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
衡阳县古称酃县,出美女,也出美酒。于是,便有酒娘,从古风里款款走来。
立秋,是收的开始,也是酿的伊始。立秋三日,寸草结籽,立秋有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降,三候寒蝉鸣。立秋后的家乡,便候酒曲飘香。家乡的田野,便开始变黄。经过春耘夏孕的糯稻,低下年轻时的头颅,开始慢慢成熟,历经烈日的暴晒与灼烤、经受暴雨的洗礼与肆虐之后,愈发变得通体金黄、饱满而结实。
家乡的女人便开始为一项重要的事情作准备,那就是采草药,做酒曲,酿上几坛“湖之酒”。
酒曲的好坏,直接影响酿酒的质量。酿酒的技术,可以决定一个女人在家庭里的地位。这也许是一个女人征服男人的重要手段。因为,男人大都好酒。一坛好酒,是女人们一年的成功,是男人们一生的享受。女人能酿一坛好酒,不但在家里有地位,而且在左邻右舍、十里八乡也有面子,能酿一坛好酒的女人,被大家称为“酒娘”。
第一场秋雨之后,山野田畴的草木洗去了满身的暑气,褪尽春夏的铅华。这时,能做酒曲的田皂角、铺地筋、野南瓜、金银花藤、辣叶草等草药的药性也已沉淀稳定。酒娘便挎着竹篮竹筐,到田埂、到河边、到山岭,采来一篮篮、一筐筐的草药,在刚刚涨了一场小小秋汛的溪边或河边,漂洗干净,然后,趁着秋阳翻晒晾干。
碾药捣药,是项技术活儿,也是项辛苦的体力活儿。好的药粉细腻而光滑,不能靠现代机械,只能用石臼或石磨,缓缓捣,慢慢磨,急不得。
碾药与捣药的过程,往往是男人最享受的过程。女人忙得累得香汗淋漓,男人也会心疼,总想搭把手,但女人不许,嫌男人笨手笨脚,嫌男人没有耐心。男人便只好在一旁看着。一股淡淡的、悠悠的香味便弥漫了一条垄,弥漫了一条冲,也馨香了无数男人的心。这时,男人也会遐想,也许,自己的女人,就是月宫里那个捣药的玉兔下了凡,竟有几分仙气,难怪那最怕寂寞的嫦娥,也不再寂寞,能守得住那份清冷。
草药捣碾好了,再用石磨磨上几斤粳米粉,将草药与米粉拌匀。这时,女人便开始吆喝着男人,去山泉或溪里,打来一桶清凉的泉水,把药粉与米粉慢慢调拌,捏成一个又一小酒曲团子,放在秋阳秋风中慢慢晾干。酿酒,荷叶和稻草不可少。女人便从荷塘和田间把片片荷叶采撷回来,把一捆捆稻草挑回家晒干,打好捆,为酿酒做好充分准备。
九月九,酿新酒。重阳节后,当第一行大雁开始南归时,天气日渐清凉,漫山遍野的野菊也开始凝露傲霜。女人随手采摘几朵野菊花插在头上,系在发际。这时,男人便知道,女人要酿酒了。男人便把新收的糯谷褪去表面一层金黄的谷壳,微红温润的米衣包裹着晶莹剔透的玉体。这时的家乡糯米,就像一位待嫁的少女,被一层薄薄的红纱包住羞涩的面容。
女人架灶生火,男人淘米上甑。女人掌握火候,男人铺设酒床。灶台上的木甑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生火的女人脸颊绯红,秀发飘零。当糯米煮成糯米饭后,男人便开始起甑,用几个篾箩把酒料盛好,自然变凉,女人便把精心制作的酒曲按比例分量撒入糯米饭中,拌和均匀。酒曲的分量决定酒的浓度与甜度,下多了,酒老且烈味重,下少了,酒淡量少,甜度不够。俗话说,蒸酒熬糖,称不得老行。掌握配比与配方,才能酿出一坛好酒,才能算得上一位真正的酒娘。
酒料上了酒床,将早已准备好的荷叶层层盖上捂严,然后盖上带着淡淡秋阳味的稻草,糯米饭在酒曲的作用下开始慢慢发酵。控制酒床的温度,是酒娘的技术活儿。一天两天,一夜两夜,自从糯米饭上了酒床,酒娘便像照顾新生的宝宝一样细心,生怕让它凉了、热了,有时夜里常常要起床看上几回,摸上几次。
时光在慢慢沉淀,岁月在悄悄发酵,日子在一天比一天香甜。酒香愈来愈浓,愈来愈酽。酒娘知道,酒床上发酵的糯米酒这时该装坛了。一坛坛新酿的糯米酒装入了酒坛,用干荷叶盖好密封,再过一段时间就可开坛了。
看着刚出床的糯米酒,男人的口水都流了出来,忍不住想喝上一口。酒娘一脸的娇嗔:“就知道贪喝!”臉上露出了深深的酒窝儿,男人趁酒娘不注意,竟在她的酒窝儿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新酿的酒,放得愈久,香气愈浓,味道愈酽,但男人往往忍不住,总是惦记着。新酿开坛是有规矩的,不是男人想开就可以开,必须经得酒娘的允可,不到关键时候,酒娘是不会允许的。要等到家里有个生日喜庆,或者过节、过年,抑或长辈发话,酒娘才搬出酒坛,撕开密封包装,揭开荷叶,一股浓浓的酒香扑面而来。这时,酒娘便拿个酒篓(竹篾做的滤酒的工具),往酒糟中一插,滤去酒糟的酒溢满酒坛,金黄润透,原汁原味。这没有经过加工、没有掺水的原坛酒叫“娘酒”。因古时衡阳县内有一内湖叫酃湖,酒娘酿酒皆取酃湖之水,后来便被人们叫作“湖之酒”。因“娘酒”黄中泛绿,冷艳之中不乏几分温柔,黄色中又有几分绿意,又被称为“酃绿玉液”。
酃湖今不在,“娘酒”年年香。衡阳的“娘酒”就像衡阳的酒娘,只可善待,不可辜负。只有用心去感受它的温度,用爱去品味它的甘甜,用情去呵护它的圣洁,才能感受到它那春的艳丽,夏的热烈,秋的内敛,冬的期待。否则,它便会变酸变涩,让你上头,甚至后劲十足。
这就是衡阳的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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