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疯人笔记》的互文性解读

2019-03-03 02:53羿
阴山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狂人互文性

沈 羿 成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疯人笔记》原载于1922年的《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四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中。从横向来看,可以将《疯人笔记》与《狂人日记》置于互文性关系之中加以考察;从纵向上来说,《疯人笔记》与冰心此前创作的“问题小说”也能够形成互文性的对话关系。《疯人笔记》革新了冰心以往小说创作的形式,是冰心在文学创作上的自我突破。除此之外,《疯人笔记》在内容上颠覆了此前冰心小说中对于“爱”的认识,是冰心对“爱”的认识的升华。

一、《疯人笔记》与《狂人日记》

“互文性”也称“文本间性”,这一概念最早由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20世纪60年代提出。克里斯蒂娃强调:“任何文本的构成都像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转换和吸收”[1]。互文性理论力图在“联系”中找到文本的意义所在和建构方式。“两个文本之所以具有互文性关系,它们之间一定有某种相同之处……互文性的研究价值不在于‘同’,而在于‘异’——‘同中之异’。”[2]尽管《疯人笔记》和《狂人日记》都以精神异常的主人公作为言说的主体,存在着凌驾于时间和空间的相似性,但更重要的是在相似性之外,还存在着异质和对话关系。

(一)“疯子”视角与病态社会

《疯人笔记》和《狂人日记》都是以“疯子”作为主人公,以人物的内心独白来展现意识活动。二者着重叙述主人公的各种心理活动,将小说主人公的内部精神活动与外部世界勾连在一起;二者打破了传统小说线性叙事的基本结构,通过主人公的意识流动来组织故事,安排情节,打破了时空、因果和逻辑的束缚,转变为时空的多变、跳跃,以此凸显主人公“疯子”形象的思维特征。

《狂人日记》和《疯人笔记》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表现“疯子”的意识活动,而是在于以“疯子”作为视角揭露病态的社会本质。《狂人日记》被誉为“富有经典意义的反讽的杰作”[3]。《狂人日记》的文言小序与白话正文的矛盾使得《狂人日记》在整体上呈现出一个反讽的结构。在《疯人笔记》中,冰心也运用了反讽的手法。在《疯人笔记》中,“疯人”见到了一群所谓的“聪明人”,尽管这群“聪明人”把“黑的他”逼死了,把“白的他”逼走了,但他们仍然没有不对之处。“疯人”不得不对这群“聪明人”怒吼道,“我恨极了你们!”在此,“疯人”和“聪明”的位置已经完成了对调。所谓的“聪明人”翻转成为一群泯灭人性、胡作非为、精神病态的恶人,而所谓的“疯子”却已经转变成善良、饱含人文关怀的正常人。

在这两篇小说中,反讽成了“事件”性的修辞手法,显得格外重要。反讽手法的运用,生成了反转的效果,打破了原有的象征秩序,戳破了虚假的表象。由于反讽手法的介入,“疯子”和与之对峙的社会的位置发生了对调。原有的“疯子”成了正常人,“正常”的社会表象之后的病态本质呈现了出来。

(二)“疯人”“狂人”表述策略的互文性

冰心和鲁迅将“疯子”形象设置为小说的主人公,无疑是一种高妙的策略。钱振纲认为“狂人”的形象能够发挥“两种功能——发人深思功能和提高阅读兴趣的功能。”[4]钱振纲进一步认为“狂人”形象所带来的功能与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陌生化”功能非常相似。“陌生化”指的是延长读者对于作品的审美感受,使小说能够达到深入人心的效果。“陌生化”理论强调“文学的根本功能就在于摆脱日常的‘自动化’感知。文艺就是要唤起新鲜感知,要抵抗平常的麻木不仁和熟视无睹,摆脱习俗的种种陈腐偏见,抱朴归真”[5]。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这种“陌生化”的创作方式是必要的,因为不仅能引起更多社会读者的关注,还能将民众从麻木不仁和熟视无睹中拯救出来,起到思想启蒙的作用。

鲁迅的“狂人”和冰心的“疯人”在社会问题方面处于一种互文性的对话关系之中,“狂人”以历时的角度揭露了几千年的传统社会的“吃人”本质,“疯人”以共时的角度讲述了其所处的社会里的阴暗面。只不过在对话过程中“狂人”使用的是文白夹杂的语言,而“疯人”使用的是纯白话。《狂人日记》是白话加文言的语言结构,而在《疯人笔记》中几乎很少能看到文言文的踪迹。《狂人日记》这样的语言结构安排被认为是充满智慧的。白话文正文与文言文序言构建了两个拥有不同价值观的叙述者,形成了“一个旧与新、文言与白话、循规蹈矩与先锋反叛传统显著对峙的文本结构”[6]。采用文言序言和白话正文还可以产生陌生化的效果,“对于文言短序,白话文本有了陌生色彩;而对于白话文本,文言短序又是陌生的”[7]。

从《疯人笔记》几乎全部使用白话文的情况来看,可以说明当时使用白话的语言环境在改善,当然也与《小说月报》的改版有关。“《小说月报》前十一卷是相当守旧的文学杂志,只是到了第十二卷次面目一新,原因是它在1920年末决定改版,归正在酝酿成立的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组稿编辑,成为它的代用机关刊物,主编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沈雁冰先生。”[8]也正是《小说月报》的改版使得《疯人笔记》这样一部用白话文写成的小说能够发表。

除了语体的差别外,“疯人”的笔记与“狂人”的日记在叙事上有着不同的风格。男性的“狂人”沉郁悲痛、饱含热泪,女性的“疯人”则是凄切哀婉、茫然无措。由于冰心极富诗意的语言,再加上并不集中的线索,使得《疯人笔记》更像一首散文叙事诗,与《狂人笔记》相比更具诗性特征。虽然同以精神异常的人的意识流动作为叙事主线。但是相比之下,《狂人日记》的叙事主线更为明晰,行文更加紧凑和集中。《狂人日记》的全篇都是围绕着“吃人”展开,借狂人之口来道出社会历史“吃人”的真相。虽然《疯人笔记》的篇幅相较于《狂人日记》更加短小,但是在冰心的诗性话语叙述之下,《疯人笔记》的线索变得更为复杂、朦胧和分散。

(三)“疯人”“狂人”文本形象的互文性

除了语体选择和叙事风格的差异外,“狂人”和“疯人”之间还存在着文本形象方面的相似性。从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理论来看,“疯人”和“狂人”都可以视为超越的悲剧。雅斯贝尔斯认为:“没有超越就没有悲剧。”[9]超越就是突破自我,“进而冲破自身现实条件去追求更高生活目的的行为和理想”[10]。因此,就不可避免地与周围的环境产生冲突。如果涉及生死、水火不容,这种超越就带有了悲剧的色彩。

《狂人日记》与《疯人笔记》中的个人悲剧都带有社会悲剧的色彩。冰心和鲁迅都是站在更高的层次将主人公与社会环境联系起来,塑造出了悲剧性的超越者的形象。“疯人”和“狂人”都对现实不满,与现实水火不容。他们在否定现实的同时,又在期待着美好的未来。“疯人”和“狂人”代表着新思想和新观念,但是旧势力依然强大,他们无法取胜。在社会环境的重重压迫下,他们无法按正常的程式发展,就必然会以“疯人”和“狂人”的形象出现。“疯人”和“狂人”已经“被大他者本身,被象征秩序所排斥”[11],如齐泽克所说,已经象征性地死亡了。这种象征性的死亡,可能比肉体上的死亡更具超越的悲剧性。

此外,“疯人”对笔记的使用以及“狂人”对日记的使用加剧了悲剧意味。“常人世界的命名日记,传递日记,评价日记,编定日记,阅读日记的整个过程,显示的是常人与狂人之间的绝对隔膜和对立。日记被常人世界所包围、所摆弄、所阐释使日记变得荒谬可笑,狂人的恐惧、发现和呼喊都无法被常人所接受而变为虚空,变为疯子自扰的行为。”[12]“狂人”的日记和“疯人”的笔记主要是记叙主人公的个人见闻和内心体验。日记和笔记的使用,使得“疯人”和“狂人”只是在“自说自话”,得不到常人的理解,只有常人的戏弄与嘲笑。

可以说“疯人”和“狂人”分别是冰心和鲁迅的代言人。在“正常社会”里,人们已经服从了“历来就是如此”的惯性思维,无法看到存在的问题。“狂人脱离了现实与历史,他获得了一个能够对历史做整体的把握和判断的有利位置。而这个位置是正常社会中的人们所无法拥有的。”[13]因此,鲁迅借助狂人之口说出了“正常社会”的吃人本质。《疯人笔记》的主人公是个补鞋的老妪,她自觉自愿地叫住不会走路的人,想教这些人正确地走路,从而就不用为他们补鞋。但是在“聪明人”的社会里,“疯人”已经不能再补鞋了,世人的鞋已经烂到无法修补的地步了,“疯人”的“心头冰块愈积愈多”[14]。冰心借助女性主人公来抒发自己的矛盾和无助心境。冰心想要启蒙民智,以此来解决社会存在的问题,但是在“聪明人”把控的社会里又谈何容易,只能是手尖冻结,束手无策。

总的来说,《疯人笔记》和《狂人日记》都是以“疯子”为视角和反讽为手段来揭露社会的病态本质,以悲剧的方式来启蒙思想。因此,《疯人笔记》和《狂人日记》之间生成了互文性的对话关系,只不过二者在对话过程中的语体选择和叙事风格都不相同。《狂人日记》更多的是以历时的视角来指出封建传统的“吃人”本质,而《疯人笔记》则是以共时的维度来揭露社会的种种问题,表达“五四”之后启蒙的艰难、矛盾、无助和迷茫。

二、《疯人笔记》与冰心的其他“问题小说”

尽管《疯人笔记》与冰心之前大多数的“问题小说”的主题和题材都不一样,但是同样体现了作者冰心一贯的叙事风格。冰心以往的“问题小说”主要是揭露问题,然后用“爱”的哲学来开出解决的药方,但是冰心后来发现“爱”似乎不会起多大的作用。在《疯人笔记》中,冰心就表达了对社会问题的迷茫与无助的心情。

(一)“问题小说”叙述风格的延续

《疯人笔记》作为一部笔记体小说,其“诗化小说”的特点一如之前冰心创作的“问题小说”。尽管《疯人笔记》表现的是“疯人”的意识流动,但是在“疯人”的意识流动之中,仍然表现的是冰心对社会问题的迷茫与无助。《疯人笔记》仍然是对社会问题的关切,只是冰心一时还未能找出有效的解决方法,因此陷入了迷茫与无助之中。《疯人笔记》在延续冰心的诗性叙述风格中拓展了“问题小说”的主题空间。

虽然冰心在创作手法上突破了原来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无法脱离她自身的语言风格。她的温婉文风,她的语言才华使得《疯人笔记》与她的其他“问题小说”串联在一起,充满了诗性的特征,洋溢着诗的美丽。冰心的文字被称为“冰心体”,她的文字像诗,又带有散文的风格,具有淡雅、清新、含蓄的特点。由于从小生活在海边,冰心骨子里自然就有一种悠闲、淡雅、空灵、静逸的艺术气质。此外,“冰心还具有一种婉约派诗人的情愫,她是那样擅长捕捉诗的灵感,追踪诗的稍纵即逝的足音,因此她常常用诗的灵感来创作小说,往往使她的小说具有了强烈的浪漫主义抒情特征”[15]54。

冰心曾经坦言她早期的写作得益于中国的古典文学,“冰心善于融文言入白话,且多自然妥帖,显得才气横溢,诗意盎然,形成了典雅精炼的特点。”[16]用冰心的小说《遗书》里的话说,她擅长“白话文言化”。冰心的“问题小说”“融入了传统诗词的委婉清丽,又同时具有文言文的优美与简练。”[15]55《疯人笔记》中虽然见不到明显的中国古典诗文的身影,但是仍然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冰心典雅、优美、凝练的文风。

冰心的文字是理性和温和的。冰心的“问题小说”中极少有性格叛逆的人物形象,鲜有暴风雨般激烈的情感表达。《疯人笔记》中的女主人公尽管恨极了“聪明人”,但是却没有声嘶力竭、狂风暴雨地控诉他们的罪恶,而是以一种平静和节制的语气诉说自己的心声。尽管冰心的“问题小说”中也包含着伤心、愤怒、迷茫、忧郁,但是在理性、平和的叙述风格之下,这些“问题小说”仍然呈现出清新、委婉、明丽、轻柔和细腻的特点。

(二)“问题小说”的超越

随着五四运动的逐渐落潮,许多有志青年由此陷入了绝望和悲观之中,对人生产生了怀疑。但是在积极人生观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激发之下,冰心没有消沉,而是积极去寻找人生的答案,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良方。1920年至1924年间,冰心创作的“问题小说”主要围绕着“思考和解答人生的本质、提倡爱的精神、反对战争”[17]这三个主题。冰心努力证明人生的本质是“爱”,以此来鼓舞深处悲观绝望之中的青年,《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超人》《烦闷》《悟》等作品表现了这个主题。在这些小说中,面对社会问题,冰心会非常自然地投向“母亲”的怀抱,例如发表在1921年的小说《超人》中绝望悲观的青年何彬在梦中母亲的启发下,得到了醒悟。冰心早期创作“问题小说”时并没有走“极端”,而是带着在生活中所得的中庸思想以及泰戈尔的诗性哲学,努力在小说中赞美童心、母爱和自然,将“爱”作为小说的基调,努力建构自身“爱”的哲学。

然而到了《疯人笔记》,能够给人间带来温暖的母爱不复存在。在疯人的眼中,尽管母亲能够使她的灵魂是甜的,但母亲只是一团乱丝,这团乱丝就是上帝也无法解开。冰心在《疯人笔记》里对母亲的描述不同于以往作品。《疯人笔记》展现的是亲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以往神一样的“母亲”已经不复存在。冰心以往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在《疯人笔记》中被消解掉了,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冰心的迷茫与无助。面对社会出现的问题,冰心似乎已经没办法用“爱”解决了。冰心对于“爱”和社会问题的认识已经加深了。

在经历了《疯人笔记》的矛盾与迷茫之后,冰心仿佛幡然醒悟,找到了一条理想的道路。在《遗书》中,冰心抒发了对人生万物的了无牵挂以及对于爱的坚定不移,但是冰心内心中的矛盾依然没有散去。在《分》《冬儿姑娘》等作品中,爱与恨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冰心最终还是走出了只有“爱”的世界。

三、《疯人笔记》的互文性意义

(一)强化《狂人日记》的影响

《疯人笔记》与《狂人日记》的互文性对话,在一定程度上能扩大狂人日记的影响,有利于巩固《狂人日记》作为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的地位和意义。冰心在民国时期是一位有着非常大影响力的女性作家。冰心的小说能够在当时广大的青年读者中产生影响。阿英在《〈谢冰心小品〉序》中写道:“青年的读者,有不受鲁迅影响的,可是不受冰心影响的,那是很少。虽然从创作的伟大性及成功方面看,鲁迅远远超过冰心。”[18]冰心创作的《疯人笔记》可以通过互文的形式提升《狂人日记》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疯人笔记》以互文的方式强化了《狂人日记》的作用与意义。《疯人笔记》继《狂人日记》之后仍然选用“疯子”作为小说的叙述视角,进一步说明了鲁迅在揭露社会问题时选用“疯子”作为叙述视角的成功和独特作用。就叙事风格而言,《狂人日记》中紧凑、集中的叙事风格似乎比《疯人笔记》中朦胧、分散的叙事风格能更好地体现作者的意图和社会问题。

在互文性的平等对话关系中,《疯人笔记》在“问题”方面对《狂人日记》作了相应的补充。在“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下,鲁迅创作《狂人日记》的意图在于启发民智,以历时的角度揭露传统礼教的“吃人本质”。到了《疯人笔记》发表的1922年,五四运动落潮,知识青年被绝望和悲观所笼罩,无法找到精神的出路,《疯人笔记》以共时的视角再现了当时社会问题的严峻以及青年们在精神上的痛苦、迷茫与绝望。

(二)凸显《疯人笔记》的意义

从冰心整个的创作历时来看,《疯人笔记》仿佛是一篇偶得的佳作。然而偶然之中存在着必然。虽然冰心一贯高扬“爱”的主题,并将其视为人生的真谛和世界的本质,但是毕竟“爱”的药方不能医治社会百病,“爱”的能力也有限度,因此冰心不得不怀疑“爱”的能力。在《鱼儿》这篇小说里,冰心最喜爱的海水里充满了鲜红的血液,而海则是听之任之,放任不管;在《烦闷》这一篇小说中,冰心借小说主角之手描绘了一幅“不能升天,不甘下地,悬在天上人间中段”的自画像;在《最后的使者》中诗人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想让人们变得欢乐起来,而最终却只是无影无踪的“希望”。可以说,这所有内心的不和谐为《疯人笔记》的出现埋下了伏笔。

《疯人笔记》对冰心“问题小说”创作以及“五四”新文学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和价值。《疯人笔记》承袭了冰心“问题小说”的叙事风格,革新了冰心以往的小说创作形式,同时用消解的方式提高了对爱和社会问题的认识。《疯人笔记》以共时为视角对社会问题进行了补充。虽然《狂人日记》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和价值,但是仍然不可忽略《疯人笔记》的意义。总而言之,从互文性的角度来看,《疯人笔记》是冰心小说创作中的一部重要作品,非常具有探讨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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