakeshott 1961,第324 页)。大学教育旨在反思在这些文献中所蕴含的政治思考模式,而不是要从中辨识出那些在今日备受推崇的政治概念,诸如“自然法”“公共意志”“自由”“法治”“正义”“主权”(Oakeshott 1961,第331 页)。

然而,鲁汶大学哲学学院现今所教授的课程内容,套用奥克肖特的话来说,实在是非常“职业性”—追求实用,讲求信息灌输。我上过的一些哲学系课程有时只在课程开头介绍性地反思哲学的本质,随后就转至课程真正的主轴:灌输各式各样的理论、概念、见解和辩论内容。虽然我通常也觉得这些内容很有趣,但在这些内容中却看不见对潜藏在重要文献中的不同哲学声音的反思,于是我常逗留于下述这些问题:哲学是如何在重要的文献中被塑造出来的?哲学包含了哪些内容,又摒除了哪些内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又是如何做到的?我认为即使一个人不去探讨全方面的主题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他能够对自身为何划定如此边界有所自省,那么只专注在他感兴趣的题目上也未尝不可。我熟知哲学学院已几近四十年;将近四十年来,我从未听到过任何人对于他们为何不把中国(或其他非西方)文献纳入哲学系进行反思。唯一有的,顶多是一些人认为它们虽称得上是某种智慧,但这样的智慧毕竟不是哲学;这样的评述实在很难配得上奥克肖特对于大学教育的期待。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从来不去做那些为了让中国哲学被接受所会去做的哲学论述;我也从来没有在中国的思想文献中寻找诸如“自然法”“自由”或“法治”这样的现代概念。我不去做这些事情是因为它们在哲学上看来并不有趣,它们所关注的仅仅是要证明某一观点为真,而不是反思的乐趣。

因此,我所呼吁的外部政治压力,不只是一种正当且柔性的政治干预,而更重要的是,它是一种对适度打断对话的欣赏。外来者的参与固然干扰了原有的对话,但是与他们思想上的相互碰撞可能最终会激发原有的对话成员去反思哲学—哲学在文化、区域以及语言上划定了的种种界限,这些界限的本质是什么,它们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历史进程而演变至此—他们也不必在这样的反思过程中试图强行辩解或文过饰非。关于中国传统诸子的研究前景,我并不是特别担心;诸子的思想,无论是否被看作哲学,都可以在学术界获得一席之地。我所担心的是我们大学中那股不详加反思的态度。我是一个鲁汶大学哲学学院的局外人,却也和它一直有着密切联系,因此我希望能打断他们内部所进行的对话,来传递我对于他们的建言:我希望它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重新激活它本该具有的反思。我文章结论部分所提的非哲学的论证,就像我所拒绝提供的哲学论证一样,诚然同样无法使人信服;但是它们都指向同一目标。我相信,哲学的反思会透过某种方式—虽然我没办法好好说明这是种怎样的方式—使得那些非西方的事物不再从一开始就被摒除在讨论之外。因此,或许西方哲学目前所需要的,正是时不时地接受一个局外的女子来给这些局内人“胡乱插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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