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国
我们这一家子,有关内、关外之分。
关内是老家,在山东省肥城市的孙伯镇;关外是新家,在黑龙江省尚志市的一面坡镇。关内是大家,有父母,还有姐弟七个及其各自一家人;关外是小家,住着大哥、三哥、四哥及各自一家人。
一家分两地,看似复杂,其实也不复杂。若干年前,老家是出了名的穷山村。穷到什么地步呢?就是全家人成年累月、忙死忙活地干,但总是“采野蔬以充饥、扫落叶而为柴”。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天灾人祸叠加,田地里连续几年颗粒无收,村庄内、山野间的树叶树皮都被吃光了。眼见要饿死人,二十多岁的大哥,一跺脚就跟着一个邻家大哥闯了关东。也许命运不错,几年下来,硬是靠开荒种地在一面坡有了一席之地。70年代中期,老家仍徒穷四壁,年近三十的四哥说不上媳妇,于是一咬牙,便去一面坡投奔了大哥。还好,在大哥的关照下,他辟山拓地,垒屋建圈,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没多久便结婚生子。70年代末,也就是改革开放前期,三哥遵父母之命,去一面坡看望二位弟兄,见那里吃不愁、喝不愁的,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也举家迁往那里。
从此,便有了牵肠挂肚的关内、关外,有了年复一年的鸿雁传书。
但书信并非经常写。如果写的话,也是逢年过节。信总是父母口述,由上小学的我执笔。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信的内容:“明晨吾儿,见字如面。前些天寄来的5元钱已收到……此致,革命敬礼!”当然,关外来信无需一一回复,通常只写给大哥,并由他转给其他二位,为的是节省8分钱的邮票钱。哥儿几个的来信也由我念给父母听,因为他们全不识字。从来信可知,关外的小日子还过得去。哥儿几个总说,只要肯吃苦、肯下力,吃饭是没问题的。来信还说,烧柴更不在话下,甚至还吹嘘“不是顺溜的木头都不烧”。每每听到这样的“喜讯”,老人家总会露出舒心的笑容。我将信将疑,是吹牛,还是真那么神奇?但我坚信关外比关内过得宽裕。
眨眼之间,两位老人相继过世。记得,无数个中秋之夜,耳热面酣之际,父母总发狠要去东北看望那里的儿孙们,但终归念想成空。这以后,关内的弟兄姐妹也想去,但最终都未成行。曾经的书信、电报,沦为昨日黄花,渐渐成为人生旅途的一抹记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自然,当手机通话、视频聊天变成老少皆宜的时尚后,两个家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了。是的,1800公里路程,1600公里是高铁,120公里是普快,80公里是柏油路。如果来一趟,或者去一趟,坐火车不过12个小时。坐飞机当然更快捷了,最多不过5个小时。
2017年春节,关内大团圆。从小失去双亲、跟着我父母长大的70岁的堂兄对我说,他从没去过东北,一定找机会去看看。“人生七十古来稀啊!”他的潜台词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再清楚不过了。步入天命之年的自己,又何尝不愿去那里瞧瞧呢?
机会还是来了。前些日子,单位落实带薪休假制度,要每人都作出时间安排。咱一向听领导的话,同时也为了实现夙愿,遂提出休假7天。7月15日晚6点30分,终于同堂兄一起坐上了飞往哈尔滨的飞机。
为方便起见,晚上就住在了哈尔滨火车站附近。第二天上午10点,火车到了一面坡。下车时,三哥、四哥及孩子们,还有一同闯关东的孙伯老乡等十多人已在出站口恭候多时。没有过多言语,一切都在拥抱与握手之中。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陡然间有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感慨。不错,虽然不是久违的故土,但与故土又有什么区别呢?
坐在面包车上,一面听着三哥的介绍,一面探出窗外,打量这片心驰神往的土地。一面坡位于尚志市东南20公里处,因镇内大直街中部有一段长约50米的漫坡而得名。纵目远眺,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可谓山清水秀,风光旖旎。从近处看,漫山遍野,葱茏一片。车行于一面坡,就像行驶在波涛起伏的绿色海洋。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农作物似乎都咔咔地长着。当然,成方连片的玉米地是夏日里永远的风景,隔着窗户就能闻到它清爽的气息。听大哥说过,当年的一面坡人烟稀少,野草茫茫,就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他们挥动镐锄,顶风冒雪,烧荒开地。日子虽然清苦,但付出终有回报,不但自己能够在此安身立命,也为老家作出了贡献。
到村后,三哥把我们先领到大哥家。早知道大哥因劳累过度,于5年前去世,大嫂现在与侄子住在一起。听说我们要来,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净,并早早在门口迎接。见到堂兄和我,一手拉着一个,一语未出先垂起泪来,且久久不能平静。73岁的她,个头儿不到一米五,岁月早已将满头青丝染成白发。她出生在一面坡,从未到过关内,自然连自己的婆婆、公公都没见过一面,怎么不伤心难过呢?更何况,当几个老兄弟千里相聚的时候,大哥又不在了,想想就让人心酸。我们两个除了好言相劝,又能说什么呢?
午饭是在三哥家吃的,摆了满满三桌,自家人除了外出打工的,全到齐了,还有几个亲朋好友、关内老乡。午饭后,三哥腾出他们的大炕让我俩休息,但哪里睡得着?一方面,大热天的,不知为啥还烧着火炕,熥得后背直冒汗;另一方面,院落南面不到20米就是火车道,50米开外就是高速路。不时鸣叫的火车声,呼啸而过的汽车声,还有那满院子的鸡狗鹅鸭声,飞来飞去的燕子的啼叫声,早已把睡意赶得无影无踪。堂哥同样了无睡意,二人一商议,决定约上三哥、四哥及几个侄子到地里转转。
这个村,叫道北村,距镇驻地不到10公里。这我是知道的。小时候写信时,常寄往此地,但绝没想到真的是铁道的北侧。看来,铁道修得有些年头了。村庄的后面,是起起伏伏的丘陵,哥儿几个和侄子们的承包田都在那里。这里地广人稀,平均每户种着二三十亩地。看样子,不用水浇,因为地里根本没有垄沟,但不知为何,庄稼就那么脆生生地长。最奇的是,那崖头斜坡上,玉米竟和大田里一样的长势,你说稀奇不稀奇?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掬起一捧土来仔细端详。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黑土地。真的有些黑,黑得就像老家湾坑里挖出的紫泥,但比紫泥显得细碎而富有弹性。这样的土质,按东北人的话讲,黑得像焦炭,攥在手里能挤出油来,这就是黑土地的魅力。
参观完三哥、四哥的粮田后,又来到大哥开垦的土地上。这片地在一个小山包的怀抱里。种有玉米、芝麻和黄豆,但主要还是水稻。稻田的上方,便是塘坝。塘坝东西约30米,南北约20米,最深处约6米。堤坝上长满灌木丛及蒲草,透过丛林可看到水面上有几个水鸟在闲荡。侄子介绍,修建这水塘时,他还很小。大哥为了省钱从不找人,忙完秋收就一个人没黑没白地干,用了整整两个年头才建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他感叹道。看来,他对大哥很崇拜,也很爱戴。
我何尝不是呢?我同大哥见过几次面,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他的传奇经历让我敬佩有加。听父亲说过,大哥虽然没上过学,但仍坚持白天干活儿晚上上扫盲班,而且识字很快;算盘打得好,不知怎么练就了双手打算盘的绝活儿,成了生产队会计的好帮手;作为家中长子,从小就担负起养家的重任,挨饿受冻,无怨无悔;即便逃荒到了一面坡,也没忘记弟兄情谊,为两个跟随者操心费力,直到最后一刻……此时此刻,正是落日夕照,我多么想借一束霞光献与大哥坟前,但不知坟在何处,只好对着大哥当年出力流汗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下来,是一家一家地请,两天的时间,各家都吃了遍。这是关外传统,也是待客之道,同老家习俗毫无二致。
但相聚总是短暂,离别总会来临。临别时,哥嫂、孩子们都恋恋不舍。送的东西也不少,有东北木耳,有珍藏的山菇。最奇的还是三哥家的侄子,汽车都发动了,硬往车内塞了100元钱,说是给我们二位的车票钱。这倒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关内送他们上车的情形。礼轻情义重,这百元的意义岂能用数字来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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