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花园的沉浮

2019-03-20 12:32◎宋
江苏地方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大宅

◎宋 羽

在无锡老城区靠近西门的位置,坐落着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规整的房屋鳞次栉比,中式花园尽显江南园林的精致与幽静,几间西式小屋则显示出近代江南住宅在建筑风格上的演变。这片建筑群是江南官宦宅院杰出的代表,被誉为“江南第一豪宅”,而它昔日的主人就是晚清外交家、洋务运动先驱者之一的薛福成。

薛福成的一生,让人唏嘘,这位满腹经纶、颇有韬略智慧的文人偏偏生活在近代中国内忧外患的时代,这注定了在他的生命中不得不留下一些遗憾。所谓壮志难酬,在薛福成以及他的儿子薛南溟身上多少有点这样的影子。然而,愈是迷雾重重,就愈有拨开迷雾的坚定,大凡成功者是需要这种信念的。老舍先生说过:“悲剧,就是跟自己的命运抗争而抗争不过。”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能展现生命的伟岸与壮丽。

在这座宅院的正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钦使第”匾额,端庄的烫金大字似乎诉说着宅院主人风云激荡的一生。薛福成,正是从钦使第开始,渐渐走向了生命的高峰。

1889年5月,51岁的薛福成被清政府赏二品顶戴,以三品京堂候补的身份担任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在遭受着列强欺凌的晚清时代,外交大臣是一个内外受气的角色,1876年代表朝廷出使西方的郭嵩焘就曾遭到国内顽固势力的攻击和诽谤,嘲笑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位外交大臣在一片指责声中落得个罢官回乡的下场,最终抑郁而终。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也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曾与蛮横的沙俄展开艰苦卓绝的谈判,最终成功收复新疆伊犁,但结局仍然是被免职。这是弱国外交的不幸,国弱,则被他国欺辱,而外交大臣不可避免成了替罪羊,其苦衷,却无人可以倾诉。

这一点,天资聪颖的薛福成心知肚明,但是这个胸怀大志的读书人深知外交的重要,尤其对弱国来说,更需要外交手段与列强斗智斗勇。明知前途艰险,薛福成依然毫不犹豫地挑起了这个担子。

1890年1月31日,薛福成登上“伊拉瓦迪”号轮船,走上了驻外使节之路。这段经历对薛福成来说,既是挑战,更是契机,因为沿途见闻丰富了他的视野,让这个熟读四书五经的文人认识到了世界之大和中国眼界之狭隘。强国,须先富国;富国,须先重商。这是薛福成所萌生的认知。士农工商,商为四民之末,这是封建中国两千年来的既定法则,能够否定这个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在当时是极其不易的,但是薛福成做到了,他不仅在思想上创新于旧观念,归国后更是身体力行创办民族工商企业,成为江南地区民族工商业的先驱者。

经过1个多月的海上颠簸,薛福成和他的外交使团于1890年3月6日抵达法国马赛港,在向欧洲诸国递交国书期间,他仔细思考了西方发达国家的社会制度和物质、精神文明后,在《筹洋刍议》一文中指出,中国之所以落后,其本质在于制度的落后,改良迫在眉睫。在担任外交大臣期间,薛福成充分展示了他的智慧和不卑不亢的风度,为了给海外华侨更多的帮助,他力争在华侨集中地区设立领事馆,他援引国际公法的条款,将前来刁难的英国官员驳斥得哑口无言,英国不得不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薛福成的努力下,南洋槟榔屿和缅甸仰光等英属殖民地也纷纷设立了外交机构,改变了南洋华侨孤苦无助、控诉无门的状况。尽管那个时候的清王朝备受西方列强的欺凌,但是作为一个懂得什么是尊严的中国人,薛福成丝毫没有看轻自己以及自己的国家,他始终秉持平等外交的法则,维护着祖国的尊严。

尤其能展示其外交才能的事件是滇缅边界谈判。早在5年前,英军就占领了缅甸全境,将缅甸作为自己的殖民地,而中缅边界问题则一直悬而未决。1892年2月,英国将一份划定边界的备忘录递交给中国使馆,要求正式划定中缅边界,然而边界线却深深地楔入了中国云南腹地。薛福成据理力争,从国际公法入手,指出滇缅边境上的大金沙江两岸绵延数千里的野人山地区属于两国管辖范围外的中间地带,按照公法,应由两国平均分配,同时薛福成还抓住了在缅甸的英国商人急需和中国通商贸易的心理,在商务活动上沟通斡旋,最终英国政府承认以大金沙江为界划定两国边界。经过两年的反复谈判,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款》正式签订。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半个世纪里,中国与英国签订的条约大都是不平等的,而这次边界条约以国际公法为依据,恪守中国的主权底线,连当时欧洲最强大的英国也不得不承认了中国的合法要求,可谓是近代中国外交史上的一次典范之作。远在紫禁城的光绪皇帝得知后也喜上眉梢,赞许薛某办事甚好。

薛福成处事机敏灵活不仅体现在外交事务上,连给自己建造的这座豪宅也处处体现了主人的别具匠心。

步入薛家大宅,位于中轴线上的第二进主体建筑是轿厅,这是古代官宦人家停放轿子的地方。薛家的轿厅分为九间,正中三间名为“西轺堂”,“轺”是古代使臣乘坐的车马,意为屋主人薛福成曾出使西方诸国。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住宅规格是有严格限制的,六品以下官员的住宅堂面宽度不得超过三间,进深不得超过七架;五品至三品官,住宅宽度不得超过五间,进深不得超过七架;二品以上官员,住宅宽度不得超过五间,进深不得超过九架。薛福成在建造住宅时,官衔为正三品,赏加二品顶戴,然而薛福成的轿厅宽度则达到了九间,中轴线上的另一幢气势恢宏的建筑——转盘楼,其宽度甚至达到了十一间。

越级建造住宅在古代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这一点,在官场打拼了数十年的薛福成再清楚不过了。在他的精心规划下,轿厅与转盘楼均利用对剖柱进行了巧妙分隔。所谓对剖柱,就是两个半圆形的柱子合在一起,中间暗藏凹槽,遇到重要官员来访,就将隔板嵌入凹槽中,这样一来,超规格的厅堂就被分割成了数个小厅,一切就显得那么循规蹈矩,合乎礼数了。这种独具一格的建筑结构在全国的古建筑中都是极其少见的。

作为一个官员,薛福成的性格深处其实也彰显着几分商人的特质,他谨小慎微,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亦性情张扬,乐于经营当下的时光。这种性格,恰是无锡百姓固有性格的生动体现。

薛家大宅的后院属于典型的江南园林,回廊轩窗、假山池沼、水榭戏台,样样俱全,小巧的庭院在绿荫笼罩下显得幽静祥和,几尾游鱼藏在芭蕉叶的影子下,轻轻吐着泡儿,在平静的水面描绘出一圈圈涟漪。马头墙上,阳光透过花窗斜斜地照进院子,在精巧的戏台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冥冥中那水袖翩跹的歌舞像在这迷幻的景致里上演了。

薛家的生活是雍容华贵的,具有时代眼光的薛氏一族在大力推进洋务运动、创办工商企业的同时,也亲身实践着西式生活。在后花园东侧,坐落着一幢飞檐翘角的中式建筑,建筑内部却是完完全全的西式风格,这间名叫“弹子房”的屋子就是薛家大宅的台球室,镶嵌着五彩玻璃的窗户将西欧巴洛克艺术元素渗透进了宅院之中,让人们窥见了宅院主人与众不同的生活情趣。

据说,薛福成的长子薛南溟是极喜欢在这里会客和练习台球的,这位无锡近代著名的工商业家曾一度在美国实现了薛氏企业的上市,成为美国商界颇为引人注目的华人企业家。然而薛家的资产终究未能在美国站稳脚跟,随着近代西方国家逐渐掀起反华运动,薛南溟的公司被诬陷偷逃巨额税款吃了官司,最终宣告破产。

繁华如梦,行走在薛家大宅中,总觉得这位亦官亦商的薛福成留给了后人太多的猜测与遐想。说他性格张扬,为何他写给朝廷的主张维新变法的奏折言辞那么委婉摇摆?说他内敛,可这幢豪宅又明明白白彰显着他不凡的气度。据说民国时期,站在惠山上俯瞰无锡城,薛家花园160余间大宅赫然铺陈在眼底,这些占地1万多平方米的建筑在不大的老无锡城里显得分外夺目,而蜿蜒的古运河正好从宅院西边流过——斜倚着惠山,身靠着运河,薛家花园也极其遵循风水法则,占尽了天时与地利。

薛氏本是清贫人家,其家族发迹始于薛福成,而他早年曾国藩、李鸿章做幕僚,何来这么的钱财修筑豪宅呢?薛福成曾于1884年赴浙江出任宁绍道台,这期间恰爆发了中法战争,出于巩固海防的需要,薛福成加紧修筑镇海海防工程,随着浙东一带炮台修建愈发完备,法军战舰几次进犯都未能成功防线登陆。曾全歼福建水师、重创南洋水师的法军舰队在镇海口遭遇了一颗硬钉子,损失惨重,一直对峙到战事结束才灰头土脸地离开。

镇海海防工程无疑对挫败法军的嚣张气焰起到了不寻常的作用,然而巧合的是,随着海防工程的完工,薛家大宅也开始破土动工了。在南京博物院馆藏的一本《入觐总登》中,记载了薛福成按例进京面见京城高级官员时带去的礼物清单,约合白银一万多两。也许这就是官场,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染缸里,谁都会不经意沾染上一些颜色,于己来说是无奈之举,是天性使然,于人看来,那就是众说纷纭,不可妄下定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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