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建忠
国学大师陈寅恪曾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称:“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中华文化至宋代而臻于顶峰,与宋太祖赵匡胤定下的“重文抑武”治国政策密切相关。宋朝善待重用士人,使文人士大夫社会地位得到空前的提高,甚至连宋人都惊叹“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宋朝的用人举措,大大激发了文人士大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情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感,加上极高的文化素养,文人士大夫群体成为宋代文化最主要的创造者与传播者。
就医药文化而言,宋朝又是历代封建王朝中最重视医学的朝代,北宋多位皇帝采取各种措施支持和推动医学的发展[2]。上行则下效,胸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就有“不为良相,愿为良医”之论[3]。此论表明宋代士大夫秉持强烈的经世致用精神,同时也揭示了“良医”与“良相”具有利国济民的相同理念和社会价值观。谙熟儒学又通晓医术的“儒医”群体在宋代的形成与发展,又是文人士大夫积极投身于医学实践的真实体现。那么,从文化传播的角度着眼,宋代士大夫是如何参与医药文化的传播活动,由此又产生了怎样的社会效应与影响?兹加探析,以资引玉。
儒家素来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观,其落实到医学实践,即为张仲景所称的“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4]。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搜集、编撰验方、秘方,则是实现上述理想最直接有效的途径。此类活动,唐代文人士大夫就已开荒拓土。例如,孟诜《必效方》和《补养方》,陆贽《陆氏集验方》,刘禹锡《传信方》,多汇编民间验方、古方而成。
至宋代,文人士大夫编集家藏方、经验方则蔚然成风。正如清代石韫玉《重刊宋本〈洪氏集验方〉序》所云:“宋祖宗之朝,君相以爱民为务,官设惠济局,以医药施舍贫人,故士大夫亦多留心方书,如世所传《苏沈良方》、《许学士本事方》之类,盖一时风尚使然。”[5]例如,陈晔《陈氏家藏经验方》、杨倓《杨氏家藏方》、叶大廉《叶氏录验方》、魏岘《魏氏家藏方》、陆游《陆氏续验方》等等。
宋代还出现众多著名儒医,他们不仅是朝廷文臣,也是救死扶伤的生力军,且多有医学著述传世。诸如集贤殿学士许叔微的《普济本事方》《伤寒发微论》,奉议郎朱肱的《伤寒类证活人书》,建宁府通判钱闻礼的《类证增注伤寒百问》等。
宋朝大力推动官方医学发展,最典型的一项举措,就是组织文臣士大夫与医官整理传世经典医籍和编撰大型医书。此举主要发生在以下三个阶段。
首先是太祖、太宗时期。开宝年间,先后有翰林学士卢多逊和李昉,知制诰扈蒙和王祐等文官大臣参与修订唐代的《新修本草》,编订成《开宝本草》21卷,共收新旧药983种,是为宋代第一部官修本草。太平兴国年间,翰林学士贾黄中与李宗讷、刘锡、吴淑、吕文仲、杜镐、舒雅等人编纂《神医普救方》,达到惊人的1 000卷。王祐又与王怀隐等人编撰《太平圣惠方》100卷,被后世誉为医方之渊薮。
其次仁宗时期。天圣年间,医官晁宗悫、王举正校订《黄帝内经素问》《难经》《诸病源候论》,翰林学士宋绶为《诸病源候论》撰写序文。景祐年间,翰林学士丁度等人受命再次对《素问》进行校正。嘉祐年间,宋仁宗采纳枢密使韩琦的建议,设置校正医书局,组织文臣与医家共同整理医学文献,完成《素问》《伤寒论》《金匮要略》《针灸甲乙经》《脉经》《千金翼方》等10部宋以前经典医学著作的校订工作。参与校正医书的士大夫有:朝奉郎与国子博士高保衡,光禄卿与直秘阁林亿,直集贤院崇文院检讨掌禹锡,殿中丞与秘阁校理张洞,太常博士与集贤院校理苏颂,殿中丞与尚药奉御孙兆等。
再次是徽宗时期。重和元年,参与《黄帝内经》刊正工作的儒臣,主要有迪功郎龚壁、从仕郎王尚、检讨官宋齐年、助教宗炳、刑部尚书薛嗣昌等。
雕版印刷自唐代兴起,到宋代迎来第一个高峰。印本书籍的大量生产、销售与流通,加快了文化传播的速度,也扩大了文化传播的范围。宋代士大夫重视医书的编撰,也比较热衷于刊刻医书,尤其是在地方任职的士大夫,常捐俸刊刻医书,以传播医学知识,造福四方百姓。陈晔于临汀郡斋刊刻其妻兄方导《方氏家藏集要方》,朱端章于南康郡斋刊刻自编《卫生家宝产科备要》,陈孔硕在广西漕司重刻《脉经》等等。据学者的初步考察,宋代士大夫在地方主持刊刻的官刻本医书不下20种[6],士大夫自刻本或主持刻印的家刻本医书超过40种[7]。
针对“信巫不信医”的风俗,地方官员还通过刻石传方以移风易俗。周湛在戎州禁巫觋活动,又刻方书于石;刘彝在虔州集医作《正俗方》,专论伤寒病,又引导巫师以医为业;蔡襄在福州将何希彭《太平圣惠选方》镂刻于石碑,立于衙门两旁,鼓励百姓传抄应用,“晓人以依巫之谬,使之归经常之道”。
古代医家社会地位较低,除了著名医官和少数杰出医家能够进入正史外,其生平事迹大多分散在文集、笔记、杂著、地方志等边缘文献中,甚至淹没无存,宋代亦概莫能外。沈括《梦溪笔谈》,苏东坡《东坡志林》,叶梦得《避暑录话》,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洪迈《容斋随笔》、《夷坚志》,陆游《老学庵笔记》等,收载医事的内容较多。
以《东坡志林》为例,其卷三“单骧孙兆”条云:“蜀人单骧者,举进士不第,顾以医闻。其术虽本于《难经》、《素问》,而别出新意,往往巧发奇中,然未能十全也。仁宗皇帝不豫,诏孙兆与骧入侍,有间,赏赉不赀。已而大渐,二子皆坐诛,赖皇太后仁圣,察其非罪,坐废数年。今骧为朝官,而兆已死矣。予来黄州,邻邑人庞安常者,亦以医闻,其术大类骧,而加之以针术绝妙。然患聋,自不能愈,而愈人之病如神。此古人所以寄论于目睫也耶?骧、安常皆不以贿谢为急,又颇博物,通古今,此所以过人也。元丰五年三月,予偶患左手肿,安常一针而愈,聊为记之。”[8]苏东坡据其见闻,真实记录了医官单骧、孙兆及名医庞安常的诊疗活动与高超医术。从中亦可窥见宋代医官跌宕起伏的命运与宫廷生活之一斑。
又如新安名医张扩,其事迹颇为传神,罗愿《罗鄂州小集》卷六《张承务扩传》、张杲《医说》卷三“太素之妙”条,均有详细的记载[9]138-140。
交游酬答是古代文人士大夫最重要的日常活动之一。宋代士大夫待遇优渥,生活富足,热衷于交游宴集,其交际圈子也宽泛。士大夫文集多有与医家交游酬答的记录,包括诗词唱和、书信往来以及题跋。
苏东坡与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张耒,与名医庞安常均有密切交往,并留下了不少关于庞氏事迹与医学思想的序跋、书信。庞安常《伤寒总病论》卷六有《上苏子瞻端明辨伤寒论书》,而《苏东坡全集续集》卷六则有《答庞安常》,卷四有《与庞安常》;张耒《柯山集》卷四十四《跋庞安常伤寒论》,卷四十《钱申医录序》;黄庭坚《山谷集》卷十六《伤寒总病论后序》。
杨介也是北宋声名赫赫的名医,也有很多文人与他交往唱和,赠序、赠诗。黄庭坚《山谷别集》卷三有《杨子建通神论序》,张耒《柯山集》卷八有《秋日喜杨介吉老寄药》诗,贺铸《庆湖遗老诗集》卷四有《游盱眙南山示杨介杨善方药著书甚多癸酉十一月与之同游赋》,吴则礼《北湖集》卷一有《赠泗州杨吉老》与《比以补陁刻寄少冯有诗复答之并示杨吉老释介然》两首赠诗,吕本中《东莱诗集》卷五也有《泗上赠杨吉老》[9]146。
崔嘉彦是西原脉学的开创人,史书无传,但其与朱熹有较多交往,故朱熹文集中有《西原庵记》与《卧龙庵记》两文,以及六通书信,据此约略可见崔嘉彦的生平事迹。朱熹还为夏德作《送夏医序》,为郭雍《伤寒补亡论》题写跋语,大力推崇夏、郭二人的高超医术。此类序跋还如:蔡襄《圣惠方后序》、王安石《庆历善救方后序》、夏竦《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序》等等。
宋代几次重要兴学运动,均在不同程度上促进了医学教育的改革与发展,尤其是太医局的创设与变革以及宋徽宗时期中央医学的设置。北宋的三次兴学运动,其主要负责人均是当朝的著名文臣士大夫,他们分别是庆历兴学的范仲淹、熙宁兴学的王安石以及崇宁兴学的蔡京。另外,乾道年间,太常博士虞允文针对太医局生的选拔考试向宋孝宗提出改革建议,最终被采纳施行。
宋代文人士大夫作为知识精英与国家政治的中坚力量,其群体性的文化传播行为势必产生明显的社会效应。医药又与社会各个阶层的身心健康密切相关,其传播的社会影响更为直接,影响范围也更广。
宋代文人士大夫不仅积极响应朝廷的号召,广泛参与官方组织的医药文献编撰与整理活动,而且不少文臣还身体力行通习医药、编刻与传播经典医书及经验方,具有引领社会风尚的效应,并使传统医药文化遗产不断得以传承与变革。就本草来说,官僚士大夫不仅多次参与朝廷组织的本草修订,而且另撰有不少的本草专著,出现了《开宝本草》《大观本草》《政和本草》《绍兴本草》等官修大型本草,以及苏颂《图经本草》、掌禹锡《补注本草》、唐慎微《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寇宗奭《本草衍义》等个人编撰的本草著作。这些本草学著作不仅是对唐代《新修本草》的继承,也是宋代本草学不断革新与发展的见证。
士大夫在他们的著述中记载医家生平事迹、医案及各类疾病发生的见闻,很大程度上弥补正史不为多数医家立传的缺憾,为后世了解和研究宋代医家学术思想、医学发展史、疾病史提供真实可靠的资料。尤其是,宋代文人士大夫编撰了大量的史料性笔记,保存了众多宋代医家的事迹逸闻。北宋名医郝允,《宋史》无传,全赖邵伯温《邵氏见闻录》、叶梦得《避暑录话》、张杲《医说》以及周守忠《历代名医蒙求》等宋代士人编撰的笔记、杂著之记载,从中约略可见郝允的生平大概和高超医术[10]。
宋代尽管文教兴盛,但民间“信巫不信医”的社会风俗依然盛行。以周湛、蔡襄、刘彝、范旻为代表的官僚士大夫在地方全力禁断巫觋活动,编刻方书,宣传普及医药知识,培养地方医药人才。不仅革除了长期流行于民间的医疗陋习,而且有力推动了医药知识的普及。刘彝“知虔州, 俗尚巫鬼, 不事医药。彝著《正俗方》以训, 斥淫巫三千七百家, 使以医易业, 俗遂变”[11]10729。 范旻针对任职之地长期存在的“俗好淫祀,轻医药,重鬼神”习俗,“下令禁之, 且割己奉市药以给病者, 愈者千计。复以方书刻石置厅壁,民感化之。”[11]8797
宋代之前,文人士大夫以为“医乃小道”,医家被归于“方伎”之流,文人士大夫结交医家的现象极为罕见,医家社会地位低下。元明清三代,朝廷对医学不甚热心,文人士大夫与医家交往的规模、层次,与宋代不可同日而语,医家地位同样不高。宋代则不然,宋代士大夫政治地位高,交际广泛,与医家的交往唱和相当普遍,像苏东坡、朱熹这样杰出的士大夫莫不如此。士大夫与医家的交游酬答,称扬医家的仁心妙术,使社会大众对医家的学术思想与诊疗行为有更加准确的了解,有助于医家声誉的传播和社会地位的提高。
此外,“儒医”群体的出现,一方面表明了宋代医家队伍结构得到很好的优化;另一方面,医家文化水平的提高,又可以促进医学理论的发展与医药知识的传播。
宋代士大夫群体性参与国家医学活动,组织推动国家层面的医学教育革新,大规模地自发搜集、编刻经验方书,编撰大量的史料性笔记,保存了很多宋代医家的生平轶事等等,均是空前绝后的历史现象。作为社会精英的宋代士大夫群体,积极提倡医学,广泛参与各类医药活动,为宋代医药文化的传播与发展贡献出了重要力量。从传播学的角度,探讨宋代士大夫传播医药文化的方式及其传播效应,对当代全面客观地认识中医药文化遗产的价值与中医药在国家医疗体系、社区健康养老之中的地位和作用,具有现实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