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妮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上海 200234
提要 “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的句法组合长期连用后可发生进一步的再演变,形成新的副词。“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来’”形成的有“何苦来”和“到头来”等,“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乎’”形成的有 “无怪乎”“无须乎”“庶几乎”“几几乎”等,它们与原本的双音副词用法上有一些细微差异,这主要是受到源结构中句中语气词来源的“来”和“乎”的影响。“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进一步的再演变是进一步词汇化的现象,也是再重新分析的结果。“来”和“乎”作为句中语气词用法的逐渐衰落,是再演变发生的主要原因。
一般而言,古今汉语副词的基本作用是修饰动词和形容词谓语,基本功能是充当状语。但学者们发现有些副词可以独用,有些则可以带上句末语气词后独用,如赵元任(1979:341)认为副词一般不单独成句,但有几个可以单说,如“一定”“也许”等;陆俭明(1982,1983)发现486个常用副词中能独用的有65个,并且绝大多数是双音节词;有一些副词本身独用,而有一些副词则带上句末语气词后独用,如“大概(呢/吧/嘛)”“何必(呢/呀) ”“互相(呗)”等;此外还有杨德峰(2017)等相关研究。这些双音副词和句末语气词在长期连用中,就逐渐形成了“何必呢”“也许吧”诸如此类的“副词+语气词”连用的现象,这种“双音副词+句末语气词”的句法组合,只是形成句法上的一般连用,没有也不会发生进一步的演变。
但是,在历时考察中,我们发现在“副词+语气词”的句法组合中,除了“双音副词+句末语气词”连用这种语言现象外,还有一种原本也是“副词+语气词”的句法组合连用,确切地说是“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但是后来却发生进一步的演变,形成一个单一的新的副词,这里的语气词主要是古代汉语中的表示停顿的句中语气词“来”和“乎”等。整个从非词到成词的演变经历了两次词汇化过程:从短语到双音副词的词汇化演变;已经成词的双音副词再结合其它单位进一步词汇化,形成新的副词。形成了两个新词:形成第一个副词的过程是词汇化,再接着形成第二个新的副词的过程,我们认为这是词汇化之后进一步词汇化从而形成新的词汇单位的再演变现象。如:“何+苦”→“何苦”,“何苦”+“来”→“何苦来”,“无+怪”→“无怪”,“无怪”+“乎”→“无怪乎”。关于进一步词汇化,董秀芳(2011,2016)观察到了一些词汇化之后再进一步词汇化的现象,如词汇化后双音词内部重新分析,及物性的变化,派生词的单纯词化,已经词汇化了的双音形式还可以结合“是”“说”等再形成新的词汇单位等等。已有成果中,对于从已经词汇化的双音副词再结合“来”“乎”等再形成新的副词这种进一步词汇化的再演变,前人研究较少。有鉴于此,本文主要探讨这种从“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到新的副词的历时再演变。
要提到的是,关于汉语中演变为虚词的语言演变现象,目前有不同的观点:有的按照演变结果认为是语法化;有的按照演变过程认为是词汇化;有的认为从成词角度看是词汇化,从虚化角度看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认为是语法化。在此我们认为区分是否是词汇化还是语法化,不能只看演变结果,而要依据演变过程,如董秀芳(2011)等探讨了很多从非词直接演变为虚词的词汇化现象。我们认为尽管从短语到双音副词再到新的副词形成的都是虚词,但仍是词汇化和进一步词汇化演变。
“来”在汉语中是一个多义词。《说文·来部》:“来,周所受瑞麦来麰。……天所来也,故为行来之来。”段注:“自天而降之麦谓之来麰,亦单谓之来,因而凡物之至者皆谓之来。”《尔雅·释诂》:“来,至也。”动词“来”的含义是“(由别处而)至”。虚词“来”,“至”义已虚化,不表实义,有时表示一种趋向,可用作助词和语气词。用作语气词时,其中有一种用法是用于句末,可根据不同语气适当译出,另一种是表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或事情已经终结(即后来常说的事态助词用法)。“来”用作语气词时,除了用于句末,还有一种用法是用于句中(包括小句句末),使语气略作停顿,起强调、着重的作用(《古代汉语虚词词典》1999:338)。例如:
(1)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话本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而古汉语中原本已有一个词“结末”,有动词和连词用法,为“结束;结果”之义,是连词用法。例如:
(2)先前颜俊和钱青是一对厮打,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结末,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醒世恒言·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已经词汇化了的“结末”后面可以结合句中语气词“来”,形成“结末来”组合,如例(1),如果长期连用,则会进一步形成新的连词“结末来”。
此外,历时上还有一些副词也可结合句中语气词“来”进一步演变,再词汇化为一个新的副词。
现代汉语中有双音副词“何苦”,也有三音副词“何苦来”,《现代汉语词典》(2016)对它们的解释采用互相训释的方法:
“何苦”:【副】何必自寻苦恼,用反问的语气表示不值得。也说“何苦来”。
“何苦来”:【副】何苦。
用法上副词“何苦”既可以单独用在句中做状语,也可以和语气词“呢”连用在句尾。例如:
(3)你何苦在这些小事上伤脑筋呢?
(4)冒着这么大的雨赶去看电影,何苦呢?
从历时上看副词“何苦来”是副词“何苦”成词后和表示停顿的句中语气词“来”从连用到凝固从而进一步词汇化形成的。
首先看副词“何苦”的形成与发展。“何苦”最初是一个动宾式结构,“何”是一个疑问代词,为及物动词“苦”的前置宾语,“苦”表示“苦于”。例如:
(5)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余罪人击杀项羽,何苦乃与公挑战!(《史记·高祖本纪》)
(6)此皆孤所不用,而可得马。何苦而不听其交易?(《三国志》卷47)
后来在长期的连用中,“何”与“苦”这两个分立的单音词逐渐跨层词汇化为一个双音副词“何苦”,用反问的语气表示不值得做某事,表示否定其后成分所表示的行为,“苦”原本的“苦于”义弱化。例如:
(7)踟蹰未死间,何苦怀百忧。(唐《效陶潜体诗十六首》)
(8)如此,则人皆只就本州岛军试,又何苦就补试也!(宋《朱子语类》卷109)
(9)似你有无量神通,何苦打杀许多草寇?(明《西游记》57回)
(10)我只不懂,这班人既是问心不过,不来此地自然也还有路可走,何苦定要拿性命来尝试?(清《儿女英雄传》35回)
“何苦”从反问到表达一种委婉的规劝,这一推理过程与“何必”等“何X”类词相同:“不直接否定对方,而是以疑问的方式来表达负面的意见,这是出于礼貌原则的一种话语策略”(董秀芳 2011:214)。
副词“何苦”成词后,有两种发展。一种是因为谓词性成分VP的省缩,“何苦”和句末语气词“呢”等发生“双音副词+句末语气词”的连用,形成“何苦呢”等惯用表达。
当副词“何苦”后面的成分是首次出现的新信息时,通常是完整的“何苦VP”形式。例如:
(11)你的身体并不太好,何苦这样拼命吃酒,吃酒并没有什么好处!(巴金《家》)
而当语言的信息调整,VP已在上文出现成了旧信息,要用“何苦”句表示不值得做某事时,就用指代词“如此”“如是”“这样”等来代替VP。例如:
(12)如货殖传,便说他有讽谏意之类,不知何苦要如此?(宋《朱子语类》卷120)
(13)孙权失惊曰:“母亲有话明说,何苦如此?”(明《三国演义》54回)
(14)力微接得孝书,方知岳父窦宾于十月内身故,辟踊恸哭,昏倒于地。左右急劝曰:“死者不可复生,何苦如是?”(明《两晋秘史》6回)
指代词往往容易省缩,省略之后,“何苦”就从句中到句尾的位置,如果有的句末有语气词,这样一来句末语气词直接附在副词“何苦”之上。因为副词“何苦”不表示疑问,而主要表示否定,因此句末语气词往往是“呢”,形成“何苦呢”的句式。试比较没有省缩VP和省缩VP的例子。
(15)你既然那边未曾立定事业,又何苦去招这个累呢。(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81回)
(16)台湾一省地方,朝廷尚且拿他送给日本,何况区区一座牯牛岭,值得甚么!将就送了他罢!况且争回来,又不是你的产业,何苦呢!(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85回)
“双音副词+句末语气词”的句法组合“何苦呢”往往用在对话中,透露说话人认为上文对方所做的事不值得,不赞同。例如:
(17)杜氏带恨的撇了两撇,那老和尚是急坏了的,忍不住一泻如注。早已气喘声嘶,不济事了。杜氏冷笑道:“何苦呢!”(明《初刻拍案惊奇》卷26)
(18)这一怄,把个长姐儿羞的几乎不曾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他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清《儿女英雄传》37回)
有的“何苦呢”句式还可用于结句,前面是对一件事情的陈述,后面用“何苦呢”表示评价和说话人持否定观点。例如:
(19)歇了半晌,问道:“他自家骗自家,何苦呢?”(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6回)
(20)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清《红楼梦》92回)
因为“何苦+呢”是“副词+语气词”的临时性句法组合,所以这里的语气词除了“呢”外, 还有一些句末语气词是“呀”“哪”“哇”等。例如:
(21)官人道:“我管你呢。你爱往哪里推,就往哪里推。”旁边一人道:“何苦呀,不是行好呢!叫他推到黄亭上去罢,那里也僻静,也不碍事。”(清《七侠五义》79回)
“何苦”成词之后另一种发展是“何苦”结合句中表示停顿的语气词“来”组成“何苦+句中语气词‘来’”,在长期的连用中,“何苦+来”逐渐凝固,凝固成一个三音节的独立的副词“何苦来”,由“何苦/来”变为“何苦来”,“来”由语气词成为词内成分。例如:
(22)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清《红楼梦》31回)
(23) 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清《红楼梦》101回)
(24)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清《红楼梦》83回)
用在句中副词“何苦来”在句法功能上相当于副词“何苦”。这是“何苦”和”何苦来”的相同之处,“何苦来”成词后,还形成自己的特点。单独的副词“何苦”一般不能独用,要带上句末语气词“呢”“呀”后才可,并且经常用在句尾。而“何苦来”本身是三音副词,音节的作用以及“来”原本来源于句中表停顿的语气词,因此更多的时候自身就可以在句中单独使用,一般不需要再加句末语气词“呢”等。例如:
(25)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清《红楼梦》31回)
此外,“何苦来”单用时一般多用在对话中,说话人针对前一发话人的话或者行为用“何苦来”开头,表达自己认为这件事不值得的观点,持否定的态度,后面再具体阐述。“何苦来”还具有开启话轮的作用,仅《红楼梦》中就出现了一二十例。例如:
(26)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 (清《红楼梦》20回)
(27)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清《红楼梦》27回)
(28)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清《红楼梦》29回)
(29)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 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 (清《红楼梦》29回)
(30)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 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 (清《红楼梦》31回)
最后,因为“来”的多义性,对于“何苦来”的来源尤其是其中的“来”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的猜测。比如“何苦来”有没有可能是“何苦+句末的语气词‘来’”形成的,与“何必呢”类似?“何苦来”可以用在句中,如果是句末语气词“来”的来源,则讲不通。另外语料显示“何苦来”后面可以再加上一个句末语气词“呢”,这就说明它不是句末语气词“来”形成的。例如:
(31)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何苦来呢。(清《红楼梦》97回)
(32)平儿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 (清《红楼梦》101回)
这里的“何苦来呢”相当于“何苦呢”,“何苦来”已经发生重新分析,再词汇化为一个独立的副词。
还有,“来”在古汉语中也常用作事态助词,那么“何苦来”的“来”有没有可能是事态助词的“来”呢?“来”用作事态助词时也是用在句末,但是“何苦来”成词后可以用在句中,如果是句末的事态助词“来”则不行。更主要的是事态助词“来”主要表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或事情已经终结,而副词“何苦来”所在的句子并不表示此义。例如:
(33)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清《红楼梦》29回)
因此“何苦来”的“来”并不会是来自事态助词“来”。
另外,还有一种猜测“何苦来”中的“来”会不会是代指动作行为的,相当于“这事我自己来”中的“来”。语料显示“何苦来”成为副词后,后面的谓语动词还会出现另一个动词“来”。例如:
(34)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杯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 (清《红楼梦》 108回)
(35)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红楼梦》84回)
这都表明“何苦来”已凝固成词,其中的“来”不是动词,而是句中语气词演变来的词内成分。
《现代汉语词典》(2016)收录“到头”和“到头来”,标注“到头”是动词,“到了尽头;直到最后”义;“到头来”是副词,“到末了儿;结果(多用于坏的方面)”义。
其实,历时上“到头”原本是动宾短语,先后发展出动词和副词的用法。副词“到头来”就是副词“到头”和句中的语气词“来”再词汇化成词的。只不过现代汉语中副词“到头”的用法没太保留下来。
起初“到头”是动宾短语,主要作谓语成分。例如:
(36)掘井须到流,结交须到头。(唐《不欺》)
例中“到流”和“到头”对举,明显是动宾短语。
后来,动宾短语的“到头”词汇化为动词“到头”,表“直到最后”的意思,作为动词,“到头”前可以有否定词,除了作谓语,也可以作定语等。例如:
(37)死未到头何处觉,病来侵体恐谁争。(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
(38)方问:“乃是敬贯动静?”曰:“到头底人,言语无不贯动静者。(宋《朱子语类》)
(39)送的我伏侍君王不到头,不能勾故国神游。(元《醉写赤壁赋》第1折)
当“到头”后出现谓词性成分或小句,“到头”就语法化为副词,表示“最后,结果”。例如:
(40)觅道不见道,到头还自恼。(唐《六祖坛经》)
(41)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唐《农夫》)
(42)到头君作鬼,岂令男女贫。(唐《寒山诗》)
(43)你亦未能断事,到头没多词句。(五代《敦煌变文选》)
副词“到头”形成后,又发生进一步演变,和句中语气词“来”进一步词汇化为一个三音副词“到头来”,二者语义相近。例如:
(44)可正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前人田土后人收,到头來只落得个谁消受。(元《罗李郎》第1折)
(45)可怜桑茂假充了半世妇人,讨了若干便宜,到头来死于赵监生之手。(明《醒世恒言》卷10)
(46)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结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清《儿女英雄传》34回)
(47)世人为名为利,逐逐营营,到头来只求寿终正寝,已是大好的结局,岂不可怜?岂不可叹?(清《八仙得道》96回)
副词“到头来”形成后,在使用频率和范围上等都明显超过了副词“到头”,现代汉语中“到头”主要是动词用法,二者形成一定的分工。
“乎”,《说文·兮部》:“语之余也。从兮,象声上越扬之形也。”段注:“意不尽,故言乎以永之。”“乎”的语气词用法是其本义,最早约产生于西周时期,在古汉语“乎”可以表一般疑问语气、测度疑问语气、反诘疑问语气、感叹语气和祈使语气等各种语气。唐宋以后,随着“吗、呢、罢、吧、啊”等新的语气词的出现和大量使用,“乎”逐渐在口语中少用,而只用于仿古的书面语中。到了现代,则除了一些凝固格式(“不亦说乎”)外,基本消失了。上述所说的用法主要是“乎”做句尾语气词的用法,这也是“乎”的基本和主要用法。除此之外,“乎”还可以用作助词和介词,现代汉语中这些用法也基本消失(《古代汉语虚词词典》1999)。语气词“乎”除了用在句末,还可以作为用在句中某些词语后面,表示语气在该处稍作停顿,以着重突出它前面的词语(《古代汉语虚词词典》 1999:234)。例如:
(48)余乃今于是乎见龙。(《庄子·天运》)
《古代汉语虚词词典》(1999)指出这种用在句中表示间歇、停顿的用法,但却将其归为助词,我们认为“乎”这种用法和句中“来”类似,“来”是句中语气词,“乎”也应是句中语气词,如果要说是助词,也是助词中的语气助词一类。
历时上有一些副词可以和句中语气词“乎”发生进一步演变,再词汇化为一个新的副词。
《现代汉语词典》(2016):“无怪”:【副】表示明白了原因,对下文所说的情况就不觉得奇怪。也说无怪乎。”“无怪乎”:【副】无怪。
“无怪”原本是状中式偏正短语,“不奇怪,不足为奇”之义,陈述一种客观事实,多用于句中。动词“怪”是句中谓语。例如:
(49)若圣人诚有所不能,则无怪于不得仙,不得仙亦无妨于为圣人。(六朝《道论·抱朴子》)
后来,“无怪”的语义支配对象逐渐成为较长的小句成分,出现在前面,有的后面用“如此”来指代。例如:
(50)比辱书,以谓时时小有案举,而谤议已纷然矣,足下无怪其如此也。(宋·曾巩 《与王介甫书》)
例中“无怪”的内容是前面的“比辱书,以谓时时小有案举,而谤议已纷然矣”。当然这里的“无怪”还没成词,仍在句中作主要谓词。
之后,“无怪”后面的宾语扩展为谓词性成分,前面一般不再出现主语。这样其前小句陈述已然事实,后面其后小句表示对此不感到奇怪。通过语用推理,整个句子就容易被理解为因果句,前面已然事实表示原因,“无怪”句阐释结果,表示明白了原因,就对某种现象不感到奇怪,和“怪不得”之义接近。“无怪”也就词汇化为副词,主要功能在于释因,阐释已然事实形成的原因(张谊生 2000:56),多用于句首。例如:
(51)伊尹“乐尧舜之道”,亦果非乐道乎?湖湘此等气象,乃其素习,无怪今日之尤甚也!(宋《朱子语类》卷110)
(52)原来点了翰林可以打一个大把势,无怪那些人下死劲的去用功了。(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24回)
(53)谁知小娘子坦然上车,一句话也没有,恁般粗心,无怪要上人家的当了?(清《八仙得道》18回)
(54)大哥不要替二哥遮饰,本是小弟理短,无怪二哥恼我。(清《七侠五义》100回)
副词“无怪”形成后,还和句中语气词“乎”再词汇化为一个新的副词“无怪乎”,功能和“无怪”相似,主要是释因,即阐释已然事实的形成原因。“无怪乎”因为语气舒缓,似乎用得比“无怪”还要稍为普遍一些。例如:
(55)(今之学者)以学起名,以名起官……使学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则视弃名如敝帚矣。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清《复焦弱侯书》)
(56)你出门两个月,刚刚回来,也不曾出过大门,无怪乎你不晓得。(清《官场现形记》17回)
(57)这种馆地你还要恋着,怕得罪东家,无怪乎被东家看不起!(清《官场现形记》27回)
副词“无须”也可以和句中语气词“乎”再词汇化为副词“无须乎”。这两个副词在《现代汉语词典》(2016)中都有收录:“无须”【副】不用,不必。也说“无须乎”。“无须乎”【副】无须。
“无须”原本是状中式偏正短语,后来词汇化为副词,表示“不用,不必”之义。例如:
(58)善候何颜色,如其不悦,无须多陈。《南史·何承天传》
(59)此陛下家事,无须问外人。(《新唐书·李绩传》)
(60)至我五弟所为之事,无须与你细谈。(清《七侠五义》56回)
“无须”形成后和“乎”结合再形成“无须乎”。不过“无须乎”用得不多,且多用于书面、文言中。例如:
(61)非为作传,以概其生平,亦非为作论,以较其长短,固无须乎多也。(清《异辞录》)
现代汉语中有双音副词“庶几”,也有三音副词“庶几乎”,《现代汉语词典》(2016)对它们的解释:
“庶几”: <书>【副】①但愿,表示希望;②或许;也许可以,表示推测。也说庶几乎或庶乎。
“庶几乎”:<书>【副】庶几。
“庶几乎”和“庶几”主要是在义项②表推测义上接近。历时上双音副词“庶几”和表停顿的句中语气词“乎”先是连用,而后发生进一步演变,形成新的近义副词“庶几乎”。
先看副词“庶几”的形成。单用的动词“庶”和“几”都有“差不多;近似”的意思,在此基础上,二者连用形成动词性并列短语,长期连用后就渐趋凝固成固定结构,当固定短语“庶几”再进一步融合,发生重新分析,就由并列短语词汇化为表示“将近,差不多”的动词,在句中充当谓语。例如:
(62)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易·系辞下》)
高亨《周易今注》:“庶几,近也,古成语,犹今语所谓‘差不多’,赞扬之辞。”
(63)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孟子·梁惠王下》
朱熹集注:“庶几,近辞也。”
不过这里的“庶几+乎”并不是后来的副词“庶几乎”,而是动词“庶几”和句末语气词“乎”的连用。
动词“庶几”成词之后,当其后的宾语为动词性成分时,“庶几”就位于动词前状语的位置,这样逐渐语法化为副词,词义也发生变化,由“将近”引申为“或许”“也许”“大概”之义,表示推测。这种副词“庶几”经常和句末语气词“乎”等搭配使用,形成“庶几……乎”形式。例如:
(64)今行父虽未获一吉人,去一凶矣。于舜之功,二十之一也,庶几免于戾乎!《左传·文公十八年》
(65)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庄子·大宗师》)
(66)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其国有廖乎?(《庄子·人间世》)
(67)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孟子·梁惠王下》)
副词“庶几”形成之后,还可以结合句法序列上相邻的表示停顿的句中语气词“乎”,逐渐演变为一个新的副词“庶几乎”。例如:
(68)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元好问 《送秦中诸人引》)
(69)像我大哥的功行,庶几乎与地行仙相似。(清《七剑十三侠》34回)
(70)但凡可以考得官生,赏得荫生的,有了这个分生的,才准进这个学堂,庶几乎同他们那些学生,稍为有点分别。你说好不好?(清《文明小史》)
副词“庶几乎”多用在书面文言中,历时语料不是很多,和“庶几”相比,用得较少。
《现代汉语词典》(2016)收录了“几几乎”【副】:几乎。没有收录“几几”。 其实“几几乎”是“几几”和句中语气词“乎”进一步再演变的结果。
《说文·几部》:“几,微也。”本为形容词,后引申为表示“几乎“、“差不多”的副词,先秦已有用例,后沿用于文言中。例如:
(71)月几望。(《周易·小畜》)
(72)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庄子·盗跖》)
副词“几”重叠后形成一个新的近义副词“几几”,也表示“几乎”“差不多”的意思,主要用在文言中。例如:
(73)余年十五六,即学为诗,后以奔走四方,东西南北,驰驱少暇,几几束之高阁。(清《〈人境庐诗草〉自序》)
(74)至八国联军之役,神京沦陷,两宫蒙尘,大局之败坏,几几不可收拾。(《张文襄公事略》)
(75)孝钦曰:“汝们早不说,几几叫我得罪人了!”乃特旨准谥。(清《春明梦录》)
普通话中也在一些仿文言的书面语中使用。例如:
(76)其失业者,固沦落而受天演之淘汰,即有业者亦以工价之贱,几几不能生存于社会矣。(孙中山《社会主义之派别及方法》)
双音副词“几几”形成后,又和句中语气词“乎”组合进一步发生演变,形成副词“几几乎”,用在文言中。例如:
(77)近者词臣入直大内,询以“三天”之旧称,盖几几乎不知缘始矣。(清《郎潜纪闻》卷一)
(78)此是何等事,而欲人君行之?不几几乎讲容成之术耶?(清《蕉轩续录》)
在古白话小说中也大量使用。例如:
(79)苏州一家甚么人家,上代也是甚么状元宰相,家里秀才举人,几几乎数不过来。(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89回)
(80)你想我从前出洋去的时候,大哥把我糟蹋得何等利害,闹的几几乎回不得中国,到末末了给我一张三等船票,叫我回来。(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91回)
(81)这一棍错过,智爷灵便,几几乎丧了性命。(清《七侠五义》117回)
现代汉语中一些仿古的书面语中还有所使用。例如:
(82)在他( 孙中山 )和他的兄弟没有成人以前,他的家住在一间茅屋里,几几乎仅仅不致挨饿。(宋庆龄 《为新中国而奋斗》)
“几几乎”形成之后,在使用范围和频率上都明显超过了“几几”,直至基本取代了“几几”。
“副词+语气词”再演变进一步词汇化为新副词,这里的副词主要是已经从短语词汇化为新词的双音副词,而这里的语气词主要是古汉语中的句中语气词。现代汉语的语气词主要是句尾语气词,而古汉语的语气词有句首、句中和句末语气词三种,副词可以与之组合发生再演变的语气词主要是句中语气词。句首语气词所处的句子开头的句法位置使其无法与句子当中的副词组合,加上句首语气词是发语词,引起整个句子,独立性较强,故无法再与其它词结合再成词。而句末的语气词,按说原本在句子末尾,这种句法位置也使其不能与句子当中位置的副词组合,但是如果副词后修饰的整个谓语部分省缩,则副词和句末语气词则在句法序列上变得相邻,但是句末语气词也是附在整个句子上的语气,独立性较强,虽然长期连用,但较难成词,只能说长期连用凝固成一种比较固定的表达。比如一直到现代汉语中还经常使用的句尾语气词“呢”,“何必VP呢”省缩VP形成“何必呢”,尽管有很多高频的“何苦呢”这样的“双音副词+句尾语气词”的连用,但是它应该仅仅止步于此,不会进一步成词,不会用在句中做状语。此外,这可能也是受到了“呢”作为句末语气词的句法上的限制。更进一步,之所以是句中语气词“来”和“乎”可以和其前的双音副词再词汇化为新副词,这主要是因为“来”和“乎”作为句中语气词的用法在汉语历时发展中逐渐衰落直至基本消失,当它们功能衰退之后,原来由其所组成的“(NP)+双音副词+来/乎+VP”的结构中有一部分“双音副词+来/乎”就作为一种遗迹而凝固,又因为它们处于谓语动词前状语的位置,而这正是副词的典型位置,所以就再词汇化为一个新的副词。
“副词+语气词”再演变的结果都是形成和原来的双音副词语义相近的三音副词,如:“何苦/何苦来,到头/到头来,无怪/无怪乎,无须/无须乎,庶几/庶几乎,几几/几几乎”等。《现代汉语词典》(2016)基本都是将二者对译,但是细究起来,它们之间用法上还是有一些差异的。比如“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形成的“何苦来”,与“何苦”相比,在句中谓语动词前的用法基本相同,但是“何苦来”是由副词和句中语气词的组合演变而来的三音副词, “来”原本是句中语气词,作用是使语气略作停顿,起强调、着重的作用,所以受到“来”这种语义滞留的影响,加上本身是三音节的缘故,所以“何苦来”就可以单独成句,而副词“何苦”不能独用,要独用则得加上句末语气词“呢”等。再比如“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形成的“到头来”“无怪乎”“无须乎”“庶几乎”“几几乎”与原本的 “到头”“无怪”“无须”“庶几”“几几”相比,虽然在句中谓语动词前作状语的用法基本一致,但是因为它们原本是由副词和句中语气词的组合演变而来,成词前“来”和“乎”的句中语气词略作停顿的用法对成词后“到头来”、“无怪乎”、“无须乎”、“几几乎”的用法有一定影响,使得新的三音副词使用上语气感觉更为舒缓。
“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进一步的再演变是词汇化之后的进一步词汇化现象,也是再重新分析的结果。汉语中有一些“非词到成词”的词汇化之后,并没有停止演变,而是发生了“成词到成词之后”的进一步再演变,像“何苦来”、“无怪乎”等“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的再词汇化就是其中的一种,“何苦”“无怪”等从非词的短语词汇化为副词,历经了一次词汇化过程,之后又结合相邻的语气词再词汇化为一个新的副词,又历经了一次词汇化过程,历经两次词汇化过程,形成两个新词,这是进一步词汇化的现象。同时“副词+语气词”进一步的再演变也是重新分析的结果。其中,“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形成的“何苦来”、“到头来”、“无怪乎”、“无须乎”、“庶几乎”、“几几乎”都是已经词汇化成词的“何苦”、“到头”、“无怪”等双音副词和相邻的句中语气词再重新分析的结果。
“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的组合可以发生进一步的再演变,形成新的副词。“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来’”形成的有“何苦来”和“到头来”等,“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乎’”形成的有“无怪乎”、“无须乎”、“庶几乎”和“几几乎”等。历时上“来”、“乎”作为句中语气词的用法逐渐从弱化到消失,所以易于和已经成词的副词结合发生再演变。新形成的三音副词与原本的双音副词“何苦”、“到头”、“无怪”、“无须”、“庶几”,“几几”等用法上有一些细微的差异,这主要是受到源结构中语气词来源的“来”和“乎”的影响。“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进一步的再演变,历经两次词汇化过程:从短语到副词;副词再结合句中语气词形成新副词,这是词汇化之后的进一步词汇化现象,也是再重新分析的结果。
此外,本文的研究对象仅限于现代汉语中还在使用的由“双音副词+句中语气词”再演变形成的词语,主要以《现汉》(2016)中收录的“何苦来”、“到头来”、“无怪乎”、“无须乎”、“庶几乎”、“几几乎”等为主。限于篇幅,没有探讨历时上曾出现的类似案例,如“大古来”、“断断乎”等。历时上这样的演变也有不少,但大都没有留存到现代汉语中,究其原因,可能和“大古”“断断”等作为副词没有留存下来有关。
最后,关于“何苦来”和“无怪乎”等的“来”和“乎”的词性和性质,从不同的角度和语法体系来看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比如有的可能会认为这里的“来”和“乎”是词尾或后缀,这主要是从静态的成词后的角度来分析的,但若从动态的来源上看它们最初仍是句中语气词,是由语气词演化而成的。这些句中语气词和前面的副词结合形成新词,当“何苦来”、“无怪乎”等后来成为副词,“来”和“乎”也随之演化为类似后缀的成分,其实是变为词内成分。再比如有的可能会认为“来”和“乎”最初是助词或者语气助词,这主要是因为之前人们认为助词包括结构助词、时态助词、语气助词等,但后来一般倾向于将语气助词从助词中分离出来,另立一类语气词,所以本文认为它们是语气词,确切地说是用于句中表示停顿语气的句中语气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