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丽
1
十年了。苏小满离开莲花镇时,才十七岁。
这一年春天,她从柠檬黄的公共汽车上下来,又一次走上莲花桥,中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春天的阳光雨点似的在她身上跳跃,她眯着眼睛,看见桥头几株碧桃静静开出满树红花。
小镇变了许多,街道宽了,房子新了,车辆多了起来。十字路口拥挤着许多卖水果烧饼卤菜等等杂货的摊点,主街两侧看上去都是些新建的楼房,依次是银行邮局手机店药店小吃店餐馆蛋糕房和美容美发店,拐角楼那里原来是老供销社,现在被一间连锁超市替代。小满还看到,傻子站在老地方——原来的供销社现在的超市门前,拍着巴掌晃着脑袋对着路人笑,嘴巴咧到耳朵根,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位置。小满愣了一下,如果不是看到他明显肥圆起来的腰身和半秃的头顶,她会以为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傻子一直站在那里,拍着巴掌晃着脑袋没心没肺地对着路人笑。表姑顺着小满的目光看过去,叹息着说,这个傻子噢。
他竟也老了,头发都白了。
算算也有三十大几岁了。想想也好笑噢,不知愁不知烦,整天乐呵呵的,原来也会老。
是噢。小满茫然,那时候上学下学天天看到他,风雨无阻地永远站在这里拍巴掌晃脑袋,嘴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一直以为他跟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
到了。表姑说着,加快了步子。
地上许多鲜艳的鞭炮屑子,被风吹得团起来,开了满地旧红的花,像南方常见的红花继木。两辆装饰着玫瑰百合铃兰情人草和气球的婚车正停在门口,这幢两层半的小楼大约就是二爷二妈(莲花镇人称叔伯为爷,婶娘伯母为妈)的家了。表姑说过,二爷二妈前年在镇中心买了人家一块地,砌了楼房,妮子一结婚,楼下两间就打算租给人家做门面。门口很多人,三五成群说笑寒暄,孩子们到处乱窜。屋子里已经摆好酒席,一次性台布上放着碗碟筷子和几样冷盘。后院的天井里摆着锅灶,帮厨的来往穿梭热火朝天,弄出很大动静,吊桶磕碰井沿发出的啌咚声,炒菜的刺啦声, 以及“咕嘟咕嘟”炖肉的声音。醇厚的香味飘散开来,一院子的白烟弥漫。
二爷二妈迎出来,接过她们手里的包。二妈大着嗓门说,表姑啊,小满啊乖乖,就等你们来开席了。几个女亲戚也围了过来,这是小满啊,嗳,这么好看,真是女大十八变,到底南方的水土养人。
小满的手不知被谁抓住了,汗津津的。一个说,真看不出来,这么大了。
表姑脱了黑外套搭在手里,单穿着一件石榴红的羊毛薄衫。表姑这几年愈加发福,羊毛衫箍在身上时时有被撑破的危险。她被那些女亲戚围在当中,脸上颇有些得色,小满是她带出去的,难免流露恩主心态。她笑笑,叹口气说,看不出来吧,她自己还像个孩子,儿子倒已经六七岁了,唉,她那苦命的老子如果地下有知大约也能闭眼了。
又有人说,真是歪歪子肚里结珍珠,她那个妈……话没说完,被谁“嘘”了一下。小满心一凛,当作没听见,跟着妮子上了楼。
小满,你帮我看看,这长度行吗?妮子对着镜子,摆弄着身上的婚纱。
小满退后几步,上下打量镜中人,细声说,应该还行,我看不要再收了,嫌长你手拎着一点。
妮子个子矮,又过于瘦,婚纱收了腰身又收了裙长,穿在她身上还是显得长了。妮子遗传她妈,鼻梁两侧都是雀斑,就像脸没洗干净就仓促上了妆。隔点距离看还算好,化了妆戴了假睫毛,蓬松挽起的卷发上压着一枚精致的镶着水钻的皇冠,小露香肩的雪白婚纱,很有几分明艳动人。
她们看着镜子里的彼此,有好几年没见了。还是小满结婚那年,她们见过一面。表姑说,婚礼再简单,老家总归要来人的。于是,大爷大妈二爷二妈,加上一个妮子,去了清水镇。这堂姊妹两个,妮子比小满大两岁,算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时间过得很快,她们身上发生了很多事,小满做了妈妈,工作也从清水调到了苏城。妮子找工作,相亲,谈恋爱,终于也结婚了。
妮子对着镜子边刷睫毛,边睃着小满,颇有些好奇。小满迎着妮子的目光,眼里含着笑。就刚才那一会子,她已经被许多人好奇过了。
妮子感叹说,表姑上次带回来的宣传画册,我们都看了,你穿旗袍的那几张,真好看,小满你现在神呢,都成了你们丝绸公司的形象大使了。
什么形象大使啊,就是巧了,公司选了那几张照片做宣传,没什么的,又不涨一分钱工资。小满淡淡地说。倚窗而立,手指下意识地搓弄着奶油色窗帘边缘垂下来的一根线头。小满有一张稍显平淡的杏仁脸,天生皮肤白,因而显得眼睛大而黑,看人时带着一点点生动而奇异的惊怯之色。四月底的天气,她穿件淡蓝牙白边的长袖连衣裙,平底粉蓝单鞋。本来个子就高,裙子短至膝盖,更加烘托出两条纤细修长的腿。
妮子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对付她的睫毛。莲花镇嫁女儿依老规矩是吃中午酒,新娘敬过娘家亲戚就要跟着迎亲的车子到男方家里去了。二十九岁,终于结了婚,父母脸上都洋溢着如释重负的喜庆。妮子高中毕業成绩不好花钱读了个卫校,好不容易托人找关系进了医院当护士。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受过侍候病人的苦累,加上三班倒,还要应付各种考试,天生个子小连吊盐水的架子都够不着,天天回家哭。好不容易适应了下来,谈对象又高不成低不就,一年年拖下来。这些年总是大龄女孩子偏多,条件差不离的男孩子变得奇货可居。新郎是中医院的理疗师,家境清寒,妮子家出的首付给他们在县城买了新房。前前后后认识才三四个月,算是闪婚了。理疗师刚才上楼来过,穿着藏青西装系着鲜红领带,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又出去了。小满瞄了一眼,他比妮子大两岁,前额已经秃顶光了,露着一个居心叵测的花尖。
妮子没有哭嫁,亦未落泪,眉间却也未必尽是欢欣之色。
小满想了想,在自己原先预想的数字上又加了一点,给妮子包了份厚礼。
2
小满本来不想回来的。她挑了块粉地暗花的丝绸面料,包了个红包,想请表姑带个礼。这些年,表姑经常喊她一起回老家,都被她这样那样的理由推了。表姑自从老父老母相继过世,也渐渐回得稀疏,亲戚间除了婚丧嫁娶的大事,也一概不应了。就是这样子,莲花镇的各路消息,表姑倒总有本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偶尔姑侄见面,也喜欢说与她听。表姑不说,她从来不问。endprint
因为妮子结婚,表姑几次打电话,又跑到公司找她,说妮子的大事,你不回去说不过去的。再说了,这么多年了,家里人也惦记你。妮子也是的,一条一条的短信发过来,简直挤爆了她的手机。
小满站在窗前,目光抚过远处慈恩寺掩映在浓荫中的一小笔明黄色的围墙,再往东南方向,就是她的家。四月的乡间散发着抹茶蛋糕般的温暖气息。那里有她小时候住过的老屋,隔壁就是妮子家,都是三间正屋一个院子一口井。妮子说都空在那里呢,前前后后生满荒草杂树,脚都伸不进去。但是坚决不能卖不能动,说是要等上面政策下来。小满问什么政策,妮子说她也说不清楚。她问小满要不要回去看看,不过十分钟就到了。小满木然地摇摇头,回去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
离开莲花镇的时候,她跟自己说,哪怕饿死在外面,小满你也不要回来。那年她十七岁,是个苍白细瘦的黄毛丫头,就那样被连根拔起。有时候她也奇怪自己,居然活了下来。
临走的那天晚上,妮子来找她,塞给她一块电子表。电子表装在一个精致的长条形小铁盒里,盒子上印着一朵金色的紫荆花图案,旁边一行字:97香港回归纪念。表盘正中也印有一朵金色的紫荆花。那年香港回归,去广州深圳的人喜欢带回这样的礼物。妮子也是新得的这只表,是她舅舅出差捎回来的,宝贝得不得了。小满从没正经收过什么礼物,自然也不懂得拒绝或者感谢,她笨笨地咧了咧嘴。妮子坐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话,就走了。小满蜷在床上,看着那只漂亮的铁盒子。自己还没走,妮子就已经生分了,心里陡然有些难过。妮子从小性格骄横,没少欺负人,心地却不坏。
窗外一轮下弦月正挂在柳梢,清凌凌地望着她,鼻息里一阵一阵掠过新鲜山芋片的粉香。她是秋天随表姑去的清水镇,家家收了稻子,挖了山芋。二妈把山芋洗净削片,摊在竹匾上晾晒。晒干了用面口袋收起来,冬天的时候煮稀饭。
家要空了,小满想到。在这座老房子里,她先是送走了父亲,然后送走了奶奶,如今自己也要远离。她翻个身,眼泪滴到耳朵眼里,凉凉地,她也没去管它。第二天,她们起了个大早。表姑把她推醒后,她看了一眼妮子给的电子表,4点30分,外面黑麻麻的。行李早几天就收拾好了,也没多少东西,几身换洗衣服。她木木的,掐了自己胳膊一把,狠心把自己拎起来。东想西想一夜没睡好,她困极了,听到公鸡叫的时候才模模糊糊合了会子眼。
表姑主动提出带她出去找工作,大爷二爷以及大姑都明显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甩了个包袱。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反正她书也念不进去,出去找个班上也好。表姑是舅奶奶的女儿,打小跟苏家走得近,她在自己家里排行老大,性格要强,从小做主惯了。自始至终,没有人问小满的意见,他们都说她笨,怎么说也不是个伶俐孩子。
后来她经常想,表姑肯带她走,大概也是因为苏老四死得太惨的原故。
苏老四是小满父亲,排行老四。一辈子老实巴交,五十岁不到生了场不好的病,大医院小医院都跑过,医生都摇头。本来不多的家底也掏空了,奶奶手里攥着点钱,用她的话说这是她最后的棺材本,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扔到医院是无底洞。莲花镇的人说,苏奶奶一辈子精打细算,竟算到自己儿子头上了。也有人说,人老了,也霉了。
苏老四最后的日子,都是小满陪着。慢慢开始不能吃东西,吃一口吐一口。然后天天吐血,都是小满噙着泪用脸盆端着往外倒。他捱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过世了。
表姑抹着泪跟人说,老四命太苦,又娶了那么个女人,可怜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
3
十七岁的小满在清水镇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表姑一个熟人的餐馆打杂。因为年龄小,找了几家工厂都不肯收,饭店打杂是什么都要做的,打扫卫生,洗碗抹盆,装卸东西,择菜洗菜等等。小满不怕吃苦,就是手脚慢,一催就慌,起初总是出错,不是打碎了碗盘,就是弄伤了自己,后厨的人看她可怜,都帮衬着她。好在她整天没有几句话,总是一声不吭地埋头干活。饭店管中午晚上两顿饭,不管住宿。小满暂时寄住在表姑家里,早饭有时候在家吃,有时候就省了,反正饭店午饭开得早。表姑家倒是好住,镇上的老房子,前后带院子,前面院子住了两家房客,后面院子有个厨房和杂物间。表姑把杂物间收拾收拾,放了张简易床给小满睡。
表姑在食品厂三班倒。不上班的那些白天或夜晚,她会骑个三轮车出去载客。三轮车是表姑父的。表姑父却不怎么骑,他也不上班,什么班他也上不长,就好个烟和酒。整天端着他那个大茶杯到处晃悠,茶杯里总是半杯水半杯茶叶。兜里有钱他就去打麻将,兜里没钱就去看人家打麻将。表姑总是叨咕他,他一般不还嘴,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扬长而去。有一次说得烦了,他竟冲表姑扬起拳头,眼神很恶地说,操,少说两句,别以为儿子大了我真就不敢打你了。那个样子很吓人,瓦刀脸,一口黑牙,满脸络腮胡子,鼻翼左侧一粒花生米大小的黑痦子,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表姑气得哭起来,打啊打啊,有种你打啊,我这过的什么日子……说到最后,声音呜咽着,低了下去。
小满看出来了,表姑整天忙里忙外看上去很能干,真碰到表姑父那样不讲理的蛮子,也是强弩之末。那一年,表姑的儿子,也就是小满的表哥在上海复旦读研。莲花镇人都知道,表姑的儿子十分争气。他们不知道的是,表姑过得可并不像蓮花镇人以为的那么风光。
小满走在清水镇的石板路上,偶尔会想起莲花镇的事。她觉得十分遥远,像上辈子那么遥远。
她从小就笨,奶奶说她四五岁了都不会开口说话,以为养了个哑巴。她天天趴在门槛上,跟个小猫小狗似的,连邻居都摇头叹息,说这孩子怕是长不大。
苏老四木讷少言,长年跟着镇里的泥瓦匠到处打短工。她是奶奶带大的,但是奶奶好像一点也不喜欢她。天天坐在门口骂她,从生她的两个人骂起,骂苏老四娶个傻子,又生下个小傻子,害人精。骂王家坑人,把个傻子送到苏家。奶奶骂起人来想象力丰富如滔滔江河,精力充沛双眼放光,如果不是要吃饭睡觉,她可以骂上三天三夜不重复。
奶奶悭吝,又爱财如命。为了省电,晚上也不准开灯,祖孙两个总是摸黑吃饭,摸黑洗漱,然后默默上床睡觉。那年电视台播《神雕侠侣》,小满跟班上许多女孩子一样,迷古天乐和李若彤,家里的旧电视机收看不到,当然就是能收看到,奶奶也不会让她看的。小满总是等奶奶睡着了,才敢偷偷跑到妮子家蹭电视看。妮子心情好会给她留门,心情不好任凭小满怎么敲门她也不理睬。家里没有洗衣机,冬天的厚衣服,奶奶让她端到二妈家脱水。记得有一回,小满说,二妈,奶奶让我到你家借个洗衣机脱水。二妈没好气地说,借,借,借,你们奶孙两个哪天还啊?endprint
过年存下来的点心糖果,奶奶总是藏在篮子里,然后不厌其烦地吊上房梁,放得发霉长毛了,都不舍得给小满吃。奶奶说,你们是没经过那苦日子,野菜都没得吃。桥后的大奶奶,苏家的,没出五服。那时候还年轻呢,一把黑油油的大辫子,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夜里到生产队偷了只南瓜。嗬,照现在人看,一只南瓜算什么呢?你大奶奶被哪个缺德鬼告发了,一气之下弄根麻绳上了吊。
因为偷了一只南瓜,所以上吊吗?小满躺在黑暗里问。
就是一只南瓜,丢了一条命噢。
真的假的?小满不相信。
那还能有假?丢了一条命不算,家里人还要被拖上台批斗。莲花镇上点岁数的人,谁不知道啊。
小满吓得从此不敢打那篮子里点心糖果的主意,任它们发霉长毛。
转眼之间,小满在餐馆已经上了一年多的班。她从洗菜池上抬起头来的某天清晨,后厨的人好像才发現,小姑娘已经染上江南清澈的水色,出落得有模有样,胸是胸腰是腰了。她跟卢月一路来一路去,以前是肩并肩的,不知不觉现在竟高出半个头了。卢月是个河南姑娘,在餐馆做服务员。
青春期的女孩,都是积蓄力量的花蕾。小满知道自己在发生着变化,但她不知道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闷热的后厨里追逐着她的笑话,路遇陌生男子陡然响起的口哨,甚至忽然变紧变小的内衣,都令她有轻微的不适和羞耻。
那个春天发生的事情,小满要过很多年才敢回想。她始终有一点儿孩子心性,以为掩上耳朵,就可以不听那刺耳的铃声。
那天餐馆生意好,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收拾干净回家,已经快十点了。小满累得腰酸背疼,倒上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股浓烈的酒味呛醒。小满一睁眼,就看到表姑父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一粒花生米大小的黑痦子,竟然放大无数倍铺天盖地地向她扑过来。她惊恐地尖叫着,被他一把捂住嘴巴,辛辣的烟味直冲鼻子。表姑父说,乖,不要喊,喊也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听到,你表姑今天大夜班。
月色很好,透过白色碎花的棉布窗帘照进来。表姑父边穿衣服边笑着说,劝你不要告诉你表姑,你如果告诉她,我就说是你勾引我的,嘿嘿,那样你只有回莲花镇一条路了,跟你妈一样。你妈是花痴,你就变成小花痴了。
小满没有哭,她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躺了很久。她想,我不能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能发疯。非常奇异地,那一夜,她觉得自己跟王菊香那么贴近,她就睡在她身边,没有说话,一直默默地守着她……
王菊香是小满妈妈。
小满从小知道,王菊香这个名字是个禁忌,要么绝口不提,提起来也是那个女人,那个傻子。奶奶最恨她,说起来都是咬牙切齿的,恨她败坏了苏家门风。小满也不难过,她早就习惯了,她没叫过一声妈妈。
小满有时候觉得自己不了解王菊香,有时候又觉得很了解。从前妮子告诉过小满,据说王菊香本来没那么傻的,做姑娘的时候,她在菜花棵里睡着了,镇上几个想她心思的男人,就在菜花地里得了手。从那以后,她就真傻了。
那时候小满和妮子都想不明白,什么是得了手。
妮子会把从她妈妈那里得来的消息,当作笑话一字一句学给小满听,镇上那些女人说起王菊香从来不打算避着小满,她们都认为小满大约也是个傻子。因为小满也跟着笑,好像那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
很多女人说,王菊香才嫁到莲花镇的时候是很好看的。
她们还嘀咕,这么出挑的女子怎么就嫁给了苏老四。苏老四貌不出众,个子矮小,三十多岁还没说上女人,上头两个哥哥结婚分出去单过了,一个姐姐出了嫁,剩下他和寡母相守过日子。吃喜酒的人都还记得,新娘子穿着一身红衣红裙,软软的红布鞋,被搀新娘的妇人紧紧拥着走进新房。新娘扭过头来,好奇地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人,猫一样亮的眼神。男人们喝着酒拍着桌子感叹,这老四艳福不浅,这么俏正的女人竟归了他,真是鲜花插到牛粪上。
菊香不但漂亮,还很勤快,过门没几天,就里里外外忙开了。苏家杂乱的小院子被她收拾得清清爽爽,早晨天刚亮晾衣绳上就挂满她洗出来的衣物。菊香爱干净,漆黑如丝的长发飘着好闻的海鸥洗发膏的香味,玫瑰红的衣襟上喜欢别一朵雪白的栀子花。
她婆婆背后骂她,什么事不会做,就知道洗东洗西的,井水都被她打空了,一块肥皂几天就洗没了,娶了个败家的。有人就笑,苏奶奶,怕是仙女给你做媳妇,你才中意吧。
第二年春上,镇上人才知道,菊香不是仙女,是个花痴。春天的莲花镇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满眼灼目的金黄,开得招蜂引蝶。菊香整天烦躁难耐坐立不安,眼睛直愣愣的,像是有妖精在花丛里勾住了她的魂,她天天大着肚子在菜花棵里疯跑,累了就倒在花丛里睡觉。她顺着花香一直走,四月的菜花哪有尽头,她把自己走丢了。
苏奶奶站在门口,拍着巴掌骂,这个花痴呀,杀千刀的!败坏我苏家门风……又回过头冲屋里呵斥,老四,你是瘟鸡啊,还不快去找,她死了不要紧,孙子可是我苏家的。
老四耷拉着脑袋从屋里走出来,一张愁苦的脸几乎要埋到裤裆里了。几天后,苏老四找回了又哭又笑的菊香,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他们把她在家里关了几个月,产下一个女婴。孩子刚满月,就被苏奶奶抱进了她那光线幽暗的西厢房,不准菊香碰一下。苏奶奶振振有辞地说,学什么像什么,跟着个痴子娘,不是傻也是呆。
菊香没心没肺的,依旧在地头院子忙里忙外,只是再也看不到她那猫一样亮亮的眼神了。菊香常常坐在田埂边上,直着眼睛发愣。到了菜花开时,她还是管不住自己,失心疯似地顺着花粉香味往外跑,一走就是个把月或是几个月。她每回又迟迟挨挨地找回家来,路过收割后空旷的油菜地,她倚着门框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到了晚上,乌灯黑火的,等待她的是苏家母子的一顿拳打脚踢。莲花镇很多人都看到过王菊香手臂和小腿上的瘀青。
菜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小满长到了五岁。她没说过一句话,也没人管她,当个哑巴养着,冬天默默缩在墙角里晒太阳,夏天坐在天井里摇一把大蒲扇,遮着她苍白瘦削的脸。endprint
小满不记得了,她五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指着她妈妈的脸,惟妙惟肖地学着她奶奶的口吻,花痴,花痴,花痴。也是那一年,菊香走失后,再也没有回来。苏老四背着老母偷偷出去找过,始终没有找到。她娘家哥嫂过来要人,被苏奶奶骂了回去。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看见她被一家两个光棍兄弟藏了起来。有人说她失足落水死了。
这就是王菊香的故事。
很多年后,小满认识了一个精神病专家,专家告诉她很多精神病人容易在春天发病,方言里被称为花痴,或油菜花癫病,即俗语“菜花黄,痴子忙”。春季是精神病多发的季节,也是油菜花开得最繁盛的季节,因为气压低,容易引起人脑分泌的激素紊乱,诱发精神分裂症等多种重型精神病。
4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小满不想再住表姑家里,一分钟都不想。早晨上班,她几乎是逃出那个家的。当她穿过院子看到窗台上那只半杯茶叶半杯水的大茶杯時,她的目光像被蛇咬了一口,痛得脸都变了形。
一连好些天,小满总是恍恍惚惚的,像只可怜的惊弓之鸟。坐在厨房门口剥葱,一堆葱皮被她留在面前的洗菜篮里,白生生的葱段悉数丢在地上。到后厨催菜的卢月搡了她一把,作死啊小满,发的什么呆,看你干的活,当心老板扣你工钱。
小满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最近她睡不好,天天夜里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捆住手脚勒紧咽喉,她越挣扎,绳索捆得越紧,她就要窒息了。就在这时,一只魔鬼般的大手向她伸来……
好几回,都是卢月睡眼惺忪地把她推醒。
小满住在卢月那里。她跟表姑说饭店忙,回去太晚,就跟卢月挤张床睡了。其实卢月也是借住在老乡租的房子里,并不方便她长住。
小满跟卢月商量,说自己想换个工作,最好有宿舍的。
卢月很仗义地说,我也想换工作了,正好我们一块儿去闯荡,在餐馆打一辈子工也做不了老板,总要学门技术才是正经。
卢月,要是还能跟你在一块儿,我就放心了。小满抚着自己心口,笑了。
放心,姐罩着你。卢月捋了捋小满的发梢,真像个姐姐那样。
就是不知道哪儿招人?小满发愁。
招人的地方多呢,你担什么心,听一个老顾客说镇上缫丝厂正在招挡车工,要不我们去试试?
小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赶紧点头。
月底领了工钱,她们就一起到镇上的缫丝厂上班了。
学徒工被带到一间会议室,第一天学的是厂里的规章制度和自动缫挡车工操作规程。第二天就被带到车间跟师傅学基本技能了。穿瓷眼对小满倒不难,就像小时候帮奶奶穿针一样。为了练习接结咬结速度,半天练下来,小满舌头麻得饭都不想吃。小满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勤学苦练了一个星期,她和卢月一起通过了学徒工基本测试。
宿舍八个人一间,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厂里有浴室和食堂。小满很满意,不用出门,每天很安心地上班下班,穿着厂里的工作服,把头发高高绾起,束在白色的工作帽里。车间里机器整天轰里轰隆,声音很大,女孩子们要很大声才能听到对方讲话,日子长了嗓门也练大了,说话总像吵架。小满还是不爱说话,但她喜欢听卢月在耳边叽叽喳喳。她们的手指日日泡在水里,发白脱皮,散发淡淡的腥味。别人都不爱闻这个味道,小满爱闻。晚上睡觉,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很安全。
不上班的时候,她们会结伴出去逛逛,到女人街淘衣服,到老街吃小吃,买点女孩子的小玩意儿,偶尔也会去看场电影。小满渐渐开朗起来,脸上有了些明媚的绯色。
小满喜欢老街上一种小吃,叫麦芽塌饼,入口一股独特的清香甜糯。店老板说饼里掺的是佛耳草的汁。清水镇的佛耳草,就是莲花镇的青蓬草,小满小时候拎个篮子挑猪菜,常见到的,初夏会开出金黄色小花。卢月爱吃馄饨店的紫菜虾皮大馄饨,一次能吃两份,卢月不大舍得吃,她的工资每月都要攒下来寄回家。她说妈妈要治病弟弟要交学费,真是愁死了。小满一瞬间有些黯然。小满把自己碗里的馄饨拨给卢月,卢月又拨回给小满,两个女孩子拨来拨去的,然后都不吃了,一起趴在桌上笑。店里的食客都回头看她们,他们眼睛里说的是,年轻真好。
小满跟卢月一样很节省,不大舍得花钱。她喜欢看存折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增加着,那是令她安慰的事情。她慢慢喜欢起清水镇来。一条穿镇而过的河流,两边都是白墙乌瓦的人家,数不清的桥。清水镇的桥,都是石拱桥,石砌的桥墩,青苔弥漫,水草缠绕。捉迷藏一样弯弯曲曲的巷子,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总是潮湿而多雨。许多人家从屋里伸出个竹篾篮子在门口,里面散乱放些布鞋、头巾等杂货出售,赚几个零花钱。临街的这些房子都是极窄的门面,老而旧,一味地向里伸,一般都有两三进。用木棍抵开窗户棂子,提个吊桶,就可以到河里打水了。
小满认识唐浩东那天,正和卢月在老街边晃悠边吃着麦芽塌饼。
唐浩东看到她们时,眼睛一亮,扬了扬手里的电影票说,单位发的票,一起看电影啊。
小满不想去,她向来怕跟生人打交道。
卢月说,哎呀,唐浩东是餐馆的老顾客了,我们到缫丝厂上班还是他介绍的,你忘了?去吧去吧。
卢月这么一说,小满倒不好意思不去了。卢月在餐馆做服务员,总有许多老顾客。再说了,卢月叫小满做什么,小满总是心甘情愿的。素日在厂子里,谁要欺负小满,都先得过卢月那一关。卢月也习惯说小满你穿这个好看,小满你走路不塌着个背,小满你帮我垫个班啊,小满你帮我洗下工作服。小满觉得自己跑到清水镇,遇到了另外一个妮子。这样一想,她的心,踏实了许多。
那天他们看的是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放了好些时候了,卢月早就惦记,宿舍里几个女孩子是特地跑到苏城看的。青花瓷碗落地碎裂的那一刻,招娣站在山坡上哭,小满捧着爆米花也跟着哭了。那时候章子怡还不出名,还有着漆黑明亮的眼睛,山野般清新明媚的笑容。
从电影院出来,黄昏的光线正透过大叶女贞泼洒下来,照在两个年轻女孩身上,雨点似的。唐浩东一本正经地说,小满,你笑起来真好看,比电影里的章子怡还好看。endprint
5
小满站在水池边洗衣服,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唐浩东倚在门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满低着头,无端感觉两只手臂热气腾腾的,简直像煮沸的牛奶就要变成蒸汽化了去了。
偏偏那个人又唤她名字,哎,小满。
她红着脸抬起头,拿一双小鹿似的胆怯的眼睛看他。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满,你应该笑,你笑起来真好看。
自从那次看过电影之后,唐浩东就经常到她们宿舍玩。有一回卢月不在,小满好意告诉他,卢月不在,逛街去了。
唐浩东挠了挠自来鬈的头发说,我没找卢月。
哦,那你找谁啊?小满诧异地看着他,宿舍里并没有第三个人。
我找你啊。唐浩东倚在门口,斜睨着眼睛看她。
找我……小满看着唐浩东的眼睛,慢慢红了脸。
这一年,小满十九岁了。十九岁的女孩子再遲钝,也有了对情感的天然领悟能力。
卢月后来说,看电影那一回,她就看出鬈毛喜欢小满。
鬈毛?
对啊,他朋友都叫他鬈毛。
我一直以为,他喜欢你,他是你的老顾客嘛。
卢月哈哈大笑,想什么呢,我的老顾客多了去了,谁都喜欢我啊。小满知道卢月在河南老家订过婚。他们打小就是邻居,而且早打算好了,等他一复员他们就领证结婚。
宿舍里都知道卢月有个青梅竹马在北京当兵。为了联系方便,卢月省吃俭用狠心买了部摩托罗拉手机,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发短信。她开始不动声色地准备着嫁妆,商场打折时买下的四件套床上用品,公司特惠职工的丝绸被面,丝绸内衣,丝绸刺绣的桌布,甚至毛巾刷牙杯等物品,她看着喜欢又便宜,就都慢慢囤下了。
小满跟鬈毛开始约会了。她也鬈毛鬈毛地叫着他。他在机械厂做电工,离缫丝厂很近。有时候下班他就过来找小满,出去吃饭看电影,或者去逛公园,听公园里的昆曲班子唱牡丹亭。小满脸上有了笑容,整个人变得明亮轻盈,是一个女孩子被人喜欢着的感觉。鬈毛不止一次跟朋友说,小满笑起来真好看,比电影里的章子怡还好看。
小满跟鬈毛在一起,话都多了起来。她会说莲花镇的事情。说她病逝的父亲,虽然不爱说话却有一双巧手,能用竹条编出各式花篮,他破天荒地为小满扎过一只艳丽的蝴蝶风筝。说她悭吝的奶奶,其实能做一手好菜,夏天时她经常烙一种葱油芝麻饼,香得不得了。说妮子,妮子总爱欺负她,但又整天小满小满地四处找她。说土豆,土豆是只棕黄色流浪猫,又瘦又小,像只土豆那么大,奶奶坚决不准小满养猫,小满就把它藏桥洞下面,每天偷偷送点吃的,慢慢竟养大了。
他们头靠头躺在公园的草地上,鬈毛拨弄着她的马尾辫,轻声问,你妈妈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死了,我对她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小满说。有些事情她不想说,她想秘密烂在肚子里比较安全。
鬈毛轻轻把小满搂到怀里,心疼地亲了亲她。那天有些晚了,公园的人都散了,他们坐在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四周落满厚厚的金黄树叶,像小小的手掌。一轮下弦月正在升起,秋天的风吹在身上渐渐凉了。
小满缩在唐浩东怀里。卢月说得对,她孤苦伶仃一个人,总得有个家。有了家,至少她不用担心过年时无处可去。
这一年放元旦假,鬈毛带小满跟一帮朋友到上海看千禧年的烟火晚会,二十几个年轻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小满记得,那晚风很大,外滩挤满了人。灯光和烟火实在是太好看了,那朵最大最美的烟花绽放时,几乎覆盖了整个天空,许多人嚷着说赶快许愿,赶快许愿。鬈毛一直握着她的手,说是人太多别弄丢了。小满不记得自己许的什么愿,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嘈杂拥挤的人群中,只听得见他热烈的心跳,覆盖了所有喧嚣以及黄浦江的潮声风声。
没过多久,表姑来问她鬈毛的事。表姑有个邻居在缫丝厂,喜欢跟表姑八卦小道消息。
小满低着头说,不是什么谈恋爱,是普通朋友。
你是我带出来的,我好歹对家里人要有个交代。表姑忧心忡忡地看了小满一眼,前天莲花镇来人,想让你一块到家里吃个饭,打了几次电话,说你逛街去了。你大爷大妈卖了镇上的房子,搬到县城去了。你二爷承包了几亩鱼塘,今年秋天螃蟹俏市,发了一笔财。你二爷二妈是能赚钱。噢,对了,你家老房子,被你二爷做主借给谁住了,好像是办什么玩具厂的。
借给人住了,我家房子?小满惊讶地问。
算了,你反正也不住,随他们折腾去吧。表姑摆摆手。
妮子上回还打电话呢,她也没提这事啊。
别提妮子了,为了她的工作,你二爷二妈费尽了心思,找了多少人,还没落停呢……
从上海回来,小满和鬈毛的恋爱就更趋明朗了。宿舍的一个女孩子说,别看小满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倒是有些手段,挑了个条件这么好的男朋友。卢月正往外走,听到这话腰肢一拧,转头漫不经心地说,清水镇的男孩子多了去了,谁有本事谁去挑。小满笑笑,没作声。
唐浩东是独子,这一年二十五岁了,谈过几场恋爱,都是有始无终的。他说家里人都催他早点结婚。跟小满会有什么结果,说实在的,他开始并没有想那么远。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很特别,她像水一样,总能让他安静下来。
翌年春天,他带她去看桃花。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看到山脚下卧着的那片著名的湖水。
就是这湖啊,呵呵,还没我们莲花镇的湖水大呢。小满跺着脚笑,阳光有点刺眼,她伸手去遮额头,浅粉色的马海毛毛衫愈发衬得整张脸红扑扑的,一副春天的样子。
唐浩东看着,心里晃悠了一下。
上山的路很好看,石阶两边都是盛开的桃花,游人多了起来,有人赏花拍照,有人在林间打牌野炊。山顶寺庙传来清越的钟声,淡淡的香火味道混和着桃花的脂粉香。他们拍了些照片,继续向上走。山上有寺,寺名桃花寺,迎门的石柱上写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敬香的人很多,正殿面前围满了人。他们逛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又转到后山,看到一个偏殿,寂寂缭绕的香案后面端坐一僧,低垂着眼睑敲木鱼。香案上面铺着暗黄的布幔,上书四个红字:喜从觉来。一只长长的竹制签筒正坐在“觉”字头上。老僧微笑着说,小施主可是要求签?endprint
鬈毛摇摇头,揽着小满退了出去。小满歪着头说,咱们去看看?
鬈毛看着小满,求签有啥好看的?
都说桃花寺签灵验,咱们试试?小满含笑看着他,见他没有反对,就拉着他转回殿里。老僧不动声色,抓起签筒摇了摇,口里念道:求签随喜,拜签随缘。小满持了一炷香,插上香炉,搜肠刮肚想了一遍,也没想到什么。签筒已经伸到眼前,她闭着眼睛慢慢抽出一支,仔细一看:八十八签,上上签。和尚按签索骥,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二指长一指宽的黄纸条儿,两人接过去,只见纸条上写着:郎才女貌三生定,千里姻缘一线牵。
她红着脸把纸条塞到他手里,咕哝着说,这说的什么啊,莫名其妙的。
他佯作不解地笑,写得很清楚啊,郎才女貌,千里姻缘。
这一路走得热起来,脸越发白里透红,像风中吹落的桃花花瓣。他忍不住腻上去,要吻她。她躲闪着跑开。
黄昏时下起雨来。下山的時候,他们披着路边买的一次性雨披;雨越落越大,竟响起轰隆的雷声。鬈毛说,我们找个地方住下吧?小满知道他才考的驾照,路线又不熟,就迟疑着没有反对。
那晚,他们就宿在山脚下的一处农庄里。
6
二十二岁那年,小满被调到集团的丝绸展示中心上班。每天穿着设计师制作的美丽旗袍,向客人介绍琳琅满目的丝绸制品。她的普通话里,还有没来得及剔除干净的莲花镇口音。但是,真的没有多少人介意了。
人们都赞叹她身上的美丽旗袍,也赞叹她的美丽。
小满透过阔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看到旅游大巴停在门口,不停地吐出一些观光客,又吞进一些观光客。人生多么奇怪,小满整理着陈列架上几只丝绸扇面,一边对着灯光调整摆放角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两个月前,她休完产假回缫丝厂上班,正好公司的丝绸展示中心举行落成典礼,在厂子里挑选礼宾小姐,要求容貌端庄,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她和卢月,连同另外六个女孩子被选了过去,专家培训了基本礼仪,无非是站立行走、面部表情,以及微笑时露几粒牙齿等等。典礼隆重结束后,就有人传,中心要在她们当中留几个作为导购员。
卢月有些动摇,据说这个展示中心是董事长儿子要搞的,那个人是个纨绔子弟,铁定弄不赢。
那我们怎么办呢?小满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其实谁不想上班轻松呢?哪有那么好的事落到我们头上。工作干不长久,再把技术荒了,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卢月就托车间主任,说自己还是想从事技术工种,不想去做导购员。卢月是技术能手,每月的生丝产量和等级都遥遥领先,奖金也比小满高出一截。她在厂里是有点名气的,经常代表厂里出去参加行业操作比赛,外面厂家来人观摩,也经常会看她近似表演的操作。新工艺上车,生产科都会交给她试样。厂里再根据她的试样结果,确定工艺考核指标。
小满很羡慕卢月,她们一同从餐馆里辞职出来,一同进的缫丝厂,她终究没有卢月那么聪明能干。自动缫车间里,每个挡车工负责两台自动缫丝机,面前的给茧盒循环转动,雪白的蚕茧落在温水池里,漂浮着。七八个茧子合在一起跳跃翻涌着,每个茧子抽出一根透明的丝,这些丝通过小小的瓷眼被紧密地拧在一起,抽成一根丝线。小满们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走动,一旦发现断头要迅速接结,绪头上有蓬糙茧要先除去,补足茧粒数后再进行除颣捻添,以免影响生丝产量和质量。颣,指丝上的结,疙瘩,或颗粒。不能用剥糙或在瓷眼下直接接结等办法代替除颣捻添,严禁捻添不接结。工艺要求很多,专有名字又复杂,小满好不容易记住了,实践操作起来难免又手忙脚乱的。卢月的目标明确,她要学赶师傅,师傅是全市有名的操作能手。卢月对师傅的辉煌业绩如数家珍,“两分钟内穿瓷眼十六个,比国家最高标准多四个;做鞘二十八个,比国家最高标准多十二个;接结咬结四十五个,比国家最高标准多二十个;除颣捻添二十八个,比国家最高标准多十一个。”
小满知道自己做不了操作能手,干脆听天由命调去了丝绸展示中心。正如卢月所说,这里工作环境很好,玻璃窗和展示架一尘不染,白天也开着许多灯,这些灯光或柔和,或明亮,或暧昧,据说都是为了烘托那些丝绸制品,以使它们显得更加珍贵和美丽。那些柔滑的真丝面料,精心设计的旗袍,丝绸方巾围巾披肩,丝绸头饰、绣花鞋、手包和床上用品,以及精致的丝绸扇面、屏风等装饰品。它们标价都很贵,卖得却并不坏。公司安排小满她们到镇上的培训中心学习普通话和服务礼仪,专门请了苏城的老师晚上来授课。小满起初很没有信心,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她一心向学的缘故,从前躲着她的那些书本倒回头来找她了,她学得不坏,拿到了普通话三级证书。培训中心是个另外对她打开的世界,这里教什么的都有,计算机,外语,财会,模具机械,棋琴书画和国标舞,等等。小满和另外一个同事不约而同报了财会。报名缴钱的时候,男老师问她什么学历,她迟疑了一下。男老师体贴地说,高中学历就可以了。她嗫嚅着说,从老家出来,证书忘带了。报名老师停了停笔,在学历一栏里填了高中俩字。小满吁了一口气。
小满从闷热潮湿的自动缫车间里走出来,走进这个明亮闪烁的丝绸展示中心,好像才发现玻璃窗外的游客多了起来。她不知道,这些年人们热衷于探寻那些相对安静的江南小镇,他们称之为江南情结。十七岁随表姑来到这里,小满不知道清水镇是个什么地方。长途汽车载着她们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苏城。然后又换上了小一点的公共汽车,走了半个多小时,表姑说要到了。车窗外是一行行的大叶子杨树,举着金黄的叶子,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还有很多河流和小桥。在小满看来,跟莲花镇没有多大区别。不久之后,小满发现,清水镇的人多,楼房多,工厂多,商店多,她想大概这就是人们说的有钱吧。小满原以为这些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对世界是不抱什么希望的,过一天算一天。有那样一个妈妈,她是迟早会疯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小满发现自己并没有疯。刚会打字的时候,她偷偷在表哥的电脑上打过一行字:精神病会遗传吗?搜索的结果千奇百怪,但都把她吓得要死。有的专家说大部分精神病与遗传因素有关,有的专家说关联性不太明显,有的专家又说与精神病患者血缘关系愈近患病率愈高,还有的专家说患者子女易患病但并不是说一定会,还要分析患者的精神病是先天还是后天。endprint
她想她是那小部分,她不止没疯,还有了一个健康的儿子。果果比她小时候强多了,十三个月会走路,十九个月会说话。小满想一定是她父亲在保佑着她,保佑着外孙。每年清明,小满都会到河边给父亲烧纸,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苏老四。唐浩东还笑过她,居然写自己父亲的外号。她没说话。她父亲就叫苏老四。
7
唐浩东和苏小满是夏天结的婚。
从桃花寺回来不久,小满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令小满意外的是,事情居然变得简单起来,没有什么争议的,就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原来鬈毛的妈妈信佛,经常到桃花寺敬香,笃信他俩在寺里求的签。她认为孩子是佛祖所赐,怎么可以不要。
小满像做梦似的,很快就做了新娘。她有时候一觉睡醒,看到枕边打着悠长呼噜酣睡的男人,还会恍恍惚惚的。她想肯定有个可怕的陷阱或者真相在哪里等着她,就像贪食蛇游戏,明明知道每多吃一粒豆子,都會变长一点,危险也更多一点,却还是那么贪婪,不停地吞食,变长,不停变换方向,不停地躲避风险,其实只会离危险越近。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她想起那个众所周知的笑话,说是一个失眠的人等着楼上邻居扔鞋子“哐当”两声才能睡着,有一晚只听到一声,结果默默等了一夜没睡。
公公婆婆待小满算是不错的,大约因为她是个孤儿,也因为小满一向好脾气的模样。家里房子大,他们婚后就跟父母住在一起,楼上楼下倒也相便。公公退休了,就在家养花养鸟,婆婆是家庭妇女,管一家子吃喝拉撒。院子里几间空房子租给外来的小本生意人,光租金也够他们生活开支了。小满从小到大没过过这么安逸的日子,一天三顿吃现成的,连他们的换洗衣服婆婆只要有空都帮着洗了。
苏家家底厚实,在苏城还有处老房子和门面。婆婆说,那些将来都是要留给孙子的。鬈毛虽然贪玩,对她也算体贴,每天上下班包接包送。连表姑都说,小满命好,遇上了好姻缘。
不久之后,卢月就回河南老家结婚了。她未婚夫转了干,她打算随军到北京。刚回河南那阵子,她跟小满通过几次电话,后来就打不通了。小满也没多想,她想卢月一贯俭省,大概换了当地手机卡了,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样过了一两个月,依然没有卢月的消息,QQ头像一直灰着。小满只知道她是洛阳人。小满唯一知道的是,洛阳是盛产牡丹花的地方。也或者可能,她已经去了北京。卢月心很大的。
小满肚子已经显形了,她一直坚持上着班。家里托人打招呼,临时安排她到后整理车间打打杂,工作要轻松许多。后整理车间是白厂丝的最后一道工序,到处都是雪白的丝束。在缫丝厂工作了这么久,小满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生丝。生丝库里一尘不染,到处都是白的,温度永远二十六度,湿度永远四十五度,手摸在丝束上面,有奇异的凉和柔润。没事的时候,小满喜欢一个人待在里面看小说。自从怀孕以来,家里人就不让她用手机也不让她多看电视,她只得到镇上图书馆借了亦舒和席绢的小说看。
可能要做父亲了,鬈毛想离开工厂自己做点生意。正好移动公司的同学知道镇上有家移动手机营业厅想转让,老板准备到上海发展。同学说现在投资开手机门市,照行情肯定是包赚不赔。公公婆婆表示支持,小满自然没有意见。鬈毛接手了营业厅之后,明显忙了起来,生意上许多事情要去应酬。小满想,让人放心的是这个人滴酒不沾,应酬就应酬吧。
小满怀孕很顺当,没有多少强烈的妊娠反应,能吃能睡的,每次孕检都是正常。倒是婆婆比她更重视,特意托人找了上海红房子的产科专家,做了一次全面检查。
那天晚上,小满正倚在床头闲翻亦舒的《玫瑰的故事》。大概九点钟的时候,听到鬈毛上楼的声音,他没有进屋,直接推开了卫生间的门。然后,小满就听到沉重的“扑通”声,米面口袋摔在地上的动静。小满叫了几声鬈毛,没有回音。她慌忙下床推开卫生间门,看到他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手脚不停地抽搐,眼睛吓人地向上翻着。小满手足无措,失声尖叫起来,婆婆闻声跌跌撞撞奔上楼。婆婆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慢慢吁了口气,先趴在地上把他放平,又用右手拇指死命去掐他的人中。
小满慌得直发抖,妈,打120吧。
婆婆镇定地说,先等一下,让他吃点药,躺下看看。
半晌,鬈毛睁开眼睛,似乎刚才那阵激烈的发作已经过去。公公婆婆连抱带抬地扶他到床上躺下,也不知道从哪里取了什么药丸服下。
妈,他这是怎么了?小满吓得满脸是泪。
没事的,没事的,他大概喝了点酒,先让他睡一觉再说。婆婆好言安慰着她。
小满没敢睡,也睡不着,心有余悸地守着昏沉沉的男人。她心里一直打鼓,刚才那一幕实在让她害怕,难不成是酒精过敏?可是酒精过敏哪会这么严重?
天快亮的时候,鬈毛终于醒了,脸色看着正常了一些。
昨晚吓死我了,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晚上喝了一小杯红酒,然后就头疼脑涨的。鬈毛显得很疲倦。
一小杯红酒,就成这样?小满担心地摸摸他的头,你看,你还发着热,不像酒精过敏啊?
小满,对不起,我、我没告诉你,我其实有毛病。
什么毛病啊?
癫痫病……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癫痫病?小满头嗡地一下大了,她知道癫痫病什么意思,不就是羊角疯吗?她瞪着眼睛看他,一脑袋乱糟糟的鬈发。她记得莲花镇有个单身汉就是羊角疯,有一回发作倒在十字路口,医院救护车来抬的时候,小满正好放学路过,车子开走了,她看到路中间一堆呕吐物。
她拼命眨眼睛,眼泪还是落了下来。那么,这就是她一直等着落下来的那只鞋了。
怕我担心,还是你们一家子存心想瞒着我啊。小满哭着说。
小满,你……
你这病什么时候有的?有多严重啊?
听我妈说小时候发高烧,然后就落下了病根。其实一直控制得很好,几年没发了,平时我都在服药的,你放心,没那么严重。鬈毛伸出手,摸了摸小满的手。
服药?我怎么没看到你平日里服的什么药?小满很惊讶。endprint
我自己感觉控制得挺好的,就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候也忘了,特别是最近。他喃喃地说。
明天,咱们去医院检查一下,我陪你。
好吧,如果这就是那个结果,除了接受,她还能做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紧接着涌上一阵轻松。谁还能没点病?她自己不也是个有隐疾的人?
8
有了孩子,时间总是等不及地溜走。2008年的时候,苏小满已经在丝绸展示中心工作六个年头了,她从一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导购员,晋升为部门负责人。她的工作服一直都是旗袍,短袖的,长袖的,夹棉的,一年四季都是。很多人说她穿旗袍有张曼玉的气质,因为这个,小满特意找了《花样年华》的电影来看。看了许多遍,越看越喜欢张曼玉。
这一年,清水镇大规模地搞开发,表姑家那一片要建什么高新产区,说拆真就拆了。赔了表姑三套电梯房,表姑自己住了一套,出租了一套,又卖了一套。那阵子表姑很高兴,又办了退休手续,她跟小满说,卖那套房子的钱给了你表哥,房子租金攒起来养老,岁数大了总有个病啊痛的,小满,这下子我才觉得算是熬出头来了。
表姑这话说完没多久,表姑父醉酒摔了一跤,被路人打110送进医院。小满和鬈毛赶到医院探病,表姑脸色灰败地坐在床头,床上的病人插着各样管子,床头的监测器在不停地闪烁。
你表哥表嫂请了几天假,刚回的上海,家里孩子也要人照顾呢。老头子反正就这样,请了上海的专家来会过诊了,都说没有更好的办法。表姑黯然说。
小满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情十分复杂,她陪着表姑掉了会眼泪。她自己知道,那眼泪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病人挨了一个星期,就走了。
表姑父去世后,表姑信了佛,跟小满婆婆走得近乎起来。两个老太太经常结伴去各处敬香,平日里有空就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抄经文。浩东经常揶揄老太太,妈,你比果果做家庭作业还认真。
婆婆头也不抬,老花镜磕到鼻梁上,十分认真地端着双肩,别乱说话,我也是为你们好,为咱们一家为果果求福报呢。
果果眼看就要上一年级了,小满和浩东商量,清水镇毕竟没有苏城教育资源好,他们在苏城买了一处学区房。正好这一年,公司为了迎接国际丝绸博览会,在苏城搞了一个规模更大的丝绸展示中心,小满打了个请调报告。公司很快批了,最快年底就可以去上班了。
就在这个时候,卢月联系小满,说她要来清水镇了。
她们约在小满公司边上的咖啡馆见面。一整个下午,小满都坐立不安,七八年没见了。这些年,她跟卢月断断续续有过联系,知道卢月结了婚,但新郎并不是那个当兵的,其中原由,卢月不说,小满自是不便追问。那么这回,卢月是路过还是专程来看她的呢?小满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喝着柠檬水,眼睛一直盯着咖啡馆门口。外面飘起了雪花,室内暖气很足,玻璃窗上影影绰绰的,起了雾。她看到一个女人穿着驼色大衣,戴着那种一把抓的绒线帽子,远远走过来,晃着手臂,小满认得那姿势。卢月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方向。大概雪花迷了眼睛,她伸手拂了一下。
卢月……小满迎到门口。
嗨,小满。卢月笑盈盈地看著她,慢慢解下帽子和围巾。
卢月,你瘦了,都瘦成了锥子脸水蛇腰了。小满上下打量着卢月,喜不自禁地说,当然也变漂亮了,还剪了短发。
小满,你一点没变,嗳,你胖了一点,你以前太瘦了,还是这样好看,有女人味了。
卢月,你什么时候到的清水镇,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中午接到你电话,一下午都没心思上班,就想坐到这儿来等你。
我上午刚到,行李放在老乡那里,就过来找你了。卢月喝了一口水,艰难地说,小满,我这回来了,就不走了。
不走了?你家里呢?
小满,我、我离婚了。
离婚了?
对啊,所以想出来打工,想来想去到底清水镇熟悉些。
离婚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小满吃惊地睁大眼睛。
卢月沉默了一会,慢慢眼圈红了。小满,你不知道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连娘家人都怨我躲着我……我们结婚后,他办了个模具厂,刚开始也是起早贪黑地吃了不少苦,后来厂子渐渐上了轨道,生意很红火,也赚了些钱。前两年,他被朋友带着迷上了赌博,厂子都被他输给别人了,还在亲戚朋友那里借了许多钱。他不死心,竟然在外面借了高利贷。我们离了婚,女儿归我,我在老家也待不下去了。你看我这半年,就瘦了十几斤。
小满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隔着桌子握着卢月的手,悄声说,发生这么多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走到这一步,我有什么好说的呢?卢月收了泪,我打算到缫丝厂问问那里还招不招人。
嗯,我也帮你打听着。小满沉吟了一下,鬈毛开了个手机店,最近正在扩大店面,要招些人手帮忙,如果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你要不先来店里帮忙,慢慢安顿下来再找?
小满回家跟鬈毛说了卢月找工作的事。鬈毛起先有些踌蹰,他觉得熟人熟事的会不会不好。小满说,明年孩子要到苏城读书,我也要到苏城上班,虽说离得近,但你少不得要来回跑的,卢月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你也能放心不是吗?再说了,人家也是过渡一下。
9
小满调到苏城之后,工作忙了许多。新的展销中心富丽堂皇,规模很大,又地处闹市,销售量每日攀升。小满被任命为部门负责人,手下有十来个员工,主要负责销售和宣传培训这一块。每天上班她习惯把头发绾起来,化个淡妆,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到更衣室换上旗袍。当然,她的日常服饰也以旗袍为主。她喜欢在家里轻轻推开衣橱,满足地看着架子上挤挤挨挨的各式旗袍。
春天的时候,公司为了国际丝绸博览会的宣传,特意从上海聘请了一个叫李健的摄影师来制作宣传画册。小满带着模特公司的几个女孩,陪李健在苏城的大街小巷取景。李健一钻进苏城那些狭窄的巷弄,就痴迷得不肯出来,他说这些老房子最能够烘托出旗袍风情万种的独特韵味。那天,小满穿了件家常的蓝底素花丝绸旗袍,李健眼睛一亮,拉着小满在绣春巷拍了许多照片,背景是那些斑驳幽深的巷道,红漆剥落的老家具,古董一样的老藤椅,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一树丁香掩映的黛瓦粉墙……endprint
晚上回去出了样片,李健兴奋地打电话给她,效果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明天你多带几身旗袍,别叫那些姑娘了,你比她们会穿旗袍。于是,最终定稿的宣传画册里,都是小满。真是好看,特别是绣春巷那几张,黄昏的光线像蜜糖一样流淌,照片中的人侧脸,转身,背影,低眸,不动声色地演绎着柔美婉约的旗袍,身后是绣春巷幽深的弄堂,光线分割着,影影绰绰沐浴着的,像黄昏,也像夜色。
小满翻看着画册,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好像并不认识面前的女人。而她自己,像蚕茧里那粒蛹,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慢慢挣脱束缚,化蝶飞去。
果果进了一家寄宿学校,每周五下午回家。周一至周五,鬈毛往返于清水镇和苏城之间,四十分钟车程,他说不过是一杯咖啡的时间,周末大多是一家三口一起过,果果要上游泳班、围棋班和小提琴班,只有半天时间可以带孩子逛逛公园、书店和游乐场,所以周末反而是最忙的。
小满跟妮子联系多起来。妮子生了个女儿,老公那头重男轻女,对妮子和女儿不理不问冷嘲热讽。妮子经常在电话里跟小满抱怨,她老公小气得不行,简直不像个男人。他最著名的一个故事是,妮子打他手机,他总是摁了不接,然后找座机回。哪怕座机不在身边,他也不接听手机,妮子急得不行,问他咋回事。他说接个电话不划算,一把小青菜都丢了。两人在电话里呵呵笑。
妮子想跟小青菜离婚,小满劝她想清楚,毕竟有了孩子,再说过日子节省不是什么大错。妮子说,你不知道,他抠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用每分钱都要求我记账,账如果对不起来,那就有得闹了,还喜欢到处哭穷,过年居然跑到我妈那里借钱,你说这是什么人。他就想把我爸妈的钱全套过来,他就安心了。我现在跟朋友喝个茶都要跟他申报,我买衣服女儿买衣服他都要管,还说最讨厌虚荣心强爱臭美的女人,呸,比葛朗台还葛朗台。小满,还是你有福气,嫁得这么好。我妈说小满你是苦尽甘来了。
小满挂了电话,弯了弯嘴角。比起妮子,她大概算是幸运的吧,家里的事情鬈毛都依着她。他还特别喜欢给她买东西,每次出差不是化妆品就是衣服首饰,小满用的手机永远是最新款的,单位里的小姑娘都羡慕死了。
但是,小满没有想到一切结束得那么快。她忘了其实还有一只鞋子没有落下来。
另外一只鞋子,就是鬈毛的猝死。
那天很晚了,小满正坐在床头看着电视上直播的汶川地震现场报道,抱着纸巾盒哭得一塌糊涂。婆婆在电话里哭着说,浩东发病了,被救护车直接送到苏城抢救了,你赶紧到医院来吧。
小满挂了电话,胡乱穿了件外衣,拿车钥匙的手直抖。她没敢开车,打了个出租车直奔医院。公公婆婆正站在手术室外,六神无主地看着她。
医生很快就出来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手术,人已经没了。医生说,是癫痫发作引发的脑溢血。小满太慌张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天晚上卢月一直徘徊在医院的走廊上。她后来才知道,鬈毛那天晚上是跟卢月在一起的,那天是卢月的生日。他为了陪她过生日,告诉小满生意上有应酬。他兴奋过了头,大概喝了点红酒,也是他自己大意了,一直以为病情控制得很好。
他们好起来已经一年多了,清水镇上的人都知道,只有小满被蒙在鼓里。事情往往就是這样的。
小满不愿意相信那些流言,她想找卢月问个清楚,这才发现她已经消失了,电话关机,房子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10
小满病了一场。她休完假去公司上班,整个人已然瘦了一圈。
她本来就不大爱说话,现在变得更加沉默,眼睛里栖着些乌云的影子,却仍然笑着,每天勤勉地上下班。
那天下午,她在茶水间晕倒,碰巧第一个进来的是李健。她后来有想过,如果换成赵健钱健孙健周健,会不会有后来的故事呢?小满不知道。
事实上,李健还没走进茶水间就看到小满倒在地上,一只保温杯滚落一边。他慌忙去扶她。她醒了过来,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也不记得了,弯腰接水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然后就不知道了。她疲倦地笑笑说,不要紧,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他坚持开车带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严重低血糖,医院让她注意加强营养。
她在医院挂水,他一直陪着她。她说,我感觉好多了,李健你回去吧。他说,我回去也是一个人,我还是好人做到底吧。他们从医院出来,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他笑着对她说,我都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小满不忍拂人好意,知道他是想让她吃东西。医生以为她节食,其实她只是没有胃口,吃不下去。他带她去的是一家藏在弯弯曲曲巷子里的私菜馆,大厨做得一手正宗的淮扬菜。他说,看来今天是托你的福,居然能订到位子,这里天天爆满的。
他们点了几样清淡小菜,她居然也吃了不少。她笑着问他,你也喜欢淮扬菜?
他笑笑,嗯,淮扬菜清淡,适合你。
她慢慢红了脸。她一向是个爱脸红的人。
那以后,李健经常不请自到,到她家做饭。他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他说,我反正要做饭,不如到你家做,两个人一起吃,你这时候需要营养,要不然再晕倒,公司都要解雇你了。
小满拦不住他。他是那种好脾气的上海男人,会做菜。他喜欢做一道瓦罐土鸡汤,去市场买来正宗土种鸡,加了生姜大葱红枣枸杞人参,起锅的时候,放入事先和好的小麦面疙瘩和些许青菜。第一次端上桌的时候,小满揭开盖子,里面的鸡汤还在翻滚沸腾,蒸汽氤氲着。小满丢下碗,揉了揉眼睛。
他问她,你怎么了?
她说,热气熏的。
她冲他笑了一下。又哭了,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李健放下筷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拍拍她的肩膀,她边哭边咕哝着,你知道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跟我老公好上了,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他死了,他连死都是为她死的……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坐到她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好像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她胖了一些,又穿回了以前那些美丽的旗袍。他带她去看摄影展,画展,电影。周末的时候,他们骑着自行车游遍苏城的大街小巷,看了许多古老的园子,看了那些四五十年代的老房子,拍了许许多多的照片,旗袍的照片。慢慢地,他们就像是谈起了恋爱。endprint
他送她一件纯手工旗袍,白地晕染的粉红牡丹,乍一看极是中规中矩,领子尤其保守,严丝合缝地裹着修长玉颈,直抵下颌,然而与之呼应的是开衩极高的下摆。她穿着这样一件旗袍站在河边,背后是一树开得十分美艳的染井吉野樱,更远处是缓缓流淌的河水,以及渺远辽阔的蓝天。就连她的脸上,也映着樱花的颜色。
小满觉得耳朵不舒服,是李健离开苏城去利比亚两个月之后。李健接受一个民间摄影机构的邀请,到利比亚进行摄影报道。小满完全不知道利比亚在哪里,又是个什么地方,李健百度了一张世界地图指给她看,还说自己很快会回来的,大概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就会回来。对于一个摄影家来说,用镜头记录战争,既是使命也是机遇。小满含泪点点头。
刚开始去的时候,天天可以微信。后来,小满说话,他总是隔几天才有回应,打电话也不通。说是打仗时破坏了通信线路,持续地没有信号。小满天天担惊受怕,简直不敢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报道。然后每晚开始失眠,有天晚上,她听到楼上响了一夜的钢琴声,是支非常折磨人的练习曲。一连听了三夜,她实在受不了,跑到楼上敲门,邻居大约睡着了,她赌气站在门口,不停地敲。男主人睡眼惺松地开了门,明显十分恼火。
她说,你们家天天大半夜弹钢琴,人家还要不要睡觉了?
男主人吃惊地说,什么钢琴,我们家就没有钢琴。
不可能,就是你们家的钢琴声,我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相信,迟疑地站着。
好,好,你进来看看。
她看了一圈,每个房间,连阳台和卫生间厨房都看了,确实没有钢琴。
后来,钢琴没有了,她天天听到青蛙在耳边叫,呱呱呱,像婴儿的啼哭。她有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莲花镇,回到了小时候,躺在夏天的池塘边,听到青蛙初啼。
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做了一系列检查,证明她听力没有任何问题。她一筹莫展地捏着一叠单据。医生定了定说,要不,你去精神科看看?
小满瞪大眼睛,摇了摇头,飞快地走了。
11
表姑来看小满,多半是因为到苏城的玉音寺进香,然后顺便来检查小满的日常生活。有时候她一个人,有时候和小满婆婆。表姑吃斋念佛以后,瘦了许多,人反倒精神起来。婆婆却明显老了,脸皮皱得像风干的核桃。鬈毛没了之后,公公婆婆拉着她的手,双双含泪说,小满,小满啊,果果……
爸,妈,果果是你们孙子,我会带他来看你们,你们也可以来看他……
表姑也说,小满啊,苏家对你不赖,你要常带果果去看爷爷奶奶。老两口没了儿子,就剩这么一个宝贝孙子了。阿弥陀佛,好人有好报的。
小满点点头。
时间过得很快。李健走了一个月。
李健走了两个月。
李健走了三个月。
李健走了三个月的时候,小满在网上订了台单反和一些摄影器材。没事的时候就到处去拍照片,学着李健拍那些野花野草,拍幽深细长的巷弄,拍那些偶然吹过树梢的风和天上散步的流云……好像做着这些事情,她就离那个男人近了一些。
李健的事情,小满一直是告诉妮子的。
她還发了许多李健拍的照片给妮子看,有一张《穿旗袍的女人》,获过一个国际大奖,背景是传芳巷。妮子赞叹地说,真好看,小满你像张曼玉。小满笑笑,很多人都说我像张曼玉,李健也这么说。
妮子问她,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小满沉吟着说,我也不知道啊,就那么样吧。
那是什么时候啊?我是说鬈毛……
小满说,妮子你想什么呢?鬈毛死了之后,他就像个朋友似的照顾了我一阵子。我们第一次好,已经是大半年之后了,我记得,嗯,那天是他生日,离鬈毛出事已经一年多了。那是他第一次抱我,我觉得好像已经抱过许多次了。他自己也说,他太熟悉我的身体了,每一处的线条,每一处的起伏……
小满你糟糕了,你从来没有这样的,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上这个李健了。
小满呵呵笑着,妮子,你知道的,他是个摄影师,眼睛毒着呢。妮子,跟他在一起,我才知道男女之间原来是这样的,原来可以这样噢。嗯,他真好。我想他很爱我,他就愿意一整天地腻着我,都不让我穿衣服,睡衣也不穿,吊带也不穿,不停地要我。你不知道他疯起来什么样子,浑身发烫,简直是要让人跟着他从内到外一起燃烧。
妮子臊了,低笑着说,小满你……
妮子,他为什么要去什么利比亚呢?我真怕他不能回来。他走之前,我们在一起待了整整三天,谁也没出门没下楼,就那么待着,我们甚至也没怎么做爱。我跟他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他就笑笑,摸摸我的脸。过了一会儿,他笑着问我,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我就笑着回他,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然后我们一起大笑。
妮子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结呀,他一回来我们就结婚。最多还有一个多月,李健就回来了。他说我们也不请客也不办酒,直接去旅游结婚。他说带着穿旗袍的小满,沿着丝绸之路去旅游,那该多有意思。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妮子说,你的耳朵看过医生了吗?
小满说,看过了,看不看也无所谓,我都习惯了在青蛙的叫声里入睡了。妮子,你有时间来看我吗?
妮子说,我最近忙,单位在搞竞争上岗。小满你要不请假回莲花镇住住吧?我爸妈现在也没事干了,农村搞什么土地流转,所有的田全包给大户种了,每年就收那么点租金。闲人倒多起来,没事干,就天天打麻将。噢,对了,莲花镇在建新塔,就离慈恩寺不远。原来说要家家户户集资的,后来又不要集资了,许多有钱人争着捐钱呢。喂,小满,你在听吗?小满,你找个好医生看看啊,大冬天的哪有青蛙叫啊。
小满没有告诉妮子,昨天晚上她接到一个奇怪的陌生电话,电话里是个烟嗓子的男人,他说,你是小满吧,小满啊我是你舅舅,我们找到你妈妈了,她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清醒的时候总在找你。小满,你听到吗?小满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你打错了。非常标准的普通话。然后,她十分冷静地挂了电话。那个陌生电话后来又打进来两次,都被小满笑着摁了。她都没有妈妈,哪来的舅舅,真好笑。endprint
12
李健是夏天走的,秋天过了,冬天到了,他还没有回来。
元旦放假的时候,妮子来到了苏城。
妮子发现小满的失眠更加严重了,她说每天夜里都有许多奇怪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不是钢琴声,就是吵架声,还有青蛙蜜蜂蝴蝶的叫声。她睡不着,就拉着妮子说她的李健,两眼放光地说着他们未来的丝绸之路,从西安出发,甘肃、宁夏、青海、新疆,然后到阿富汗。
要不然就说她的摄影,她说我也没想到自己玩着玩着喜欢上了摄影。网上居然有很多人说她很有天赋。天哪,天赋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月前,她拍着玩的一张小巷夕阳图竟真的在省里的摄影报上刊发了。
小满的情绪跌宕起伏,高兴的时候就觉得李健明天就要回来了,背着相机和登山包出现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使劲把她揽到怀里,不要命地吻她。伤心的时候就觉得这个男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利比亚每天都是爆炸和枪林弹雨,说不定他已经死了。也有可能,小满抽噎着说,我早就知道,他可能早就平安回国了,但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姑娘,男人嘛,不朝三暮四就不是男人了……
妮子跟小满到公司去玩,妮子不放心,悄悄问前台的一个姑娘,你有李健消息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小姑娘瞪大眼睛,什么李健,我只知道有个会唱歌的李健。妮子说,你们公司的摄影师啊,就是给苏小满拍旗袍照的。小姑娘说,噢,那是张老师啊,她刚出去。
妮子顺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穿淡蓝色羊绒大衣的背影,挎着一只黑色手包,正推开玻璃门向外走去,一头卷发悉数跌在肩上,高跟鞋哒哒哒清脆地轻叩地面。妮子哎了一声,她没听见,迈着婀娜多姿的步子,汇入人流不见了……
这一年春天,气温反常高。刚下三月,苏城郊外的油菜花就开了大半。看花的人每天络绎不绝。
小满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小最不喜欢油菜花的她,竟然一次次宿命般地走在看花的路上。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了,四次,还是五次?她忘了。她现在记性坏得很。她迷恋上了那种漫无边际的金色,那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花香,甚至蜜蜂嗡嗡嗡嗡的低語。
天气好得不能再好,天空蓝如大海。小满穿着那件白地绣着绯色牡丹的旗袍,心情美好得有些忧伤。她慢慢走在花海里,忽然之间,好像很多人很多事纷至沓来涌上心头,她想哭,想笑,想抓住点什么,或者看清点什么,却又忽然全部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困惑地摇摇头。花香越来越浓烈醇厚,厚得简直像面墙,围堵着她挤压着她。
小满觉得好累,她想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责任编辑 苗秀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