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浩
摘要: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诗歌构思缜密,情致深蕴。他的《锦瑟》影响后世至深,扑朔迷离的诗句和错综复杂的典故使得学界不得不用心解读,才能准确勾勒出晚唐政治运作和百姓日常生活的画面。
关键词:李商隐 《锦瑟》 晚唐
晚唐诗人李商隐(字义山)的诗歌构思缜密、情致深蕴,这使得他的作品不乏为千古佳作。李商隐与李贺、李白合称为“三李”,与杜牧合称“小李杜”,又与温庭筠合称“温李”。诗人并称的现象在中国文学史上十分常见,其原因为诗人间深厚的交情,或者是诗风的相近,抑或是诗人间境遇的相似。文坛将这位人生境遇并不如意的晚唐诗人与那些文坛翘楚的大诗人合称,此等荣耀足以体现李商隐文学成就之高。
李商隐其名的典故出自“商山四皓”,這四位老人是秦朝末年信奉黄老之学的博学隐士。古人的名与字大都存在关联,李商隐的父辈师长为他取名商隐,又取字义山,可能正是希望作为李氏晚辈的他能够隐世闭关,一心向学,但在国家危难之际,又能以江山社稷之义现世相助。李商隐为此还打下了“右手能写缠绵,左手会写江山”的扎实文学功底,所以其影响后世至深的作品多为缠绵悱恻的爱情诗和扑朔迷离的无题诗,咏史诗和涉及政治的诗歌也不乏佳作。但为这些千古绝唱提供艺术灵感源泉的,恰恰是李商隐坎坷的人生经历。为此,李商隐甚至写下“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的诗句来挖苦自己。
李商隐的部分诗歌因表达的情感复杂隐晦,于是后世学者便在其诗的本意上赋予了符合当代不同年龄段学生所能理解的新意。
如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在系统学习《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学生眼中,这句诗借用“春蚕到死时才停止吐丝,蜡烛燃烧殆尽时才停止流泪”来比喻男女之间的爱情至死不渝;部分学生还会以唐朝宰相陈叔达所作《自君之出矣》中的“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和“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以及南朝诗人王融所作《奉和代徐诗二首 (其二)》中的“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为例,证明“蜡炬燃泪”所比喻的正是情人间的思念,进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句诗还表达了诗人对所爱之人至死不渝的思念与深情。在低年级学生眼中,此句则被赋予了新意,他们认为这句诗是用来夸赞教师作为园丁辛勤付出的优秀品质,虽然这种新意很牵强,但在单一的断句下,也可这般理解。
又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作为李商隐所写的另一千古名句,曾引起不少失志之人的共鸣。而此句的出处《锦瑟》更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令研究者头疼的诗歌作品之一。宋金时期,北方文学的代表人物元好问曾在《论诗绝句三十首(十二)》中感叹道:“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色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清朝文学家王士祯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十一)》中也曾感叹:“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千年毛郑功臣在,犹有弥天释道安。”时至今日,《锦瑟》这篇作品在学术界仍然存在许多争议,鲜有能使所有专家学者均认同的观点。
《锦瑟》这首诗与“锦瑟”这个器物没有多大关系,所以此诗并非咏物诗,只是取首联起句的第一个词为题的无题诗而已。心理学认为,某一行为并非只是由某种特殊原因造成的,大部分复杂的行为都是由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变量共同作用时的整体效应会和其单独作用时的效应完全不同。因此,此诗应是作者在怀揣多种复杂情感的心境时创作出来的,这些复杂的情感应包含追怀悼念亡妻,针对非议的申辩及深陷朋党之争所导致的政治失意等。理性的人在遭遇打击后,会选择通过一些合理的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懑,而古人的物质生活较现代人更为匮乏,可供选择的余地不多,所以写作作为一种可操作性极强的发泄方式深受古代文人学者的喜爱,由此我们才得以窥见许多千古绝唱。
一、解析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唐人赵璘所著《因话录》中记载:“古瑟五十弦,自黄帝令素女鼓瑟,帝悲不止,破之,自后瑟至二十五弦。”既然早已没有五十根弦的瑟存在,那么李商隐为何还要说“锦瑟无端五十弦”呢?要知道,如果将二十五根弦从中间“再破之”,这样就会重新得到五十根弦。《诗·关雎》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小雅·常棣》又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常被用来比喻夫妇间感情和谐的琴瑟,也借指夫妇。时至今日,人们还将妻子的去世称为“断弦”。李商隐在吊唁亡妻的诗篇《寓目》中写道:“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在《房中曲》中又写道:“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这两句诗都能间接证明李商隐家是有瑟的,而且瑟是妻子的遗物。五十根弦的古瑟所奏出的音律是极为悲伤的,而弦的断裂也暗指了妻子的去世,作者如此安排更如突显他对亡妻的思念。
不仅如此,“琴瑟”还可以比喻朋友间融洽的友谊。如三国时期曹魏陈王曹植在《王仲宣诔》中云:“吾与夫子,义贯丹青,好和琴瑟。”又如仙宗十友之一的陈子昂在《春夜别友人》中云:“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瑟弦的断裂当然也可指朋友间的决裂。结合历史背景可知,李商隐在迎娶王茂元之女王氏后,昔日挚友令狐绹便以李商隐“背弃家恩”为由,与他彻底决裂。李商隐这般安排意在申诉当年自己并不知道好友为何无缘无故与自己决裂。“一弦一柱”是指每弦瑟都有一柱,“华年”是指美好的过去,所以李商隐借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所表达的正是“现如今已经深谙政治斗争的他明白了,当年朋友以所谓‘背弃家恩为由与自己分道扬镳的真实原因,同时在壮志难酬的痛苦之中又瞥见了亡妻的遗瑟,历历往事不禁涌上心头。然而,痛苦难耐的他面对骨感的现实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回忆过去那些美好的瞬间以解心中之痛”。
二、解析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生晓梦”即“庄周梦蝶”,出自战国时期道家主要代表人物庄子及其弟子所著《庄子·齐物论》中的“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种哲学观点是指人不能确切地区分真实与虚幻,死亡也不过是相对的幻灭现象。李商隐当年投身政治之时的远大抱负早已在政治斗争中化为泡影,在两大政治集团的夹缝中,他是否分清了什么是虚幻,什么又是真实?李商隐自称是大唐的皇亲国戚,不过没有任何强有力的文史资料能直接证明他的身份。他是虚幻中的皇族贵戚,心中憧憬着许多宏图大志,然而现实使得他在仕途上连连失意,虚幻的身份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益。对已麻木的他而言,唯有妻子的爱是真实的,她的去世不过是物质的幻灭罢了,他会将妻子深深藏在心里,两人永远相爱。
所谓“望帝”其实就是“杜宇”,《华阳国志·蜀志》中载有:“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杜宇就是传说中的古蜀国国君。所谓“杜鹃”,其实也与杜宇有关,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辑《蜀王本纪》的记载,杜宇当上国王后,曾十分勤勉,天下爆发大洪水时,他立刻让鳖灵去治水,期间他又与鳖灵的妻子私下偷情。鳖灵成功解决水患后,人民得以安居乐业,杜宇觉得十分惭愧,于是便让位于鳖灵,自己羞愧离开。他离开之时,子规(杜鹃)啼叫,后来蜀人一听到子规的啼叫就思念起了旧主杜宇。又据《禽经》引《李膺蜀志》的记载,鳖灵因治水有功,杜宇主动禅让退位,后来修道化为杜鹃鸟。但民间还有一则美丽的传说,相传蜀王杜宇与妻子龙妹十分相爱,然而有一个奸诈的臣子既妄图登上王位,又妄图霸占杜宇美丽的妻子。为了野心,这个臣子跑上山向恶龙求助。恶龙与贼臣设计诱骗杜宇与龙妹来到陷阱区,贼臣趁机篡夺王位,并逼迫龙妹嫁与他为妻,龙妹不从,从此被囚。而此时,被囚山中的杜宇无可奈何,遂死在山中。杜宇死后,他的魂魄化为飞鸟,回到王宫,绕妻而飞,并与妻子对话,龙妹听到丈夫的声音悲恸而死,其魂魄也化为鸟,伴夫而去。通过这则传说我们发现,杜宇夫妻死后化鸟直接呼应了“庄生晓梦”所蕴含的生死物化的观点。如此看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至少在对偶方面的安排是极为合理的。
“春心”是指两性间相思爱慕的情怀。除了此诗,李商隐在另一首《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中也写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所以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表达了诗人对妻子的无尽思念,希望能够早点摆脱这个世界,化为蝴蝶,抑或者化为杜鹃追随妻子而去。巧合的是,李商隐的确寿辰不长,仅有四十五岁。
中唐诗人元稹在《思归乐》中写道:“山中思归乐,尽作思归鸣。爾是此山鸟,安得失乡名。”元稹好友、中唐大诗人白居易在《和答诗十首·和思归乐》中写道:“山中不栖鸟,夜半声嘤嘤。似道思归乐,行人掩泣听。”北宋诗人梅尧臣在《杜鹃》中写道:“蜀地何年魂,千春化杜鹃。不如归去语,亦自古来传。”从元稹、白居易、梅尧臣三人的诗中可以窥见,杜鹃之啼表达“催人归去”和“消极求退”的含义应是中唐后期至北宋时期形成的,晚唐诗人李商隐恰出现在这一区间。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李商隐写“望帝春心托杜鹃”正是表达了自己与其活在这个令他厌恶的世界,还不如怀揣美好的回忆回到过去,从头来过。
西晋文学家左思在《蜀都赋》中写道:“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魂。”苌弘冤屈的形象最早出自《庄子·外物》的“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但《蜀都赋》里将冤屈的苌弘与“禅让”的杜宇并列排列,由此就可看出,“杜宇”这个形象应存在冤情,所以杜牧才在《杜鹃》中感叹:“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蔡京才在《咏子规》中感慨:“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从《汉唐地理书钞》辑阚骃《十三州志》所记载的“望帝使鳖冷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国鳖冷,号曰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规”中的“遂自亡去”可窥见,杜宇绝非禅让于鳖冷(鳖灵)。根据《说郛》卷六〇辑《太平寰宇记》中“望帝自亡后,欲复位不得,死后为鹃”的说法,杜宇之冤就在于一代明君惨遭被迫下位,复位不得自亡化鹃。正是因为杜宇冤情深重,所以元代剧作家关汉卿才在《窦娥冤》第三折中写道:“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李商隐写这冤情不浅的杜宇究竟意欲何为?
在古代,人们非常注重个人节操、品行和名声,尤其是文人墨客。然而,《旧唐书》中对李商隐的评价却是:“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涂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在《新唐书》与《唐才子传》中的说法则是“士流嗤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摈之”与“忘家恩,放利偷合”。这些描述大概是说,李商隐虚伪浅薄,背恩负义,没有品行,常常受到人们的嗤笑、谴责与排挤。同时,他依仗文采做过一些怪异偏激的事情,所以他被当权者鄙薄,终身得不到权贵的推荐。面对世人的如此非议,李商隐当然要为自己申冤。结合历史背景并从李商隐个人角度出发,研究学者可以看出他的那些被世人嘲讽、史书恶骂的行为其实都是可以合理解释的。要知道,李商隐长期寄檐于令狐家,并接受令狐楚的教诲,令狐楚去世后,这个年轻人又能去哪儿?文采斐然的他早就被各路政治势力盯上,稍不留神就会跌入“万丈深渊”,可是尚且年轻的他又能从哪里知道这一点呢?收到王茂元的邀请,他当然开心,毕竟自己有了去处,也有了证明自己、表现自己的机会,自己能一展宏图便是对令狐楚栽培之恩最好的回报。后来,他又迎娶了王茂元之女王氏,这便成为以令狐家为代表的“牛党”排挤李商隐,以惩罚他“背叛”的依据。可是,从李商隐后期悼念妻子的诗文中我们可以窥见,李商隐对王氏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迎娶妻子会为自己带来何等政治影响。在李商隐看来,这一切都与政治无关,反倒是那些企图利用他,以及大肆辱骂他的“政治精英”,他们是否真的分清了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他们不过是被利益蒙住了双眼,早已忘记他们的初心。初入仕途的李商隐并不像他们那样,至少他心底还有人之常情。文学造诣之高的李商隐正是熟练运用了这些典故,为自己做了一场看似无声胜有声的申冤辩护。
三、解析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沧海月明珠有泪”出自中国志怪小说鼻祖干宝所著《搜神记》中的:“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在神话中,南海鲛人不仅会纺织,就连眼泪也能变成珍珠。在中国古代小农经济体制下,女性恰恰从事的是纺织工作,而珍珠作为珍贵的装饰品深受广大女性的喜爱。南唐宰相冯延已在《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中写道:“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他正是借用“鲛人泣珠”的典故来比喻相思之悲苦。另外,月亮作为诗人怀念故人、思念故乡的意象出现在古今中外无数的诗歌作品中,月圆之夜,人们不禁思念亲人,向往团圆,而珍珠圆润的外表也使得它成为美好、幸福的象征,所以后人还赋予了它们“月圆之夜珠亦圆”的说法。李商隐将女性、亲人、团圆、相思等因素安排进颈联,无非是想表达在本该阖家团圆的月圆之夜,自己却孤身一人,心中的苦闷无处诉说,只能化为对妻子的相思之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中的“蓝田”是指今陕西省西安市的蓝田县,在唐朝时归京兆府管辖,是唐帝国西京长安的一部分。同时,蓝田境内盛产我国最早开发利用的玉种——蓝田玉。“玉生烟”的典故出自《搜神记·吴王小女》:“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有道术,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为之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玉结气死,葬阊门之外……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从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这个典故本身就是凄美的爱情故事。
在中国古代,文人墨客常常将女性比喻为与玉石有关的事物,特别是唐宋时期,索性将女性亲人或爱恋之人,抑或是仙女称为“玉人”。唐朝文学家权德舆在《送卢评事婺州省觐》中写道:“客愁青眼别,家喜玉人归。”北宋著名词人张先在《菩萨蛮·玉人又是匆匆去》中写道:“玉人又是匆匆去,马蹄何处垂杨路。”唐朝著名诗人贾岛在《登田中丞高亭》中写道:“玉兔玉人歌里出,白云谁似莫相和。”唐朝著名诗人杜牧在《寄珉笛与宇文舍人》中写道:“寄予玉人天上去,桓将军见不教吹。”因此,李商隐极有可能赋予“蓝田日暖玉生烟”中的“玉”以女性的形象。唐朝学者司空图在所著的《与极浦书》中借戴叔伦之口说出:“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商隐在《正月崇让宅》中写道:“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这句诗描绘的正是李商隐在黯淡朦胧的环境下精神恍惚,竟在家中嗅到妻子残存的一缕余香,这使得他以为死去的妻子犹在自己的身边,后来还情不自禁地与妻子共语,并在不知不觉中轻声吟唱《起夜来》。由此,“蓝田日暖玉生烟”可理解为妻子虽长眠于世,但每当自己想起如玉一般美丽的妻子,眼前总会有她如烟雾一般缥缈的身影,恍惚间妻子虽可望,但现实中她早已西去,不可触及。
“沧海月明珠有泪”是李商隐“心中的苦闷无处诉说只能化为对妻子的相思之泪”,要知道,李商隐无处诉说的苦闷恰恰来自政治,所以从政治方面也可解释“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在《新唐书·狄仁杰传》中写有:“仁杰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闫立本如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由此可知,即使《新唐书》成书于宋朝,但“沧海遗珠”至少在唐朝就已被用来比喻人才的埋没。李商隐满腹经纶,引经据典十分准确,他所采用的典故往往与亲身经历有关,故而“珠有泪”所比喻的正是自己看清了惨遭遗弃的现实,所流下的苦闷之泪。鲛人在《太平御览》卷八〇引《博物志》中的形象为:“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予主人。”而这不正是李商隐寄檐令狐家的场景吗?李商隐将自己比喻为“鲛人”,正好符合他善于以女性视角写诗的特点。鲛人泣珠满盘以予主人的描述,像极了李商隐在即将离开令狐家时接过王茂元的邀请,准备一展宏图以报栽培之恩的史实,所以“沧海月明珠有泪”是对所谓的“忘恩负义”的申辩。所谓“玉生烟”,还可理解为“只有在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之时,蓝田玉才能从地下逼出象征祥瑞的玉气”。因为“玉气”是一种只可远观的“灵气”,所以这种解释同样含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意味。
古人在诗歌中常常写都城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与爱国豪情。唐朝诗人王翰在《凉州词》中写道:“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唐朝大诗人李白在《登金陵凤凰台》中写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唐末诗人吴融在《途中见杏花》中也写道:“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长安作为唐帝国的首都,是无数心有远大抱负之人最向往的地方,李商隐文采斐然,善于以隐晦的手法表达自己的观点,所以也可以认为“蓝田”暗指唐帝国政治中心长安,“日暖”暗指时机,“玉生烟”则暗指没有把握住机会。李商隐身在朝廷做官,曾一度成为“牛党”和“李党”争相拉拢的人才,飞黄腾达或许就在他的转念之间。颈联也是李商隐表达自己心中愤懑的真实写照,作为诗人,他是伟大的,但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又是失败的。在坎坷当中的李商隐一度责难自己,难道只有彼时彼地且恰到好处的机遇,他才能功成名就?李商隐写此诗时已经步入人生的晚年,经历如此之多的坎坷,他已明白飞黄腾达对他而言,就像远观“玉气升起”却没办法真正得到的美玉,机会一次次摆在眼前,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或许真的只有在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情況下,他才能受到赏识。综上所述,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正是李商隐基于自己复杂的心境才创作《锦瑟》的最有力证据。
四、解析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在《牡丹》中写道:“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牡丹》中的“可待”意为“何必等到”,“可待”在《锦瑟》中也可如此理解。因此,尾联可译为“这些经历何必等到事后成为回忆才觉得弥足珍贵,而当时身处其中却只感觉理所应当”。李商隐的一生可谓十分坎坷,一生不得志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归结到唐宪宗时期至唐宣宗时期持续近40年的“牛李党争”。
“牛党”以牛僧孺、李宗闵等人为领袖,“李党”以李德裕、郑覃等人为领袖,两党间分歧的焦点其实与唐王朝后期面临的危机息息相关,即以何种途径选拔官员,又该如何对待藩镇。这就使得当时的朝中官员无论官职大小,都要“为国分忧”,被迫“政治站队”。李商隐初入仕途之时,正是“牛李党争”如火如荼的阶段。
唐文宗大和三年,李商隐结识白居易、令狐楚等名流,白居易将李商隐介绍给令狐楚,而令狐楚正是一个十分爱惜人才的人。他十分器重李商隐,不仅亲自给李商隐授课,还让自己的儿子令狐绹与李商隐结为至交。唐文宗开成二年,李商隐终于中举,之前屡遭不中的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此次中举其实正是令狐父子对当值考官施加政治影响的结果。令狐楚是“牛党”的骨干,其子令狐绹后来更是成为“牛党”的领袖人物,李商隐的大恩人都是“牛党”成员,按照常理李商隐这种人才肯定会在“牛党”的提携下平步青云。然而,李商隐完全没有把握住机会。
唐文宗开成三年,李商隐在料理完令狐楚的后事后,接受时任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成为他的幕僚。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因而他被视为“李党”成员。此时此刻,李商隐的行为已经使“牛党”十分不满。李商隐作为一位大才子自然深受王茂元的赏识,王茂元深知在这个两党均求贤若渴的时代,能“拉拢”像李商隐这样的才子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所以王茂元将女儿许配给李商隐。如此看来,就算夫妻两人非常恩爱,但不可否认这场婚姻其实一开始就暗含了政治阴谋。李商隐这般彻底转投他人怀抱的行为,不仅遭到“牛党”的鄙视,还使他背上了背信弃义的骂名,李商隐的好友令狐绹也因此与他彻底决裂。在“牛党”的操纵下,李商隐甚至一度失去入朝为官的资格,直至唐文宗开成四年,李商隐才获得低级官职。
唐武宗会昌二年,李商隐之母去世,李商隐必须回家守孝三年,而这三年间正是李德裕执政的巅峰期,李商隐只能无奈地失去这三年“黄金升迁期”。唐武宗会昌三年,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因病去世,李商隐又失去了一个在政治上能够对他有所帮衬的人。
唐武宗会昌五年,李商隐结束守孝回到朝廷。这时,他给令狐绹写了“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在“牛党”看来,李商隐已是“李党”之人,然而给事业蒸蒸日上的“牛党”旧友写下如此动人的诗文,其意欲何为?这使得“牛李”双方的政治家均认为李商隐左右逢源,不可委以重任。李商隐回到朝廷的第二年,唐武宗去世,唐宣宗继位,在唐宣宗的支持下,李德裕旋即被排挤出朝廷政治中心,“牛党”在党争中获得彻底胜利。而背上“背信弃义”骂名且“左右逢源”的李商隐显然不可能再次得到“牛党”的信任,至此李商隐彻底失去所有政治博弈的资本。
李商隐一生被两大政治集团挤在夹缝中,心有抱负,却难有作为。身为大家闺秀的妻子在他长期的潦倒中始终尽心照顾家庭,这份最初暗含政治因素的婚姻在妻子的努力下得以幸福的维持,使得李商隐十分感动。李商隐是非常爱妻子的,但奈何工作需要,他不得不与妻子聚少离多,这使得李商隐对妻子更为愧疚。唐宣宗大中五年,李商隐的妻子王氏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李商隐不得不反思自己在生活和工作中的问题。经过如此多的坎坷,李商隐深知自己与妻子的婚姻本身就有政治因素,而他一生不得志的根源正是因为迎娶了妻子,因为爱情他才彻底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深渊,所以他在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中既反思了自己与妻子的聚少离多,不知珍惜美好时光,又反思了自己在政治上因保持初心,不知官场黑暗,才导致自己一次次失去能够有所作为的机会。李商隐是无奈的,一切都已过去,突然的醒悟除了让自己更为后悔,还能带来什么?
《锦瑟》的扑朔迷离其实隐晦地暗示了这人间事物的复杂,它的隐晦难解隐藏着李商隐看透人生冷暖后的无奈與看破官场黑暗后的申诉,而略显悲伤的结尾为后人留下了一个似乎永远都没有答案的问题——纸面上的反思与无奈是否是虚幻的,李商隐内心真实的想法究竟是什么?这首诗是将人生难言之隐藏进诗歌的杰作,也是将晚唐百姓日常生活和政治运作写入诗歌,等待后人探索的巅峰之作,真正看懂此诗的人,或许早已具备在人生的漫漫旅程中始终保持初心的能力。而将自己隐藏在文学世界里的李商隐,他的是非功过也如同《锦瑟》一般,交由后人评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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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兰州大学附属中学高三七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