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是美国当代著名华裔作家,其作品《等待》曾经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虽然众多学者已经从文学伦理学、东方主义和零度写作等多个角度分析过这部小说,但是尚没有学者从创伤视角来分析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等待》围绕三个主人公讲了一段非正常的“婚外恋”感情故事,其中的女主人公吴曼娜虽然在十几年的漫长等待之后,最终与男主人公孔林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却患上心脏疾病,不久于人世。本文试图从创伤视角来探究吴曼娜悲剧命运的成因,揭示吴曼娜的三重创伤,即年少丧亲、遭受强奸和被压抑的性,以及这三重创伤未能痊愈的原因。
小说《等待》情节围绕孔林、刘淑玉以及吴曼娜三个人的命运展开。主人公孔林是一位军医,因为母亲病重,同意了父母为其安排的包办婚姻。他的新娘淑玉则是一个裹过脚的女人。而孔林婚后一直生活在城里的医院宿舍,一年只回来看望淑玉一次。吴曼娜是军队医院的护士,从小便无父无母,在孤儿院长大,身世悲惨,她爱上了有妇之夫孔林,后来被杨庚强奸,出于爱与现实原因,她不得不一直等待孔林离婚。“医院规定,军人只能在其妻子同意的条件下才可以离婚,或者等十八年后才能离婚。”所以,孔林每年回家都要向刘淑玉请求离婚,但每年他都离婚失败。十八年之后,吴曼娜终于成功和孔林结婚生子,可是她并没有收获幸福,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命不久矣,丈夫也貌合神离。
一、创伤的定义
创伤理论研究者凯西·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一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性的、无法回避的经历。凯西认为,受创者对于创伤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创伤记忆常常以幻觉梦境等方式闪回入侵受创者的大脑,使受创者持续受其影响,无法克服创伤,获得痊愈。她认为,创伤事件的直接经历者在当時可能对所受的创伤浑然不知,创伤事件对他的影响可能以滞后的延宕方式显现出来。
创伤不仅仅局限于历史重大创伤事件,如战争、屠杀和集中营等经历,也来自日常生活,如地震、洪水、火灾、车祸、家人死亡、病痛、欺骗等。埃里克森指出,创伤既可以来自“一系列人生经历,也可以来自一次不相关联的事件,既来自拖长的暴露在危险面前的经历,也来自一次突然的恐惧事件;既可以来自不断的谩骂,也可以来自一次攻击;既来自一段时期的压抑和倒退,也来自一个打击的时刻”。
霍尔曼指出,创伤记忆是无语静默的,通常在“行为重演、噩梦或闪回中”展现。而费尔曼等认为,创伤经历最具破坏性的是造成“声音、知识、知觉、理解力、感受能力和说话能力的失去”。
二、未被治愈的三重创伤
(一)丧失双亲,沦为孤儿
吴曼娜三岁时,父母死于车祸,她成了一个没有家的孤儿,这个创伤事件对她的影响是以滞后的延宕方式显现出来的,丧失父母和无家可归的创伤贯穿了她的一生,比如后来和魏副政委相亲时,对方没有问她父母的情况,她就觉得对方肯定是知道自己孤儿的身份,后来学骑自行车的时候,她也觉得是因为父母早逝,自己才一直没有学会骑自行车。她的大脑完全缺失了对于父母的记忆,失去了情感和经济上的依靠,吴曼娜时常悲伤地想起自己的父母。她常常想如果父母还活着,现在肯定卓有成就,可以给予她许多帮助。可以想见,作为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她一切只能依靠自己,每年休假都没有地方去,只能呆在宿舍,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朋好友,孑然一身。
在吴曼娜有一次做完噩梦之后,小时候孤儿院里野地外的狼嚎声突然涌现,在这个梦中她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凄厉的狼嚎是她孤儿创伤的表征,代表她对孤独的恐惧。吴曼娜还回忆了一对老夫妇观看她的演出之后把她称为天使的事情,在孔林给她解释什么叫天使之后,孔林说当时的她一定看上去很幸福,她说:“不,我小时候从来就没幸福过。我羡慕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可见,别人眼里觉得她是幸福的天使,她自己的内心又是另一番感受,根源就在于丧失父母的创伤。
这种身为孤儿的创伤在文中的表征虽然不多,但是从吴曼娜一直渴望与孔林结婚,可以看出她对家庭的渴望,吴曼娜与孔林结婚之后,虽然年纪已经四十出头,却依然决定生孩子,而孔林一直强调自己年事已高,不想再要孩子,可见吴曼娜想拥有自己的后代,这种对于婚姻和孩子的渴望都是一种对于童年丧失双亲的创伤的治愈。不过,即使最后在万般艰难的情况下生下孩子,她也依然没有治愈这个深层次的创伤,生孩子却导致心脏问题恶化,生命垂危,她甚至觉得,“早死一天,在这个世界上就少受一天罪”。
(二)遭受男性和性别歧视的双重强奸
吴曼娜遭受的最严重的创伤就是杨庚对她的强奸,强奸给她的身体、心理都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她的视觉出现了问题,眼睛看到了重影,味觉也无法正常运转,在雪中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嗅觉变得不正常,她总觉得自己身上,屋子里都是鱼腥味,不停地清洗衣物和自己的身体。弗洛伊德指出:“当事者重新生产它,不是作为一段记忆,而是一个行为;他重复它,不自知地重复,而最后,我们明白了这就是他记忆的方式。”这种不断重复的清洗行为就是吴曼娜记忆的方式。
吴曼娜的身体遭受了巨大的损伤,大腿被扭伤,走路没劲,跌跌撞撞,魂不守舍,眼睛像两潭死水,充满悲伤,表情呆滞麻木,皮肤干裂,额头上长出深深的皱纹。她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说话语调不耐烦,随时会哭出来,贪睡,甚至有了自杀的念头,开始偷偷拿安眠药。她卖掉了字典,不再去上夜校的英语班,强奸留下的创伤使她无法建构自己在社会中的身份。
吴曼娜在遭受强奸的几天后,为了愈合创伤,试着进行创伤叙事,她向牛海燕讲述自己的经历时,牛海燕给出的建议是不宜向孔林和上级领导提起这个事,不应再去向他人讲述,也就是否定了受害者的创伤叙事;当吴曼娜对孔林进行第二次创伤叙事时,孔林最开始骂了两句畜生,随后的反应是,一声不吭,孔林的沉默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作为创伤叙事的参与者,他也经历了吴曼娜经历的创伤,所以一时失语,第二种则是他怀疑吴曼娜的叙事是否真实,感觉难以置信,孔林没有给出积极的回应,这也导致她难以痊愈。
此外,吴曼娜也具有典型的创伤表征——闪回和噩梦,比如杨庚那张魔鬼似的脸会随时冒出来。遭受强奸的后几天,她还会做噩梦,在梦中发出尖叫,可以猜测,她的梦中不断地重复着被强奸的情境。
吴曼娜的身体经历了被杨庚强奸的创伤,精神上却遭受了性别歧视话语的二次强奸。牛海燕泄露了吴曼娜被杨庚强奸的事情,导致吴曼娜被众人进行人身攻击和荡妇羞辱,比如苏然异样的目光,苏然的妻子骂她“送上门的”,她害怕受到羞辱,只要别人提到“强奸”两个字,她就不敢再说话,受害者反而成为有罪者,更可悲的是,吴曼娜自身也认同这种性道德,她“感觉自己像是缺胳膊少腿,或者五脏不全,变成了残疾人”。
当电视上播放对杨庚的采访时,吴曼娜失声哭泣,大叫“这不公平”“我怕他啊,怕得要命”。杨庚的每次出现,即使是出现在电视上,都会让吴曼娜回想到之前被强奸的情境。正是因为施害者杨庚从未受到惩罚,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没有受到公众的指责,也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后来还挣了大钱,甚至报纸和电视报道了他的致富事迹,吴曼娜没有等到杨庚的道歉,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法律和舆论所给予的正义和同情,所以这段创伤始终难以痊愈。
(三)被压抑的性
吴曼娜是部队医院的护士长,孔林则是军医,两个人都是军人身份,而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个人的婚恋和性行为受组织严格管控,吴曼娜作为一个普通士兵,不能和士兵谈恋爱;因为没有结婚,也不能有任何性行为;和孔林谈着“地下恋爱”,却连手都不能牵;她想和孔林结婚,却整整等待了十八年才结成。在这漫长的十八年中,她的性欲受到压抑,爱情也饱受克制,想成家而不得,性、爱和婚姻三者被紧密捆绑和控制,吴曼娜在这种长期的压抑中形成了心理创伤。
根据医院党委规定,两位异性同志,除非已婚或者订婚者,不得在医院的大院外面一起出现。这个规定将婚姻和恋爱挂钩,如果两名異性不是处于已婚或者即将结婚的状态,是不能在医院外面相互接触的,吴曼娜甚至都不能和孔林在院子外面散步,“经过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习惯了”,两人能做的只能是坐在在食堂里面一起吃饭,在医院里面的小道上散步,不能牵手,不能有任何亲昵举动。
她在工作之后不断地压抑着自己的性欲,服从当时社会的性道德,比如,董迈试图亲吻她的时候,被她严厉拒绝,“她的道德和名誉感阻止她屈从于他的欲望”。由于害怕被医院开除,吴曼娜从来没有动过和孔林睡觉的念头。然而压抑久了也会爆发,她在一次醉酒之后,向孔林大叫“来呀,想不想把我给糟蹋了”“干了我,就在这干了我”,她以一种疯癫的状态吐露出自己对性的渴望。
在某次孔林的离婚似乎有希望成功的时候,吴曼娜去商店买了两块“良宵难忘”缎子被面,她晚上躺在这两个缎面上,经常做些丰饶华丽的梦,梦中有荷花和鱼。根据弗洛伊德的创伤理论,对于创伤的心理反应,从压抑的角度来看,是一种垂直层面的抑制。压抑的理论认为,当记忆负载着痛苦感情的时候,它们常常长期被回避,被压抑到脑海深处,压制到无意识中,主体不再有接触它的机会。“良宵”一词含有丰富的性暗示意味,而她梦中出现的荷花和鱼,给人以“鱼水之欢”的联想,吴曼娜由于多年的压抑,对于性的渴望早已压制在了无意识中,她只能以这种方式释放饱受压抑的欲望。
在孔林成功离婚后,吴梦娜终于和他结婚,两人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吴曼娜终于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欲望,她“原来是一个奔放的情人”,只可惜孔林的青春和体力都已流逝,招架不住她的激情,她无法从孔林那里得到性的满足,所以长达十八年的性压抑的创伤无法得到痊愈。
三、结语
哈金作为移民作家,对中西文化皆有深刻的了解。作者在这部小说中给予女性人物充分的人文关照。他用自己冷峻的笔触刻画了一位受难的中国女性形象,她携带着性别歧视和性别暴力的创伤前行,最终走向死亡的边缘。吴曼娜的悲剧命运使得读者思考,如果不对充满性别歧视和暴力的社会环境加以改变,无法获得公正的受害者难以凭借个体的力量来获得痊愈,最终只能走向毁灭。
(武汉理工大学)
作者简介:金梦(1993-),女,湖北仙桃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