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庆庆 张顺生
“前景化”(foregrounding)是文体学中重要的概念之一,最初起源于俄国形式主义思潮,后由布拉格学派评论家莫卡罗夫斯基进一步阐释,历经不同学派的发展和数位西方学者的经年研究,形成了较为成熟的西方文体学前景化理论框架(彭晓凌2014:244)。其中,最广受国内外学者研究和重视的就是以利奇(Geoffrey N. Leech,1936—2014)和哈利迪(M. A. K. Halliday,1925—2018)为代表的功能文体学派。利奇将前景化概念分为偏离和平行两种类型,偏离是其核心概念。利奇和肖特(Leech&Short,1981)(参见Style in Fiction)认为:偏离是一种对常规语言模式和语言惯例的违反,同时对偏离作了系统的分类,包括词汇偏离、句法偏离、语音偏离、书写偏离、语义偏离、方言偏离、语域偏离和历史偏离,共八大类。哈利迪认为突出(prominence)是有动因的突出,“某个突出的语言特征只要与作者的整体意义相关,就是与语篇的情景语境相关,就是有动因的突出,就能前景化”(管淑红2007:22)。在文体学中,常规的语言指的就是基本的、符合语言规范的词汇、语法和句式,称为共核语言,而违反常规使用的特殊用法就是对这一常规的偏离和变异(王佐良、丁往道1987:1)。常规的语言表达手段不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因此,为了达到最佳的表达效果,作家们常常会在作品中有意识地使用“前景化”,以突出作品的深层含义,丰富文章表达。
爱尔兰作家、诗人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是20 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是后现代文学的开拓者,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也是意识流小说的开拓者。他的作品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和长篇小说《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都对世界文坛产生了巨大影响。《都柏林人》以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都柏林为舞台,以中下层人民的生活为内容,由15 个故事汇集起来,揭露了当时都柏林乃至整个爱尔兰凝滞无望的精神生活和社会现状。在西方对《都柏林人》研究历经的90 余年里,学者们对该部作品的研究兴趣不断上升,研究内容和方法也不断丰富,更是在20 世纪70 年代以后呈现出了井喷式的爆发(李蓝玉2014:166)。然而,调查我国对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研究可以发现,关于《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两篇长篇小说的论文和文学批评占了大多数,而对詹姆斯·乔伊斯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的研究则一直为小众。通过文献调研发现,对《都柏林人》的批评研究大都集中于对“精神状态”和“瘫痪”这一主题进行讨论(段晓英1993:127-129;吕云2008:121-123;程巧玲 2011:150-157 等),或是探讨其背后隐藏的历史和宗教渊源(郭军 2005:52-59,172-173;范若恩2011:14-24 等),或是与其他文学作品进行比较研究(傅似逸2003:32-35;贾珍霞、强月霞2011:149-151 等);从前景化下的功能文体学的视角进行的分析研究较少。
鉴于“前景化”是对作品进行文体学研究的一个有力的工具,本文以哈利迪“有动因的突出”为真正前景化的标准为前提,从功能文体学的视角出发,从利奇提出的“句法、语义和语域”三个偏离层次分析文本中的非常规语言对《都柏林人》中短篇小说《泥土》主题意义的构建作用,加深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体会小说背后的含义。
《泥土》主要讲述了社会边缘人物洗衣女工玛丽亚(Maria) 在万圣节夜晚前往养子唐斯(Downes)一家共度节日。作为小说集中最短的一篇,《泥土》的故事情节十分简单。全篇发生在三个场景中:第一个场景是玛丽亚的工作地点——洗衣房,包含了玛丽亚和工作伙伴之间的关系,及其在房间中回忆自己年轻时做弥撒的情形;第二个场景是玛丽亚前往唐斯一家的途中描写,包含了购买蛋糕及与一位“绅士”的偶遇;第三个场景发生在唐斯家,包含了玛丽亚寻找丢失的礼物,在saucer game中摸到了一个“soft and wet substance”和在钢琴边唱错第二段歌词的情景。直至小说的结尾,文中也没有点明玛丽亚在游戏中摸到了什么。但从当时大家沉默的反映和唐斯夫人的怒斥中不难窥见不祥的暗示。在爱尔兰,saucer game 是民间非常流行的一种娱乐活动。茶碟中各自盛有不同的物件:戒指、祈祷书、水或泥土等。不同的物件代表不同的含义,而碰到泥土者来年将有性命之忧。小说的题目Clay(《泥土》)似乎早已揭晓了答案。
从前景化下的功能文体学的角度出发,本文从句法、语义和语域三个角度对短篇小说《泥土》进行分析,从作者的写作风格和人物刻画切入,分析文中的重点句子和段落,加深读者对作品的理解,从而体会小说背后的含义。
在文学作品中,句法学是被用于服务作品主题或达到某种美学目的。通过句法分析可以探讨出各种句子结构在意义和风格上可能取得的效果;或者通过行文中所表现出的某种明显的句法现象挖掘文章背后的真正含义;也可以从阅读过程中获得某些感悟后回溯文中句法结构方面的原因(侯维瑞1983:16-22)。简单句是联结句子的基本和主要形式,代表了句与句之间平等或并列的逻辑关系。小说《泥土》全文极少使用长难句,整体运用了简单句的句法,使得文章读起来平白直接,素描一般的白描手法凸显了文章的宏观性。作者运用简单句的句法学特征营造了一种客观、精确、不带个人情感的冷硬气氛。文中出现了很多简单句,通过分析其中的几个典型并列句,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作者的文字功底和作品背后的含义。例如:
例1:Maria had to laugh and say she didn’t want any ring or man either,and when she laughed her grey-green eyes sparkled with disappointed shyness and the tip of her nose nearly met the tip of her chin.(Joyce,James 1996:85)
例2:Then she took off her working skirt and her house-boots and laid her best skirt out on the bed and her tiny dress-boots beside the foot of the bed.(Joyce,James 1996:86)
例3:He was very nice with her,and when she was getting out at the Canal Bridge she thanked him and bowed,and he bowed to her and raised his hat and smiled agreeably,and while she was going up along the terrace,bending her tiny head under the rain,she thought how easy it was to know a gentleman even when he has a drop taken.(Joyce,James 1996:87)
例 4:Maria,remembering how confused the gentleman with the greyish moustache had made her,coloured with shame and vexation and disappointment.(Joyce,James 1996:88)
例1 描写了同事莉齐·弗莱明(Lizzie Fleming)对“Maria is sure to get the ring”的打趣的反应。句中简单句的使用表现出了玛丽亚内心矛盾的想法。一方面,她的内心深处非常渴望能像其他女子一样结婚生子;另一方面,她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自己因为相貌平凡而将孤独终老的命运。句中玛丽亚面对同事的打趣,强颜欢笑地说她不会拿到戒指,眼中闪着失望光芒的同时,又不得不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侧面烘托出了玛丽亚这个社会边缘人物可悲可叹的命运。例2 描写了玛丽亚正为去唐斯一家过节日而精心打扮。句中working skirt,house-boots,best skirt,her tiny dress-boots 之间都用了and 表连接,能使读者对玛丽亚拿出的每一件衣物都有印象,感受到玛丽亚拿出衣物时的珍重心情,侧面反映出玛丽亚因为可以外出过节而溢于言表的心情,更加体现出玛丽亚平日生活的单调、枯燥和无聊,体现了玛丽亚在社会意识形态禁锢下精神瘫痪的状态。例3 描写了玛丽亚和那位绅士道别时的场面。句中用了6 个and 作为动词与动词之间的连接,它在句子的排列上反映一种动作接续的联系,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两人告别时的场景,非常具有连贯性和流动感。如此细致甚至繁琐的描写从侧面体现出玛丽亚临别时依依不舍的心情,反映出她内心深处对结婚的渴望,同时也为后文的反转情节作铺垫。例4 描写了玛丽亚在丢失蛋糕后,回想起自己在电车上和那位“绅士”相处场景的感受。文中将shame,vexation,disappointment 彼此之间都用and连接,表现了玛丽亚仅为一段电车上的偶遇就变得方寸大乱,体现了她复杂情感相互交织的心理状态和内心矛盾的想法。
“语义前景化主要反映在不合乎逻辑的语言关系上。”(赵速梅、宫经理2007:130)为表达作品主题,刻画人物特性或凸显故事情节,作家们常常通过语义的变异对作品进行特殊处理。“‘矛盾’修辞法是用两个不相调和甚至截然相反的词语来刻画同一件事物,以激发一种强烈的修辞效果,使所表语义棱角鲜明,张力十足。”(孙毅、王晋秀2012:41)小说《泥土》中出现了很多前后矛盾的语句和情节,以达到讽刺的效果,从而丰满人物形象,加深小说层次,同时反映了作品的深层内涵。
例5:“Maria,you are a veritable peace-maker!”(Joyce,James 1996:84)
例6:So Maria let him have his way and they sat by the fire talking over old times and Maria thought she would put in a good word for Alphy. But Joe cried that God might strike him stone dead if ever he spoke a word to his brother again and Maria said she was sorry she had mentioned the matter.(Joyce,James 1996:88-89)
例7:Everyone was so fond of Maria.(Joyce,James 1996:84)
例8:She sang I Dreamt that I Dwelt,and when she came to the second verse she sang again:
I dreamt that I dwelt in marble halls
With vassals and serfs at my side,
And of all who assembled within those walls
That I was the hope and the pride.
I had riches too great to count,could boast
Of a high ancestral name,
But I also dreamt,which pleased me most,
That you loved me still the same.(Joyce,James 1996:90)
结合小说,例5 出自洗衣房的总管曾对玛丽亚表示她是个不错的“调停人”,且文中女人们为了洗衣盆而争斗起来时总是派她去劝和,可见玛丽亚似乎是一个调解纷争的好手。但是后文又不止一次地如例6 一样表达了乔(Joe)和兄弟阿尔发(Alphy)之间的不和由来已久且不可逆转的现状,且每当玛丽亚想要为阿尔发说几句好话时,总会引得乔暴跳如雷,从而终止话题。从两处矛盾的事实可以窥见玛丽亚并不是一个真正善于化解人们之间矛盾的人。面对女人们争斗洗衣盆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时,玛丽亚能劝和成功,但在面对真正的问题和矛盾时,面对大发雷霆的乔时,玛丽亚却连说出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由此可见,玛丽亚性格胆小、懦弱,同时也体现出她在男权社会的价值体系的压迫下,对自己卑微处境的默认和顺应的精神状态。例7 出现在小说开头的第4 段,使得读者对玛丽亚是怎样一个受人喜欢的人产生好奇和期待。但是,读完全文后才发现:玛丽亚原来是一位人近中年,独自在社会底层挣扎生活的洗衣女工。她的生活单调、刻板又乏味,而她的精神却早已崩塌。这种前后矛盾的事实反差更加凸显了玛丽亚的悲剧命运,同时间接反映了都柏林这座城市瘫痪无望的精神状态。例8 是小说结尾,玛丽亚合着伴奏重复唱到“我有数不清的财富,足以炫耀;祖上有显赫的威名。可是我却梦想,如那样是最好,你一如往昔对我钟情”。而对比现实生活,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玛丽亚都没有得到,只得在日复一日的自我麻痹中迷失自我,失去生命的活力,为她日后的死亡埋下伏笔。
语域理论的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人类学功能学派创始人马林诺夫斯基(B. K. Malinowski,1884—1942)提出的“情景语境”的概念(刘润清2002),在他的基础上,哈利迪于1964 年首次提出了自己的语域理论(Halliday 1964)。哈利迪认为,情景语境的变化会导致语言的变化,在特定的语境中,针对特定的交际对象,以特定的交际方式,为特定的交际目的而选择的特定的语言表达形式(周晓康1988:66-71)。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往往会通过创作不同的语域以揭示书中人物的背景地位、教育程度和人物性格等。同样,词汇或语句与语域搭配的不符也可以为作品带来反讽和戏剧性的效果。正如哈利迪所认为的,“某个突出的语言特征对整个作品的意义有所贡献”才能形成真正的前景化。《泥土》全文以第三人称进行叙事,以间接引语的语域,冷静客观,不带任何主观评价地描述事实。但作者却在文中选择了一些特定语句在间接引语的语域模式中以直接引语的语序进行写作。全文第三人称间接引语的语域和突然变化的直接引语语序形成了反差,在丰富小说内容的同时,更能让读者从话语的背后了解小说的主题含义:
例10:Here she was a long time in suiting herself and the stylish young lady behind the counter,who was evidently a little annoyed by her,asked hershe wanted to buy.(Joyce,James 1996:87)
例11:She tried in Downes’s bag and then in the pockets of her waterproof and then on the hallstand but.(Joyce,James 1996:88)
例12:Nobody could find the nutcrackers and Joe was nearly getting cross over it and askedMaria to crack nuts without a nutcracker.(Joyce,James 1996:88)
以上四个句子的正确语序应为:
例10:Here she was a long time in suiting herself and the stylish young lady behind the counter,who was evidently a little annoyed by her,asked hershe wanted to buy.
例11:She tried in Downes’s bag and then in the pockets of her waterproof and then on the hallstand but
例12:Nobody could find the nutcrackers and Joe was nearly getting cross over it and askedto crack nuts without a nutcracker.
结合小说,例9 是玛丽亚希望能为其养子唐斯一家在万圣节前夜买点真正高档的东西。玛丽亚作为洗衣房的女工,生活十分清贫,在重要的万圣节钱包里也只有“two half-crowns and some coppers”。即使这样,玛丽亚也没有想用这些钱为自己做些什么,而是要为唐斯一家买点礼物,甚至有些得意于自己即将创造的惊喜。这反映出玛丽亚自我意识的缺乏和空虚的精神寄托,渴望在无私奉献的行为中获得自我满足,在精神上聊以自慰,自我麻痹。例10 是玛丽亚在店内精心挑选蛋糕,使得时髦的女店员颇为嘲讽和不耐地问她是否在挑选结婚蛋糕。玛丽亚身材矮小,相貌普通,甚至有些难看,她自己似乎也放弃了结婚的打算。但店员的问话让她尴尬的同时,又一次触及了玛丽亚内心深处对婚姻的渴望。在爱尔兰传统社会中,婚姻是女性的唯一出路,人到中年依然孑然一身的玛丽亚只能依靠洗衣房的工作艰难度日。玛丽亚无疑是社会的边缘人物,她也曾努力为星期日早上的弥撒做打扮,但是冰冷的现实却让她禁锢在单调、乏味和凄楚的生活中。例11 是玛丽亚急于寻找本该带来惊喜的葡萄蛋糕。玛丽亚的急切代表着礼物的重要性。在寻找蛋糕的过程中,玛丽亚回忆起电车上的“偶遇”,对婚姻的渴望和冰冷的现实,丢失的礼物和浪费的金钱,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等反映出玛丽亚在当时社会意识形态下的挣扎和悲哀。例12 是乔因为没有人为玛丽亚拿核桃夹子而发起火来。玛丽亚很爱乔,也非常宝贝乔在五年前送她的钱包,将自己空洞的心寄托在他身上。乔也曾说过:“Mamma is mamma but Maria is my proper mother.”(Joyce,James 1996:85)但是,当邻家姑娘给玛丽亚分发核桃时,乔却在发火质问“怎么能指望玛丽亚不用核桃夹子而夹碎核桃”,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玛丽亚本就该承担这些琐事而完全没有亲力亲为的想法。这个情节充满讽刺,也反映了人们在精神瘫痪的社会中日渐麻木和凋零的情感(龚匡满、韩戈玲 2016:356-360)。
本文从功能文体学角度出发,从句法前景化、语义前景化和语域前景化的角度对短篇小说《泥土》中的主要句子进行了分析,剖析了小说主题的深层含义。研究认为:文本所展现出的文体特色对构建小说深层含义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不同于复杂句式的华丽和主观性氛围,小说整体运用简单句的写作手法进行描写,凸显了客观、精确、不带个人情感的冷硬氛围,从侧面有力地烘托出了主题。故事发生在万圣节,在本该是欢乐和温暖的表面之下,更加烘托出了主角玛丽亚这个社会边缘人物受到社会意识形态压迫后精神瘫痪,可悲可叹的命运。小说运用了语义前景化的手法,前后矛盾的情节让读者感受到玛丽亚的生活充满迷茫和未知,没有自主能力,受人摆布。同时,《泥土》全文以第三人称进行叙事,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描述事实。但作者在文中选择了一些特定语句,在间接引语的语域模式中以直接引语的语序进行写作。变化的语序形成了反差,在丰富小说内容的同时,更能让读者从话语的背后体会到主角玛丽亚内心的渴望和现实的残酷的对比,在逃避痛苦现实的过程中一步一步麻痹自己,与现实疏远,从而导致她心态瘫痪,迈向死亡的最终结局。玛丽亚精神瘫痪也代表了作者詹姆斯·乔伊斯笔下的爱尔兰社会。詹姆斯·乔伊斯通过对小说人物精神世界瘫痪的刻画,揭示出都柏林这座城市凝滞无望的精神状态,从而呼唤大众意识的觉醒,激发爱尔兰人民追求内心世界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