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中的“人间”

2019-03-21 18:33:00贾艳霞刘涛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呼兰河隔膜

贾艳霞,刘涛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五四”新文化运动前期,整个中国社会都处于一种狂飙突进的状态,各种各样的文学思潮纷纷涌入中国文学界,人们试图寻找到救国救民的良方来挽救大厦将倾的中国。在这各种思想观念碰撞交汇的时代,周作人作为文坛的领袖,也在不断地探索着适合中国并且能改造中国的新思想新理论,他最终找到了一种能够构建理想人间社会的理论——现代人道主义的“人间观”。周作人的“人间观”对当时及以后的文学界都有着深刻的影响。萧红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左翼作家,也很明显地受到了周作人“人间观”的影响,这表现在她的《呼兰河传》中。萧红的《呼兰河传》描写了一个互相隔膜使人们深受其害的世界,但是在这惨痛的世界中还有明亮的理想的精神之光——超越阶级的“大人类主义”的祖父形象,这正是周作人想要构建的理想世界的代表人物。

一、“五四”时期的“人间观”及其对新文学的影响

“‘五四’前期,周作人在世界现代人道主义社会思潮的影响下,对现代人道主义的理论观念在诸多方面做出了创造性的理论贡献,其中在‘人间观’方面创获颇多,他的‘人间观’着重对‘大人类主义’的理论构建、理想人间生活的实现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①河南大学文学院张先飞教授曾在他的《“人”的发现——“五四”文学现代人道主义思潮源流》一书中对“五四”时期现代人道主义的“人间观”进行了研究,认为现代人道主义“人间观”是周作人先生的一个重要观点。

周作人认为,这“人间观”首先是一种“大人类主义”,“人类是个总体,个人是这总体的单位”②。作为这总体中的一员,个人只是人类中同等的一员,每个“自我”彼此间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异,也不是对立的,但这“我”又是具有个体意识的“唯一者”,每个个体都有个性、个体意识高度发展的可能性,所以,“我即是人类”,“我”要讲人道,爱人类,自爱而爱人。在周作人的“人间观”中,理想人间生活的实现,本质上就是人间和谐关系的实现。如何实现这种理想的人间生活?周作人对现实人间作出的判断是:人类精神的隔绝。“国家、种族间的对立、仇视,阶级间的不平、对立,各种狭隘集团间的冲突,普通人之间难以化解的敌意等。”③“人间”的不和,其本质在于每个“自我”,由于人们的错误观念,“认为彼此之间利害相对,‘非损人不能利己’”④。那么,要打破这种精神隔膜,其核心便在于改变人的精神,周作人提出改变精神隔膜就是实现理想人间的途径,“在理性上完全接受人道主义的真理,并在感情上发生转变,而且还要彻底改变人们麻木的精神状态,培养出‘爱与理解’以及对其他个体精神的‘感受性’等精神能力”⑤。

“周作人的这种思考,对于当时的思想界、文学界都有着深刻影响。”⑥这种影响力首先表现在他对京派作家如废名、沈从文等写作的影响,他们的作品冲淡、平和,表现了理想人间的和谐美,如沈从文的作品给我们描绘了一个淳朴优美的湘西世界,汪曾祺则书写出了中国传统美德和中国人的灵性。甚至我们还可以从战斗作家的作品中看到周作人“人间观”的痕迹:“不能否认孙犁受到过周作人的深刻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周作人和孙犁的创作都有淡远明静的艺术特征。孙犁易受周作人影响的深层原因在于二人性格、气质及读书路径的相似。”⑦周作人的“人间观”可以用很多文学作品来印证分析,本文拟对萧红的《呼兰河传》中的“人间观”作一分析。

二、《呼兰河传》中的“人间”的精神隔膜

萧红的《呼兰河传》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刻画了一个小城“呼兰河”的地理风物、众生众相。文章一开头就描写一个大泥坑,这个泥坑下雨时蓄满了水,大家没有办法过去,只能沿着墙根一点一点挪;晴天时就成了一个大泥潭,总是会淹死牲畜,有时还会淹死人。可以说这个泥坑对整个县城的人都危害不小,但是“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⑧,人们都是得过且过,麻木度日,这正是周作人所说的“精神隔膜”,缺少“爱与理解”。

文中,最让人触目惊心的就是小团圆媳妇的遭遇。小团圆媳妇才到婆家的时候,“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普通姑娘们的辫子都是到腰间那么长,而她的辫子竟快到膝间了。她脸长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⑨,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形象跃然纸上。但是婆婆呢,要给小团圆媳妇一个下马威,于是就打她,“打了她一个多月”,“把她吊在大梁上”抽她,“用烧红过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⑩,平时,“做婆婆的打了一只饭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丢了一根针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裤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总是,她一不顺心,她就觉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谁呢?谁能够让她打呢?于是就轮到小团圆媳妇了”。等到把小姑娘打怕了,白天也哭,梦里也叫时,又说她生病了,开始给她治病,“偏方、野药、大神、赶鬼、看香、扶乩”,直到最后用热水烫她,还连烫三次,所谓“洗澡”,最后终于把这样一个机灵孩子活生生折磨死了,这死对小团圆媳妇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这种愚昧,正是周作人所说的“非损人不能利己”,但是这个婆婆乃至整个老胡家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只能说是“损人不利己”,或者他们自己觉得能够“利己”,也就是得到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

而在整个小团圆媳妇被管教被治病(被殴打被折磨)的过程中周围邻人的表现,就更加体现了周作人所说的“精神的隔膜”了。“于是一些善人们,就觉得这小女孩子也实在让鬼给捉弄得可怜了。哪个孩儿是没有娘的,哪个人不是肉生肉长的。谁家不都是养老育小……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东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说她有奇方,她说她有妙法。”其实呢,这哪里是真正的治病救人,这是什么药方?“吃全毛的鸡,连毛带腿地吃下去”,这分明就是在折腾人。于是,老胡家就“又跳神赶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这些描写把民众们看他人不幸为猎奇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让人胆战心惊,人与人之间的精神隔膜至斯,真是让人不得不反思。看小团圆媳妇洗澡的场景,萧红的描写如神来之笔:“看热闹的人,你望望他,他望望你。虽然不知道下文如何,这小团圆媳妇到底是死是活。但却没有白看一场热闹,到底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总算是不无所得的。”看他人受苦是看热闹,开眼界。而大神为了吸引人,要她连洗三次澡,“于是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精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以“损人”来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借以忘却自己悲惨的毫无光明和未来的生存境况,正像周作人先生所说的,“我们平常专讲自利,又抱着谬见,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所以彼此都‘剑拔弩张’,互相疾视”,“我们能不妨害别人的生存而生存,不妨害别人的幸福而幸福么?当然是不能的。现在人的生存与幸福的基础,便全筑在别人的灭亡与祸患上。这是错的,是不正当的”。

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已经成为一个我们不得不正视的问题,也是所有中国人必须想办法解决的问题。萧红完满地诠释了周作人先生的“人间观”的精神隔膜问题。

三、爱与理解的理想“人间”

其实在萧红的《呼兰河传》中,也有一抹亮色,这就是“我”的祖父,以及“我”和祖父在后花园中幸福的玩闹时光。

在《呼兰河传》中,“我”是一个爸爸不疼,妈妈不爱,祖母也嫌弃的一个很可怜的小家伙。祖母拿针扎“我”,骂“我”;父亲呢,则是,“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而母亲在文中很少出现,好像她在“我”的童年中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只有祖父,一直在,一直爱。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却给了童年的“我”无限的关爱和乐趣。“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铲地,我也铲地”,“我”就是祖父的小跟屁虫,调皮而且可爱。“我”总是跟着祖父,是因为祖父对“我”好,“我”把韭菜割掉,把狗尾草留着,祖父不生气,只是大笑,笑完细细给“我”讲谷子和狗尾草的区别。“我”把祖父的玫瑰花都摘了在他的草帽上插一圈,祖父知道了,也不像一般的大人一样恼羞成怒,而只是笑,“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儿一想起来,又笑了”,“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祖父爱“我”,也爱所有的孩子,所以他常常和孩子们开玩笑,“每当祖父这样做一次的时候,祖父和孩子们都一齐地笑得不得了”。这是一个慈祥善良的好老头。祖父天天教“我”念诗,“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又给“我”做好吃的,烤猪肉,烤鸭子。一幅天伦之乐的和谐图景。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祖父和“我”在后花园中其乐融融的样子,不正是周作人所提倡的理想人间吗?在这个理想人间中,人和人相爱,互相理解。“我”爱祖父,有什么好玩的都想叫上祖父,让祖父看;祖父爱“我”,宠着“我”,惯着“我”。这是幸福的人间。

但是,祖父的爱并不仅仅是针对“我”一个人的,他是一个具有悲天悯人大情怀的人。在小团圆媳妇的悲剧中,他是唯一对小团圆媳妇持深切同情的人。刚见到小团圆媳妇时,只有祖父说她“怪好的”;在他们不断地打骂折磨小团圆媳妇时,祖父则不断地说,“明年二月让他们搬家”,又说“好好的孩子快让他们捉弄死了”,“二月让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这是整个闹剧中唯一清醒的人,他悲悯同情着小团圆媳妇,他理解她的处境,却无可奈何,因为整个大环境麻木愚昧。当租户冯歪嘴子遭难时,又是祖父给他提供了一席之地,还注意照顾到他的自尊心,“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大家都在议论冯歪嘴子和王大姐的事情,热闹非凡,只有祖父,“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冯歪嘴子来“我”家吃饭,饭后祖父一定会温和地让他带上几个馒头回去,好喂他的孩子。祖父对世人的爱是超越阶级的,是符合“大人类主义”的爱。

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描写了一群人相互隔膜、彼此伤害的人间悲剧,又刻画了一个充满爱与理解的理想人间的大人类典范祖父,正是通过这种对比,把“我”家的后花园塑造成了一个理想的人间乐园,使读者能够看到精神隔膜的毒害,充满爱与理解的理想世界的美好,从而最完美地诠释了周作人的“人间观”。

周作人先生在“五四”时期呼吁的消除精神隔膜,彼此用爱和理解来塑造理想世界的“人间观”,在今天看来,仍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从钱锺书《围城》中的爱人和朋友之间的隔膜,到王安忆作品中的人情洞察背后的隔膜的悲凉,从余华笔下的《活着》《第七日》到莫言作品对整个社会整个人间的思考,作家无不是在思考着这个社会的种种病痛,用笔来剖析、刺破人间的种种毒瘤,以建造一个充满爱与理解的理想人间。从这个角度来看,周作人的“人间观”有着十分重大和深远的意义,应该并值得进行深入的研究。

注释:

①③⑤⑥张先飞:《“人”的发现——“五四”文学现代人道主义思潮源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151页,第184页,第195页,第195页。

④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晨报》,1920年1月8日。

⑦李中华:《谈周作人对孙犁的影响》,《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第34页。

猜你喜欢
呼兰河传呼兰河隔膜
一种高压钢化橡胶双隔膜滤板
一种高压钢化橡胶双隔膜滤板
梦游呼兰河(组诗)
岁月(2019年3期)2019-04-28 02:08:26
读《呼兰河传》有感
译者主体性之动态研究
东方教育(2016年6期)2017-01-16 22:59:27
浅析葛浩文《呼兰河传》的英译
考试周刊(2016年95期)2016-12-21 00:44:43
从萧红小说的童年视角看其小说的自我呈现
浅谈《呼兰河传》中萧红的“赤子之心”
人间(2015年21期)2015-03-11 15:23:09
概念整合视阈下文学翻译创造性叛逆解读——以萧红《呼兰河传》英译本为例
大型氢气隔膜压缩机的开发及应用
压缩机技术(2014年3期)2014-02-28 21:2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