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照桐城——文化转型视域中的方令孺

2019-03-28 21:58
关键词:苏雪林娜拉散文

张 丽



一弯新月照桐城——文化转型视域中的方令孺

张 丽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由于新文化的冲击,传统文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陷入了需要转型的困境。这一问题的出现对方令孺来说是一种考验,她既受到了良好的闺秀教育又接受了西方自由思想,在吸收“五四”先进思想的同时又继承了传统文化的精华,完成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对接。文章尝试从方令孺的教育经历、婚姻家庭及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文化品格,探索其对文化融合所做出的贡献。

方令孺 ;文化转型;传统;现代

由于“五四”新文化向社会传播西方个人主义价值观,使得一些青年人过分热衷释放自己的追求,也喜欢用西方价值观衡量自己的言行。与这类青年对西方价值观的盲目追随不同,方令孺作为接受传统教育的闺秀在行为处事时有着自己的价值选择,在保持温婉的处事哲学的同时,秉承着独立的的价值观,成功完成了从传统女性到现代新女性的身份转换。

一、深闺中成长的淑女

杜威曾说过,家庭的组合在人类社会是很重要的。许多道德的观念、慈悲的观念如亲爱和睦、保育幼弱、一视同仁等都是从家庭制度中衍生出来的,家庭是培养人道德观念和慈悲观念的一个重要场所,家庭教育对人价值观的形成也因此产生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传统的儒家社会重视女子的家庭教育,认为如果女子能够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便“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保种”[1]63。社会对于女子教育的核心是培养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一个贤妻良母,不仅具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还能把家务操持好、把孩子教育好,让丈夫没有家庭负担,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中,使家族长久兴旺。

方令孺在三岁时被许配给了银行世家的公子陈平甫,因陈家是传统大家族,方家对方令孺的教育从小便以妇德教育为目标,希望通过提高方令孺在妇德上的修养,使其成为一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为日后成为一名贤妻良母做准备。方令孺自小性格温顺,曾自比“以其淡薄风流有类孟东野”[2]105的梨花,未曾表现出当时所谓“五四人”一样的叛逆。作家梁实秋曾在文章中提到“所谓书香门第,她的温文尔雅的性格当然是其来有自”[3]228,作家林非亦在散文《回忆方令孺老师》中用“朴素、庄严、纯洁、高贵”来形容方令孺的气质。方令孺出生在世代读书世家,祖父方宗成是清代著名理学家,举家避迁鲁谾,仍不废讲习,伯父方守彝喜欢诗文创作。父亲方守墩“往往一灯攻苦,达旦不辍,常夜观书,衣不解带”[4],是民国著名的教育家、书法家。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当时普遍存在的社会观念,但方家仍然认为读书可以增加女性的见识。方令孺的祖父曾延请名师对自己的子孙进行文化教育,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到《龙文鞭影》《孝经》《朱子家训》等,“几岁发蒙、请什么先生、读什么书,几岁结束私塾,都有具体的考虑”[4]33,方父还曾亲自向方令孺传授过学问。优越的家庭条件、良好的家族文化氛围不仅为方令孺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也使她受到了传统文化持久而深重的熏陶。因母亲早逝,方令孺的闺阁启蒙教育由大姐方孝姞负责,方父曾作诗“奇文妙墨竟传谁”来赞美自己的这位长女,可见其文学修养之高超、才华之横溢。在大姐的引领和教导下,方令孺的思想品格和文学修养都得到了提高。

晚晴至民国这一时间段中,女子新式学堂教育传入国内,精英阶层的女子教育由家庭教育转而到学堂教育,新式教育与传统教育发生冲突,女子教育成为妇女解放的一部分。传统文化被当作国力衰弱的替罪羊而被猛烈抨击,反传统的呼声日益强烈。而养在深宅大院的方令孺的教育方式仍以家庭教育为主,与外界接触非常有限。“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的社会思潮对于方令孺来说是近乎真空的,家族文化潜移默化地影响方令孺的道德观念、人生取向和处事涵养,也为文学书写打下坚实的学识基础。

二、传统与现代碰撞中的新女性

“五四”新文化运动使妇女从传统社会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女性不再拘束于小小的闺阁之内,而是可以走出家庭、踏入学堂,和男子一样接受文化教育。活动空间的扩大使得女性的视角也从关注家庭走向了关注社会,易卜生的话剧《玩偶之家》被翻译进中国后,引起了知识界的巨大反响。话剧中的女主人公娜拉瞬间成为了出走家庭、追求自由的女性代言人,很多女性试图将反抗、叛逆视为现代性的标志,纷纷效仿娜拉的行为,离开旧家庭追求着恋爱与婚姻的自由。可以说,娜拉在“当时的妇女运动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5]122,娜拉式的出走被认为是在追求个性解放。但是在传统社会中,妇女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家庭内部的大小事,并不直接与外界社会接触,而中国语境下的娜拉们既无法做到经济独立,也没有经历过与之配套的社会变革,因此她们的价值观念仍旧是传统的。“中国‘娜拉’与西方的‘娜拉’毕竟是两种文化下价值观的不同概念。西方‘娜拉’的离家出走,要摆脱传统‘夫权’的性别歧视,去追去人格独立的自由意志;而中国‘娜拉’的离家出走,则是要摆脱父权的道德限制,去寻求自由婚配的择偶权力。”[5]122中国娜拉们的出走只是把自己的自由从由父亲掌握变成了由丈夫支配,并不是真正的自由独立。与这些迷茫的中国娜拉们不同,方令孺早在美国接受教育期间就接触过了话剧《玩偶之家》,在看到娜拉的经历后,她意识到只有经济独立才能达到真正的独立自由。在政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之下,方令孺仍然坚持追求人格上的独立。与追求婚恋自由而采取与旧家庭决裂的萧红不同的是方令孺面对旧家庭既没有选择出走,也没有激烈的反抗和叛逆,而是用自己内在的修养和温婉的处世态度,对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进行调适,以自身的不懈努力改变自己的身份,以一种和平的手段追求着独立和自由。

方令孺和苏雪林同为出生在1897年前后的女性,她们的家庭都是具有传统徽州文化的官宦大家庭,接受的也都是传统的儒家文化教育,因此在思想观念、价值观念等方面有许多共通的地方,在对待婚恋态度上也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苏雪林一生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四年,却始终保持着对婚姻的忠诚。方令孺的婚姻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她一生未与陈平甫离婚,并在陈平甫去世后把他和后妻生的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像方令孺、苏雪林这样的传统闺秀,虽然受过新式的教育,但在对待婚姻时仍旧是保守的、传统的。可以发现的是,她们对待婚姻的这种态度与她们所受到的家教息息相关,传统的妇德教育让她们看重自己在爱情上的忠贞。在方令孺婚后独居青岛期间,闻一多曾经因青睐于她而为写下《奇迹》一诗。虽然二人的感情未曾开花结果,但从方令孺的《诗一首》中可以看到她对之的逃避态度,“爱,只把我当做石头,不要再献给我;……它只漠然,严守着它的静穆”[6]129。同样的,苏雪林也曾在《棘心》中提到自己曾受到青年的热烈追求,但为了自己的爱情信仰,她拒绝了外界的诱惑,保持着自己情感上的完整性。

面对自己这段并不如意的婚姻,两位女性都没有选择放弃家庭,而是以自己的方式,穷其一生去守护这份家族为自己安排的婚姻。对于自己的婚后家庭,两位才女在各自题目同为《家》的文章中进行了思考。方令孺在文章中写道:“‘家’我知道了,不管它给人多大的负担,多深的痛苦,人还是象蜗牛一样愿意背着它的重壳沉滞地向前爬。”[6]129苏雪林在文章中讲道:“家的观念也许是从人类天性带来的。你看鸟有巢,兽有穴,蜜蜂有窠,蚂蚁有地底的城堡……。”[7]272从这样的思考中可以看到,尽管受到过新式教育,但方令孺和苏雪林依旧选择做一名传统的儒家女性,恪守其贤妻良母的本分。尽管这种矜持在当时激流勇进的“五四”时代似乎显得不合时宜,但恰恰是这种传统的约束,才让人的欲望得到了控制。方令孺和苏雪林之所以没有去效仿娜拉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从小受到的儒家教育已经内化在她们的思想当中,她们无法摆脱传统家庭观念的影响。

与方令孺自小接受的家庭教育不同,苏雪林是标准的新女性。她18岁便进入学堂接受教育,“五四”时期是一名在知识分子中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然而留学归来的她已然按照父母之命完成了自己的婚姻。谁能够想到,这婚姻是在接受了新学堂的教育和十年西方自由思想影响之后的新女性做出的选择?对比方令孺和苏雪林的“殊途同归”,她们二人虽然在不同语境下完成各自思想上的启蒙,但她们却极为默契地恪守着传统的道德。启蒙在传统的力量下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留给中国新女性的只是无尽的悲伤和颓废。

三、照亮桐城的一弯新月

五四时期涌现出一大批女性作家,她们用新文体进行写作,通过身体写作表达女性内心的独特感受。如庐隐的《海滨故人》、冯沅君的《潜悼》、凌叔华的《花之寺》、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她们从女性的角度出发,书写新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现代性体验。与丁玲、庐隐不同,方令孺最开始的文学创作是旧体文学创作,处女作《和二兄海棠巢诗》是一首发表在《学衡》上的旧体诗。

在美国留学期间,方令孺正式接触到了新文学。多年的文学积累为她用新文体写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虽然留下的作品数量不多,但却能以质量取胜。林非曾在文章中提到:“文学史上往往有一些这样的作家,他们写的作品不多,留下的作品就更少了,但他们这些仅有的篇章,往往给读者留下了印象,方令孺就是这样的一种作家。”[8]160

方令孺是新月派仅有的两位女性诗人之一,她的诗歌也充分体现了新月派在审美上的追求,呈现出一种高雅、和谐、节制的艺术美。陈梦家对方令孺的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令孺的《诗一首》是一道清幽的生命的河的流响,她是有着如此样严肃的神彩,这单纯印象的素描,是一首不经见的佳作。”[9]228赵清阁也认为方令孺:“擅长于写新诗、散文,她的诗文如人不事雕琢,抒情自然清逸,又象是不着色彩的水墨素描,行笔天真。”[10]244由此可见,方令孺的古文功底之深为她日后进行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尤其是她在创作时一字一句认真推敲的写作态度,精准把握诗歌意象的写作能力,都表现出了较高的文化修养。

除了诗歌,散文也是方令孺进行文学创作的题材之一。方令孺的散文多寄情山水,表达自己对自然的热爱之情。而她的散文游记有着桐城文派的遗风,寄情山水,独抒性灵。其中,以《琅琊山游记》写得最为出色,是她散文创作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全文旁征博引,典故信手拈来,引用了大量与琅琊山有关的诗文,散发出浓郁的文化气息。“山中的夜是多么静!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头可以看见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着,我好想沉到了极深的古井之下。”[6]11作者通过景物描写把山林的幽静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就置身在古老的庙宇里面,整个游记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审美意境。

除了散文游记之外,方令孺其他的散文创作也表现出一种温婉平和的心态。她用细腻而真诚的笔法写《信》,在文字间书写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对生命的思考。她的散文前期透露出一种古典的平和冲淡的气质。“她们出身诗书世家,并接受了良好的文艺教育,优越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经历使她们对人对事都有着温和的关照,而没有那种在现实中受挫后产生的强烈的矛盾和激烈的报复。”[11]4

方令孺的散文《信》共十篇,前五篇写于1930年,后五篇写于1939年。在黄艳芬的论文《方令孺散文创作——兼谈方令孺散文集的三个版本》中谈道,《信》中的后五篇“从时间上看是1939年方令孺逃难至重庆北碚时期,既展示了战争时期特有心态,也体现出方令孺对于以往人生观和文艺观的否定”[12]63。从时间点来看,1930年正值方令孺回国、夫妻关系紧张时期,方令孺还未到青岛任教,因为方玮德的关系认识了陈梦家,才有了《信》的往来。《信》中前五篇常常发出对生活的追问“生活就这样枯索下去?常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低沉沉地埋在墓底!”“一支白蜡流着泪对我,它为什么这样扰动我心里的凄凉”“一件苦闷的人事压住我的心,叫我不能吐气”“说起我自己,除了这夜谁知道得透?“为这思想我常常痛苦,常常同环境起冲突……”“迟钝的生命,就象一湾浊水,不新鲜,又不光彩。”[6]8-13每封信都可以读出方令孺内心的苦闷和压抑,以及对人生的思考。1937年,陈平甫去世,这对方令孺来说是一个重大事件。丈夫的去世让方令孺伤感,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方令孺的人生观和文艺观在那之后或多或少地发生了一些转变。比如她曾在1939年的散文《信》表达出一种重生的希望和想要融入到新生活中去的渴望:“我只要毁灭我自己,不留一丝固有的元素存在,然后再生……那样才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新的人生;没有矛盾,没有思想上的交错,没有顾虑,没有怀疑的阴影……。”[6]11

结语

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文学风格,离不开她所受到的教育、家庭和婚姻的影响,方令孺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艺术修养也多源自其家庭的早期熏陶。作为新月派的女诗人,方令孺所留下的作品数量不多,但她在文学创作和处世哲学中呈现出的古典气质,是新月派所追求的文化品格之一。方令孺心中即便充斥着苦闷与彷徨,但良好的家庭教育已像细雨一样滋润到她的生命中,她没有变成中国式的娜拉,只是在字里行间中流露出对生命哲学的思考。方令孺的一生是用实际行动践行儒家传统文化的一生,她为人处事时的温婉态度、看重家庭的传统观念、文学作品中体现出的古典审美情境都透露着她偏向传统的人生选择,可以说,传统的文化教育影响了方令孺的人生观和文化观,也间接决定了她的一生。

[1]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方令孺.方令孺散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

[3]梁实秋.梁实秋怀人丛录[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

[4]子仪.新月才女方令孺[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4.

[5]宋建华.错位的对话:论“娜拉”现象的中国言说[J].文学评论,2011(11).

[6]方令孺.方令孺散文选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7]苏雪林.苏雪林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8]林非.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

[9]陈梦家.《新月诗选》序言[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

[10]赵清阁.浮生若梦[M].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9.

[11]李翠芳.20世纪闺秀论[D].济南:山东大学硕士论文,2007.

[12]黄艳芬.方令孺散文创作——兼谈方令孺散文集的三个版本[J].合肥学院学报,2010(1).

The Crescent Moon over Tong Cheng: Fang Lingru in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ZHANG L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37, Anhui)

Due to the impact of the new culture, traditional culture are faced with the cultural dilemma of transformation in the May 4 movement period. The emergence of the problem is a test to Fang Lingru, she had good family education and accepted the western liberal ideas, having absorbed the advanced conception of “the May 4thMovement” and inherited the essence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at the same tim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Fang Lingru’s education experience, family, marriage, and her contribution to the cultural fusion by the cultural character presented in her literary works.

Fang Lingru; transformation of cultural; tradition; modern

2018-05-28

张丽(1987- )女,山东枣庄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9.01.16

I206.6

A

1004-4310(2019)01-008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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