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祥
《庄子·德充符》“知务”涵义考辨——来自先秦道家的善意规诫
冯春祥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庄子》所涉及的“务”字,就其基本字义而言,可以分为两类:其一,名词词性,指与人有着紧密关联的世俗之事;其二,动词词性,“务,趣也”,也即“致力”“追求”之义。除了基本字义,“务”字还有着含混难解的一面,而特别体现于应如何诠释《德充符第五》“知务”涵义一事上。“知务”一词,深深刻上了道家思想的印痕,体现出道家的名实观,表现为道家式的善意规诫,即,人应有自知之明而不好高骛远,宜重其“实”而轻其“名”。
《庄子》;务;知务;先秦道家;善意规诫
钱穆先生曾这样评论庄子:“庄周真是一位旷代的大哲人,同时也是一位绝世的大文豪。你只要读过他的书,他自会说动你的心。……庄周的心情,初看像悲观,其实是乐天的。初看像淡漠,其实是恳切的。初看像荒唐,其实是平实的。初看像恣纵,其实是单纯的。”[1]8-11在《德充符》篇,庄子即颇有意味地讲了叔山无趾的一段故事。故事中,这位鲁国兀者去拜见孔子,孔子批评他:“你因为不谨慎而遭此恶果,如今虽来向我求教,又有什么意义呢?”叔山无趾回答说:“我只因‘不知务’而轻率行事,所以被割去脚趾。如今我来到你这里,是为了‘务全’那比脚趾更为贵重的东西。”孔子听了,连忙道歉,说:“我的见识浅陋啊。”这里,出现了《庄子》诸篇唯一一次“知”“务”二字连用的情况。大概因其为孤例,近时学者鲜有论及。不过,古人则对此多有阐发,他们的诠释往往围绕道家主题,颇值得作一审视。训诂明而经义明,鉴于《庄子》一书博大精深,片言而有深意,本文即选取“知务”一词予以微观考察,尝试由此入手而对庄子之思想作一体悟。该词理解的难点在于“务”字的意义,所以又宜联系《庄子》诸篇言及“务”字之处,结合郭象、成玄英等前人注解,采用字词训诂和文意疏证相结合的方法,细致探析“知务”一词的确切涵义。所述不当之处,敬祈教正。
杨国荣《庄子哲学及其内在主题》认为:“对《庄子》一书更合理的理解,是将其视为一个整体……《庄子》中的主导观念、基本立场内在地渗入于全书,并展示了庄子哲学之为庄子哲学的整体特征。”[2]据此,则研读《庄子》时,宜统摄其内篇与外篇、杂篇,这样方能产生系统而整体的认识。从数量上看,《庄子》一书所涉及的“务”字并不多,除了《大宗师第六》与《外物第二十六》提到的隐士“务光” 以外,只在《齐物论第二》《德充符第五》《达生第十九》《田子方第二十一》《知北游第二十二》《外物第二十六》这6篇文章里面出现了10次;其中,内篇出现了4次,而且在《德充符第五》出现了唯一的“知”“务”二字连用的情况。这样,我们对《庄子》“务”与“知务”涵义的逐一辨析,便有了可实际操作性。而成玄英《庄子序》称:“所言内篇者……内则谈于理本……内篇理深。”[3]7因此,我们先从内篇着手,对“务”与“知务”作一梳理。
首先,在《齐物论第二》(1),“务”字第一次出现[3]104-107: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这段对话涉及三个人物,瞿鹊子、长梧子和孔子。关于“圣人不从事于务”,郭象注曰:“务自来而理自应耳,非从而事之也。”成玄英疏曰:“务,犹事也。夫体道圣人,忘怀冥物,虽涉事有而不以为务。混迹尘俗,泊尔无心,岂措意存情,从于事物!”据方勇《庄子纂要(一)》(2)[4]330-336,王雱对此阐发说:“圣人体道,恬然无为,动不役物而处不避患。”陈详道认为:“圣人不以己绝物,未尝忘务而不应,不以物累己,未尝役务而从事。”方勇也将其解释为:“谓不愿营谋治理天下的俗事。”据此,则“不从事于务”,可以和“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的意思相互发明,而此处的“务”字,当为名词词性,指与人有着紧密关联的世俗之事。而在郭象的注解里,又将“务”与“理”作了明确的区分,认为“理”是规律,是自足的,是高于“务”的,不因“务”而改变。换言之,一个人如果能够不陷于“务”而以“理”行事,可以称得上是“体道圣人”一般的行为了。
不过,需要指出,孔子视“圣人不从事于务”为“孟浪之言”,这固然被长梧子批评道:“丘也何足以知之!”然而,瞿鹊子视“圣人不从事于务”为“妙道之行”,并试图效仿,也被长梧子讥嘲为“亦大早计”。郭象对此注曰:“夫不能安时处顺而探变求化,当生而虑死,执是以辩非,皆逆计之徒也。”据此,则“不从事于务”应属于很难达到的境界,圣人固然可以做到,但普通人却不宜好高骛远。换言之,普通人即使一时“从事于务”,也并无不可。当然,在这个语境里,孔子与瞿鹊子都被视作普通人了。值得注意的是,《庄子·天道第十三》曾描写过一段老子与孔子的对话,后来,《太平广记》又对其进行了一番引申和修改,而恰可与长梧子、瞿鹊子的这次对话相互发明。
《庄子·天道第十三》写道[3]484-486: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太平广记》关于这段对话的版本是[5]:
孔子读书,老子见而问之曰:“何书?”曰:“《易》也。圣人亦读之。”老子曰:“圣人读之可也,汝曷为读之?其要何说?”孔子曰:“要在仁义。”老子曰:“……夫子乃乱人之性也。”
这里,《太平广记》借老子之口,说“圣人读之可也,汝曷为读之”,其实也是在劝诫人们不宜好高骛远;如果不考虑受众的实际状况,纵然是圣贤之书,也会“乱人之性”。可知,在对“圣人不从事于务”一语的理解方面,尽管此处的“务”,远逊于圣人用以体道的“理”,然而《庄子》原意却也绝非是完全否定与“务”相关的世俗之事的。
其次,在《德充符第五》,“务”字出现了3次[3]209-211: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此是叔山无趾见孔子事。关于“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这句话,郭象注曰:“人之生也,理自生矣,直莫之为而任其自生,斯重其身而知务者也。若乃忘其自生,谨而矜之,斯轻用其身而不知务也,故五藏相攻于内而手足残伤于外也。”据方勇《庄子纂要(二)》[4]690-694,林希逸对此解释为:“不知务,犹云不晓事。”褚伯秀认为:“夫子谓叔山不谨犯患,则其兀也必有以致之。彼亦谓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已自知其过。”方勇则解“务”为“时务”。而如果仔细审视此处的“务”字,其涵义似乎与前文“圣人不从事于务”的“务”有所差别,而郭象也把“知务”注解为“重其身”、不“忘其自生”,因此,“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的“务”字恐非一般意义上的“事”“时务”之意,而是具有了一层“理”的色彩。前文提到,在郭象的注解里,“理”是规律,是自足的。其实,郭象这一观点也是承袭于《庄子》,例如,《养生主第三》“依乎天理”,《缮性第十六》“夫德,和也;道,理也”等等。这说明,在《庄子》那里,“理”与“道”是相通的,都体现了道家主题。那么,“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的“务”字,也应与道家主题有关。
对于“吾是以务全之也”一语,郭象注曰:“去其矜谨,任其自生,斯务全也。”成玄英疏曰:“无趾交游恭谨,重德轻身,唯欲务借声名,不知务全生道,所以触犯宪章,遭斯残兀。形虽亏损,其德犹存,是故频烦追讨,务全道德。以德比形,故言尊足者存。”郭象此处注释“务全”为“去其矜谨,任其自生”,成玄英则进一步明确了“务”的动词词性,其义应即许慎《说文解字》所注解的“务,趣也”[6],也即,“致力”“追求”。那么,“吾是以务全之也”的“务”字与“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的“务”字,二者词性就不同了。
此外,郭象、成玄英两人的解读有一个比较大的区别。郭象将“谨”与“矜”二字并举,说“谨而矜之”是“忘其自生”“轻用其身”的表现,主张“去其矜谨”。而在成玄英看来,“谨”是“恭谨”“重德”之义,“矜”是“务借声名,不知务全生道”之意,一则以褒,一则以贬。而据孔子所言“子不谨”,可知“谨”实为褒义词。推郭象之意,大概是认为“谨”与“矜”皆是妨碍,两者俱去、任其自生,方为“知务”“务全”。不过,经检视原文可知,“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与“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这两句话,其实可以相互发明,“不谨”实与“不知务”意义接近,也即,“谨”与“知务”意义接近。因此,这里郭象有些过度诠释了,成玄英的说法应较为合理。那么,《庄子》这里的“知务”,应当与成玄英所说的“恭谨”“重德”“知务全生道”意思相近。
至于“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这句话,成玄英疏曰:“尚实全生,补其亏残,悔其前行。”这样,此处的“务”应当为动词词性,与“吾是以务全之也”的“务”同为“致力”“追求”的意思。
如上所言,“务”字在《庄子》内篇的词性与意义不尽相同,郭象、成玄英等人注解时,既依据其基本字义,又倾向于将其涵义与“理”“德”“道”这些抽象术语构成关联。而结合《庄子》具体语境可知,这样的诠释方式有其合理一面,他们的某些看法是符合《庄子》原意的。
在《庄子》外篇《达生第十九》《田子方第二十一》《知北游第二十二》,“务”字一共出现了5次,而在杂篇《外物第二十六》,也出现了1次。
首先,在《达生第十九》,“务”字出现了2次[3]633: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对此,成玄英疏曰:“故达于性命之士,性灵明照,终不贪于分外,为己事务也。一生命之所钟者,皆智虑之所无奈之何也。”据方勇《庄子纂要(四)》[4]846-854,林云铭解释为:“生者,形之所以为形;无以为,身外之物无所用也。人力所不及,谋之无益也。”方勇则把这里的“务”解释为“追求”。那么,这两个“务”字,都是动词词性,可以解作“以(之)为己事务”“谋之”“追求”这样的意思。
其次,在《田子方第二十一》,“务”字出现了1次[3]724:
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关于“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一语,郭象注曰:“絜然自成,则与众务异也。”成玄英疏曰:“天下大同,不竞忠谏;事无隔异,则德不彰。”据方勇《庄子纂要(四)》[4]1090,林希逸认为:“同务,与众同事,不自异也。”据此,“则同务也”的“务”字,也是指与人有着紧密关联的世俗之事,而与《齐物论第二》“圣人不从事于务”的“务”字意思相同。
再次,在《知北游第二十二》,“务”字出现了2次[3]747-749,766-769:
(老聃曰:)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
……
(仲尼曰)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
对于“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这句话,郭象注曰:“务则不至。虽论之,然故不能不务,所以不至也。”成玄英疏曰:“夫从无形生形,从有形复无形质,是人之所同知也。斯乃人间近事,非诣理至人之达务也。形质有无,生死来往,众人凡类,同共乎论。”在这里,成玄英虽然将“务”解释为“达务”(名词),不过,按照汉语组词规律,“非将至之所务也”的“务”,实应为动词词性,而成玄英此处的疏证,疏解句意的可能性更大;郭象“务则不至”的“务”即为动词词性,而方勇《庄子纂要(四)》也将其解释为“追求”[4]1158。此外,需要指出,郭象这里将“务”视作一种阻碍,认为“务”与“不务”把人分成了“众人”与“至人”两类,“众人”(普通人)终究无法免于对俗事的“务”,因而无法达成至道。而在成玄英那里,只是说“诣理至人”不以“人间近事”为“达务”,则“务”本身并无贬义色彩。与郭象相比,成玄英此处的说法应较为贴近文章原意。方勇《庄子纂要(四)》也认同成玄英的注解,而把“非将至之所务也”解释为“即将达到大道的人,是不会有心去适应这种变化的,而只是任其自然而已。”[4]1158因此,“非将至之所务也”的“务”字并无贬义色彩,而与《德充符第五》“吾是以务全之也”的“务”字,同为“致力”“追求”的意思。
关于“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一语,成玄英疏曰:“人之所不免者,分外智能之事也。而凡鄙之流不能安分,故锐意惑清,务在独免,愚惑之甚,深可悲伤。”那么,这里的“务”字,也与《德充符第五》“吾是以务全之也”的“务”字意思相同。而且,这里其实是借孔子批评了一类人,他们“不能安分”,无视人本身“知”与“能”的局限,而企图“锐意惑清,务在独免”,实在是既愚蠢又可悲。可知,《庄子》此语实际是告诫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能好高骛远,而这也与《齐物论第二》长梧子讥嘲瞿鹊子“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的意思前后一贯。
第四,在《外物第二十六》,“务”字出现了1次[3]944-945:
静然可以补病,眦搣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
对于“若是,劳者之务也”这句话,郭象注曰:“若是犹有劳。”成玄英疏曰:“斯乃小学之人,劳役神智之事务也。”方勇《庄子纂要(五)》解释为:“谓补病、休老、止遽仍不过是劳碌人所干的事。”[4]463那么,这里的“务”字,应当是名词词性,与《齐物论第二》“圣人不从事于务”的“务”意思相同。
如上所言,与《庄子》内篇的情况相似,在外篇与杂篇,“务”字的词性、意义也各有差异。由此,《庄子》所涉及的“务”字,就其基本字义而言,可以分为两类:其一,名词词性,指与人有紧密关联的世俗之事;其二,动词词性,“务,趣也”,也即“致力”“追求”的意思。
除了基本字义,该字还有着含混难解的一面。前人诠释“务”与“知务”时,往往围绕道家主题,以郭象为例,在他的注解里,“务”字的涵义便颇为复杂。比如,在《德充符第五》“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务”字不仅指“事情”,还具有了一层“理”(规律)的色彩;而在注解《知北游第二十二》“非将至之所务也”的时候,却又将“务”视作一种阻碍,认为“务”与“不务”把人分成了“众人”与“至人”两类——郭象的某些注解固然有过度诠释之嫌,然而据《齐物论第二》长梧子讥嘲瞿鹊子“且女亦大早计”以及《知北游第二十二》孔子“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等语句,可知,《庄子》涉及“务”字的时候,确实并不单单是在使用“务”字的基本字义,而是存了诸如“人要有自知之明”这样的规诫与智慧的。郭象所言“重其身”,成玄英所言“恭谨”“重德”“知务全生道”,也与此意义相近,而与本文所要努力阐明的“知务”一词内涵相符。
前文提到,在注解《德充符第五》“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时,成玄英认为:“无趾交游恭谨,重德轻身,唯欲务借声名,不知务全生道,所以触犯宪章,遭斯残兀。形虽亏损,其德犹存,是故频烦追讨,务全道德。以德比形,故言尊足者存。”那么,叔山无趾所说的“不知务”,应当就是指成玄英所说的“唯欲务借声名,不知务全生道”了。换言之,《庄子》原文这里的“知务”一词,当为轻其“声名”之意。
《德充符第五》还写道[3]223: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这里,鲁哀公所担忧的“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可以与叔山无趾所后悔的“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相互发明。由此,“无其实”就应当与“不知务”的意思相近了。换言之,只有得其“实”,方可谓之“知务”。
可知,《德充符第五》借叔山无趾之口所说的“知务”一词,与《庄子》书里的“名实之辨”是有着紧密关联的。
而《逍遥游第一》在“尧让天下于许由”一节就写道[3]27-28: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以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
对此,成玄英疏曰:“许由若高九五,将为万乘之名。然实以生名,名从实起,实则是内是主,名便是外是宾。舍主取宾,丧内求外,既非隐者所尚,故云吾将为宾也。”
《人间世第四》也写道[3]143:
(仲尼曰:)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
对此,郭象注曰:“德之所以流荡者,矜名故也;知之所以横出者,争善故也。虽复桀跖,其所矜惜,无非名善也。夫名、智者,世之所用也。而名起则相轧,智用则争兴,故遗名、知而后行可尽也。”成玄英疏曰:“夫德之所以流荡丧真,为矜名故也;智之所以横出逾分者,争善故也。夫唯善恶两忘,名实双遣者,故能至德不荡,至智不出者也。”
以上所引《逍遥游第一》与《人间世第四》文字,明确地传达了“名者,实之宾也”的名实观,主张重“实”而轻“名”。只是成玄英注释前者时,认为“实则是内是主”,不宜“舍主取宾,丧内求外”,而注释后者时,又主张“名实双遣”,在对“实”的处理上,前后看似有矛盾。不过,如果细细审视“夫德之所以流荡丧真,为矜名故也;智之所以横出逾分者,争善故也。夫唯善恶两忘,名实双遣者,故能至德不荡,至智不出者也”这两句话,会发现,成玄英这里所说的“名实双遣”的“实”,实际是特指人们用“智”去追逐的“善”(即“好处”“利益”),因而仍属于世俗名利的范畴,而与“名者,实之宾也”的“实”有着本质的区别。也即,不管是说“实则是内是主”,还是说“名实双遣”,成玄英实际都是在肯定《庄子》重“实”而轻“名”的名实观。
钱穆先生将“名者,实之宾也”的“实”理解为“道”,他在《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一文指出:“庄子谓‘名是实宾’,其意重在实。……故名实之辨,为墨家所慎重提出者,至庄子之手,而轻轻转移,变为言道之辨,此吾所谓一至巧妙之机括也。”[1]62-63周立升《论老子的名实观》也引《庄子》“名者,实之宾也”一语,并论述说:“先有实,后有名,实是根本的,第一性的;名是实之宾,第二性的。……老子提出:‘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三十二章),事物的名称既已产生,但也要知道适可而止,使之恰如其分。否则,把具体事物的名绝对化,必将产生‘名实相怨’。只有‘知止’,才能‘不殆’。”[7]可知,在《庄子》一书,抽象意义上的“实”最为重要,并被视为万物的根本。当然,从前文也可看出,“名”尽管居于“实”的对立面,却也不是为老子、庄子所绝对否定的;事实上,他们并不回避“名”的实际存在,认为其自有存在的合理性,但又强调不可被“声名”拘束而失去对人而言最为宝贵的“实”。可以说,这正是《德充符第五》“知务”一词的微言大义,而与道家的“无为”思想相契合。
道家学说对中国人启发很大,很多时候都起着正面的引导作用,道家所言“无为”,并不是一味让人消极避世。《老子》第三十七章写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8]《庄子·大宗师第六》也主张:“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3]271老子、庄子所倡导的“无为”,既是对人天性的一种保护,也是对人立身行事的一种指引。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宋元时期王安石、苏轼、吕惠卿、王雱、陈详道、林自、黄裳、程俱、林希逸、褚伯秀等人,会尝试以儒解《庄》,倾向于从“有为”的角度诠释道家学说了[9]。这些理学家和士大夫的解读,尽管参杂了颇多个人因素,具体阐发也各有一些有待商榷之处,然而,他们所一致强调的道家思想有益于社会人生这一观点,却是切合老、庄宗旨的,本文对《庄子》“务”与“知务”涵义的考辨,便可作一佐证。
总之,《庄子·德充符第五》“知务”一词,深深刻上了道家思想的印痕,体现出道家的名实观,表现为道家式的善意规诫,即,人应有自知之明而不好高骛远,宜重其“实”而轻其“名”。这一规诫之语实可用以指导人生。
(1)本文所引《庄子》原文及郭象、成玄英注疏,皆依据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6年版。
(2)本文所引《庄子》注释(不包括郭象、成玄英注疏), 皆依据方勇《庄子纂要》(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由于方勇《庄子纂要》每两册重新编页,为避免混淆,会在正文标明具体册数。
[1]钱穆.庄老通辨[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2]杨国荣.庄子哲学及其内在主题[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4):4-5.
[3]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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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昉,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3.
[6]许慎.说文解字(附音序、笔画检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293.
[7]周立升.论老子的名实观[J].齐鲁学刊,1981(6):23.
[8]刘瑞符.老子章句浅释[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244.
[9]方勇.庄子学史(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3-225.
On the Sense of “Zhiwu” in——A Piece of Advice from Pre-Qin Taoism
FENG Chun-xia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The Chinese character “wu” inmainly has two senses: first, it is a noun referring to the things related to daily life; second, it is a verb, and enjoys a similar implication with “pursue”, “chase” or “seek after”. Besides, the Chinese character “wu”, especially as a part of the word “zhiwu” in, also has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Taoist philosophy and as a result, gets a special contextual meaning. Through these, Zhuang Zhou told us a wise person should have self-knowledge and cherish the thing that is really important to ourselves.
; the Chinese character “wu”; the word “zhiwu”; Pre-Qin Taoism; a piece of advice
2018-11-10。
冯春祥(1992- ),男,河南上蔡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9.01.06
B223.5
A
1004-4310(2019)01-003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