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美食家”
——陆文夫与美食文化(二十一)

2019-03-20 12:32高建国
江苏地方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周瘦鹃陆文夫美食家

◎ 高建国

《美食家》问世后,让陆文夫享誉世界;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小说中的朱自冶、高小庭、孔碧霞,生活中真有其人吗?真假难辨,有点扑朔迷离。好在作者说过两句话,为我们提供了依据。第一句是,“我觉得一个作家的作品,一个好的作品,哪怕是一个短篇,都应该看出作者其人。”“每个作家他几乎都在写自己的历史。”(朱子南《1982年陆文夫在江苏师范学院的演讲》)第二句是,“高小庭就是我。他的经历跟我差不多。”(陆文夫《由<小贩世家>等谈创作体会》)鲁迅说,《红楼梦》“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这说明,优秀小说的人物形象,多半都有生活原型。那么,《美食家》所写的人物,生活原型又是谁?本文想破解这个谜。

朱自冶=周瘦鹃+陆文夫

朱自冶的生活原型,我认为有两位,一位是周瘦鹃,另一位就是陆文夫自己。说到周瘦鹃,读者会有歧义,但歧义不大,因为陆文夫熟悉周瘦鹃,以他为原型塑造人物形象,理所当然;如果说,陆文夫也是朱自冶的原型,读者可能就不理解了。德高望重的陆先生,并非饕餮之徒,他最喜爱的菜,只是一盘花生米,何以成为朱自冶的原型?通过下面分析,大家自会释然。先比较周瘦鹃与朱自冶。朱自冶至少有四个地方,与周瘦鹃很相似。

第一,爱吃。小说开篇第一节,“吃喝小引”写道:“美食家们必须集体行动……第一阶段是个漫谈会。会议一结束便要转入正题,为了慎重起见,还不得不抽出一段时间来讨论今日向何方?是到新聚丰、义昌福,还是到松鹤楼。如果这些地方都吃腻了,他们也结伴远行,每人雇上一辆黄包车,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辆马车,浩浩荡荡,马蹄声碎,到木渎的石家饭店去吃鲃肺汤,枫桥镇上吃大面,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鸡……”(陆文夫《美食家》)20世纪60年代,周瘦鹃带领苏州作家开展活动,也是先开会,后聚餐。陆文夫《吃喝之道》说:“周先生每月要召集两次小组会议,名为学习,实际上是聚餐,到松鹤楼去吃一顿。”这些“小组会议”,有什么内容?凤章《琐忆往事悼文夫》做过介绍:“小坐亭榭水阁,啜饮清泉香茗,天上地下,谈古说今,论诗评文,吟唱酬和,思想飞翔,胸怀开阔,无拘无束,尽情尽兴,倒也有点神仙聚会的样子。直至中午,不觉饥肠辘辘,‘八仙’们安步当车,潇潇洒洒,径去苏州美食佳处,饱餐一顿。”——朱自冶爱吃,家里有钱,爹娘惯的;大作家周瘦鹃,何以如此贪食?你听他本人解释:“人生多烦恼,劳劳终日,无可乐者。愚生而多感,几不知天下有乐事。所引以为乐者,吃耳。”(周瘦鹃《吃看并记(二)》)可见,小说与现实中的美食家,殊途同归。朱自冶也罢,周瘦鹃也罢,领一帮哥儿们开会,最终都是为了聚餐解馋。

第二,懂吃。小说第十一节“口福不浅”,这样写,朱自冶设家宴,庆祝市烹饪协会成立,席上告诉大家:“喝什么酒,吃什么菜,都是有学问的。请大家不要狼吞虎咽,特别是开始时不能多吃,每样尝一点,好戏还在后面……”又提醒大家,“丰盛的酒席不作兴一开始便扫冷盆,冷盆是小吃,是在两道菜的间隔之中随意吃点,免得停筷停杯。”(陆文夫《美食家》)这种有节制地品尝宴席菜肴的方法,正是当年周瘦鹃传授给陆文夫的美食经验。陆文夫《吃喝之道》回忆:“周先生身经百战,精通了吃的艺术。”当时苏州作家到饭店开会小聚,周瘦鹃向大家传授过享受美食的两大要领:一要看准厨师再下馆子。理由是,不懂吃的人“吃饭店”,懂吃的人“吃厨师”;二是到饭店里来吃饭,不是为了吃饱,而是来“尝尝味道”。吃饱可以到面馆里吃碗面,用不着到松鹤楼来吃酒席。可见,二人都是以吃成精,都有身经百战的丰富经验。朱自冶的美食秘诀,就是周瘦鹃总结出来的。

第三,家境殷实。小说写朱自冶的豪宅:“这房子是二十年代末期的建筑,西式的。有纱门、纱窗和地毯,还有全套的卫生设备。晒台上有两个大水箱,水是用电泵从井里抽上来的。这座两层楼的小洋房座落在一个大天井的后面,前面是一排六间的平房,门堂、厨房、马达间、贮藏室以及佣人的住所都在这里。”(陆文夫《美食家》)再来看周瘦鹃的住处:“1935年周归隐苏州时,在城东凤凰街王长河头买下一个约三亩半的宅园,此处是何子贞裔孙何维朴的宅园,原名‘默园’。周瘦鹃将之更名为‘紫兰小筑’,并以早春赏梅、仲夏赏荷、金秋赏菊,闻名吴中。”(李展《周瘦鹃“紫兰小筑”中的莲、兰、梅》)——二人爱吃,都有物质条件,其富裕的相似度,从中可见。

第四,住在园林。在小说中,朱自冶先住洋房,后居园林。这园林是他后娶的太太孔碧霞的住处,他搬去后,也就成了自己的家。小说写道:孔碧霞“那五十四号是个中式的庭院,有树木竹石,池塘小桥,空间很大,围墙很高,大门一关自成天地。”(陆文夫《美食家》)朱自冶庆祝市烹饪协会成立的筵席,就是在这里举办的。而周瘦鹃家的“紫兰小筑”,也是正宗的苏州私家园林,面积三亩半,屋舍六间,遍植花木,并有水塘和井。苏州私家园林很多,但陆文夫最熟识的园林主人,可能就是周瘦鹃了。目睹过周家的环境,陆文夫才会让朱自冶与孔碧霞,结为伉俪,成为五十四号大院园林的新主人。以上是朱自冶与周瘦鹃的相同点。

再来说说陆文夫。将陆文夫看成朱自冶的原型,不易让人信服。但作家塑造朱自冶形象,的确糅进了自己的美食体验。比如小说第一章,“吃喝小引”写朱自冶,每天到怡园对面的朱鸿兴面店,去吃“头汤面”。(同上)那面条的做法与种类,写得形象、生动、细腻,便掺杂了陆文夫自己的生活经验。爱吃头汤面,也是陆文夫的生活习惯(只是他不在早上吃,而是每天晚上吃)。所谓头汤面,有两个含义:首先,是指第一锅煮出来的面条,水清爽口,没有面汤味;其次,是指最先浇(拌)面的高汤,它们是用鸡肉、猪肉、骨头、鳝骨(有时要加上虾壳、螺蛳),经过后半夜四五个小时熬出来的,最先品尝的汤,当然最鲜最浓。汤面最考究的,就是那碗汤。好汤的特点就是:汤面不油,见清为金。味不但要鲜,食后还不觉口干。不过,陆文夫吃头汤面,不是在饭店,而是在家里,制作方法有别于朱鸿兴。凡晓旺《定格在人生最美好的一天》称:晚年陆文夫,“中午小饮两盅,既过了瘾,又能美美睡个午觉。晚上已与老酒绝缘,但多年来习惯的一碗猪油汤面是少不得的。这猪油,也是管阿姨(陆文夫妻子管毓柔)买的上等板油,配上各种佐料精心熬成的。”所谓“猪油汤面”,就是家庭版的头汤面。家里煮面,水最清爽;但缺少浇面的高汤。管夫人便土法上马,用“各种佐料精心熬成”猪油,再配以小葱、酱油,用开水冲成“猪油汤”。用它来浇(拌)面,口味同样鲜美,所以成了陆文夫一生的嗜好。可见,陆文夫写朱自冶贪食“头汤面”,显然把自己当成了模特。

既然朱自冶的原型,就是周瘦鹃和陆文夫。作者何不将其写成热衷于美食的文人形象,何必塑造成一个饱食终日的寄生虫?答曰:作者想用朱自冶形象,来传达具有历史深度的文化内涵,其艺术形象自然要比生活原型复杂。我概括为三点:

一、陆文夫把朱自冶写成以吃为荣的酒囊饭袋形象,要体现作家的意识形态立场。在作品中,高小庭是穷人,朱自冶是富二代,彼此构成了高朱两个不同经济阶层之间的巨大悬殊,也自然会有“阶级斗争”。在这里,朱自冶是一个政治符号,作者用它来培育和烘托高小庭的“政治觉悟”。

二、陆文夫把朱自冶写成精通美食的高级吃客形象,来体现美食文化的普遍性与历史穿透力。在作者笔下,朱自冶既是政治符号,也是一个文化符号。作者借此反思我们国家,1949年后前三十年的阶级斗争教训,凸显吃饭作为生存文化的重要性。朱自冶尽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然而有饭吃他就安逸,还研究出一套吃的学问。可见温饱于人多么重要。朱自冶形象,其实就是美食文化普世价值的一个印证者。

取能见度为1 km,平流雾和辐射雾的谱分布如图1所示.由图1可知,当能见度为1 km时,随着粒子半径的增加,两种雾的谱分布曲线均先增加后减小,且两种雾的浓度在半径较小一侧迅速增大,在半径大的一侧则缓慢减小.其中平流雾的雾滴粒子半径较集中在2~5 μm,辐射雾的雾滴粒子半径较集中在0.1~2 μm,且辐射雾粒子浓度约大于平流雾粒子浓度两个数量级.

三、陆文夫把朱自冶塑造成深得人心的烹饪专家形象,是把朱自冶当成了一个知识符号。朱自冶的美食学问,在高小庭看来一钱不值,但它可以指导烹饪实践,并不局限于夸夸其谈。比如,他夫妻二人设宴招待高小庭等客人,菜肴烹制的高超水平,着实让人大开眼界,连高小庭也被“惊艳”到了。

小说最后写道:朱自冶凭借他的专业威望,当上了市烹饪协会会长;而高小庭回到家里,面对要吃巧克力的小外孙大发脾气,感叹世风日下。这个结局,出人预料,为我们提出一个深刻问题:是什么力量,能够让朱自冶自如地穿越历史风浪,最终成了弄潮儿?答曰:文化。这正是小说的主旨,也是陆文夫的独特发现。作为寄生于美食文化的朱自冶,应该就是陆文夫心中寄托理想的那个“神话”,他体现了小说的真正价值。作家写朱自冶最后胜利了,就是为了证明了文化的韧性与穿透力。

高小庭=陆文夫

关于高小庭形象的由来,陆文夫一语道破,“高小庭就是我。他的经历跟我差不多。”(陆文夫《由〈小贩世家〉等谈创作体会》)这等于告诉读者,作家在写自己。但问题没那么简单。下面比较一下。

(1)人生经历:先看陆文夫。1948年离开苏州中学,赴苏北解放区参加革命。范培松《陆文夫传》说:“一九四八年,陆文夫毅然坐上了一条去苏北的小船……原来他准备豁出命去打游击,可是游击未打成,却被分配到华中大学干部培训班学习。不久,国民党全面崩溃,他又随军南下,来到苏州。”再看高小庭。小说有一段高小庭的自述:“我决定到解放区去了,那已经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没想到我进入解放区已经太晚了,淮海战场上的硝烟已经消散,枪炮声已经沉寂。解放区的军民沉浸在欢乐的高潮中,准备打过长江去!我们这些从蒋管区去的学生被半路截留,被编入干部队伍随军渡江去接管城市。我从苏州来,当然应该回到苏州去。”(陆文夫《美食家》)

(2)工作身份:先看陆文夫。范培松《陆文夫传》说:“不久,国民党全面崩溃,他又随军南下,来到苏州,在新华社苏州支社(《苏州日报》前身)当采访员,开始了他生活的新的一页。想不到,记者一当就是八年。”再看高小庭。在小说第三节“快乐的误会”中,高小庭这样说:“至于回到苏州去干什么,谁也没有考虑……革命就是革命,干什么都可以,随便。我们的组织部长却不肯随便,一定要根据各人的特长和志趣来分配……”结果,高小庭“被派到某个有名的菜馆里去当经理”了。(陆文夫《美食家》)

(3)观念兴趣:先说陆文夫。回到苏州当了记者,又一直憧憬文学职业。1957年终于遂愿,转行做了专业作家。除了舞文弄墨写小说,当时的陆文夫,还有一种爱好:美食。范培松《陆文夫传》说:“陆文夫早在五十年代,就跟随周瘦鹃等人,常常去品尝苏州的美食。周瘦鹃精于美食,对许多名菜的来龙去脉,都能说个究竟。渐渐地,陆文夫也娴熟于胸。在宴会上,他能把每道菜的来龙去脉,说得头头是道。”再来看高小庭。从部队回到苏州,当上饭店经理后,工作重心也转到“美食”上来了。但他不想发展美食文化,用美食为人民服务。而是要“推翻那人吃人的旧社会!再也不能让朱自冶他们那种糜烂的寄生虫式的生活延续下去!”(陆文夫《美食家》)

比较后发现:第一点“人生经历”,陆文夫和高小庭相似。二人都赴苏北参加革命,之后返回苏州,时间和地点类似;第二点“工作身份”,二人却大相径庭。一个是记者、作家,一个是饭店经理。第三点“观念兴趣”,似乎也不同。陆文夫爱上了美食;而高小庭认为,贪恋美食不算是工农兵,因为他们过着“糜烂的寄生虫式的生活”。可见二人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乍一看,陆文夫是美食家,更像周瘦鹃,与高小庭很不同。首先他懂得,吃什么;其次他懂得,怎样吃;再次他懂得,吃的快乐来自哪里。不错,陆文夫年轻时,与周瘦鹃一同享受美食,接受美食知识的熏陶,的确懂得“怎样吃”,在散文《吃喝之道》中,已经描述得很详细。但“吃什么”“吃的快乐来自哪里”,周瘦鹃并没有教给他,而有他自已的见解:一是应该吃什么?首选家乡菜、家常菜、时令菜。就地取材、新鲜生态、爽口养生。二是吃的快乐来自哪里?陆文夫认为,既来自口中,更来自精神。简言之,享受美食的时候,要融进亲情和友情,要有诗情画意的环境和氛围,要体现文化情调。这在散文《吃喝之外》中,曾做过描述和表达。这样的美食观,立足于精神层面,就与周瘦鹃有着本质区别。它体现的,是劳动人民的生活态度。这种美食观,倒是更像小说中的“高小庭”。一个有力的证据是,陆文夫创作的美食散文,虽写过向周瘦鹃学习美食知识,但很少谈及他们在一起,吃过什么菜。倒是大谈特谈,苏州百姓生活中,最喜爱的那些价廉物美的时令菜,比如:炒头刀韭菜、炒青蚕豆、荠菜肉丝豆腐、麻酱油香干拌马兰头等。(陆文夫《姑苏菜艺》)由于出身平民家庭,又在革命队伍中洗礼过,陆文夫是有阶级立场的,也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在经济落后的旧中国,能否享受美食,从来都是划分阶级阵营的标准,许多战争与流血冲突,都与温饱生存有关。这才是陆文夫美食观念。在《写在<美食家>之后》一文中,陆文夫曾严肃谈过这一问题。这说明,高小庭内心的矛盾与纠结,实际上也是陆文夫的思想写照。陆文夫曾说:“我的小说里,凡是被批判的人都是我。”(陆文夫《由<小贩世家>等谈创作体会——1984年3月2日在苏州大学作的报告》)那么在小说中,被朱自冶“打败”的高小庭,自然就是陆文夫。

当然在高小庭身上,也寄寓着陆文夫对生活的新认识。高小庭的思想,虽充满矛盾,但他有裂变、有转化。从中映照出陆文夫的思想,也具有矛盾性与多样性。研究者认为,“《美食家》也暴露了陆文夫本人有关苏州文化论述中的潜流。这篇小说中的两个男性角色(朱自冶与高小庭)分明象征了他性格和经历的两个方面。像‘我’一样,陆文夫曾是加入人民解放事业的热血青年,尽管他受到‘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影响,对苏州老字号的态度并非一味否定。相反,他和朱自冶一样,对苏州美食一咏三叹,眷恋不已。”(冯进《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美食怀旧”书写——以陆文夫为个案》)可见,《美食家》通过这两个人物,主要想突出两点认识:一是美食(准确地说是食物)有政治属性,它是阶级对立的导火索,也是社会矛盾,甚至战争冲突的重要因素。高小庭将享受美食,看作是剥削者的特权,才把饭店的“高级菜”改成了“大众菜”,从而引发群众的意见。这说明,吃饭问题是民众生存的基础,解决不好就会产生矛盾与对立。二是美食是一种文化,对社会和历史具有渗透性,生命力极其顽强。高小庭尽管反对饮食贵族化,厌恶朱自冶的饕餮人生,但朱自冶夫妻烹制的美食,又给他留下了美好印象;再加上朱自冶最终当上市烹饪协会会长,足见美食文化的影响和能量。高小庭的遭遇与转变,见证了我们社会对待美食的观念,正在悄然发生变化,过去赋予美食的政治涵义,如今正在逐步化解。这是时代的进步,也反映了陆文夫塑造高小庭形象的思想深度。

孔碧霞=胡凤君+管毓柔

在小说《美食家》中,孔碧霞具有特殊性。这个形象问世以来,一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在小说中,她也只在五十四号大院的家宴上大放光彩,其他地方很少着墨。其实作家写她,用心最多,用情最深。作者刻画高小庭和朱自冶,使用理性思维;刻画孔碧霞,却用了感性真情。阅读小说,我们会感到,孔碧霞就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化身。她形象美丽,体态婀娜,情趣高雅,说话动听,做菜精致,俨然就是桃花坞年画中步入凡尘的仙女。陆文夫的作品,一向现实主义,虽幽默风趣,却尖锐深刻,塑造人物形象,如利刃雕琢,笔笔留痕,令人反思。唯独孔碧霞女士,被他写得娉娉袅袅、完美无缺。动机是什么?因为这个形象,是陆文夫心中的原型神话。构成这一形象的生活原型有两个,都是他最尊重的女人:一位是周瘦鹃的夫人胡凤君,另一个是陆文夫自己的夫人管毓柔。胡凤君和管毓柔,两人走进小说《美食家》,就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孔碧霞形象。

先说胡凤君,她与孔碧霞哪儿相似。

一、园林女主人的身份。在小说中,高小庭家的东面,就是孔碧霞居住的五十四号石库门,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小园林。小说第五节“化险为夷”,这样描写:“那五十四号是个中式的庭院,有树木竹石,池塘小桥,空间很大,围墙很高,大门一关自成天地。”小说十一节“口福不浅”中,写高小庭到这里赴宴,看到了里面的景致:“我跟着孔碧霞往前走,一个幽雅而紧凑的庭院展现在面前。树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个半亩方塘的三边,一顶石桥穿过方塘,通向三间面水轩。在当年,这里可能是那位政客兼教授的书房,明亮宽敞,临水是一排落地的长窗。”(陆文夫《美食家》)在现实中,周瘦鹃也住园林宅第,他和夫人胡凤君从上海回到苏州,购置了三亩半大的“紫兰小筑”园林,光给里面的景观所起的雅名,就有:紫兰台、紫兰小筑、梅丘、梅屋、且住、荷轩、爱莲堂、寒香阁、鱼乐园、兰庵、怀兰室、凤来仪室、西门寄庐、养花延年阁、养鱼种竹之庐、红鹃啼瘦楼等。这些名称,富有诗意,能令人产生无限的想象。只可惜,胡凤君在“紫兰小筑”居住不到半年病故,周瘦鹃当年又娶俞文英为妻。陆文夫居住苏州,对周瘦鹃家比较熟悉,了解周家的一些往事。周瘦鹃旧日文章中,常有炫耀胡凤君厨艺的记载。《美食家》以胡凤君为原型,来描写小说女主人公,是比较符合情理的。

二、有做菜的好手艺。小说第五节“化险为夷”写道:“那孔碧霞烧得一手好菜……他们开创了苏州菜中的另一个体系,这体系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文化素养的结晶,它把苏州名菜的丰复内容用一种极其淡雅的形式加以表现,在极尽雕琢之后使其反乎自然。吃之所以被称作艺术,恐怕就是指这一体系而言的。孔碧霞的烹调艺术,就是得之于这一派的真传。”(陆文夫《美食家》)这里没有详写孔碧霞的厨艺,但小说对其界定很高。再看周夫人的手艺。周瘦鹃《紫兰小筑九日记》,有这样一段文字:“午餐肴核绝美,悉出凤君手,一为咸肉炖鲜肉,一为竹笋片炒鸡蛋,一为肉馅鲫鱼,一为笋丁炒蚕豆,一为酱麻油拌竹笋,蚕豆为张锦所种,竹笋则断之竹圃中者,厥味鲜美,此行凤君偕,则食事济矣。”文中提到的“凤君”,便是周瘦鹃夫人胡凤君。最后两句很有意思,“此行凤君偕,则食事济矣。”意思是,只要凤君和我在一起,便可享受到美食。此话可信。1938年抗战期间,周瘦鹃一家老小到皖南避难,除夕之夜,“凤君多方张罗,东拼西凑,预备了七碗四碟一暖锅的荤菜素菜,一家九人,围坐在小圆桌上,吃起团圆夜饭来,虽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却也吃得津津有味。”(周瘦鹃《劫中度岁记》)即使在战乱中,也能烧出“七碗四碟一暖锅”,可见胡凤君的厨艺,多么了得!由此想象,周瘦鹃作为美食家,娶妻的条件一定包含女方厨艺,否则很难满足他的馋欲。在《美食家》中,朱自冶能爱上孔碧霞,也是因迷恋她的烧菜手艺。以此来看,陆文夫就是比照着胡凤君,来写孔碧霞的。

既然胡凤君与孔碧霞如此相似,何以还要借用另一个原型——陆夫人管毓柔?有两个原因。一是,陆文夫习惯把夫人,当成小说的人物原型。《苏州杂志》前社长刘家昌曾说:“在陆文夫的小说《毕业了》中,就有陆夫人的影子。”(贺沂沂《陆文夫,一路走好!》)二是,与小说主旨有关。塑造孔碧霞形象,作家取的是胡凤君的身份与厨艺;对管毓柔则取其情感与立场。下面比较一下。

其一,家庭的重要性。在小说中,朱自冶有一个嗜好,就是到饭店吃头汤面,这一点最让孔碧霞瞧不起。她说:“哪有一个真正考究的人天天上饭店?‘大观园’里的宴席有哪一桌是从‘老正兴’买来的?头汤面算得什么,那隔夜的面锅有没有洗干净呢!品茶在花间月下,饮酒要凭栏而临流……高雅权贵之士,只有不得已时才到饭店里去应酬。”孔碧霞认为,饭店烧出来的东西,“味道太浓,不清爽,不雅致。锅、勺、笊篱不清洗,纯正的味儿中混进杂味,而且总有那种无药可救的,饭店里特有的油烟味!”(陆文夫《美食家》)朱自冶念念不忘的美食,在孔碧霞看来,只不过就是脏兮兮的俗食。而在现实中,陆文夫的夫人管毓柔,也不主张到饭店吃饭,这与孔碧霞的美食观念,十分吻合。管毓柔年轻时,是东吴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又在报社工作,属于文化女性,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与生活品位。在她的影响下,陆文夫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遍天下,还是回家。”(陆文夫《人之于味》)可见夫妇二人的美食观,高度吻合。在陆文夫作品中,很少描写饭店的美食佳肴。而他笔下描绘家宴的文字,却洋溢着亲情和温暖。他认为在家里,“与家人和朋友喝点酒能创造和调节温馨的氛围,这也是中国人的一个传统……”(吴泰昌《可敬可亲的陆文夫》)陆文夫外出公差,也总是回避饭店,喜欢到朋友家里吃饭。北京的王蒙、南京的海笑、无锡的叶至诚,都在家里接待过陆文夫。只有在朋友家吃饭,夫人管毓柔才放心。这一美食消费观念,也根植到孔碧霞的形象中去了。

其二,待客要热情。小说第十一节“口福不浅”,写五十四号大院设宴,庆祝市烹饪协会成立,待客的美味佳肴,令大家赞不绝口。桌上的每一道菜,都由孔碧霞亲自烹制,期间她还出面与客人寒暄,投入了很多劳动和热情。现实中的管毓柔,也是烹饪高手,而且热情好客。作家海笑说:“20世纪80年代,我们接待和招待作家朋友或者其他行业的客人,都不愿意去使用公款,而习惯举办家宴,这既公私分明,又有种真诚、亲切、随意的感觉。”(海笑《追念文夫》)正是这个原因,朋友从外地来苏州,常被陆文夫请到家里吃饭。那一桌桌简单美味的苏式佳肴,也由管毓柔亲自烹制。吴泰昌、何镇邦等文坛名家的笔下,都写过到陆家做客的情景。小说中孔碧霞设宴待客的热情,显然就有管毓柔的影子。

以上分析看出,孔碧霞形象的塑造,实际上各取了周瘦鹃夫人(胡凤君)、陆文夫夫人(管毓柔),这两位生活原型的部分特征,综合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艺术形象。作者的动机,就是想通过孔碧霞形象,表达三层观念:

其一,美食是一门综合艺术,作者通过孔碧霞的烹饪展示,想完整地秀一下美食艺术所涉及的色香味形、优美环境、上菜程序和享用方法。亲历了孔碧霞的家宴,就能领略美食文化形态的丰富多彩,感受美食文化内涵的博大精深。

其二,呼唤美食走入家庭,肯定与张扬美食文化所蕴含的友情与亲情,凸显美食消费中的人性色彩。陆文夫认为,如今的饭店酒楼,存在许多社会问题,比如:利润至上、质量下降、奢侈浪费、卫生堪忧、食客攀比、大款炫富、权贵腐败等等。更重要的是,在利益最大化的商业大背景下,饭店已不能担负传承美食文化的重任,顾客也吃不到正宗而又让人放心的美味佳肴。所以,他希望大家回归家庭,享受亲情浓郁的美食,体验真正来自民间的终端美味。(见陆文夫《吃空气》《姑苏菜艺》)

其三,园林是最佳的美食环境。如同欣赏昆曲离不开园林,在苏州享受美食,最好的环境也是园林,因为园林本来就是一种雅致的艺术环境,可以让食客的精神更加愉悦。陆文夫年轻时,是周瘦鹃家的常客。他说,“文人墨客、元帅、总理,到苏州来时都要到周家花园去一次,我也常到周先生家去”。(陆文夫《得壶记趣》)说明陆文夫熟知周家园林。尽管他从未在周家吃过饭(缺少这方面的文字记载),但周家的“紫兰小筑”,应是他心中享用美食的理想环境。不然,他何以能构思出孔碧霞五十四号大院,美轮美奂的园林盛宴?这是陆文夫对周家园林美好记忆的一种艺术描述。与其说陆文夫在讲故事、写人物,不如说他是用小说营造自己心中的“神话”。

撰写此文,遇一个现象。在网上看到不止一位苏州人说,《美食家》里的朱自冶,写的就是我。“我”是谁?既没留下姓名,又无细节描述。想必苏州喜爱美食的人多,于是在《美食家》中,都看到自己的影子。但我想,陆文夫心中最生动的记忆,可能还是自己的师长与亲友,比如周瘦鹃、胡凤君、管毓柔,以及作者自己的生活往事。朱自冶、高小庭、孔碧霞,都是高度概括的艺术形象,写起来难免夸张。但不虚假。鲁迅《漫谈“漫画”》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变成笑话了。”可见,写真人,真写人,是《美食家》能够广泛流传,扬名世界的重要因素。这一经验,值得其他美食作家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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