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自成,梁仁志
明清徽州“弃儒就贾”现象成因新论
翟自成,梁仁志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受当时社会大背景和地方小环境的影响,明清徽州社会出现了大量的“弃儒就贾”者。这些人在做出“弃儒”与“就贾”的选择时,有些确是出于被迫,但也有很多人是自愿的。徽州人在初次进行职业选择或进一步转换职业时,除了考虑到该职业阶层的形象、所面临的客观现实条件以及在该职业中的优势以外,还会更多地考虑到个人的才能以及自身的兴趣爱好,除此之外,还存在着一定的心理挣扎因素在里面。可以说,明清徽州“弃儒就贾”现象的形成,是社会大背景、地方小环境和个人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且个人因素在其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明清徽州;弃儒就贾;职业选择;个人因素
“弃儒就贾”作为明清时期特别是徽州地区所出现的一种较为普遍的社会现象,一直受到史学界特别是明清史研究者的关注。以往研究者在分析“弃儒就贾”现象的成因时,多从社会政治和家庭实际两方面进行切入,认为“弃儒就贾”现象的出现是“弃儒”者在商品经济发展、商人地位提高、人口迅速增加、捐纳之风盛行等社会政治背景和家庭生存压力、科举功名难求、代替父兄从贾等家庭实际情况下所做出的综合性选择(1)。然而,上述研究几乎都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弃儒”者未必“就贾”,也可能从事其他职业。故而在对这个问题进行分析时,既要去寻求“弃儒”者“弃儒”的原因,也要考虑到“弃儒”后“就贾”的原因。有鉴于此,本文拟从徽州人职业选择中的兴趣爱好、形象考虑、心理挣扎、客观现实、经商优势等方面切入,再对明清徽州“弃儒就贾”现象的成因展开进一步讨论。如有疏漏之处,敬祈方家批评指正。
“弃儒就贾”现象的出现固然可以追溯到较早的时期(2),然而其真正在社会上流行开来却是在明清,这几乎已是学界的共识。受当时社会大背景和地方小环境的影响,徽州出现了大量的“弃儒就贾”者,对于这些人“弃儒”与“就贾”的原因,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他们全都是出于被迫,而应作更为深入和具体的分析(3)。
不可否认,在“弃儒”者中的确有很多基本可以被认定为是出于被迫,如清婺源人董邦直,昆季五人,“俱业儒,食指日繁,奉父命就商。奔走之余,仍理旧业,出必携书盈箧,经纪三十余年,……稍暇,手一编不撤”[1]17。像董邦直这样对“儒学”有着很深热爱而被迫“弃儒”的,在徽州当有很多,但我们却无法因此认定所有的“弃儒”者都是出于被迫。
事实上,在当时的“弃儒”者中也有较多是出于自愿的。他们或者是因为来自商人家庭或官宦家庭,早年过惯了奢靡享乐的生活,以至于“不知稼穑之艰难,靡不斗鸡走狗”[2]381,这样长此以往,必然影响到他们对“儒学”文化的学习,错过了最佳的学习时机。或者他们本来就没有读书的天分,对于读书考科举这件事不太感兴趣,只是迫于父母的期望而去勉强读书而已,“读书贵乎资性。资性昏鲁者,实不能读,然勤苦读之,纵身不能成,其生子必资质稍优于父矣”[3]。另外,明清科举以八股取士,所读经书不仅对不少人来说枯燥乏味,而且难于诵读,明弘治时人顾潜便说:“《春秋》《礼记》同为圣人垂世立教之书,近时学者苦其简帙浩繁,习者渐少,深惧久而愈失其传。”[4]532而对于徽州人来说,当地又偏向于研习《春秋》,并在明代形成了专擅《春秋》的局面[5]。不过可以推论的是,善于研习者毕竟是少数,不少徽州人很可能因此而作出了“弃儒”的决定。
与“弃儒”一样,“就贾”也并非全都出于被迫,其中也有很多人是自愿的。这些自愿“就贾”者,有些是出于追逐利润的目的,他们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经商之地并不限于徽州,而是奔赴于全国各地,“丈夫志四方,不辞万里游。新安多游子,尽是逐蝇头。风气渐成习,持筹九州”[6]544。还有些人读书并不是为了应考科举的目的,他们读书本身便是为了“就贾”作准备,并且往往在很小的时候就去出外学做生意,“徽州俗例,人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学做生意”[7]24。在去学做生意之前,先去学习一些文化知识,对于后期经商理论的学习,以及经商经验的获得都是有一定好处的。清代李渔就持有这样的见解:“明理之人学技,与不明理之人学技,其难易判若天渊,然不读书不识字,何由明理?”[8]132许多徽州人便是抱着这种“明理”的目的而去读书识字的,如清祁门人倪人穆,“少食贫,入塾读书,月余辄止”,后在“远游淮泗”服贾时,深切体会到读书明理的重要性,于是“亟取四子书,就邻之塾师求句读”[9]。
“弃儒”者不一定非得“就贾”,也可能从事于其他职业,“业医”便是很好的一条出路。如清婺源人戴葆元,“自幼习举业,历贡生,后屡试不售,弃举业而业医,承祖遗”[10]141。还有的徽州人会选择外出游幕,清婺源县庠生江缵绪便是如此,他“乐善好施,入湖北盐道幕二十余年”[11]140。回乡或在别处以授徒为生,成为一个专业的塾师,也是“弃儒”者的一种选择,如清黟县人江汝和,“乡闱十荐不售,授徒于本村环溪书舍、屏山舒村及云岭书馆,从游者众”[12]104。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职业可供“弃儒”者进行选择,如替人行讼、占卜代笔等。在多种职业选择下,“弃儒”者中的很多人却纷纷选择了“就贾”,这从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徽州人的确是对“就贾”有着一定的热爱。
徽州人无论是选择“业儒”还是“就贾”,以及从事于其他的职业,大多是从他们个人才能的角度来考虑,并在很大程度上与他们的兴趣爱好有关,即所谓的“儒贾异业,不相为谋。儒者拙化居,贾者拙著述”[2]372。而且每个人的兴趣爱好并不是惟一的,不仅“业儒”可以成为他们的兴趣,“就贾”也可以成为他们的兴趣所在。从“业儒”到“就贾”的转变,仅仅是他们职业的转换而已,并不能完全用“弃儒”与“就贾”时的自愿与否进行解释,“每个人成才的道路和方式是各不相同的,其中兴趣是非常重要的”[13]。兴趣的产生是一种渐进的过程,起初他们可能对“就贾”不太感兴趣,时间长了便会沉溺于其中,这个时候再去追究其“就贾”是否出于自愿便没有了太大的意义。更何况,他们的“业儒”也未必就出自于对“儒学”的热爱,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父母对他们职业的选择,是父母的“向官”而非“向儒”心理决定了他们最初的职业与价值趋向。他们的这种“业儒”,很可能只是一种“崇儒”心理作祟,而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好儒”。事实上,“‘好’乃‘喜爱’之意,包含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从这个角度讲,出于功利性目的的附庸风雅行为就不能视为‘好儒’,而应视作‘崇儒’”[14]。由于“业儒”本身是和“仕途”相联系的,很多人“业儒”仅仅是为了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这也就使“业儒”多了几分功利性色彩在里面。不过,基本可以肯定的是,一些已经走向仕途却仍不忘读书,或者“弃儒”后仍然“手不释卷”的,大多属于对“儒学”的真正热爱者。
徽州“弃儒就贾”现象的不断出现,源于该地区“业儒”者规模的庞大。徽州有着先进的蒙养教育体系,自南宋时起,便已经是“自井邑田野以至于远山深谷、民居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15]287。而到了明清时期,徽州这种“崇儒重教”的传统更是得到了很好的发扬,甚至形成了“十家之村,不废诵读”的局面[16]229。蒙养教育的兴盛,为徽州府学、县学与书院输送了大量人才,仅以徽州府属书院为例,便可看出当地人文的鼎盛与人才的众多。据李琳琦统计,“明代安徽地区共有书院139所”,其中徽州府便有书院49所,占比达到三分之一以上[17]。
徽州人对于“业儒”的重视,主要就是看重了“业儒”之后的“名”与“利”。有些人正是因为“业儒”而得以“名利双收”“尝见青衿子,朝不谋夕,一叼乡荐,便无穷举人,及登甲科,遂钟鸣鼎食,肥马轻裘,非数百万则数十万”[18]194。而与“业儒”相比,“就贾”则不但要冒很大的风险,还面临着社会舆论的压力,正如胡适所言:“徽州商人既然垄断了食盐的贸易,所以徽州盐商一直是不讨人喜欢的,甚至是一般人憎恶的对象。”[19]2-3其实不只是徽州盐商,徽州典商的形象也不太好,清人程沚祥曾说:“近来业典当者最多徽人。其掌柜者,则谓之朝奉。若辈最为势利,观其形容,不啻以官长自居。言之令人痛恨。”[20]218徽州商人形象的恶劣化,以及与士人之间地位的巨大反差,使许多徽州人在进行初次职业选择时不得不慎重考虑,一般都会作出“业儒”的决定。
虽然徽州商人的形象并不太好,但他们却可通过自身的努力去改变这种局面。他们首先是以正当方式营商,而不采取欺诈的手段牟取利润,如清绩溪人章廷泰,“赋性质直,随父服贾,以义获利,为乡里所重”[21]。其次是在营商获利以后,多为宗族或乡里,甚至异地他乡之人谋福祉,清歙县人曹汝宏便是这样,他“每(逢)腊月除夕,袖金过穷者之门,暗中投赠,不使人知”[22]10。明代以后“润笔费”的盛行,更是使徽州商人意识到:通过给祖先撰写墓志铭、寿序(4),或者请人为自己行文题字,也可以改善自身形象甚至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随着商人形象的慢慢改变,徽州人在“就贾”时也就没有了太多的顾虑,而这又在一定程度上促使着徽州“就贾”之风的更加兴盛。
与商人形象的日渐正面化相比(5),官员的形象则出现了一种下滑的趋势。明景泰以后,纳监之例大开,商贾子弟纳粟、捐赀入监者众多,混进了官员后备者的队伍,“直接导致了明代国子监生与地方官学教师素质的下降”[23]。更有甚者,有些商人捐赀入监、或者直接捐赀入官,完全是出于“经商牟利”的目的,明叶权便说:“余相识一监生,故富家,拜余姚县丞,缘事罢归,居常泱泱。……丞以情告曰:自吾营入泮官,至上纳费金千两,意为官当得数倍。今归不勾本,虽妻子亦怨矣。”[24]20像这样以“经商牟利”的心态,去进行地方政务的运作,其所产生的恶劣影响可想而知,而这又必然会有损于官僚阶层的整体形象,给想要选择继续“业儒”的徽州人以心理上的挫伤。
在官员形象有所下降的同时,通过举业向上攀登的路径也变得更为艰难。除去因人口增长所产生的科举“报录比”增加,以及捐赀入监、捐赀入官占用大量官员名额以外,单是明清时期所推行的乡试“分省录取”与会试“分区定额”,便会给人文鼎盛的徽州举子造成沉重压力。更何况,科举录取中的“地域均衡”原则,“不仅仅体现在会试的南北分卷与乡试解额上,在乡试地区的内部,同样存在”[25]。在此情形之下,徽州的“业儒”者想要通过科举的路径,来实现自己升官发财的梦想,已经渐渐变得遥不可及,因为在这个时候,即使是二十岁考中了举人,得以“坐监生历事听选”,也要等到三十岁以后“方得选官”[26]653。科举入仕的艰难,使不少“业儒”的徽州人逐渐萌生了“弃儒”的想法。
徽州人对于“业儒”与“就贾”这两种职业的选择,不仅会考虑到官员阶层与商人阶层的形象,还会顾及到自身是否有能力去从事这两种职业。明清时期官员阶层形象的相对下降与商人阶层形象的相对上升,使得这两个阶层之间形象与地位之间的反差有所缩小,也使徽州人对“弃儒”后选择“就贾”的职业没有了过多的抵触情绪。然而,虽说观念是行动的先导,对“就贾”职业观念的革新指引着徽州人“就贾”行动的执行,但这项行动的执行却紧密连接着现实,无论是选择“业儒”还是“就贾”都必须要考虑到自身的现实条件,并且主要是经济条件。不过,相对于“就贾”来说,“业儒”对经济条件的要求更高,“我们只要查查徽州那些人才的‘家底’,绝大多数父祖辈都是经商的,也有少数是做官的,无论是业贾还是为宦,可以说都是衣食无愁”[13]。受经济条件的限制,许多徽州人并没有能力供养子弟读书,或者说让其进行几年的“明理”教育以后,便作出“弃儒”的打算,这也是徽州“弃儒”者众多的重要原因之一。
徽州“弃儒就贾”风气的日渐形成,也与当地人口的不断增长有关。据叶显恩研究,徽州在“清代道光之前,人口发展基本上保持逐步向上的趋势”[27]34。受人口增长的影响,徽州的土田渐露不足之态,嘉靖时人汪尚宁便指出:“余览计籍土田,自洪武迄今二百年间,稍稍增至四五千顷,然地利已尽。”[28]206在土田日渐紧缺的情况下,徽州农户的收入与储蓄也在减少,“在土地面积不变时,生产者人数与土地面积之比便决定了农户的收入与储蓄率,生之者众食之者寡,农户渐富,反之则穷”[29]。这里虽是就生产力没有变化的情况而言,但却是基本符合事实的,因为我们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明清两代生产力水平相对于前代来说有较大的提高。相反,却有一些证据显示,清代徽州亩产量是在下降的(1)。
在徽州农户收入与储蓄减少的同时,科举考试所需费用却在不断上涨,据诸联《明斋小识》记载:“金陵之行,盘费日增,见昔人旧账,所用约三四金耳,予初试时只加其半,今则非二三十金不能行矣。”[30]288这里所说的虽然是清代的情况,但明代的情况也大抵如此。明王世贞便曾提到:“余举进士,不能攻苦食俭,初岁费将三百金,同年中有费不能百金者, 今遂过六七百金。”[31]438科举考试费用的日渐增长,使徽州人对于读书以应科举这件事的兴趣开始减小,在他们没有经济实力继续攻取举业的情况下,只得作出“弃儒”的决定,转而去选择其他较为感兴趣的职业,如明歙县人程伊,“自幼攻举子业,涉书史,通晓大义”,后因父母早亡,便弃儒学医[10]44。又如清黟县人许琳,自幼习举子业,后因父亡弟幼,便弃儒训蒙,接连“授徒乡里数十年,循循善诱,门下士掇芹以去者,不乏其人”[12]104。除了学医、训蒙这两种职业以外,自然还有很多其他的职业可供选择,而“就贾”只是他们“弃儒”后的选择之一而已。
“就贾”从徽州人“弃儒”后的选择之一到最重要的选择,其间经历了较长的发展过程,通过查阅“中国基本古籍库”中“弃儒”一词可以发现:“唐、宋、元的28个事例中尚无‘就贾’的例子;……明、清不仅出现了‘弃儒就贾’者,且数量多、比例高。”(7)对于徽州人“弃儒”后职业选择的变化,特别是明清时期纷纷做出了“就贾”的决定,一定程度上与当时的客观现实条件有关。由于徽州耕地资源日渐紧缺,不仅使农户的收入与储蓄有所减少,而且直接威胁到了当地农户的生存,“徽州介万山之中,地狭人稠,耕获三不瞻一。即丰年亦仰食江楚,十居六七,勿论岁饥也”[32]1083。出于维持自身乃至家庭生存需要的目的,徽州人在“弃儒”后一般都会选择“农耕”以外的“治生”之业,但并不一定会选择“就贾”。
徽州人在“弃儒”后常常选择“就贾”,很大程度上是由其在“就贾”时的优势所决定的,这种优势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徽州人的文化水平相对较高,更有利于其经商。徽州人更为重视教育,特别是族内子弟的蒙养教育,这从徽州书院在安徽书院中占比颇高也可看出来。蒙养教育的兴盛,为徽州造就了大量的人才,以歙县一县在清代的情况为例,京官则有:大学士4人、尚书7人、侍郎21人、都察院御史7人、内阁学士15人;科举中式者则有:状元5人,榜眼1人、探花8人、传胪5人、会元3人、解元13人、进士296人、举人近千人。而且,北京歙县会馆观光堂题名榜的这些记录并不完全,至少是“其同时以进士官部曹及守令者约30人”,尚未被记录在内[33]348-355。这只是歙县一县在清代的情况,如果将徽州一府六县在明清的京官及科第中式者总括在内,数量和质量上就更为可观了。无怪乎,清休宁人赵吉士在谈及此事时有这样的言论:“自胜朝重科目之选,而吾乡之以甲乙科显者,比肩接踵而起,一时立朝至有数尚书。呜呼,可谓盛矣!”[34]1353
二是徽州人的集体观念、宗族观念较强,也有利于其经商。徽州宗族组织的逐渐形成与完善,使当地人的宗族观念更为浓厚。有学者认为,徽州所在的东南地区是宋代以后宗族发展最为盛行的地方,“从南宋到元代,宗族形成开展得最活跃的地域为江西、徽州、浙东、福建等东南山区”[35]。而到了明代中后期的时候,徽州宗族的谱牒、祠堂、族产、族规家法等都已相当完善。徽州“山限壤隔”的地理环境,也对当地宗族观念的加强起着重要的作用,“徽之为郡在山岭川谷崎岖之中,东有大鄣之固,西有浙岭之塞,南有江滩之险,北有黄山之厄”[36]134。在四面“山水环绕”的情况下,不仅徽州人与外界的联系被隔绝开来,而且是在徽州内部也形成了一个个以宗族或乡里为单位的聚居场所。而长期与外界联系的困难,也使徽州人逐渐产生了一种封闭的意识,即对外界的不信任感与对宗族、乡里关系的依赖。
也就是说,徽州人在“弃儒”后对职业的选择,除了要从客观现实条件出发外,还会更多地考虑到自身在该职业中的优势。如上面所提到的戴葆元,其在“弃儒”后选择“业医”,便是因为“承祖遗”。而这种情况对于“就贾”来说,则表现得更为明显,大多数徽州人都是在“弃儒”后跟随父兄“就贾”,或到同宗族及乡里的店铺中当伙计的。在徽州“重教之风”的影响下,徽州人“就贾”时不仅成效显著,而且是“一家得业,不独一家得食焉而已,其大者能活千家、百家,下亦数十家、数家”[37]522。由于徽州人“就贾”时可以更方便地得到前辈的提携与扶助,有效地降低了商业风险,加之“贾业”较他业收益为高,“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38]3274,从而也就促使徽州人在“弃儒”后纷纷作出了“就贾”的决定。
任何事物的产生与发展都依托于所在的时代,都是时代的产物。刘和惠在《徽商始于何时》一文中就提到:“徽商即是当时人们赋予这一实体及其成员的称号。在它没落之后,这一称号也随之而逝,成了历史的陈迹。显然,它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39]就像徽商这一称号一样,“弃儒就贾”现象也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它出现于隋唐,盛行于明清,基本上是和科举制的发展相始终的。故而在进行“弃儒就贾”现象形成原因的分析时,必须要考虑到那个时代的社会大背景,即商品经济发展、商人地位提高、人口迅速增加、捐纳之风盛行等。然而,仅仅考虑到当时的社会大背景是不够的,还必须关注到各地的具体情况,因为除了社会大背景以外,还有一个地方小环境在里面。由于各地所存在的具体情况有所不同,也就使“弃儒就贾”现象出现了某些程度上的差别。徽州之所以在明清时期“弃儒就贾”现象如此突出,正是因为徽州人所面临的生存压力,以及当地人团结互助而形成的经商优势,当然还有他们更明晰的认识到了“贾业”对“儒业”的推动作用。
分析“弃儒就贾”现象形成的原因,不仅要考虑到社会大背景和地方小环境,还要认识到个人因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毕竟“弃儒就贾”现象的主体是人,而不是其它纯粹制度性的东西。即便是在同一地区,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选择“弃儒”,也不会在“弃儒”之后都选择“就贾”,真正作出“弃儒就贾”选择的只是一部分人,而且一个地区与另一个地区相比,只有程度上的不同,也没有实质上的差异。一个人在进行职业选择时,除了会考虑到社会条件和家庭条件外,还会从个人才能与兴趣爱好的角度出发,合理地规划好自身在家庭和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徽州人无论是选择“业儒”还是“就贾”,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出于自己的个人才能与兴趣爱好,而后来的转换职业,同样有着这方面的考虑。当然这里并不能排除一部分完全屈服于现实压力的人存在,他们出于家庭和宗族的利益考虑,而舍小我为大我,放弃了自己本该享有的职业选择权,长期从事于自己并不甚感兴趣或并不具备特别优势的职业,甚至这部分人还占有相当大的比例。这就告诉我们,在今后的史学研究中,切不可顾此失彼、一叶障目,既要看到普遍性因素,也要看到其中所蕴含的特殊性因素。
(1)参见余英时《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版;王世华《“左儒右贾”辨——明清徽州社会风尚的考察》,《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一期,第52-60页;程美秀《论〈聊斋志异〉中的士人弃儒从商》,《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9年第1期,第29-33页;张海英《明中叶以后“士商渗透”的制度环境——以政府的政策变化为视角》,《中国经济史研究》2005年第4期,第130-139页;唐林轩《明清小说中的弃儒从商现象》,《湖南工程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第63-69页;李红岩,隋晓会《从黄英中士与商的升降分合看作者的创作心理》,《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7年第1期,第39-42页;李志琴《简析“三言”“两拍”中的“弃儒就贾”现象》,《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第129-131页;孟颖佼《试论清朝文化专制政策对“弃儒就贾”现象的推动作用》,《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2年第6期,第130-132页;刘庆兰,李忠明《中晚明士人弃儒从商原因探析》,《文教资料》2014年第29期,第51-52页。
(2)梁仁志认为:“所谓‘弃儒’,是表达‘弃儒’者不再选择科举之路,而要另谋他业之意;……‘儒’一般是指‘儒业’,即科举,而非‘儒学’。”也就是说,“弃儒就贾”之“弃儒”是与科举之路相联系的,“弃儒”最早出现可以追溯到科举制初创的隋唐时期。由此推知,“弃儒就贾”现象也很有可能最早出现于这个时期。参见梁仁志《“弃儒就贾”本义考——明清商人社会地位与士商关系问题研究之反思》,《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2期,第163-180页。
(3)王世华在《“左儒右贾”辨——明清徽州社会风尚的考察》一文中,曾有“徽人弃儒服贾,绝大多数是迫不得已而非为所愿”的论断。不过可惜的是,他在该文中并未进行深入而具体的分析,仅仅是谈到了徽人“弃儒服贾”中“非为所愿”的几种因素而已。
(4)有关商人请文人“润笔”,为其祖先撰写墓志铭、寿序的案例,在汪道昆《太函集》、李维桢《大泌山房集》、沈垚《落帆楼文集》等书中记载颇多。
(5)明代歙人汪道昆说:“贾名而儒行者,谓之儒贾”。张海鹏认为:这里的“‘儒贾’即‘儒商’。……称徽商为‘儒商’,实际上是对这个商帮的美誉,同时,大体上也是名实相符的。”人们对徽商冠以“儒商”之类的称呼,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徽商形象正在日渐趋于正面化。参见张海鹏《论徽商经营文化》,《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第271-280页。
(6)参见章有义《明清徽州土地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江太新《清代徽州地区的亩产》,《中国经济史研究》,1993年第3期,第36-61页。
(7)参见梁仁志《“弃儒就贾”本义考——明清商人社会地位与士商关系问题研究之反思》,《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2期,第163-180页。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基本古籍库”中虽然没有唐、宋、元“弃儒”后“就贾”的例子,但并不能代表当时真的没有“弃儒就贾”现象的存在,而只能是说明“弃儒就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还尚未成为主流趋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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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auses of Huizhou’s“Abandoning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Engaging in Busines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ZHAI Zi-cheng,LIANG Ren-zhi
(College of History and Society,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2)
Influenced by the social background and local small environment at that time, Huizhou societ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saw a large number of people who abandoned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got engaged in business. Some of these people are forced to do so, but many are of free will. For Huizhou people, either choosing their career for the first time or for a career change, in addition to considering the social position of the class, the status quo and the advantages of the profession, they will also take into account individual talents as well as personal interests. Moreover, sentimental element is also a factor that should not be neglected. In a word, the phenomenon of “abandoning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engaging in business” in Huizhou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s a product of the combined behaviour of social background, local small environment and personal factors, among which personal factors play a crucial role.
Huizhou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bando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engage in business;career choice;personal factors
2018-12-04
安徽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基地重点项目(SK2013A076)。
翟自成(1992- ),男,河南永城人,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在读研究生,与阜阳师范学院联合培养,主要研究方向:明清史及徽学;梁仁志(1980- ),男,安徽长丰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明清史及徽学。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9.01.26
K24
A
1004-4310(2019)01-013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