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与追寻,治愈个人与历史的创伤

2019-09-12 12:19朱晓燕
大经贸 2019年7期
关键词:大宅

朱晓燕

【摘 要】 美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妮可·克劳斯,凭借她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大宅》而备受关注。《大宅》是一部具有浓厚犹太性的创伤小说,它即描绘了犹太民族遭受战争与大屠杀的血泪历史,也展现了当代犹太人努力寻找身份认同的艰辛磨难。本文通过创伤理论分析小说里犹太人的个人与历史的创伤记忆,以及反思历史和犹太寻根的创伤治愈,揭示了“历史长河不枯,民族发展不衰”的现实意义: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拥有沉痛的历史,只有勇敢地正视过去,坚定自己的民族身份,才能共同应对创伤,走出阴影,继续前行。

【关键词】 《大宅》 个体创伤 历史创伤 正视历史 犹太寻根

妮可·克劳斯(Nicole Krause,1974-)是美国文坛新生代著名的女作家之一,曾被《纽约时报》评选为“美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纽约客》也曾将其列入“40岁以下最优秀的小说家”。克劳斯先后发表了长篇小说《走进房间的人》 (2002),《爱的历史》(2004)以及《大宅》(2010)。其中《大宅》因其横跨时空的故事结构,沉重而煽情的叙事内容,出版当年便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最终名单和2011年的橘子奖名单。《大宅》主要分上下两部分,分别由4个不同叙事者以第一人称讲述的小故事构成,它们看似毫不相关,但都围绕一张庞大的书桌而展开。此外,这些故事发生在不同时空,叙事者们的思绪也在过去和现在中穿梭往返,生动地描述了二战期间德国纳粹分子血腥屠杀犹太人的沉重历史以及当代犹太人身份迷失和艰辛的寻根历程。

创伤作为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一直都是文学叙事的常见主题,女性文学作品尤为突出。谭恩美曾表示“女性作家能够写出男性作家难以发现的东西,比如软弱、尴尬时刻、脆弱、易受伤害。”(汤平156)《大宅》的故事叙述者虽身份各异,但他们都讲述自己的或者描写周围犹太人的生活经历。这些讲述或被讲述的犹太人都具有显著的共同特征:他们总是沉浸在过去的创伤记忆中,以及现在生活的迷惘与孤独。为此,本文尝试利用创伤理论解析《大宅》,从而展现沉重的历史对犹太民族造成的心灵创伤和身份迷失,以及几代犹太人漫长而艰难的寻根旅程。

一.个体创伤:犹太身份的迷失与焦虑

社会认同理论者Turner(1985)提出了自我归类理论 (self-categorization theory),即人们会自动地将事物分门别类,因此在将他人分类时,会自动区分内群体和外群体;当人们进行分类时会将自我也纳入这一类别中,将符合内群体的特征赋予自我,这就是一个自我定型的过程。这一社会学定义表明了认同与自我寻找的紧密关系,倘若一个人失去了认同感,他就失去了方向感,产生了身份的矛盾和不确定性。“创伤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个体无法在生存中获得自身存在的证明,从而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丁玫 21)

《大宅》中描绘的一系列的犹太人物,他们散居各地,过着外人看来体面又惬意的生活,但实际却处于精神被流放状态。长期的流浪和迫害经历使犹太人无法融入自己居住地的文化中,面临身份认同的危机。在“全体肃立”的故事中,柰迪亚(Nadia)是一位被美国主流文化同化了的犹太女作家。年近50的她已经成为著名的小说家,但她依然孤独与彷徨,她总感觉自己体内拥有“神秘的力量”却不知如何使用它,从而深陷自我怀疑中。经历了失败的爱情和婚姻,孑然一身的柰迪亚彻底关闭了与现实外界的一切联系,在书中寻求安慰。然而几十年的书写证明了柰迪亚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她才惊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躲在书后隐藏着自己精神的缺失,“缺失力量、活力、意义”(36)。当写作不再给她安全感和方向感,她无所适从,置身于困惑和焦虑之中,背负着身份迷失后的创伤。美国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认为,焦虑是“个人的人格及存在的基本价值受到威胁所产生的忧虑。”为此,犹太身份的缺失,使得奈迪亚无法找到存在的基本价值,产生一种威胁自我存在的绝望感,她感到“呼吸急促,整个房间好似朝我逼近,仿佛掉进狭小的地洞。我心脏突突地跳,似乎要突发心脏病,我彻底被这种焦虑压垮了...”(41)

《大宅》另一故事“孩子們的谎言”主人公维兹(Weisz),是欧洲流散犹太人的代表,同样深陷身份迷失的焦虑中。他在德国纳粹分子夜袭他家、父母被抓时侥幸逃脱,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残酷的童年经历已经将他变成赚钱的机器,即使踏上故土,他仍然无法感受到犹太身份的认同。为了重拾逝去的幸福童年和犹太身份,他复制了父亲的书房。然而这个复制的房间更像一个记录悲剧的牢笼:父母被捕,家中被洗劫一空。书房中不在场的家具,时刻提醒着维兹身份的缺失,由此而产生的惶恐和紧迫感迫使维兹开始寻找散落在各地的家具。“战争结束后,维兹返回布达佩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敲开邻居家的门,将燃料泼在他们脸上,带着一群雇佣来的暴徒走进他们家中,找到被窃取的家具,背起来就走”(114)他的这种过激的寻找家具的行为实际上是其内心焦虑的显性表现。其实维兹不仅仅是在努力寻回那些曾属于他的家具,他还想要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他是谁的答案。

《大宅》通过对犹太人现实生活的创伤描述,使读者看到了生活在欧洲主流文化背景下的犹太人,由于本民族文化身份缺失,使得他们对于自我存在价值产生了质疑,不能清晰地进行自我身份的辨别和确认,迷失在“我是谁”的焦虑中。

二、历史创伤:死亡的恐惧,失语的他者

创伤的的当代核心内容主要是指“人对自然灾害和战争、种族大屠杀、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应,影响受创主体的幻觉、梦境、思想和行为,产生遗忘、恐怖、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态情感,使受创主题无力构建正常的个体和集体文化身份。”(陶家俊 117)20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老兵普遍出现的“炮弹综合征”,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大屠杀引起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都属于历史性创伤。这种历史创伤事件如战争、大屠杀等对个体造成的影响大小不一。幸存者常常感到恐怖、麻木或抑郁,并且反复出现的噩梦、幻觉使他们仿佛再次经历创伤。

小说《大宅》中虽然没有正面描写血腥的战争场面,但是作者“闪回”地插入那些散落在时空角落的记忆碎片,真实地再现了残酷的战争与大屠杀给几代犹太人带来的创伤记忆。“真善”故事的犹太父子先后经历了战争的残酷和死亡,给他们的一生造成了不可磨灭的身心创伤。“真善”中有两条叙述主线,即父子间冷漠疏离的关系和残酷战争的情景,相互交织,齐头并进。年迈的父亲艾伦(Aron)在讲述与小儿子多维奇(Dovid)相处时,思绪总是跳跃到从前。父亲艾伦年轻时,怀着保家卫国的爱国激情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关于战争,父亲仅讲述了一位战友在自己阵营突然被炸弹炸飞,只剩下一只手。艾伦一直保留着战友的手,想要返还给他的家人,然而最终却因为战友尸骨不完整而遭到拒绝。艾伦对对于爆炸和死亡的恐惧藏于内心深处,始终无法忘记过去、走出阴霾。某日,在回家的路上,艾伦遇到了恐怖的公交爆炸,到处都是鲜血,不完整的尸体,于是他再次陷入对死亡的无限恐惧中。当3岁的儿子问他“小孩会死吗?”“我会死吗?”,艾伦充满恐惧地回答“是的”。可是,小儿子却平静的说他不想死,然后告诉父亲“当我们死了,我们会饿...我们将永远渴望那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177)于是艾伦开始恐惧自己的小儿子,就像害怕死亡一样。为了掩盖自己的恐惧,他冷酷无情地对待小儿子,对他咆哮,经常表现不耐烦。父子间的关系逐渐变得冷漠和隔阂。

战争不仅让幸存者对死亡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恐惧,更使他们对痛苦的过去刻意回避、保持沉默。“真善”的小儿子多维奇长大后被父亲送到了二战的战场上。后来多维奇因为负伤从战场退下,变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在那场战争中,仅剩下多维奇和残疾的指挥官。在无人的沙漠里,他们面临着严峻的生死选择:要么一个人活着走出沙漠,要么两个人都永远留在无尽的飞沙中。后来,多维奇一个人离开,在离开前将指挥官埋到沙漠中,因为指挥官不愿在漫天的黄沙中慢慢等待死亡。虽然多维奇活着回来,却对自己的幸存产生深深的负罪感。指挥官父亲来信指责多维奇是个犹太懦夫,信中最后一句“死的人本该是你”,彻底将他推入悲伤的深渊中。多维奇常常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沉默寡言。儿子多维奇的刻意回避恰好说明了战争对他的创伤之深,使其无法正视战争历史给他带来的痛恨和恐惧。

《大宅》形象地刻画了战后幸存者的恐慌和悲伤,展演了战争的残忍血腥以及给整个犹太民族带来的灾难,使读者深刻感受到“创伤既是遭遇死亡的威胁,也是不断幸免于难的经历。”(30)

三、正视过去,反思历史

卡拉普拉认为:“将极力抑制的创伤记忆用语言表达出来是从创伤中康复的必要途径”(LaCapra 18)创伤者通过有意识的创伤叙事来解构过去、重塑现在和建构未来。小说《大宅》是一部承载着犹太人痛苦与磨难的创伤小说,为了找回完整的自我,从新与外界建立联系,他们进行了种种治愈创伤的努力。

“真善”中的犹太父亲艾伦通过自白的回忆叙事,陈述沉重的历史,将他与儿子过去的痛苦逐渐揭露开,随着叙事的深入,伤口逐渐暴露、结巴、愈合。这种方法被弗洛伊德称为“宣泄治疗”。在父亲来回跳跃的思绪中,回忆了自己和儿子都经历了血腥的战场,自己变得暴躁易怒,儿子则沉默压抑。相似的经历让父亲对儿子产生莫名的恐惧,特别是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两人之间几乎没有沟通,只有敌对。父亲在感受死亡即将来临的同时,也记起儿子刚刚出生时的惊讶与兴奋;记起了儿子的优秀,年轻的法官为生活不公而伸张正义;也清晰的认识到儿子正逐渐失去生活的信念,“减去一个又一个朋友,减去父亲,减去妻子,如今连法官也不做了,几乎再没有什么能将你绊在人世...”(198)。最终父亲强烈地感受到儿子是他的“挚爱与悔恨”,他发誓不再逼迫儿子,也不冷漠地对待。由此可见,故事“真善”中的父亲通过自我坦白的方式讲述过去,接纳自我,完成自我修复,从而将其创伤记忆变成叙事记忆。在创伤修复的最后阶段努力与儿子和解,改善父子关系。

治愈创伤的叙述不仅包括自白的回忆,也包括虚构的写作。福柯指出:“语言是权利的代名词,写作是失语者获取权利的一种方式。”《大宅》中的几个主人公都通过写作的方式舒缓内心的创伤。对于“全体肃立”中的柰迪亚,写作是其难以言说的冲动,她曾将书写描绘成“从苍白的男子口中不断拉出红线,否则他将濒临死亡”的梦境;“真善”中的儿子在自己的小说中塑造了体型庞大的鲸鱼,每晚通过无数的细管被迫吸食人们梦中的苦楚;“游泳窟”的洛克更是依靠书写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压抑。面对无法言说的过去,洛克书写了一个又一个悲伤的故事。她的作品中有一个名为《孩童是花园的灾难》的故事,隐晦地影射了法西斯统治时期,德国警察午夜將被残忍杀害的儿童尸体掩埋在一个华丽公园地下的事件。公园的主人只在乎自己的园艺,对当地政府趋炎附势。慕名前来参观的人对花园的景色赞不绝口,却没有人在意踩踏在遭到纳粹屠杀的儿童们的骸骨之上。书写帮助她疏导内心创伤,让她把背负多年的懊悔、内容、恐惧的抑郁情绪在字里行间释放出来。

无论是创伤回忆还是创伤书写,都可以帮助受伤者重构创伤事件,整合创伤记忆,把创伤经历变成个人阅历、变成对人生价值体验的素材,从而让更好地管理人生。

四、犹太寻根,重建身份认同

创伤修复最后阶段的典型特征是“与自己和解,并找回自己。在安全环境中,获得集体的支持,在重述其创伤故事中获取新意义后,创伤者必须积极运用想象力再造一个理想的自我。”《大宅》中描绘的处于不同文化背景的犹太人,因长期的颠沛流离,已经迷失了自我,无法真正融入当地的文化生活。身处“他乡”的犹太人,一直渴望回到“故乡”,追寻着自己的犹太民族文化,重新获得身份认同。小说中的书桌,象征着犹太身份认同的精神源泉,它的几经转手的流浪史,代表犹太人艰辛而漫长的寻根历史。

“全体肃立”中的柰迪亚虽然已是成名作家,但是却一直生活在寂寞、不安和惆怅中。由于体内流淌着犹太民族的血液,使其对本民族的“圣地”充满向往。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真正追寻的是什么,她只是感受到自己拥有“神秘的天赋”,帮她接近事物的本源,从而产生一种快乐、秘密的战栗。这种天赋实际上代表着一种主动寻找已遗失的犹太民族身份的潜力。当柰迪亚第一次看到那个笨重、巨大的黑色书桌时,她再次感受到那种战栗,“又点燃我的古老感觉:我被赋予的潜力得到认可”。因此,她这个书桌上忘情地书写,写下不同的犹太人生。这标志着柰迪亚开始追寻自己犹太人的身份,思考犹太民族的历史。然而,追寻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犹太民族文化,却并非易事。几十年过去,柰迪亚的一部又一部小说都辜负了她的期望,都是缺乏灵魂的词语堆砌。但柰迪亚仍固守这个无言的信念,终有一天,她能够在写作中找到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归属感。即使后来被迫归还书桌,她甚至专程到犹太人的故土-耶路撒冷,看那千百年来被流放的犹太人向往的家园。地缘上的回归使得柰迪亚暂时实现了精神家园的重返。

小说中维兹也是终其一生来追寻身份认同的犹太人。在长期的流浪和放逐中,他见识了犹太人被邊缘化,过着充满排斥、鄙视的生活。于是他决心回归故乡-耶路撒冷,找回自我身份的认同感。在耶路撒冷的家中,他用一个房间复制了儿时父亲的书房。他曾对妻子说,“这个房间只属于我,你永远不能进来”(289)书房中不在场的家具,时刻提醒着维兹身份的缺失;遗失的书桌更是承载着父亲的亲情,代表着过去身份的象征。为了拿回书桌,他甚至授意女儿致电美国的柰迪亚,谎称是柰迪亚已逝朋友的女儿,取回父亲的遗物。然而,叛逆的女儿在拿到书桌后,直接将它锁到了美国的一个破旧阴暗的仓库里。后来,维兹几经挫折,终于找到那个庞大的书桌。几十年过去,岁月几乎未留下痕迹,它依旧沉默、截然而立。维兹似乎看到“父亲就俯卧在书桌上,手中的笔在纸上移动书写着。”(289),故事的最后,维兹深感遗憾,却又解脱。也许遗憾的是书桌没有回到耶路撒冷的家中,但是他最终艰难地寻回了书桌,找回了自己犹太身份的认同感,最终修复了身份迷失的创伤。

《大宅》围绕犹太寻根的主题,展示了流浪的犹太人努力寻找精神家园的不屈精神,以及“流而不散”的犹太民族文化。

结 语

妮可·克劳斯的《大宅》是一部充满着几代犹太人创伤的小说,即描绘了犹太民族遭受战争与屠杀的血泪历史,也展现了当代犹太人寻找精神家园的艰辛与磨难。这部小说不仅具有浓厚的犹太性,更具有普遍的现实意义: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拥有心酸而屈辱的历史,只有勇敢地正视和反思过去,坚定自己的民族身份,才能共同面对个人和历史的创伤,彼此汲取力量,共同前行。

【参考文献】

[1] Dominick LaCapra.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Baltimore: The John Ha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1.

[2] Turner J C. The Social Identity Theory of Intergroup Behavior. Chicago: Nelson Hall, 1986.

[3] Judith Herman. Trauma and Recovery. New York: Harper Collins/Basic Books, 1992.

[4] Nicole Krauss. Great House. London and New York:W.W. Norton & Company, 2010.

[5] 马红旗,张雪.《大宅》的后现代历史叙事及犹太寻根主题[J]. 当代外国文学, 2013

[6] 丁玫. 艾·巴·辛特小说中的创伤研究[D] 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12.

[7] 吕琪、汤平、夏平璐. 身份、创伤、符号 [D].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

[8] 王录. 《大宅》中的空间叙事. [J].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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