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

2018-01-18 08:14曹多勇
清明 2018年1期
关键词:四哥电话亭嫂子

曹多勇

四哥死了。死于喉癌。

去年十月里,四哥先是右耳朵下侧淋巴肿大,说话呜呜哝哝地不清晰,拖上两个月才去医院,一检查是喉癌,都晚期扩散了。癌细胞沿着淋巴向内脏“哗啦哗啦”地洇染。四哥家住煤城,医疗条件自然不如省城,于是大姐领上儿子开车去把四哥和四哥的简单生活用品一车拉进了省城医院。医院离我现在的家不算远,这边刚安顿住下来,那边我跟妻子商量着就准备去医院看他。

妻子遇事慌张,缺少主见,一个劲地抹眼泪,说“这可这么办”。妻子说这话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得这种恶病,拖到这一地步,注定凶多吉少,活不长久;第二层,四哥这么多年来一直单身生活,生病住院谁个去照顾?四哥过去有老婆,老婆跟他离婚了;四哥过去有闺女,闺女跟他不来往了。

妻子打电话给煤城那边的娘家大嫂子,想让她想办法去找一找四哥的闺女。大嫂子做这件事有一个优越条件,她与四哥的前妻是堂姊妹,当年四哥与四嫂子相识,就是大嫂子介绍的。四嫂子离开四哥不再是四嫂子,大嫂子依旧是她的堂姐,相对来说好说话、易沟通。

妻子想到的,大嫂子其实早想到了。她在电话里说已经打电话找过了,四嫂子说媛媛不在煤城,去新疆出差了;问媛媛什么时候回来,四嫂子说单位派她去办培训班,少说得要十天半个月。媛媛就是四哥的闺女。堂姐了解堂妹,听堂妹说话吞吞吐吐,怀疑媛媛是否真去了新疆。大嫂子态度很明确地说四哥病成這样子,媛媛最起码要去医院看一眼吧?四嫂子在电话里把话说得倒是很漂亮,说不管怎么讲媛媛都是他闺女,就算媛媛上班没时间去医院伺候,他看病的钱她还是应该负担一些的。大嫂子心里松缓下来,说那你赶紧地打电话给媛媛,看她能不能提前从新疆回来。隔了半天时间,四嫂子主动给大嫂子回电话,说媛媛不愿回来,四哥的事她不管也不问。

媛媛恩断义绝。我妻子的眼泪婆娑开来,“这可怎么办”说得更加频繁。我说,我来找媛媛。妻子抹着眼泪,问,你怎么找?我说,我找人帮我找。听说媛媛在发电厂工作,煤城一共四家发电厂,具体在哪家上班,我来一家一家去查找。接着我又安慰妻子说,找到媛媛在哪一家厂里上班后,再设法问到她的手机号码,打过去一问,就知道媛媛的真实态度了。

我其实是担心四嫂子在中间做结子,想直接听一听媛媛怎么说。天底下哪有闺女不认自己父亲的道理呢?妻子咬牙切齿地说,媛媛真要不管不问四哥的事,我就去法院告她。妻子喜欢看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节目,说话喜欢落在法理上。我说,先找到媛媛再说吧,真要告她遗弃罪,那也得四哥本人告,不是你。

熟人托熟人,四个发电厂一路查下来,媛媛根本就不在那里上班。我问妻子,你不是说媛媛在发电厂上班吗?妻子说,前两年我听四哥说的。我说,四哥总不会不知闺女在哪里上班吧?妻子说,难讲!

四嫂子与四哥离婚后,怂恿闺女也跟四哥“咔嚓”一刀断了往来。我说,等去医院见到四哥,问清楚再查吧,只能这样子了。

隔天一大早,我跟妻子买上一包水果、一箱牛奶,打的直奔医院。肿瘤科在18楼,电梯载着我跟妻子一层一层往上攀升。我心情沉重,妻子心情更沉重。看见妻子的两条腿在颤抖,我就放下手里的水果和牛奶,伸手去握妻子的手,妻子的手瘦弱、冰凉、颤抖,两眼汪满泪水。

我说,你这样怎么去看四哥?

妻子挣脱开我的手,掏出纸巾擦眼泪。

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肿瘤病人,病房里、走廊里都住满了,陪护的病人家属以及身穿白大褂忙过来忙过去的医生护士,杂杂乱乱、吵吵嚷嚷,让人感觉好像猛然一下子走进了菜市场。妻子站在走廊顶端安顿情绪,我挨个病房走过去查找,猛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块电子标识牌,标注了四哥在12病房36床。走进病房,病房里有三张病床,四哥在中间。左边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年男人,有一个老太太陪着;右边病床上是一个中年男人,有一个小伙子看护着。四哥孤零零一个人,胳膊上挂着吊水,闭眼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我招手喊过妻子,一同走近病床,妻子嗓子哽咽说不出话。我小声喊一声“四哥”,紧接着说“我俩来看一看你”。

四哥睁开眼,是一惊,是一悲,泪水“哗啦”滚出来。四哥说,你们今天来能看见我,明天来说不定就看不见我了。妻子一看四哥流眼泪,反倒自己控制住了,说,要是你自己都没有信心,还来省里医院干什么,还吃药吊水干什么?我说,四哥你见面说这种泄气话,你妹妹怎么受得了?继而我又安慰他说,我上网查过你这种病,控制住病情,活十年八年是常事。四哥不再说话,抬手抹眼泪,妻子掏出一张纸巾递过去。我趁机把话题岔开,问媛媛到底在哪里上班?

四哥摇头说不知道。

我妻子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媛媛在发电厂上班吗?

四哥说,别人跟我说的,听岔了。

大嫂子通过大姐已经给四哥捎过话,说她联系上了媛媛。不过大嫂子捎话捎一半,只说好听的那一半,因此四哥说,媛媛说了,她不会不认我这个爸爸,就算她没有时间来医院看护,我看病的钱她照样出。四哥看病的钱都是哥哥姐姐几家临时凑的,四哥心存一丝对亲情的希望,也好,大嫂子没把话说破,我跟妻子也没必要去把话说破。

我问四哥,这些年你真没见过媛媛?

四哥摇摇头。

四哥先前在煤城已经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在那边是自己照顾自己,在这边依旧是自己照顾自己。大哥大嫂七十多岁,腿脚不灵便,出一个门都难,根本不可能来这里照顾四哥;大姐膝下有一个孙女上幼儿园天天要接送,只能隔三岔五地过来看一看;三哥三嫂跟随儿子一家在上海带孙子;我妻子身体不好,出不上力帮不上忙。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四哥没有个完整的家吗?要是他不离婚,闺女不会跟他不走动,现在也不会是一个人在医院里。

妻子问,医院食堂在哪里?

四哥说在一楼,去那里吃饭方便得很。

妻子说,你现在就一心一意地养病,什么都不要多想。

四哥说我平常看报纸看习惯了,有空闲就看报纸,不去想其他事。endprint

说着说着,四哥的心情平复下来了。不知怎么地又说到媛媛,四哥说,媛媛真要是来看我,我掏钱好吃好喝地招待她;要是真不来看我,我也不会抱怨她。看来四哥已经意识到媛媛不会来看他,或者说媛媛不会认他这个做老子的了。

妻子单独去了一趟医生办公室。回去的路上,妻子一直沉默不语。我知道四哥来日不多了,却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其实在那一年的春节期间,四哥与四嫂子要离婚的苗头就已经显现了。

那年春节大哥搬新家,我们一大家子老老少少都去庆贺。大哥大嫂跟前有两个闺女,都大了,却都没有正式的工作。女孩子家,没个相对稳定的工作,就很难找到向心的婆家。大哥大嫂为此虽说操心了好多年,既没有把两个闺女的工作操心好,也没有把两个闺女的婆家操心好。大嫂早几年从玻璃厂先下岗、后退休,大哥现在也挨近了该退休的年龄,心里积存诸多不甘和怨气。他心想闺女找工作找婆家我说不上话、使不上劲,买一套房子,总该能当上家、说上话了吧?于是大哥使出浑身力气,找人借钱付首付款,再找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贷款付余款,等待、装修,前后整整忙了三年。大哥头发忙白了,腰身忙勾了,总算搬进了新家。

上午十点来钟,一家子接连一家子陆陆续续地赶来。女人们忙晌午的饭菜,孩子们忙自己的零嘴,男人们忙打牌。那个时候打牌时兴“斗地主”,一盘十块五块的输赢。大哥不打牌,乐呵呵地忙东忙西,像一個总指挥;我跟三哥打对家,四哥跟大姐夫打对家。他们三人都时常有牌局应付,我偶尔为之,纯属三缺一陪他们玩。好像他们三个人合伙似的,个把小时“斗”下来,大姐夫略赢,三哥略输,就我输得最多,已掏出了一百多块钱。四哥牌打得好,会记牌、算牌,我输的钱拐着弯子都跑进了四哥的口袋里。开饭时间到,炒菜烧菜热气腾腾地一样一样端上了桌子。

四哥说,吃过饭接着打。

大姐夫说,就怕你八老爷不当家,九(酒)老爷当家,再打牌就得输钱了。

三哥不说话,他是刑警,表面上粗枝大叶,打起牌小心谨慎,输钱不会多,当然赢钱也不见多。大姐夫在铁路上,同样做警察,表面上谨小慎微,牌桌上常有出人意料的怪招。四哥擅长赌博,凡跟赌博有关联的事,都有一份骨子里的喜欢。我是厌恶打牌,记不住牌,更谈不上技巧,掏钱陪他们玩,心里不痛快,嘴上不好说。

大人围一张桌子,孩子围一张桌子。孩子喝饮料,女人喝红酒,男人喝白酒。我跟大哥是闻酒的人,一两白酒喝下肚子,就脸红脖子粗。其他三个人都是酒场上的老手、高手,划起拳能把楼板震塌下来。尤其三哥和四哥,好像都有了那么一点酒精依赖症,不喝到一定的量,不喝到一定的时辰,不舒服,不罢手。一顿晌午饭十二点钟开头,两点钟收场,好像还没有尽兴。三哥四哥都喝高了,眼睛盯人发直,舌头根说话发硬,不认真听,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

四哥问,还……还……还打不打牌?

三哥说,怎么不……不……不打!

大姐夫酒喝得多,心里明白,嘴上不说话。他家离得最远,他们一家子人不提出要走,其他人家不好意思先走。大嫂子热心,说话嗓门大,说你们接着打牌,晚上吃过饭再走!大姐轻易不说话,这个时候必须表态,就说,吃过饭回家太晚了,让你们再打一会工夫,我们再走。几个人很快达成协议,不管谁输谁赢,斗一个小时,就各回各家。

几个孩子吵闹了半天,吃过饭躲进房间里睡午觉。几个女眷坐在沙发上,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闲话。大哥烧水泡茶做服务,我们四个男人围上桌子接着打牌。风水轮流转,吃饭前赢钱的两个人,吃饭后开始输钱。输钱的原由自然是酒喝多了,当不得牌的家,一个劲地出错牌,该配对的牌,单张打了下去。搁在平时,四哥对付打错牌的办法是耍赖,打掉的牌往回抽。大姐夫对付打错牌的办法是偷牌,趁人不注意,伸手去捞。三哥酒桌上留了量,外表上像是喝多了,其实并不多,坐上牌桌,头脑清醒开来,两眼紧盯着牌桌,赖牌的赖不了,偷牌的偷不了。大姐夫输钱,不掏钱。四哥输钱,不掏钱。牌桌上吵吵嚷嚷像打仗,眼看局面支撑不下去了,各自准备回家,这时,半天没说话的四嫂子开口了。

临走前我要向全家人说一件事,跃进年前说他丢掉了五千块钱书报款,陈年年前年后天天追着他还钱。四嫂子说。

跃进是四哥的名字。陈年是书店老板的名字。四哥在他那里打工,送报刊。

一大家子人就拿眼睛盯着四哥,想核实这件事的真伪。

四哥说我包里揣着书报款,骑车走路上,连包一块丢掉了,你让我怎么办?

四嫂子说,我问你,你一年到头往家里挣了多少钱,你丢掉五千块钱,这个家怎么过日子啊?

四哥在书店打工,一个月工资不过一千两百块钱。

四哥说你想过日子就过,不想过日子就拉倒。

四嫂子说,这话是你当全家人面说的,这么说我俩离婚你同意了?

四哥没接四嫂子的话茬。

大哥说,你俩谁都不要在我家吵闹,不是赶你们走,你们出门回家吧。一大家子人相聚在一起吃顿饭,原本是件高兴事,被四嫂子这么一搅和,大哥自然不高兴。

四嫂子带上闺女先走。四哥紧随其后。这件事出现得有些出人意料。大姐说,我看老四赌博的老毛病怕是又犯了。大姐的意思,五千块钱是四哥赌博输掉了。三哥说,老四结婚前家里没少替他还赌债,现在各家过各家的,谁还能再替他还钱?

三哥这是亮明态度,四哥扒的窟窿他得自个想办法去堵。我跟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家子接着一家子走出大哥家,东西南北地分散开。半路上,妻子猛然地问我,你觉得四哥真像是丢了五千块钱吗?我说,不是丢掉的,就是赌掉的。妻子说,四哥真要丢掉或输掉五千块钱,四嫂子还不一口把四哥吞吃掉,会那么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明白妻子这话的意思。我说四哥没丢钱没赌钱,四嫂子干吗要这么去说呀!妻子说谁知道这个女人想演哪一出子戏。我说,丢钱是他们自家还,赌钱也是他们自家还,总不能让别人家去还吧?endprint

假若像妻子猜测的那样,丢钱是假,赌钱是假,那这笔钱就留在了他们家里。我跟妻子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这当中的弯弯绕。后来才知道,远不止是五千块钱,是两万多块。那是在年关前,陈年的书店要结账了,就喊会计给各家报刊亭打电话,结果发现累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两万块钱的书报款还在四哥手里没有交上来。陈年大为恼火,在书店一刻坐不住,打电话给四哥,使计说是省城来一位书商朋友,请四哥马上过去喝酒。陈年是个抠门的老板,很少请员工喝酒,就算请员工喝酒,也很难叫上四哥。天上掉馅饼,四哥放下电话,乐颠颠往书店跑。

进了书店,陈年立刻黑着脸问他,两万块钱书报款哪里去了,怎么还不交上来?

四哥头脑冷静不慌张,好像早就等候陈年问话的这一刻。他一字一顿地说,丢、掉、了。

陈年问,这么多钱一下子丢掉了?

四哥说,春节前我集中收钱,塞进一只包里,包丢掉,钱就丢掉了。

陈年问,你这样子说话,谁相信?

四哥说,你相信就相信,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陈年问打算怎么办?

四哥理直气壮地说,我还!

陈年问什么时候还?

四哥说,我慢慢还,我有钱还。

陈年说你现在就回家拿两万块钱来!

四哥说,我家里没钱。

陈年说你不拿两万块钱来,明天就不用到我这里上班了。

四哥说,我现在就跟你说,我不来你这里上班了。

陈年说,你,你,你……

书店里,两个人脸对脸,相距不足一米远。四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陈年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好的应付办法。陈年与四哥共事有几年,这一刻四哥陌生得像是不认识一样。陈年就算明明知道他把两万块钱存放在家里,现在他嘴上说丢掉了,陈年能怎么样?开除他,他现在还不上一分钱,往后又怎么能要得来?陈年头脑冷静下来,喊一辆拉货车,带上两名男员工一起去四哥家。按照陈年的想法,去他家搬走几样值钱的家当。明目张胆地“私吞”两万块钱,不逼一逼,他不会把两万块钱心甘情愿地“吐”出来。

四哥的家在市供销社办公楼二楼上,那是一栋老楼,脏得很,大白天的看不清楼梯,只闻见一股股刺鼻子的臊气。四哥的家原本是一间办公室,二十四五平方米,中间一道布帘将房间一隔为二,内一半摆大小两张床算卧室,外一半摆沙发、桌子、椅子、电视机和电冰箱算是客厅了。做饭在走廊里,搭一间石棉瓦小屋,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摆里边,还喂了一条狗,也拴在里边。四哥一家子人就生活在这种肮脏不堪的环境里。四嫂子生气,带闺女回了娘家。狗闻见生人的气味,拼命地“汪、汪、汪”叫。四哥站在门口,不去呵斥,放任它一声一声地叫。“汪、汪、汪”,空空荡荡的一座楼四处回荡着狗叫声。陈年里里外外瞅了个遍,不见一件值钱的东西。电视机是旧的,电冰箱打开来,不见一丝冷气,里边塞满吃的喝的,看来做了储藏柜。最显眼的是一台台式电脑,摆放在卧室拐角的书桌上,大半新,媛媛学习用的。

陈年说电脑我搬走。

四哥说电脑你不能搬,我闺女的。

陈年问,你说我不搬电脑搬什么?

四哥说,我闺女今年上高三,其他东西你看上什么搬什么。

陈年比四哥小两岁,闺女却跟媛媛一般大,今年同样上高三。闺女学习是大事。陈年心一软,领两名男员工转身走下楼,空车开回了书店。“汪、汪、汪”,狗依旧在叫,四哥弯腰拾起一根细木棍,敲打在狗头上,敲一下问一下,人都走了,你说你叫什么?你说你叫给谁个聽?连续敲打了几下子,狗乖乖地趴地上,噤声不叫了。四哥手拿木棍站在走廊里,两眼喷火,盯着前面的马路,盯着陈年的货车消失的方向。

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们一大家子人不断地猜测此前四嫂子口中的五千块、实际上是两万块的这笔钱“消失”的多种可能性。我们都认为它被四哥一下弄丢掉的可能性小,被四哥私吞的可能性大,说不定就真是被四哥赌博输掉了。

四哥赌博有历史,一说就要说到他下放那两年。四哥高中毕业下放在窑河村,窑河村在离市区东四十里的地方。窑河是淮河的一条支流,窑河村离淮河五里地。四哥在那里待了两年,没学会种地,倒是把赌瘾染上身。淮河两岸,好赌的民风一直不断,就算“文革”治理赌博最严那些年,过年过节村民都少不了赌一赌。不能公开赌,就偷偷摸摸地赌;不能大赌,就三毛两毛地小赌。年节里,大队干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是开展群众娱乐活动了。其他知青回家过年,四哥不回。说他是大队基干民兵排长,过年要带人巡逻值班,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四哥是不是大队基干民兵排长,岳父岳母稀里糊涂地不清楚。后来才知道,四哥过年不回家,是在那里赌博,先在窑河村,后在姚家湾村。从窑河村跑到姚家湾村,要沿着淮河从东往西跑上三十里地。四哥在窑河村是小赌,跑到姚家湾村是大赌,一天一夜输掉两百多块钱。在那个年代里,两百多块钱可是个天文数字!大年初六一大早,就有两个人找到岳母家门上,说四哥欠了他们两百多块钱,被当作人质扣押下来了,说要想四哥手脚齐全,就得赶紧把欠的钱还上。两个人手持两张纸条,一张是家庭住址,一张是欠条。欠条上写着欠钱的数额,还有四哥的签名手印。手印蘸的不是印油,是红彤彤的血。谁的血?显然是四哥自己的。

岳父岳母不敢声张,派遣大哥三哥,口袋里揣上钱,跟着来人,一齐去姚家湾村交换四哥。四哥被关押在村头的猪圈里。大队养猪场,年下该卖的猪卖掉了,该杀的猪杀掉了,空在那里正好关四哥。麦秸草铺一张床,床前生一堆火,两个人坐在那里看守着四哥,四哥正像一头肥猪“呼呼呼”地睡大觉。大哥口袋里揣钱,站在猪圈外面,三哥一个人走进去。四哥睡意蒙眬中被叫醒,愣怔怔地。三哥一个耳刮子扇过去,四哥的鼻子“哗啦”一下就流出了血。

从那个时候起,四哥的赌瘾一生没断过。眼下的赌博样式多,打牌斗地主、玩老虎机、打麻将、翻牌猜点子——不管哪一样,一年半载下来,输掉两万块钱都不算多。endprint

回到陈年这边来。陈年想得先稳住四哥,不能让四哥跑掉。四哥要是跑掉了,谁来还这两万块钱?于是陈年假装相信两万块钱是四哥不小心丢失的,是工作失误,两万块钱,四哥承担一万五千块,书店承担五千块钱。也就是说四哥只需要还上一万五千块钱就可以了。

四哥依旧摇头说拿不出。

陈年说,我没说现在就要你从家里拿钱呀!

四哥问,那我怎么还你钱?

陈年说,按月从你工资上扣。

四哥说,你扣我工资,我不吃饭啦?我不养活老婆孩子啦?

陈年说,我给你加工资,再按月从中扣除一部分来还。

四哥不相信天底下有陈年这样子的傻瓜,问,给我加多少工资?

陈年说,我给你加到一个月两千块钱。

四哥现在一个月工资是一千两百块钱。四哥问,你该不是说笑话吧?

陈年说,我加工资,你要多干活。

四哥过去每天的工作任务是按时往划分的报刊亭送报刊,现在陈年要四哥每天早上先去火车站接回从省城发过来的报刊,相当于多干一个人的活。陈年草拟了一份扣款还钱协议,按月扣除一千块钱。四哥签了字。陈年心想待一年后,扣得有个差不多,再一脚踢开四哥。

四哥四嫂子原是一对下岗职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四哥所在的单位垮掉了。四哥从窑河村抽上来后,分配在市供销社工作,到了新时期,市场稍微有些松动,那个时候还没有下岗职工一说,四哥离开供销社跟同事合伙自谋生路,打着供销社的公家旗号。供销社职工做生意,政策允许,名正言顺,别人做生意是投机倒把。四哥跟同事合伙做过不少样生意,南里北里地跑,比过去死守供销社风光多了。记得有年春节前,四哥跟同事去海南,押了一卡车菠萝回来,他拣大个头的带了几个回家。面对这浑身长刺的家伙,一家人不知道该怎样扒皮,更不知道该怎样来吃。

——菠萝哪里的?

——海南。

——海南在哪里。

——开车一直往南边跑,一直往南边跑,跑到大海边。

那时海南还没有建省,很多人都对那儿只有模模糊糊的认识。那个春节前后,四哥和他的同事上街卖菠萝,天天下饭店吃好的喝好的,幸福地品尝着单干、自由的好年景。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社会上开始有了下岗职工一说,下岗潮像汛期的淮河水一天一样暴涨开来。区属的乡镇的小企业先垮,国有的市属的大企业后垮。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家一家企业倒塌,一溜一溜企业倒塌。整个市区,除去几家发电厂,已经没有一家运转正常的规模企业了。下岗职工一群一群地在大街小巷乱转悠碰鼻子,要吃饭,要穿衣。四哥四嫂子在楼下开一家电话亭,早早地安稳下来。针织厂垮掉,四嫂子轻松地回来家。她跟同事说,电话亭缺人手,这个班不死不活的,早不想上了。四嫂子这样子说话,一方面是电话亭确实需要帮手,四哥一个人白天黑夜看电话亭吃不消,更主要的还是电话亭赚钱。这些年来,四哥干得最稳定的一项工作就是看电话亭。支撑四哥口袋的是电话亭,支撑四哥腰杆的是电话亭。四哥底气十足地跟四嫂子说,你下岗回家,我给你发工资。

那一段时间,四哥出门戴墨镜挎腰包,派头搞得真像一个大老板。

电话亭生意不算复杂,安上两部座机,摆上一台卖冷饮的冰柜,再就是报纸杂志和各种袋装零食。那个时候,安装一台固定电话,初装费要三千五百块钱,一般人家掏不出这么多闲钱。有事,远地方的寄一封信,近地方的带一个口信,或亲自跑上门。有急事找固定电话打过去,七拐八磨找半天还不一定找得见人。四哥开电话亭这一年,兴起传呼机,火柴盒那么大,價格几百块钱,不少人赶时尚都买一个挂在裤带上。一个人要是有事找另一个人,就通过电话拨打传呼机,“嘟嘟嘟”一串响,电话号码就显现在传呼机上,找个电话机打过去,就能通上话。四哥家的电话亭地理位置不错,紧靠陈岗路大转盘,南来北往的路人不少,挂在腰间的传呼机“嘟嘟嘟”响起来,抬眼寻找电话亭回电话,眼一瞥就能看见四哥的电话亭。路人一边打电话一边拿眼睛上下瞅,想看的书报刊,电话亭里有;想吃的零食,电话亭里有;想喝的饮料、想吃的雪糕,电话亭里有。一单生意做下来,一两块钱就赚到了手。一个人上门,赚一两块钱。十个人呢?一百个人呢?做生意就这样,不怕利薄,就要人多。

四哥家的电话亭赚钱,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不远处开了一家歌舞厅。城东城西,大街小巷,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开起或大或小的歌舞厅。地方企业垮掉了,人的欲望却释放了。恰似一股温暖的风从遥远的南方徐徐吹来,花朵一般的歌舞厅在我们这座煤炭城市次第绽放开来。四哥家附近的这家歌舞厅档次比较高,一个个小姐像青枝绿叶的水芹菜,来跳舞的男人,胳膊下往往夹着皮包,腰里多别着新款的手机。这种手机与大哥大相比,个头小。生意人,脸面人。下午四点钟,歌舞厅就开始上客。客人打传呼机找小姐,问一声来没来?小姐要下楼找电话亭回电话,问客人什么时候来。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电话亭生意的高峰期就到了。小姐下楼买零食,客人下楼买纸烟,络绎不绝,一直要延续到晚上十点钟。十点钟过后,客人带小姐陆续离开,但电话亭要开到深夜十二点钟。夏天会更迟,午夜下一点都不一定关得了门。夜里四哥就睡在电话亭,电话亭里有东西,不看不放心。四哥关上电话亭,不急着睡觉,要先把营业一天的整钱零钱整理出来,再“哗啦哗啦”数一遍总数。数钱的时候,四哥一脸兴奋,两眼放光,一丝困意不见。零钱留在电话亭,整钱带上楼回家。家中,闺女早已睡下,四嫂子没睡,热菜热饭候那里。四哥把整钱递给四嫂子,四嫂子上手捏一捏,厚厚沉沉的,就说我来给你倒酒。四哥管账,四嫂子管钱。四哥坐下身子喝酒,享受一天最美好的时光。四嫂子存放好整钱,坐一旁依旧不睡觉。

四哥说,你去睡吧。

四嫂子说,我等你。

四嫂子一说“我等你”,四哥心里就明白了,吃菜喝酒的速度快起来。喝罢酒吃罢饭,洗一洗就携上铺盖卷,与四嫂子一同下楼去电话亭。电话亭地方小,打地铺睡地上,手脚伸不开,却不耽误两口子恩爱欢娱。endprint

那一年,四哥四嫂子不足四十岁,正值精力旺盛的年岁。十天里有八九天,四嫂子晚上都陪四哥在电话亭里睡。隔天早上,四嫂子回楼上烧饭忙闺女上学。四哥不起来,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十点钟之前,路人叫门打电话、买书报或零食,四哥都不会开门。

四嫂子下岗前,四哥一个人看电话亭。四嫂子在针织车间干活,三班倒,连家里的一天三顿饭都顾不全。媛媛在陈岗路小学上学,三里地远,上学下学跟邻居家的孩子一块走。四嫂子上班顾不上做哪一顿饭,哪一顿饭就得买着吃。电话亭不远处有一家小饭店,想吃什么,扯开嗓子喊一声,不大一会工夫,服务员就热汤热水地把饭菜端了过来。四嫂子不在家,媛媛放学就待在电话亭里,四哥能腾出手上个厕所什么的。四哥要是出门进货,就得候四嫂子在家,或四嫂子的两个妹妹不管她们当中的哪一个过来搭下手。四嫂子的两个妹妹都已成家有了孩子,不管哪个妹妹跑过来,都不会一个人,不是带上孩子,就是男人孩子一块过来。这样一来,就有了走亲戚的模样,不是临时地替换四哥去进货,是要在这里过一过,玩一玩,弄不好晚上还要在这里过夜。四哥家地方小,打地铺睡地上,他们不嫌弃。孩子吃零食,从电话亭里拿。饭菜不够吃,从饭店里端。这样放开手脚,一天的收入恐怕都顶不上一天的花销。赶上休息天,两个妹妹带上各自的男人孩子一齐跑过来,八九口人拥挤在一间房屋里,吵吵闹闹像赶集,大盘小盘地端菜像开饭店。四嫂子的妹妹,四嫂子不说不拦,四哥怎么去说去拦?

一年下来这样子,两年下来这样子,“哗哗啦啦”像一条不间断的长流水。四哥不好说不好拦,大姐好说好拦。于是大姐就逮着一个机会向四嫂子说出来,她说你过去上班,小芳小芬跑过来帮一帮手就帮一帮手,现在你下岗在家有了人手,就要多考虑居家过日子,能省就省一点,媛媛一天一天大,赶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小芳小芬就是四嫂子的两个妹妹。四嫂子说,这两年小芳小芬往我家跑习惯了,过去是打电话喊都喊不来,现在不打电话喊她们照样跑过来。别看四嫂子说话软绵绵,一句话说出两层意思——我不能用得上别人可前,用不上别人靠后。接下来又说,其实小芳小芬来我家不是白吃饭,不说前两年替换跃进看电话亭,就说今年一年吧,媛媛身上穿的衣服是小芳买的,跃进身上穿的衣服是小芳买的,大热天家里电冰箱坏了,小芬跑回家找一辆车子,把她家的电冰箱拉过来,后来她家买一台新的,这一台就放在我家了。

大姐说话是为了四哥四嫂子好,四嫂子不买这个好,大姐嘴上抹石灰——白说,还说什么呢?

我妻子不能像大姐那样居高临下说话,就拐一个弯子说媛媛的教育问题,说媛媛今年上小学六年级,是升初中的关键,家里要给媛媛创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吧?

四哥接过话茬。四哥现在不再是过去的四哥,过去,大姐可以说两句,小妹可以说两句,不管大姐小妹哪一位说两句,出发点都是善意的。现在四哥不再容忍大姐小妹乱插手乱说话,他跟小妹说,媛媛的学习你放心,她一直排在班级前五名,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写作业,不写齐作业不吃饭,不写齐作业不下楼。

我觉察四哥四嫂子两口子不说实话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有一个熟人家的孩子跟媛媛同班,他说媛媛的成绩在班级莫说拔尖,连中等都排不上。四嫂子说的电冰箱更是有出入,实际上是小芬家淘汰不用的电冰箱。四嫂子喜欢热闹,喜欢两个妹妹围拢跟前倒是事实。四哥最初不习惯,后来习惯了,反倒有一份荣誉感与自豪感。她们喜欢往这里跑说明什么呢?说明我这个做姐夫的人缘好,说明我家有管吃管喝的实力。四嫂子在娘家排行老六,小芳小芬分别是老七老八。小芳小芬喊四哥六哥,小芳小芬的男人跟着喊四哥六哥。整天“六哥、六哥”地连声喊,四哥的耳朵和心里很受用。不知不觉地,四哥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其实大姐跟我妻子最擔心的一件事并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媛媛的成长环境。媛媛十一二岁,已经到了似懂事非懂事的年龄。大姐跟我妻子背后说,整天待在电话亭里见那些小姐客人,能有什么好处?

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的生存路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别的人家或别的人替代不了,更干预不了。

转眼到腊月二十六上年坟。往年上年坟,大哥家大哥做代表,大姐家大姐做代表,四哥家四哥做代表,我家与三哥家住得近,妻子和我都会去。大姐家大姐做代表,是因为大姐夫要上班,走不开。大哥家大哥做代表,是因为大嫂子膝盖的半月板有毛病,走路不方便。四哥家四哥做代表,是因为四嫂子上班,家里还有电话亭,来上坟一颗心都不安,匆匆忙忙地跑来,匆匆忙忙地回去。一大家子人上过坟,要留在三哥家吃顿晌午饭,下午两点多钟再各回各的家。往年四哥上过坟,不进三哥家的门,直接上公交车站坐公交车回去。这一年不一样,四哥关上电话亭,带上老婆孩子一块来上坟。四嫂子手上拉着闺女。四哥手上提着两瓶白酒说,晌午兄弟几个消停慢慢地喝两杯。四嫂子说上年坟要紧,关上一天门,少挣一天钱,不要紧。

这一次,大姐夫破天荒地过来上年坟,说是所里有车,不耽误下午回去值班。大姐夫过去做乘警跟火车,后来回到站台派出所,当上了地方小站派出所的副所长。副所长与一般民警不一样,所里有一辆桑塔纳车,有事就能坐一坐。上年坟,不捧土,不修坟,是祭奠,是仪式。一杆子人先聚集在三哥家喝茶说话,候半晌午,太阳升高了,天气暖和,去坟上烧纸、放炮、磕头,不算晚。岳父岳母葬一块,有三里地远近,在一座矮趴趴的山坡上。

大姐夫坐下身,喝上茶,就掏出所里配发的手机打传呼。刚提拔副所长,大姐夫一脸红光,大姐也沾染了一脸红光。不一会传呼机那边回电话,是所里的司机。大姐夫说,你一点半钟一定要赶到这里,要不耽误两点半钟值班。接着说,我告诉你时间再紧都不能开快车,安全第一要记住。大姐夫跟司机说话,既有严厉的一面在里边,又有关爱的一面在里边,语气像官位比他更大的领导了。大姐夫的手机是新配的,两根手指头那么宽,比一根手指头长一点。就是这么一只不起眼的手机,得要六七千块钱。大哥在市化工局保卫科工作,单位有固定电话,家里有固定电话,身上配一台传呼机。三哥在区公安局刑警队上班,按说工作上需要手机,刑警队十几个警员,集体配不起,各想各的门路。有下家的买手机,没下家的配传呼机。三哥用的是传呼机。我连传呼机都没有,再说我配传呼机,谁传呼我,我传呼谁?endprint

大姐夫打手机,大姐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站旁边。大姐面向家人,说大姐夫跟他说不要来上坟,他偏要来;跟他说早一点吃晌午饭坐公交车回去值班来得及,他偏要叫所里来车接,后来我想所里车来一趟也好,老大和跃进能跟我们车一块走。大哥不想跟车,说,我下午不走这么早。四哥不想跟车,说,我们去媛媛姥姥家,下午不急着回去开电话亭。四嫂子的娘家与大姐的家南辕北辙两条路。

谁都没想到四哥身上也有手机。“嘀铃铃、嘀铃铃”,手机铃声冷不丁地在四哥口袋里响起来。家人起初不知手机在谁的身上。四哥喝茶像是没听见,四嫂子走过去伸手扯一扯四哥胳膊说,你手机响了。四哥愣一愣神,明白过来,一边掏手机一边赶紧地往门口跑。四哥跑门口接手机,是回避家人,说话却是底气十足:我跟你说今天不去进货,打我手机催什么催?再催我就从王四化家拿货。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哪里会知道。现在忙着呢!有时间再跟你说!

四哥走回屋,手机不揣回口袋,而是“啪”一声放在桌面上。大姐问,跃进买手机啦?四嫂子说是三子的,他拿过来用一用。四哥说,怎么不是我的,就不许我买手机?大姐夫问,是你买的,那你说这个手机要多少钱?四哥不说话,三哥跟大姐夫说,跃进这款手机比你那款值钱。我没关注过手机,不知道都是啥牌子的,更不知道它们各自的价格。大姐夫说四哥你说手机是你买的,发票拿出来看一看,说毕“刺啦”拉开包,拿出一张发票说,这是我的手机发票,还没顾得上报销呢。四哥说我的手机不报销,我要发票干什么?四嫂子说,四哥手机是三子的,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四哥说我怎么就不能有手机,我怎么就不能用手机?四哥是冲四嫂子发火,更是冲大姐大姐夫发火。

后来我知道了四哥手机的来源。某天晚上,一个名叫小青的女孩,前后来三趟到电话亭买吃的。前两趟电话亭都有别人,第三趟电话亭就四哥一个人。小青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机交在四哥手上说,手机你替我保管一下,我明天上午来拿,给你十块钱保管费。手机显然是从客人包里偷出来的。四哥收下手机,小青回歌舞厅。不一会,四哥看见小青被一个客人拖下楼,塞进一辆黄面的带走了。第二天上午,四哥早早地打开电话亭等小青。大约十一点钟的样子,小青从一辆出租车上走下来,手上拉着一只拉杆箱,头发散披,遮住了半个脸。四哥仔细瞧,一只眼睛上有瘀青,显然是被人打了。打她的是不是昨天晚上拖走她的那个人?小青的手机是不是他的?

四哥把手机递给小青说,十块钱保管费不用给我了。

小青接过手机,迟疑一下,又递回给四哥,问想不想买下这只手机?

四哥问,多少钱?

小青说一千块钱怎么样?

一千块钱便宜,四哥转手能赚不少钱。

四哥问,真一千块钱卖给我?

小青点一点头说,一千块钱够我的路费钱了。

四哥问,你要离开这里?

小青说回家。

四哥想问小青的家在哪里,张一张嘴没有问。四哥做电话亭生意有一个原则,只管电话亭内的生意,电话亭外面的事一概不问。这次四哥算是越界了。四哥数一千块钱交在小青手上,小青抽出两张一百的钞票,还给四哥,说,八百吧,一转身拖着拉杆箱走了。

小青回了家,却不是四哥猜想的那个家。第三天,《新都市快报》上刊登了一则寻尸启事:是一具女尸,淮河里打捞上来的,死者五官模糊不清,四哥不能确定就是小青,但他认出了扔在淮河边的那只拉杆箱,银白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出一块块刺眼的光斑。三天前,四哥就是在拉杆箱的闪烁光斑里,看见小青走过来,走开去。四哥操起电话,准备拨打启事上留的公安局号码,想想又放了下来。

四哥就用上了手機。在电话亭里他不用,怕别人认出来。出门用,进货用。三子是小芬的男人。三子想要这只手机,四哥不舍得卖。实质上手机在四哥手上显得多余,不过四哥自己觉得并不多余。

开电话亭那几年是四哥人生和事业的高峰期,其后就一落千丈。电话亭近旁的这家歌舞厅后来很快衰落,电话亭的生意自然而然地跟着零落下来。四哥依旧苦守着电话亭,四嫂子另起炉灶,摆摊设点卖小吃:鸡汁豆腐脑、杂粮稀饭、油条糍粑还有韭菜合子。摊子摆在供销社大门口、电话亭南边,相距不足二十米。照理说四哥一边看电话亭、一边能帮上四嫂子的忙,但他却从来不愿伸一下手。四哥像一个做惯了大生意的人,对四嫂子卖小吃不屑一顾。四嫂子忙急眼的时候,就跟四哥争吵。表面上来看,四哥身子的确懒,不愿伸手帮四嫂子搭把手,实际上是四哥不能适应电话亭的阴晴变故,过去空两只手坐在电话亭里,一沓一沓钱小鸟一般地飞过来,落在他的手心里。现在倒好,电话亭看不安,不挣钱。四哥一气之下关停了电话亭,去陈年那边送报刊。从此,四哥每天早出晚归不沾家,四嫂子再唠叨也听不见。过去每天守着电话亭,现在每天挨个电话亭奔波;过去是老板,现在是打工。

这边四嫂子卖小吃,忙人不说,挣钱也是挣不着。四嫂子跟着也停下卖小吃,去帮人家烧饭。那是一家私人医院,医生护士十几个人,管一顿晌午饭。吃什么喝什么都由四嫂子来操办。每天早上,四嫂子走出家门,先骑车去陈岗路菜市场买菜,再沿陈洞路一直往南骑,骑过一座立交桥,桥南头就是那家现代中医研究医院。医院专门医治男人女人的暗病。男人女人沾染上暗病,不声不响地去那里,不声不响地出那里,表面上生意冷清不见几个病人,实际上不声不响地赚大钱。医院老板是福建人,对四嫂子很信任。四嫂子每天上街买菜花多少钱,写一张纸条,老板签上字,就去会计那里结清账。四嫂子不光得一份工资钱,每天上街买菜,都留下一份自家吃的。菜市场离家五分钟路,医院离家十分钟路,四嫂子骑车一拐弯就回了家。

有天,大姐向四哥说出一件事,一件风言风语的事。大姐总有许多渠道能听见许多风言风语的事。这一次是说四嫂子,说四嫂子与医院老板有一腿。这话大姐怎么好向四哥直接说出口呢?大姐跟四哥一绕一弯地说,我听说医院老板把老婆孩子都丢在福建,就一个人来这边。

四哥说我不知道。四哥忙四哥的,四嫂子忙四嫂子的。四嫂子不问四哥忙些什么,四哥也不问四嫂子忙些什么。endprint

大姐说,要我说,你不要替人家送报刊了,她也不要替人家烧饭了,不如就在家门口一起做小吃生意,过日子安泰。

四哥说,就怕我愿意,她不愿意。

大姐说,她不愿意就不愿意啦?就怕到时候,你老婆跟人家跑掉,你都不知道怎么跑掉的。

不是四哥听不懂大姐的话,是四哥没办法像开电话亭那样,有头有脸地支撑这个家。

四哥回家试探性地问四嫂子,说我俩都回来家做小吃生意怎么样?四嫂子说,你傻呀!你一份工资,我一份工资,家里吃菜不花钱,我俩做小吃生意能赚这么多钱?四哥心里生凉。

晚上两人并排躺床上,四哥往四嫂子身边欺一欺,四嫂子没有挪开。伸手去扒四嫂子的衣服,四嫂子没有反抗。四嫂子的衣服一下子就被四哥扒掉了。四哥翻身往上一睡,四嫂子的身子就被睡上了。四哥跟四嫂子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在一起睡觉了。四哥觉得四嫂子的身子还是跟过去一样滚热,就觉得四嫂子的一颗心也应该跟过去一样滚热。四哥跟四嫂子睡在同一条被窝里,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第二天鸡叫天明,太阳冉冉地从东方升起来。

不过事后来看,四哥停下电话亭,四嫂子停下小吃摊,确实是他俩情感破裂的分水岭。

媛媛高考过后,分数出来了,要填志愿,四嫂子给大姐打了一个电话。大姐从前答应过媛媛,找人送媛媛进部队当兵,或者找人送媛媛进省城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上学。媛媛上高中成绩不好。没想到大姐说,现在两件事都办不了。大姐一推三六九,四嫂子“哐当”扑了一个空。

四嫂子说,媛媛的事,你不想问,我跟跃进的事,你问不问?

大姐问,你跟跃进有什么事?

四嫂子说,我跟跃进离婚!

大姐在电话那端迟疑,没想到四嫂子会说这种话。

大姐说,你跟跃进离不离婚是你们自己的事,不要说我是姐姐,就算父母活着,他们都当不了这个家。

四嫂子说,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跟跃进已经办过离婚手续了。

说毕,四嫂子就挂了电话。大姐手里空持着电话,不知道四嫂子这番话的真实用意,就接着给大哥打电话,说四嫂子莫名其妙地给我打电话说这件事,我又不是他们的媒人,跟我说这件事干什么呀?大嫂子是四哥四嫂子的媒人,大姐在电话里这么一说,就把事情转到大哥大嫂子头上,心里想就算他俩离婚,跟我也没有丝毫关系了。

大哥大嫂子分头去找四哥四嫂子核实这件事。四嫂子在家里,四哥在书店里。打电话问清楚他们各自在哪里后,大哥大嫂子就分头行动了。大嫂子见四嫂子,不绕弯,直接问,我听说你跟跃进离婚啦?大嫂子不说听谁说的。四嫂子说我俩前几个月就去民政局办过手续了。大嫂子不相信地问,跃进会愿意离婚?四嫂子说他挣钱没挣着,反倒欠书店这么多钱,他养活不了老婆孩子,在一块怎么往下过日子?大嫂子问,你们俩离婚媛媛上学怎么办?四嫂子说他供不起,我供。大嫂子问,夫妻一场,就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的所在?四嫂子说,我不想再窝窝囊囊地过下半辈子。大嫂子说,就算我介绍你俩认识的,总不能管你们俩一辈子吧?四嫂子不再说话,“嘤嘤嘤”地哭起来。大嫂子知道这个堂妹的脾气,决定下来的事,不会走回头路。

大哥把四哥喊出书店,说四哥你怎么这么糊涂呀!不说一声就把婚离掉了?四哥说不是真离婚,是她担心陈年起诉还钱,说办假离婚就不怕起诉了,所以就去民政局办了个协议离婚。大哥说,要不我怎么说你糊涂呢,明天就去民政局办复婚,婚姻是儿戏,法律也是儿戏?四哥敷衍了事地说,明天我跟她一起去复婚。四哥没有意识到离婚是大事,更是没有意识到假离婚是错事。

他俩假离婚已经小半年,四嫂子每天回家该烧饭时烧饭,该睡觉时睡觉,四哥看不出四嫂子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回家就没跟四嫂子提出复婚的事。离婚是四嫂子提出来的,复婚也应该由四嫂子提出来。四哥端着一副臭架子,等候着四嫂子提出来复婚,不想等来的却是四嫂子带媛媛一起离开家。在四嫂子这边,他俩离婚的事,大姐知道了,大哥大嫂子知道了,就等于我们一大家子人都知道了。该告知的告知过了,再在一起过日子就没有必要了。这一天,四嫂子收拾好两个包在家等候着,四哥一下班就觉察到异样。

四哥问,你这是准备干什么?

四嫂子说,我离开家。

四哥问,你离开家去哪里?

四嫂子说,我不知道去哪里。

四哥说,你说过我俩是假离婚。

四嫂子说,开头是假离婚,现在是真离婚。

四哥说,你骗我!

四嫂子说,我不想再过受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过受穷的日子是实情,过担惊受怕的日子现在也是实情。

四哥垂头耷脑不说话。四嫂子提上两只包往外走。

四哥问,媛媛呢?

四嫂子站住说,去她老姨家了。

媛媛老姨就是小芬。

四哥问,你也去小芬家?

四嫂子说,我租房子。

四哥说,租在哪里?

四嫂子说,我现在去租。

四哥知道四嫂子不想说住处。

四哥说,我送一送你。

四嫂子说,两只包不重,我不要你送。

四哥执意要送,四嫂子就依顺他。

从二楼到一楼,从一楼到路边,前后两分钟。就是这时候,四哥的头脑透进一丝亮光。四嫂子不是走亲戚,不是出差,是离开家。四嫂子离开家,就不会轻易再回来,就不再是他老婆。四哥手提两只包转身往回跑,拼命地跑,快速地跑,生怕四嫂子追上。

四嫂子问,你这是干什么呀?

四哥说,我不让你走。

四嫂子去意已定,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只身坐上去。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四哥的世界失去了平衡。四哥先是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两只包,像是抱着四嫂子,包上留存着四嫂子的体温和气味。四哥想不明白,四嫂子怎么说一声走真的就走掉了呢?一个家,四嫂子走掉与没走掉就是不一样。四嫂子没有走掉的那個家,就算她不在家,四哥处处时时能感觉到四嫂子的存在。现在不同了,四哥不能清醒地面对眼前的处境,就下楼打酒买菜,一口一口地吃菜,一杯一杯地喝酒。四哥原本是想把自己灌醉,喝醉了,就睡下,就停止去想四嫂子以及闺女。endprint

喝着喝着,四哥停下酒杯来,一家一家地打电话。他先是打电话去小芬家找媛媛,小芬家的电话没人接。小芬家的电话有来电显示,也许是看见四哥的手机号码,不愿接。四哥打电话去小芳家,四哥想小芬不接电话,小芳接是一样的,我要找媛媛回家。四哥对着没人接听的手机说,老婆离婚不是我的老婆,闺女该还是我的闺女吧,我打电话找闺女,找媛媛回家!

四哥往大哥家打电话。小芬和小芳不接电话,大哥不能不接。四哥说,李……小小……妹妹妹跑掉了!李小妹就是四嫂子。四哥喝酒说话,舌头根生硬,半天说不清话。大哥说,我知道了,你就少喝两杯酒吧。四哥不间断地往小芬和小芳家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大哥大嫂子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四哥说,我没让她拿走两只包……包……包……四哥手拿手机,躺在床上,睡在两只包中间。大哥说,我现在就去你那里。

大哥从小芬家拐了一趟,带上媛媛一块来。四哥说得对,老婆离婚不再是老婆,闺女该还是闺女吧。大哥不想让四哥太寒心,就拉上媛媛一块来。四哥的手机电池打光,伸手摔地上,伸头往地面大口小口地吐污物。大哥捏鼻子走进去,媛媛在门口不敢进。

四哥头脑不糊涂,手指媛媛问,你跟你妈串通好,你妈丢下我跑掉,你也丢下我跑掉?

大哥说,你就少说两句吧,你再这样谁都不会问你的事。

四哥说,谁不想问谁不问,我不要谁问。

大哥说,我们劝一劝李小妹,兴许她过一过能回来,你这样破罐子破摔下去,人家怎么回来呀?

四哥“咯噔”一下不说话了。四哥重新看见一缕希望、一丝光亮,那就是四嫂子或许还能够回来。四哥推开两只包,倒头睡下。大哥拿起拖把,打扫污物。

谁去劝说四嫂子回来?谁能劝说四嫂子回来?我们一大家子人协商来协商去,只有大哥大嫂子出面,也只能大哥大嫂子出面。这一次,大哥大嫂子一块去见四嫂子。大哥大嫂子劝说四嫂子回去,她自然不愿回,理由依旧是“不想再过受穷的日子,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四嫂子说,我跟他过一天就要跟在他屁股后面还账一天,谁知哪一天他又要欠谁的账?

大哥大嫂子保证说,跃进往下不会再欠谁的账。

大哥大嫂子的保证是保证不了的保证。

“不是我不能回去,谁要是能把他欠的账还上,我就回去。”四嫂子不软不硬地将大哥大嫂子一军。

三天五天,四哥不见四嫂子回来。十天八天,四哥不见四嫂子回来。一晃悠,半个月过去,四哥依旧不见四嫂子回来,就开始有所行动。四哥去桥头医院找四嫂子,四嫂子在那里择菜洗菜,见到四哥,不搭理,心里想必也是慌张乱跳。

四哥说你跟我回家。

四嫂子说那不是我家。

四哥说我俩是假离婚。

四嫂子说我俩是真离婚。

四哥说你说话不算数。

四嫂子说法律说话算数。

四哥伸手去拉四嫂子,四嫂子不让四哥拉。

四嫂子说你再碰我,我就打110报警。

四哥说你打110报警吧,你骗我离婚,好跑来跟医院老板睡觉。

四嫂子说你这样胡说八道糟践我,还是不是一个男人?

保安跑过来制止,拉开四哥。

四哥说我不会放过你,我天天来医院。

四哥再去医院,四嫂子就不在医院了。四哥去那里一吵一闹,四嫂子待不下去。四嫂子不在医院,四哥就失去寻找的方向和目标,里里外外在医院空转着圈子。四嫂子住在哪里,四哥不知道,只能去小芳和小芬家。小芳在家,四哥前前后后找一遍,问,李小妹来没来?小芳说,六姐没来。四哥问,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小芳说,我不知道。四哥说,你肯定知道。小芳就不说话了。四哥无趣地站一会,就去小芬家。

小芬跟婆婆住一块。四哥敲门找四嫂子,三子堵门不让进。三子是一个大块头男人,长着一副凶狠的模样,也的确是一个凶狠的家伙。三子过去对四哥不凶狠,“六哥、六哥”地喊四哥,去四哥家吃喝。现在不一样,四哥不再是他的六哥,就不能再进他的家门。

三子把住门,说六姐不在我家。

四哥说我进去看一看。

三子说这是我的家,你不能进。

四哥进不了门,就站在门口喊。

四哥喊李小妹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屋里。

四哥喊李小妹你出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四嫂子没出来,小芬出来了,冷不防地照四哥脸就是一巴掌。

小芬问,你说谁是不要脸的女人,嘴巴刷干净一点。

小芬一巴掌把四哥打蒙了。四哥呆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件事。三子和小芬丢下四哥进门去,“咣当”一声关上门。四哥站门口不走,掏手机打110报警。警察开警车过来带走四哥,带走小芬和三子。

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三哥去派出所接四哥回家。警察先打电话给大哥。四哥是大哥这一边的亲弟弟,小芬三子是大嫂子那一边的堂妹堂妹夫,大哥怎么去派出所?大哥就打电话给三哥,让他去派出所领四哥。这样琐碎的纠纷,只能不了了之。警察说,小芬打四哥不对在后,四哥上人家门不对在先。那天晚上,四哥蹲在派出所地上,一直委屈地抽泣。丢了自家女人,又挨另一个女人的耳光,觉得活在世上任何意义都没有了。四哥原本指望三哥能来替他说几句硬话,不想三哥见面只轻轻地说一句“走吧”就不再说其他话。三哥是一个明理的人,这种情况下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

四哥不愿回家。说他们打人派出所不处理,我就死在派出所。

三哥说那你就死在派出所吧,一个大男人家都不知道什么叫丢人。

三哥比四哥大两岁。小时候他俩一块玩,三哥是头儿,四哥是跟班。邻居家的孩子要是欺負四哥,三哥肯定第一个上去拼命。四哥有理,是四哥有;四哥没理,还是四哥有。现在各自长大成人成家,三哥就不能无原则地袒护四哥了。

三哥甩手先走出派出所。四哥只好起身跟着三哥一块往家走。endprint

接下来四哥酒肉穿肠,不再把日子当作日子过。媛媛夹在四哥和四嫂子中间最难受,去四嫂子那边,四哥不让去;去小芳小芬家,四哥不让去。四哥就让媛媛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四哥说媛媛你要是认我是你爸爸,就没有那个娘;你要是随我姓,就没有那两个姨。四哥武断,非此即彼。媛媛跟四哥在家,每天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那么一种环境,媛媛怎么待得住,她打电话跟大姐说,大姐说要不你来我家过几天吧。大姐一家子刚搬省城住。媛媛收拾一个包,“哐当哐当”坐火车去大姐家。媛媛去大姐家,四哥不好拦。过上三五天,媛媛就得回。媛媛不想回,大姐往回撵。四哥一个人在家里,大姐不放心。媛媛回去,就得每天面对四哥,面对那个不像家的家。媛媛往我家打电话,说要来我家玩一玩。我妻子说,那你就来吧。我家离四哥家不远,坐上公交车,四站路就到了。媛媛来我家坐不住,想往门外跑。媛媛说,我去同学家玩一玩。我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你去哪里我不管,记住天黑前一定回家里。媛媛一磨屁股跑四嫂子那边去了,母女之间的亲情怎么能隔断呢?我妻子心里明白,嘴上不去说。

那年夏天,媛媛考上本地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的会计专业。九月份一开学,媛媛理所当然地离开四哥,离开家。

这天,四哥炒上两个菜,买上一瓶酒、一包烟。先点一根烟,吸一口,烟的味道不对劲,苦嘴。后喝一口酒,酒的味道不对劲,苦心。四哥停下来,不喝酒,不抽烟,往我家打电话,喊我妻子去一趟。

四哥说,我喊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

我妻子说,你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问?

四哥说电话里说不清。

我妻子放下电话,问我,四哥会说什么事?她担心四哥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比如说自杀什么的。我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跟妻子一块去四哥家。四哥已撤下酒菜,正忙着洗衣服。看四哥的神态,不像想不开寻短见的一个人。我妻子问,你是喊我过来帮你洗衣服?四哥说,我想问一问你,我往后怎样能把日子过好?四哥这么一说话,我跟妻子放下心。

私下里,我跟妻子没少唠叨四哥的事。天底下,男人女人离婚多得是,谁像四哥塌了天一般。四嫂子离开四哥,想找一个更好的男人。四哥离开四嫂子怎么就不许他去找一个更好的女人?四哥现在要紧的是把欠账还上,把家收拾得像一个家的样子,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男人的样子。

我妻子跟四哥说,你把欠账还清楚,过些年退休,就算不再成家,往养老院里一住,不照样是过好日子。

我跟四哥说,你现在不要问媛媛对你好不好,赶明儿她大学毕业工作,成家有了孩子,你不去找她,她都会找你,哪一个人是无缘无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四哥说,我现在什么都不去想,就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妻子说,你这样想就对了。

四嫂子已再婚,快得如闪电。四嫂子新找的男人不是桥头医院的老板,是无线电厂的一位丧妻副厂长。无线电厂倒闭,副厂长提前退休,按月拿不了几个退休金,顾得上四嫂子吃喝,却顾不上媛媛上学,或不愿顾媛媛上学。四嫂子就去宾馆干一份临时工,替媛媛挣一份上学钱。有一天,我跟妻子去爬舜耕山。山脚下是宾馆,一条通往我家的路上,迎面遇见四嫂子跟几位同事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几个人年岁差不多都五十来岁,身穿统一的宾馆服装。十来米那么远,四嫂子看见我,我看见四嫂子。妻子走路,只看脚下不看人。四嫂子看见我不说话,假装不认识。我看见四嫂子不说话,也假装不认识,彼此就这么陌生地擦肩走过去。从四嫂子脸上的气色来看,应该过得还不错。要是我一个人路上与她相遇,我们会打招呼吗?

四哥终于头脑清醒开,明白四嫂子不可能再回头。

四哥说想离开陈年那里,换一换环境。

我妻子问,你离开陈年那里去哪里?

四哥说,我去市日报社送报纸,那里给的工资高,送报的时间短。

我妻子说,我回头就跟大哥打电话说这事。

四哥不还清账,陈年不会放四哥。四哥要还清账,谁家凑钱,怎么凑?四哥不好直接跟大哥说,想让我妻子说——这才是四哥打电话喊我妻子去他家的真正目的。

妻子打电话跟大哥说,大哥打电话跟三哥和大姐说。大姐说,钱我一家拿,就不要几家凑钱了。大姐带上银行卡,跟大哥约定时间,一起去陈年书店。陈年巴不得四哥赶快还账走人。这几个月来四哥早上去火车站接报刊,不是不去接,就是迟到。陈年每天早上都睡不安觉,不断地打电话催四哥快点去。报刊不从火车站接回来,几个送报员送什么?会计搬过账本子一笔一笔地算,四哥这几个月白干不说,欠款还多涨一千多块钱罚款。罚款按月罚,都有四哥的签字。大哥大姐看见的是一笔糊涂账,陈年本想说几句解释的话,想想又摇摇头。他跟会计说,罚款就算了。

大哥大姐感激地连声赔不是说好话,说我们摊上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你说怎么办?

四哥去市报社送报纸,工资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只上午半天。四哥留一千块钱吃饭,五百块钱交给大哥,余半年再交给大姐还账。四哥早上起早,干半天活,晌午吃一顿快餐盒饭,回家只管睡大觉,一觉睡醒,下楼去遛狗,或骑车去媛媛的学校看一看。媛媛开学离开家,就没有回过家。四哥不打电话找媛媛,去学校也不去学校内找媛媛。四哥只远远地站在学校大门外面,看着一个个男孩女孩进出学校大门,想象着哪一个男孩子跟媛媛同一个班级,哪一个女孩子跟媛媛同一个宿舍,想象着此时此刻媛媛是在教室里上课,还是在操场上玩耍。四哥想远远地看一眼媛媛是胖了还是瘦了。四哥前后来学校大门外面不少趟,却一次媛媛都没见着。四哥不失望,就算学校大门口见不着媛媛,总有一天会在家里看见的。媛媛会回家!这是四哥的希望或奢望。

就这样,四哥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六年,直到检查出喉癌,四个月后死掉。那一年,四哥虛岁六十,差一年正式退休。

四哥在省里医院住院二十天,我就去医院看过那么一回。那里沉闷的气氛和压抑的环境,生命的重与轻,无常和无助,都让我实在缺少勇气去承受。endprint

四哥出院回家后,大哥三天两头跑上门看一看。大哥不去,其他人各忙各的一摊子事,没人有空闲去。四哥带上医院确诊的病历,大哥陪同他一起找社区办理低保手续。社区主任同情四哥,答应一开年就把四哥的低保报上去。低保一年一报,一年一批,四哥出院落在十一月下旬,正好赶上下一年申报审批。大哥陪同四哥去市社保局,看四哥能否办理提前退休手续。四哥下岗生活补助金一个月不足两百块钱,要是没有其他收入,不要说花钱看病,吃饭都困难。社保局里的人说,先填表后审批,恐怕要等两三个月。提前病退与正式退休,金额上差别大。四哥犹豫,不想提前退休,想候正式退休。大哥又陪四哥去找单位留守处。十年前,单位集资建房,四哥交了两万块钱押金在那里。大哥跟留守处的人说,四哥看病要紧,吃饭要紧,问押金能不能拿出来?留守处的人说,年前没钱,候年后天吧。年后天就年后天,眼看快到元旦,今年元月里过农历年,不管哪一个年都很近,不剩好多天。

春节前,四哥去医院做过两次化疗,每一次住院时间不超过一个礼拜。病情确诊下来,去省里医院跟市里医院差不多,就不再舍近求远。大哥有空闲就去一趟医院,四哥入院出院,全靠自己料理自己。大哥说,今年过年你不用操心,吃的喝的,我从家带过来。四哥说,今年过年我不操心,我只操心吃药打针治病。

前几年四哥一个人过年,想去谁家串门就去谁家串门,不想去谁家串门就买一大堆吃的喝的,一个人待在家里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市报社春节期间放假,四哥不用送报纸,轻松自在。

春节后四哥又去医院住了一次院,听说病情控制得不错,右耳朵下侧的包块消肿不少,嗓子说话比过去清晰许多。这两个月,我妻子身子不好就不怎么给四哥打电话;四哥说不清楚话也不怎么给我妻子打电话。四哥说半天话一句听不清,我妻子只能面对电话抽泣掉眼泪。四哥的病情都是大姐或三哥转述过来的。四个疗程下来,四哥的病情正往好的方向扭转。或许再有两个月治疗,四哥就能不用住院,在家吃药控制病情了。不想正月底病情突然恶化。

事后仔细地想一想,或许跟大哥三哥找四哥立遗嘱多少有那么一丝关联。

说起这件事,是四哥犹豫不决在先,大哥三哥找四哥立遗嘱在后。四哥提前病退犹豫,拿回两万块钱押金更犹豫。要说不愿提前病退,担心工资受影响,情有可原,不愿拿两万块钱押金就不好理解了。集资建房,十几年没头绪,还要等到哪一年,不清楚,就算拖上一个三年五年盖起来,四哥能活着住进去吗?要是四哥不在人世间,房产归谁?按照《继承法》,直接继承人是媛媛。四哥生病住院,媛媛不管不问,一分一厘钱不拿,将来房产归媛媛合情合理吗?不能说四哥没有思虑过这事,或许两万块钱不愿拿,就是想把户头先保住,将来集资房留给媛媛,不管怎么说媛媛是他的亲闺女。两万块钱留在那里,集资房的梦想就留在那里,四哥与媛媛的一份联系就留在那里。或许四哥心里有这种想法,却不能跟其他人去说。四哥的想法我们一大家子人都觉得荒诞,大哥三哥找四哥立遗嘱,就是要破灭四哥的这种荒诞想法。

三哥先打电话跟大姐说这件事。三哥说他跟老大商议过了,觉得老四应该立遗嘱,老四活着媛媛不问事,老四死后一切都与媛媛不相干。大姐说,遗嘱应该立,我不好去说这种话,要说也应该你跟老大一块去说。大姐退一退,把大哥三哥往前推一推。三哥接着打电话跟我妻子说这件事,说怕就怕老四活着不把话说清楚,赶明她们娘俩瞎胡闹。“她们娘俩”,是指四嫂子和媛媛。我妻子说,四哥这两天要是打电话给我,我提醒他应该立下遗嘱。我妻子在她家排行老小,娘家的大事小事轮不上她出头露面,三哥打一个电话算告知,她提醒不提醒四哥只是说一句嘴边话。真要她去提醒四哥,她知道说什么话?

这天,大哥三哥一块上门找四哥立遗嘱。四哥睡床上,大哥三哥坐床前。大哥说,两万块钱你不想拿就不拿吧,但这套房屋将来不能留给媛媛。三哥说,你现在看病的钱、吃饭的钱,都是我们几家凑起来的,你总要有一个交代吧。大哥说,不是说非要立遗嘱,是要你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三哥说,立遗嘱是预防将来闹家窝子。四哥不说话不表态,大哥三哥轮流开导他。

大哥说,你好歹写出几句话。

三哥说,不想写就口述,我拿手机录音是一样。

四哥慢慢地支起身,慢慢地坐床边,慢慢地脚下地。

四哥说,我说话不清楚,我寫!

三哥带着笔纸。大哥搀扶四哥坐在桌面前。

四哥问,怎么写?

大哥说,你就写你看病的钱、吃饭的钱都是我们几家凑起来的,赶明媛媛要是要房屋就得先还我们钱。

三哥说,不用写这么啰嗦,就写你生病住院媛媛不管不问,你死后一切家产与媛媛无关。

四哥迟疑一会,想一想说,我就按老三说的写?

大哥说,那就这么写吧。

四哥写字手抖,握不住笔,写几个字,歇一歇,喘几口气。有几个字不会写,就上手机哆哆嗦嗦地查。

遗 嘱

我生病住院媛媛不管不问,我死后一切家产与媛媛无关。

某某某

×年×月×日

四哥写好遗嘱,递交给三哥。三哥看一遍收起来。大哥搀扶四哥回床上。四哥慢慢地上床,慢慢地躺下,慢慢地合眼,泪水“哗啦”一下,快速地流出来。

这一刻,四哥也许看见了死神。死神就站立在床前,面目狰狞。

责任编辑 木 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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