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

娄光

一早，玉瑾就披头散发地跑到了桑梓路上。又被余舟打出来了。当她在清晨的阳光里看到一个穿貂皮的女人走向宠物诊所时，身子抖得都有些麻木了。

女人穿着进口的水貂皮外衣，在阳光下有点刺眼，头微微低垂着，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有一下无一下地抚摸着怀里宠物狗的毛发。那哀怨凄婉的眼神儿吸引了玉瑾的目光，她急忙用皮筋扎起头发从墙角闪出身来。凭着职业敏感，玉瑾感觉又有一单生意要来了。女人步子很慢，玉瑾也把步子慢下来，跟在女人的身后，随时寻找上前搭话的机会，心里还暗暗地自喜，难道自己就是贱命，挨了打才会有好事儿？玉瑾眼下在一家保险公司当业务员。业务员要求能说会道，可她嘴皮子不行，连滚带爬，也很难完成任务。想完成任务，有时靠运气，有时靠不要脸，这次她感觉或许又是运气。

运气？玉瑾仿佛从来就没有过好运气。人都是起起落落的，她呢？就是落，一直落。她心里也就认了，就他娘的往下落吧！人的命也许是注定的，就像桑梓路上的人一样，没法选择地出生在各式各样的家庭里。玉瑾在家是老大，父母还挺能生，接下来是两个弟弟，就差一岁。弟弟一出生，父母基本就拿她当半个大人使唤。她学没上完，就到毛巾厂当了临时工。玉瑾本来有些风韵，本想依靠自身条件找个好对象，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早早地嫁给了余舟，唯一值得说起的是婆婆家给了他们这套桑梓路上的小房子。丈夫是一家汽车维修中心的钣金油漆工，回到家，他的身上甚至头发丝里都藏着浓烈的油漆味儿。那时玉瑾并不讨厌这味道，反倒觉得是甜丝丝的幸福。她有了自己的家，丈夫很在意她。余舟年轻时就喝酒，喝多了回家，玉瑾就唠叨，也骂，余舟被骂火了，只摔东西，比如碗、盘子，还有花瓶……却没舍得碰过她一个指头。

那时玉瑾说起这事来美美的。余舟被唠叨烦了就故作生气的样子，抱紧玉瑾，在床上用动作化解装出来的火气。然而，这种日子只在婚后持续了不到五年。过了三十岁，两人光在家里忙活，造人工程实施到各个角落，床上、地板，甚至壓坏了沙发，也没见结果。夫妻俩同时去的医院，噩运落在了玉瑾身上——她被确诊为不孕症，将断子绝孙。余舟从此酗酒成性，对未来没了希望，借酒浇愁，也不摔东西了，改成打媳妇。他有他的账，媳妇打就打了，东西摔坏了还得花钱买。没有孩子，几乎没有了交流的渠道，打骂成了生活的方式。

仿佛就再也没有运气了。日子还得过下去，玉瑾不是没想过离婚，可是她离不起。余舟好歹有门手艺，有手艺就饿不死，他能吃干的，至少会让玉瑾喝稀的。玉瑾不行，没长相，没文凭，没技术，从毛巾厂下岗后，只能四处打游击，干过很多零碎活儿。再说离了婚，她去哪儿住呢？日子又没有起色，更加不受娘家待见，有个大事小情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替她遮挡和出头。用余舟的话说，你就是你们家泼出来的水。除了糊口和栖身的需要，毕竟还有一个男人和她过日子，一旦离婚，她就彻彻底底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了。当然，玉瑾也知道，余舟不会离婚，真离了，他找谁去呢？哪个女人能跟这么一个酒鬼在一起呢？两头将就着混吧。

玉瑾的心里还有一个理想——她省吃俭用地背着余舟存私房钱，有朝一日要在桑梓路开一家花店，当老板娘。她想象着当老板娘的日子，惬意无比，不仅能挣点钱改善生活，关键是有尊严，在余舟面前有尊严，在娘家人以及很多很多人面前有尊严，更主要的是，挣钱的过程有尊严。能去花店买花的，一定多少有点文化或者情调，她也要在那些人面前显示一下她的尊严。不像现在，当保险业务员，每天都要点头哈腰地看主管的脸色。穿行在那群长相标致、行为干练的同行们中间，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粒掺进米里的沙子，醒目又别扭。玉瑾天天掰着指头数她的存款，可年年存，月月攒，也还是够不着她的理想。

玉瑾跟着那女人走进宠物诊所，一股暖意迎面扑来。宠物诊所里的医师和助理平日里只是面熟，却没搭过话，她跟进来觉得有点不自然，但她控制住了自己，跟在女人的身后，反正她对白眼已经习惯了。

女人怀里的狗毛发脱落，露出一块块红肿糜烂、布满斑点的皮肤，就像披着一条破败的牛肉色碎毯子。它闭着眼睛，贴着女人的身体，在一阵轻微的抽搐之后，突然惊恐地伸了伸腿脚，又猛地缩回去。

玉瑾隐隐觉得恶心，脸上却堆满笑，时刻寻找着和女人说话的机会。能不能给我的巴克安乐死？女人对医生说。巴克？玉瑾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狗的名字。不能治了吗？她试图用眼神和女人交流，可女人一点也没有与她对话的意思。我想让它安静地离开。女人伤心地说。医生搓着手。不能让它有任何痛苦，多少钱都可以。玉瑾借机上前，轻声安慰女人，别伤心，你先让医生看一下。女人悲伤的心有了一丝安慰，她回头看了看玉瑾，露出一丝苦笑。对，听这位大姐的，总得让我看看吧？医生说。女人面无表情。玉瑾被女人这伤心的样子打动了，她上前从女人的怀里把狗接过来，放到医生面前的病床上。在这片刻间，玉瑾的话和动作在两人之间铺了路，玉瑾看明白，女人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透过脸上的脂粉，能看出她的憔悴。她扶着女人在条椅上坐下，伤心的女人有了依靠，仿佛见了亲人。

怎么碰到这种事？医生嘀咕道。你在说什么？女人不耐烦了。没什么，我说我可以做到，让它没有痛苦地……走。医生小心翼翼地回答，避免提到那个字。女人在玉瑾的搀扶下走到工作台前，掏出随身携带的梳子，梳理着病狗板结的毛发，梳了一半，停下了，似乎怕它疼。狗肚上有一个没有长牢的疮口，黄色脓液正在渗出。那狗忽然抽搐起来，四肢抖得厉害。

女人捂着脸出去了，把狗托付给玉瑾。医生看了眼玉瑾，叹口气说，何必这样呢？这狗被她虐待成这样。玉瑾一惊，朝门外看了一眼。玉瑾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经历了这只叫巴克的狗的死亡过程。诊所里安静极了，那病狗的喘息声也在渐渐消失，气味却越来越重，几乎让人窒息。当女人进来的时候，玉瑾已经把那狗放在台子上，为它抚平了毛，为它闭上了眼，就像睡着了一样。

女人感激地看看玉瑾，给了医生钱，又和玉瑾一起把狗抱出诊所。女人看起来很平和，不像是把狗虐待成那样的残忍的人。

谢谢你大姐，陪着我送巴克最后一程。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事一定找我。分手时女人对玉瑾说。玉瑾有些手忙脚乱，早晨从家里跑出来时，连手机都慌得没拿，怎么记电话？她四处找，在垃圾箱旁捡了张包装纸头。幸好女人包里有笔，说了个号码让她记。女人的姓很怪，说姓“逄”，字她不会写，只把号码写了下来，心里把女人的姓默念了好几遍，生怕忘掉。大姐，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分手时，姓逄的女人再三叮嘱。这话说得玉瑾的心里暖暖的。今天早上还是有运气的，又快到月底了，要她帮什么，玉瑾心里有数了。玉瑾早就注意到了，女人付款时给了厚厚的一叠钞票，为一只病狗，舍得拿出这么多。endprint

玉瑾心情好了许多，不再像早上跑出来那般懊丧，反而还有些小得意。命就是贱吗？总是被丈夫打出来才能遇到好事。不管怎样，这个月拿下这张单子，至少不会再遭白眼。她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儿。玉瑾突然就不想回家了，在她的心里也有一个温暖的角落，这个角落是一个叫正平的男人，是她在毛巾厂的工友。上班时，俩人只是打招呼，基本没说过话。倒是下岗后，正平在玉瑾家附近开了家售货亭，卖报刊也卖日用品，才有了联系。售货亭所在的站点是玉瑾每天坐车的必经之处，一来二去的，也说不清从哪年哪日起，俩人就有了那么一层意思。玉瑾闹心的时候，就找正平诉诉苦。正平的婚姻也不像样儿，媳妇不着家，经常跑得无影无踪，也不知道跟谁，也不知道干什么。正平任老婆欺负，俩人还真有些天涯沦落人的味道。正平心里憋屈时也找玉瑾唠叨一下，诉苦释放，再不就打个情骂个俏，说个荤段子，逗得玉瑾母鸡一样咯咯一乐。偶尔，正平也会送一些小礼物给玉瑾，夏天的丝袜、冬天的手套，或是一包瓜子、一袋花生……有几次玉瑾挨打之后也想干脆就把身子给了正平，可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至多，她让正平拍拍她的屁股，摸摸她的手。

上次的好运，正平也是知道的。那天中午，玉瑾又挨了丈夫的一顿臭揍。导火索看似有，也看似没有。当时玉瑾正对着大衣柜的镜子化妆。保险公司下午要开会，她只能中午拾掇自己。柜子是结婚时的嫁妆，三开门，每个柜门都已经残缺不全，镜子更是因为余舟砸了一次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但这并不影响她描眉画眼的心情。她将短了半截的眉毛补齐后，拿起口红噘起嘴，却听身后的余舟说，又弄得花里胡哨的，出去勾搭谁呀？

听到余舟的阴阳怪气，玉瑾顶了一句，你要是一月挣个七八千的，让我出去我都不出去。余舟放下手里的酒杯，又找抽是不？我要是挣七八千，还能让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德性！玉瑾白了眼余舟。余舟起身奔她走了過来，你骂谁呢？啊？骂谁呢？玉瑾口上没软，你，骂你。话音没落，余舟一把将她推倒在墙角，接着拳脚就跟了上去。

玉瑾始终捂着脸，所以劈雷闪电过后，刚才化好的妆一点也没花。她捡起地上的口红，口红已经让余舟踩扁，不能用了。抓紧时间穿制服，不管咋地，今天例会，不能迟到。拉链一提，小肚子上的赘肉便兜了进去。再蹬上高跟鞋，挎上廉价的皮包，玉瑾灰着脸在余舟的骂声中出发了。

尽管一路低着头，路过售货亭时，玉瑾还是被正平一眼看出了哪儿不对。亭子的玻璃窗上贴着广告：伟哥到货。正平想逗玉瑾开心，就笑眯眯地冲她伸出手，用手指着广告，要不要试试？也狂一把！玉瑾脚步不停，滚你的吧。正平追上前，盯着玉瑾的脸看，十分肯定地说，又吵架了，挨揍了？

玉瑾突然停下脚步，笑脸冲着正平喊，没有。正平碰了一鼻子灰，说没有就好。玉瑾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样的情形经常会发生，在余舟那儿受了屈，跑到正平面前出出气，心头便轻快许多。

玉瑾连跑带颠地进了保险公司大楼，气喘吁吁地推开业务经理办公室的门。此时，年轻的经理面前已经站了一排业务员，玉瑾还是迟到了。经理不高兴地瞥了一眼玉瑾，敲门会不？出去重进。玉瑾只好退出去，重新敲门。再次站在经理面前时，玉瑾便不敢抬头。伶牙俐齿的经理将一沓保单扔向玉瑾，自己好好看看，半年了，一份保单都没上来，没有业绩光拿薪水，好意思吗？最后和你说一次啊，这个星期再跑空单，你就别来了！玉瑾谦卑地挤着笑，我保证……那什么……保证不跑空单了……我小叔子余船都答应了……

玉瑾没撒谎，余船两口子是答应她要买两份保险。出了保险公司的门，她就给小叔子打电话。余船说一家三口要去南方旅游，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她等不及了，打车直奔机场。必须赶在余船两口子登机之前办完手续，小叔子一签字，她这个月就算混过去了。

余船夫妇都是大学老师，玉瑾知道他们不喜欢她，私底下说她没素质。玉瑾就抓住这一点，你们说我没素质我就做没素质的事，所以，在换登机牌的地方截住他们，他们就没有办法再推辞。玉瑾脸上一直堆着笑，指点着余船和他媳妇填各种表格。余船媳妇黑着脸说，嫂子，这事不能再干下去了，保险跑不着，净拉家里人入伙。玉瑾笑着，捣蒜一样点头称是。余船拿着笔问，受益人怎么填？玉瑾顺口说，就写你儿子吧，一般都这么写。余船两口子匆匆签了字将保单还给玉瑾，玉瑾这才想起一直坐在行李箱上的小航，便象征性地去摸他的脸蛋，好好玩儿呀，小航。因为自己没有孩子，玉瑾不喜欢任何小孩儿，甚至看着就烦，特别同是余家媳妇，一个能生，一个不能生，玉瑾看着小航总有种酸溜溜的滋味。嗯，我第一次坐飞机，大娘。小航倒是很仔细地答复着。小航是个有些腼腆的六岁男孩儿，五官清秀，眉宇间有些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沉稳。玉瑾可有可无地抚摸了下小航的头，对着余船两口子千恩万谢之后转身离去。冲出候机大厅，玉瑾举起保单，狠狠地亲了一口。

玉瑾给那姓逄的女人打了电话。后来她知道女人的名字叫逄丽，心里却暗暗地根据第一次的印象称她为逄貂。她觉得逄貂的伤心应该平复一些了，或正伤心着，她可以再劝劝她，开导开导。逄貂接了她的电话，口气却让她很失望，没有想象中的热情。逄貂好像是刚睡醒，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弄明白打电话的是谁，这让玉瑾有些扫兴。扫兴也得找她，没有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是做不成保险的。逄貂还是讲些情分的，至少没有忘记玉瑾在宠物诊所对她的好。当她明白了玉瑾想和她见面的意思，就说道，你来吧，我在凯撒大酒店大堂等你。凯撒大酒店？玉瑾在公交车站点的站牌上寻找去往大酒店的路线，桑梓路竟然没有直通车。凯撒大酒店在哪呀？只知道在海边，为了这个月不受部门经理的白眼和训斥，只好打的去。平时她怎么舍得呀？想想付给出租车的车费，一次就顶她一个月的公交。

大酒店在海边，她从来也没想到能来这样的地方。有钱人来的地方是不一样呀！她在心里感叹。她给逄貂打电话，逄貂说，你在大堂找个位子坐一下，我马上到。逄貂还没到，还说等她！玉瑾心里嘀咕着走进去。刚到门前，门童就过来开门，玉瑾很不习惯，都不敢走了，仿佛大家的目光都异样地看着她，让她寸步难行。玉瑾感觉到脸面发烧，可能红了，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胆怯地找个角落坐下来，屁股也不敢坐稳，单等有人一指责她，她就逃一般地离开。endprint

又过了好一会儿，逄貂才来。玉瑾注意到她不是从酒店大门进来的，而是从楼上的电梯下来。看到逄貂她就招手，可逄貂就是看不到。玉瑾有点儿着急，忍不住大声地喊了声，哎！这声音不但吸引了逄貂，也吸引了所有的人，目光齐刷刷地转过来，弄得玉瑾很不自然。逄貂也很不自然地走过来，说，不能大声喧哗的，到这里的人都是有身份的。怕你找不到。玉瑾说。不过心里挺受用，我来这里也有了身份。逄貂的情绪明显好多了，不过玉瑾觉得她挺疲劳，妆是刚补的，还有很重的黑眼圈。逄貂问玉瑾，你怎么没要点喝的？玉瑾摇头，拿起先前服务员送来的白开水。你喝什么？逄貂问。玉瑾又摇头。我请你喝咖啡吧！逄貂说着，向服务员招手。咖啡？玉瑾只听说过，从来也没喝过。服务员过来把单子递给玉瑾，可她不会点，就对逄貂说，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逄貂笑笑，点了两杯卡布奇诺。玉瑾问，到这里来的都是有钱人吧？逄貂笑笑说，姐，你找我有事吗？正说着咖啡上来了，玉瑾看了看杯子，没敢动，看上去光是白沫，不知该怎么喝。于是她先回答逄貂的话，没什么大事，我想让你入个寿险，帮我冲冲这个月的任务。玉瑾单刀直入。冲任务行，特意入保险我可不干。逄貂说。这算是很给面子了。玉瑾从包里把险种介绍拿出来，递给逄貂时，手还微微颤抖。逄貂接过去，仿佛真要认真地阅读。其实买保险是很有收益的……玉瑾刚要介绍她掌握的那些保险理论，电话铃响了，是余舟打来的，她听到余舟哆嗦着声音说，公安局来电话，说我弟他们出事了。啥？玉瑾惊讶地睁大了眼。余舟断断续续说，余船一家出了车祸，就小航还活着。玉瑾倒吸了一口气，什么都不能顾了，拿起包就往家跑。回到家里，余舟呆呆地坐着，对玉瑾说，我得去南方处理他们的后事。爸妈知道吗？玉瑾问。你傻，这事现在能说吗？余舟突然瞪起了眼。那我陪你去？玉瑾试探着。你在家先稳住吧。余舟当天就走了。玉瑾坐在屋子里有些木然，只剩下了个孩子？玉瑾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她腾地直起身，嘴唇也跟着翕动，心已经跳到了嗓子口儿，打开抽屉，一张张地翻，很快，余船的那两份保单映入眼中。玉瑾抽出那两页纸，手有些抖。她想了想，用颤抖的手拨通了保险公司的理赔电话，但是旋即又放下手机。还用问谁？这份保单已经生效，受益人是小航，也就是说，谁是小航的监护人，谁就将拥有这四十万。

玉瑾踩着云彩一般走在桑梓路上，她要去找正平，没主意的时候她总要找他商量。玉瑾远远地就听见鞭炮齐鸣，是旁边一家新开张的花店。玉瑾有些失落，桑梓路上已经有人走到她的前面，她迎着硝烟一直走到充气拱门下。拱门上贴着四个土豪金大字，开业大吉。玉瑾闭上眼，这味道是她梦寐以求的。这时，有人碰了她一下。玉瑾夸张地扭过头。咋了？是正平，玉瑾好像松了一口气。正平又问，羡慕？忌妒？还是恨？玉瑾没理他，心里的鼓越敲越响，脸上却保持着平静。为了掩饰，她不看正平，只看拱门。她已经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了。这种事能跟谁说？跟谁也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正平又看了看左右，低声道，那边还有个门市空着呢，比这小不了多少……差多了，我没有，万把的我能给你填上……玉瑾却根本听不进正平的话，僵着身子缓缓地走出烟雾。

余舟领着小航回来是四天后的事。在余舟回来前玉瑾去了一趟婆婆那里，噩耗已经传到家里，虽家庭不睦，玉瑾还是担心，老人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她还留着个小心眼儿，她要把保单的事再落实一下。去时，正碰上亲家母在小女儿的陪同下也过来了，先是一起哭，哭得没有泪了就开始商量儿女们的后事。小航的姥姥早年守寡，育有两个女儿，小航的小姨叫苑画，玉瑾知道，两亲家的关系并不融洽。苑家说余家比小市民还小，余家说苑家比臭知识分子还臭，互相看不上。但是，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们有了相同的悲伤。玉瑾的心里同样涌起无限的凄凉，像窗外阴冷的春雨。其实后事有什么？就是把小航带好，带大。玉瑾心里一抖，抬眼去看众人，自始至终，没有人提及保单的事，玉瑾的心里实落了。众人还在七嘴八舌，玉瑾说，小航好办，两家就剩这么一根苗了，把他过继给我和余舟，一定把他抚养成人。众人睁大了眼睛，谁也沒有想到玉瑾说出这样的话。这么大的事，你不用和余舟商量商量？公公疑惑地问。小航是余舟的亲侄子，用得着商量吗？玉瑾少有地果断。

余舟回来了，怀里捧着两个深棕色的木制骨灰盒。小航紧紧跟在他的后面，额头上贴了一小块纱布。余舟说，出事时，俩人把孩子夹在中间，只是擦破了点皮。众人就去看拽着余舟衣襟的小航。小航虽受了惊吓显得有些紧张，可终究是个六岁的孩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的父母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啥？过继？余舟也被玉瑾吓着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公公说，平日还真小瞧她了，关键时候，还行，是余家媳妇。婆婆却不这么看，说，总比领养一个强吧？她的心眼儿多着呢，表面为余家这个，为余家那个，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这好歹是亲骨肉。不过，话又说回来，咱该谢还得谢。不管咋说，小航有个家了。女人就是麻烦，老女人更麻烦。玉瑾听出来了，她的意见基本上被认可了，她心里有了底，也不想多言，这个时候沉默是最好的表达。玉瑾领着小航在卧室里做游戏，公婆和余舟的对话让她的心忽冷忽热。

余舟提高了嗓门，谢她啥？这么多年也没给余家添个后。一寻思这事儿，我半夜就睡不着觉。要不是咱条件不好，早不将就她了。玉瑾朝厅里呸了口唾沫。婆婆嘱咐儿子要实心实意对小航，特别是得看住媳妇儿。玉瑾没听见余舟的回话，却看见了他举起的拳头。

这时，小航抱起拼好的变形金刚笑嘻嘻地朝玉瑾攻击，玉瑾认真地假装倒地。门开了，婆婆绕过两人坐到床边，道，这么好的苗子，可别给带坏了。玉瑾说，放心吧，妈，我一定拿他当我自己生的。玉瑾的目光刚好落在小航的脸上，小航还是举着变形金刚不依不饶地攻击，冲她做着鬼脸，玉瑾也跟着做了个鬼脸。幸亏有这个游戏，要不玉瑾还真摆布不好自己的表情呢。

没几日，两家便坐在一起吃了顿过继宴。后来玉瑾听说，苑家开始并不赞成他们抚养小航，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才勉强答应——苑画还没结婚，苑家老太太只看中了玉瑾一点，就是不能生养。自己不能生，对小航就不会太差。这是苑家老太太的逻辑，也是所有人的逻辑。endprint

吃过饭后，玉瑾马不停蹄地去民政局办理了收养手续，又到公安局转了户口。她和余舟名正言顺地成了小航的监护人，本来要改口叫爸爸妈妈的，可眼下的情况，只好对小航先隐瞒着。之后又跑到保险公司，将一应材料塞进窗口……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的，其间，两家人去了一趟余船家。余船两口子没有什么财产，因为常年资助贫困学生，一茬接一茬，所以既没有像样的存款，也没有一砖半瓦。房子是学校分的，人没了就要收回去。玉瑾倒觉得没房产是好事，真要有个大房子在这，小航还能落到自己手里？从此，小航就与这个家彻底告别了。

逄貂竟然来桑梓路找玉瑾，玉瑾接到电话时很意外。你不是要我买寿险吗，怎么就没消息了？逄貂在电话里说，不要了？要！要！玉瑾忙不迭地说。逄貂说她已经在桑梓路上，问玉瑾在哪。我马上去找你。玉瑾受宠若惊。玉瑾让余舟在家照顾小航，她去去就来。还别说，小航来了这几天，她都舍不得出门。说来也巧，出门不久，就接到保险公司的电话，说赔偿金已经到账。玉瑾的心里突然紧张起来，银行卡一直在她包里， 此刻感觉有千斤重，她小心地把包夹在腋下，生怕被人偷走。从现在开始，她玉瑾是这四十万的主人了，真是做梦一般。

逄貂就站在正平的售货亭前。玉瑾走过去和逄貂寒暄，正平惊异地从窗户探出头来。桑梓路上已经很热闹了，因为这条路是花鸟市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连说话都听不清。你选好了？玉瑾提高了嗓门问。逄貂显然心情好多了，秀气的脸上荡漾着和善的笑意，你说什么？玉瑾环视左右，真没个说话的地方。她回头看到正平，要不到售货亭里？逄貂看看，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一千元钞票，你帮我选选吧，我一时也看不过来。若在平时，玉瑾会很欣喜，可现在却没有去接钱，脸上的神色有些暗淡，心里说，打发要饭的吗？脸上仍笑着，你得认真研究研究，有钱投保险还是好的。逄貂的手僵在了半空，尴尬地缩回去，讪笑着，没想到你还是大手笔！玉瑾本来想说，我有个客户才投保几天，受益人就得了四十万。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提醒自己，不能得意忘形，这事说出去惹祸。

逄貂来桑梓路的目的，是让玉瑾帮忙在这里买一条狗。巴克走了，逄貂就孤单了。玉瑾和逄貂说话时，正平在身后一直竖着耳朵听，脸上的表情变化无常。桑梓路有最著名的宠物店，玉瑾轻车熟路，带着逄貂去了。玉瑾问道，你想要条什么样的狗？要条能陪伴我一生的狗。逄貂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玉瑾心里有事，没有陪逄貂看到最后，就急匆匆地返回家中。余舟带着小航出去玩还没回来，玉瑾从饭厅走到厨房，再从厨房回到卧室，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一个钟点，终于找到一个她认为比较稳妥的地方——小航卧室的一块活动地板底下。她将银行卡用纱布包好塞了进去，之后又在上面实实地压了两脚。

入夜，她悄悄地来到小航的房间。小航已经熟睡，半张的小嘴淌出一串口水。玉瑾跪在床前，伸出手想去擦拭，手却紧张得不听使唤，只好作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人儿。你可千万别怪我啊，玉瑾举起一只手臂，咽了口唾沫轻声道，我保证对你好，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将来，我要是挣大钱了，就送你出国。我给你娶媳妇，买房，买车……就是这床上的小人儿送了她四十万，她可以开个花店，也可以干点别的什么，反正她的日子马上就跟从前不一样了。自从小航来，玉瑾觉得跟余舟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说话好像也有了点底气。

住跟穿，婆婆都不太过问，吃上就不同了。小航来后的第二天，婆婆就来亲自指导。玉瑾刚好领着小航从超市回来，买了一口袋零食，一一掏出来搁在桌上，每放一样，她都要叨咕出食品的名称，好让婆婆心中有数。婆婆待玉瑾掏完了东西，起身去厨房端出来一大碗肉馅，告诉玉瑾，小航最爱吃的是汆丸子。七分瘦，三分肥。婆婆用筷子扒拉着肉馅说，两天一次。买现成的容易，做的才叫难。说完，婆婆放下碗进了孙子的房间。

平时，热脸贴到冷屁股上，玉瑾又要生一肚子气，但今天她依旧保持着笑容。她也不是装的，心里种着一盆花，怎么还能生气？玉瑾听见小航房间里传出祖孙的对话。婆婆问小航，大娘对你好不？小航的回答很响亮，好。婆婆提高了嗓门，不好你就告诉奶奶。从这天起，玉瑾天天都要汆几个小丸子放在晚餐的餐桌上，自己不吃，也不让余舟下酒。小航吃丸子時总笑眯眯地瞅着玉瑾，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不到一个星期，小航眼里的那份生疏就无影无踪了，走到哪儿都牵着玉瑾的手。

玉瑾一家三口时常从桑梓路上招摇而过，正平暗暗妒忌起来，他老婆又不知跟哪个男人跑出去了，玉瑾最近也顾不上他，他心里不免难受。一天傍晚，玉瑾买完菜领着小航往家走时，被正平叫进了售货亭。玉瑾让小航叫“大大”，小航字正腔圆地喊了声“大大好”。售货亭里有很多孩子的零食，小航只看却不动手，他的礼貌和修养让正平啧啧撇嘴，低声对玉瑾说，不像老余家人哪。滚。玉瑾白他一眼，眼睛却盯着对面的花店。羡慕了吧？正平说。玉瑾没吱声。对了，你认识的那个贵妇，其实就是个小三儿。正平说。玉瑾回头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不是小三买狗干啥？没男人寂寞呗。正平的话像是很老道，你别让她买保险，让她帮你开花店。开花店我用她？我自己开。玉瑾提高了声音，底气很足，说完又有些后悔。玉瑾没心思再说，让他有事说事，没事就走人。正平顺手拿了块泡泡糖塞给小航，又对玉瑾道，老余家逼的？这也太不地道了。没人逼，我提出来的。为了拉住余舟？代价也太大了吧？你当养猫养狗？难着呢！

玉瑾不想听正平啰嗦，拉着小航往外走，临出门，回头仰着脖对正平挑了挑眉毛，咋地，吃醋了？玉瑾扭着屁股一步两晃地消失在胡同口，她知道正平一定一直目送着她，就越发扭得起劲，时不时地跟小航再做些亲昵的动作。小航也学着玉瑾的样子扭起屁股，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却又步调一致地扭出正平的视野。

虽然这么气着正平，可真有了大事儿，玉瑾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个男人。眼下玉瑾急需找开花店的地方，经过两周的思考、打探、比较，玉瑾在离正平售货亭几百米的地方相中了一间空房。不大，她租得起；还傍着南山的两个小区，不愁客源；关键是离家和幼儿园近，她每天还得接送小航呢。讲价的时候，玉瑾叫上了正平。因为长年在桑梓路做生意，正平认识房东。价钱讲到紧要关头，玉瑾咬死一个价儿不松口，房东却说必须再加一万五。正平笑着对二人道，要么，你们都回去考虑一下，回头都给我回个话儿？离开门面房，正平回头确定无人跟上，便低声向玉瑾保证，这一万五我给你填了。玉瑾白了他一眼，用不着。endprint

打发走正平，玉瑾没回家，领着小航去了菜市场。刚才看房的时候，小航始终在跟前，玉瑾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六岁的孩子会学话了，万一回家跟余舟冒出点什么，那还得了？玉瑾在街边的小摊前买了支棉花糖。那个干瘦的老头拿着根细细的竹棍在机器上比比划划，轰隆隆的响动中，一丝丝柳絮飘起，很快缠绕成一团白白的云朵，小航不停地咽唾沫。玉瑾问，没吃过？嗯，小航点头，我妈说不卫生。瞎说，啥叫不卫生？我小时候就吃这个。小航接过糖，伸出舌头，贪婪地舔了一口说，好吃。玉瑾蹲下身，小航，大娘跟你说啊，今天的事儿，回家不能跟你大伯说，听见没？小航认真地点了下头，嗯，不说。能保证？保证。来，拉钩。玉瑾伸出小手指，小航也伸出小手指。

玉瑾抱起小航，笑了，活了四十多岁，她也有同盟军了，一时间感觉像喝了糖水。小航趴在玉瑾身上也吃得起劲，不时将嘴边黏糊糊的东西往玉瑾的肩膀上蹭。走了一段，眼看到家门口，玉瑾突然停下脚步，像是说给小航又像自语，花店一开，日子就好了，咱就能挣着钱了。挣的钱，大娘都给你花，啊！买棉花糖？对，棉花糖，还有好多好吃的。那我爸我妈呢？大娘给他们不？给，也给。

小航猛地亲了口玉瑾。玉瑾使劲揽了下胳膊，让小航贴得更紧。即将动用那四十万，她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儿。回到家，玉瑾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余舟说开花店的事儿，几次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话还是说不出口。为了让愧疚之情降降温，玉瑾第二天一早提议全家去游乐场。因为是周日，小航不用上幼儿园，玉瑾告诉小航可以玩个够。为表诚意，刚一进门，她先去买了三百块钱的游乐券。玉瑾陪着小航坐了过山车，玩了激流勇进和转马几个项目，四十多岁了，玉瑾还是第一次碰这些玩意。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多，爹妈倒是带她进过类似的地方，但她只能看，玩的是弟弟。搞对象的那两年，余舟一般都是领她先吃饭再进电影院——吃饭是铺垫，电影院是主题，铃一响，灯一灭，余舟的手便伸进她的衣服里，偶尔她也把手伸进余舟的衣服里，可是不知道该往哪摸。余舟说上游乐场不如进电影院实惠。

游乐券刚用了一半，却花不出去了。玉瑾买雪糕回来，发现小航骑在余舟的肩膀上看人弹钢琴。刚才从转马上下来，路过这片草地，小航就被这架钢琴吸引了。弹琴的是个白衣白裙的少女，围观的人多，小航就让余舟扛着他。玉瑾举起雪糕，小航说不吃；让他抓紧时间玩剩下的项目，小航说不玩了，哪都不去。玉瑾问，就看这？小航眼不离琴地点点头。嘿，省钱了。玉瑾挥舞着手里的余票赶紧去退。退完票，又上了趟厕所，转回草地，小航果然还在听钢琴，只不过从余舟的肩膀上下来了，站在人墙的前排。两个大人只好一左一右陪着小航，听了一曲又一曲。玉瑾后来感觉脚都站得发麻了，要离开，小航却说什么也不肯走，直到过了午饭时间，余舟嚷着肚子饿，强行把小航拉走，还差点把他的眼泪弄出来。这有啥好听的？就是好听。以前听过？嗯，我妈还领我听过音乐会呢。烤肉串，吃不吃？听到肉串俩字，小航的手才松开，乖乖地跟着余舟走了，却仍忍不住三步一回头。

肉串好還是钢琴好？余舟问小航。此时，三人坐进了大排档，小航吃得正香，眼前摆了一堆撸下的签子。肉串好，小航说。爱吃就多吃啊，以前没吃过吧？没。小航顾不上说话。你爸你妈净管些没用的，余舟抠了下牙，孩子乐意吃啥就得给啥。就是，哎哎，玉瑾看着小航着急了，你别把骨头吐出来呀，都能吃，又酥又香，试试，香不？小航嚼了口骨头，香。余舟踢了玉瑾一脚，去，再给我要点酒。玉瑾不动地方。余舟瞪起眼睛，你去不去？玉瑾只好又去要了一杯扎啤。直到太阳西落，一家人才兴高采烈地穿过小街，在正平的注视下回了家。

余舟高兴，玉瑾觉得时机已到，晚上给小航洗澡的时候，就试探着说出开花店的事。玉瑾拿着喷头在小航身上来回地扫射，哎，小脚丫抬一抬，小屁股撅一撅。小航尖叫着躲闪，玉瑾却突然冲坐在马桶上洗脚的余舟说，我想开个花店。啥？余舟一直在打酒嗝，突然止住了，你说啥？开个花店啊。玉瑾装出轻描淡写地说，你看街上刚开的那个花店生意多好。偷钱去开啊？不用本钱？咱不是还有点，不够可以跟我妈他们借呀。以前不借现在就能借了？现在咱不是有孩子了？像个家了，试试呗。你是你们家泼出来的水，余舟站起身，将洗脚水倒进马桶里。玉瑾不但不恼，反倒舒了口气，好歹要办的事让余舟知道了，就不算她先斩后奏，接下来就可以具体实施操办了。玉瑾欢快地加大水量冲向打了香皂的小航，来了，来了啊……小航的尖叫一浪高过一浪，雾气也渐浓，欢快地漫出了卫生间，漫进整间房子。

晚上，小航病了。玉瑾给他洗完澡，就去包饺子，准备早上吃。小航不肯穿鞋，光着脚在地上跑。玉瑾怕孩子着凉，连哄带吓地围着沙发转了几圈，算是把他按住，小航的脚还是不往鞋里伸。商量来商量去，小航同意不再满地跑，而是踩在玉瑾的脚上，跟着她一起包饺子。这样的姿势让玉瑾很惬意，不由自主地哼起小曲儿。擀皮，包馅，手里飞快地忙活，心里也不停地盘算那间即将开张的花店。玉瑾想，她一定要把品种上得全一点，虽然有的花赚钱少，但绝不能少了，让顾客一站购齐，不至于跑别的店……玉瑾越盘算越细，渐渐忘了身下的小航，等到小航喊肚子疼时，她一低头才发现，孩子的大半脚掌早就离开了自己的脚背，再一摸，冰冰凉。玉瑾赶紧停下手里的活，灌了热水袋，抱起小航进了卧室。这一抱竟抱了一宿。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小航也不让开灯，就蜷在玉瑾的怀里说悄悄话。

以后可不能再着凉了，玉瑾靠在床上，对怀里的小航说，不光肚子疼，小鸡鸡也该坏了。坏了，我就不尿尿。小航说。你当小鸡鸡光尿尿哇？那还干啥？玉瑾一时不知说啥好，那，那，你太小了，长大了你就知道了，用处大了……说着去挠小航的腋窝，小航发出咯咯的笑声。很快，小航毛茸茸的眼睛显出困意，突然说，我想我妈妈了，我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玉瑾一惊，反问道，在大娘家不好吗？小航说好，可我也想妈妈，我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玉瑾见小航不依不饶，就道，你小姨不是说了，等你爸你妈病好了，就回来了……快了，啊。小航的头向玉瑾靠了靠，一只手搭在了她的乳房上，玉瑾记得弟弟也是这般大了还往她妈的胸脯上拱，要奶吃呢……endprint

第二天早上，余舟拉开窗帘，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听余舟说，你手机也不开，电话都打到家里了，你不要工资啦？玉瑾在余舟的骂声里匆忙跑出家门，可她没有去公司。这样空着手去，免不了要被臭骂一顿，这几天光忙着小航和花店的事，都忘记了跟进逄貂的保单。

逄貂住得并不远，就在桑梓路后面的南山坡上，她赶到时，逄貂正在楼下等她，手里牵着一条白毛大狗。狗挺壮实，玉瑾有点害怕，逄貂笑笑，声音妖冶地说，我的新伙伴。然后把一千元递给玉瑾，险种你选吧。玉瑾点点头，有毛不算秃，先应付过去吧。逄貂又在叹气，保姆要是像你这么勤快就好了，前几天让我赶走了，害得我得早起送孩子，还要下来送钱。

逄貂的感叹在玉瑾的心里引起了波澜，有钱人的日子是这样的？她没有回头，心里的滋味却不好受。

玉瑾还是迟到了。年轻的经理冲玉瑾开火，因为你，这会晚开了半个钟点儿。玉瑾抬头看了眼经理，脸上不见了从前的谦卑和讨好，她小声嘟囔着，我去拿保单了。经理觉得新鲜，玉瑾会顶嘴了？怪不得业绩不好，就你这副冤种样儿，谁爱搭理你？告诉你，玉瑾，如果再这样，就给我走人。话音刚落，玉瑾转身便往外走。她听见经理喊，哎，哎，你干吗去？玉瑾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经理，瓮声瓮气地说，我走人哪。走廊尽头的落地窗闪着耀眼的光芒，玉瑾朝着光芒走去。她挥了下手臂，喊道，姑奶奶我受够了，不跟你们玩儿了。她的声音不但吸引了很多人探出头来，也把自己吓了一跳，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呢。过瘾，真他妈的过瘾！玉瑾觉得一股热浪从胸膛喷薄而出。

下午从幼儿园接出小航，玉瑾领着他又去了昨天的那个大排档，不但点了好几种肉串，还要了一瓶酒。玉瑾止不住兴奋地说，吃，多吃点儿，今儿大娘高兴，干了件大事儿，当了回人。她递给小航一串肉，以后只要咱高兴就来撸串子。小航不明白地问，大娘，你以前不是人吗？玉瑾笑了，傻小子，你还不明白。吃吧，多吃点儿。她又冲老板说，酒给我启开。玉瑾给小航也倒了一杯，喝过没？来一口，爷们儿……说着，自己先干了一杯。小航抿了一口，辣得直伸舌头。玉瑾哈哈大笑，一把将小航抱在腿上，娘儿俩同吃一块肉，同喝一杯酒。

好日子已经在向玉瑾招手，可老话说得好，纸里包不住火，保险金一事，东窗事发了。事情来得很突然，玉瑾正在南山花卉市场考察，还像模像样地拿着个本子密密麻麻地做着记录，先是接到正平的电话，问考虑得如何，玉瑾回复几天内交款签合同，跟着，余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劈头盖脸一句话，赶紧滚到爸妈家去！玉瑾知道，出事儿了。小航来家以后，余舟喝酒不像以前喝得那么凶，已经不用这种口气说话了，肯定出了大事儿。

苑家老太太和苑画已经来了，再加上公公婆婆，四人在沙发上正襟危坐。不等玉瑾站稳，余舟大喝一声，跪下！玉瑾不动，站在后面的余舟上前踹了一脚，玉瑾腿一软，双膝着地。钱呢？钱在哪儿？什么钱？玉瑾搪塞着。余舟将一张报纸扔在她脸上，还想赖？玉瑾不捡报纸也不敢抬头，难道四十万的事儿，还能登在报纸上？玉瑾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苑画上前一把扯起报纸，你不认字儿吧？我给你念！她点划着——这不念了，往下，这，我市居民余小航是一名六岁幼童，其父母在去往南方旅游前办理了人寿险，父母于旅途中双亡，保险公司很快按其投保额度赔付四十万元，让孩子未来的生活有了保障……苑画啪地将报纸摔在茶几上，你们公司的新闻广告，没料到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苑老太颤着音，我问你，真有那四十万？玉瑾仿佛被浇了盆冰水，不抬头，也不吭声。咋会这样呢？玉瑾想不明白，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见她默认，最先回过神的是公公，他拍了下沙发，我们余家哪点对不住你？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都干得出来。婆婆跺起脚，你说你，做个保险还得找亲戚帮忙……真是没良心，还想贪钱！

余舟指着玉瑾，胆大了你，还敢独吞我弟弟的卖命钱。玉瑾虽不敢抬头，却接了话，我没想独吞。我对小航好，现在对他好，以后也会对他好。我就是想开个花店，我啥啥没有，啥啥不是，也干不了别的，将来挣的钱也给小航花，养个孩子得不少钱呢……婆婆说，将来？将来要是你赔了，这钱没了，你还不立马把小航赶出去？我没那么想。玉瑾赶紧回答。

余舟呼地站起身，上前怒骂玉瑾，沙发上的四人一愣，但谁也没有阻止的意思。苑画在一片混乱中表达了最关键的意思：余家不能再养小航了，抚养权得归苑家，同时交出那四十万。

玉瑾趔趄着被余舟揪回桑梓路的家，哆哆嗦嗦地从地板下翻出那张银行卡。余舟一只手接过卡，另一只手朝玉瑾的脸上挥去，直打得她鼻孔穿血，嘴里兀自骂个不停，你给老子丢人丢大了！余舟像头公狮一样在屋里来回踱步，离婚，明天就离……

玉瑾缩在墙角，一夜未动。她很想悲痛一下，浑身上下却找不到疼的地方，出血的鼻子不疼，打肿的屁股不疼，心也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生不如死就是这样吧，玉瑾想。小航让苑家直接从幼儿园接走了，此时家里静得掉根绣花针都听得见。从前，近二十年的家里也是俩人，咋从来没觉得这么静过？孩子的喊叫就像炒菜的油烟，随着排风机飘走散去，这一个多月做了个梦啊。

第二天天一亮，玉瑾再次被余舟揪得披头散发。你给老子净身出户，连块肥皂都不能给老子带走！玉瑾却不动手，只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话，钱不要了，咱还养小航。余舟一愣，你说啥？玉瑾失魂落魄地重复了一遍，钱不要了，咱还养小航。

事情并不像玉瑾想得那么简单，小航在苑家，不是想养就能养的。过了一个周末，礼拜一的上午，法院的传票送达余家。这有点出乎余家的意料，苑家当真起诉了？玉瑾不明白刑事和民事的区别，颤声问余舟，法院会不会把她扣下。余舟说，扣下你也得去，咱都是被告。苑家起诉的内容是，要回小航的抚养权。余舟朝玉瑾吐了口唾沫，想养还养不成了呢。玉瑾低眉顺眼地把酒放在桌上。自从事情败露，余舟的酒量又大增，喝完了酒独自叹气，不再打玉瑾，他仿佛明白玉瑾活得并不容易。

到了开庭的日子，玉瑾低着头跟在余舟的身后走进民二厅的大门。公公婆婆已经到了，玉瑾刚要打招呼，听见小航的脆声，大娘。循声看去，苑家母女和小航正坐在对面的长椅上，苑画按住小航，不许他奔向玉瑾。玉瑾瞥了眼跃跃欲试的小航，朝他挤出一丝笑容。她用余光瞥了眼四周，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两家，空空荡荡的。最后法庭变成了婆婆和苑画的口舌之战。两家争得面红耳赤，法官离席而去，再进来时，手里牵着小航。他蹲下身，说道，孩子，小姨家，大伯家，愿意到谁家你就跑到谁那去，去吧。小航受到鼓励，松开法官的手，几乎没有思考，径直跑到余舟的跟前。余舟刚要咧嘴乐，小航却往前跨了一步，贴到玉瑾的身上。玉瑾愣了片刻，立马端正了身子。不管咋说，这种时刻，小航的举动还是让她在丈夫乃至在婆家人面前长了脸。法官乐了，说这个结果其实最好，孩子可以有爸有妈，有利身心成长。苑画腾地起身，要严辞反对，苑老太太拽了她一把，不容置疑地说道，就这样吧。endprint

出了法院，两家一同去了苑画工作的储蓄所，将那四十万存在了她所在的银行。按照法院调解书上的约定，银行卡由余家保管，密码由苑家掌握，苑画随时监督，这笔钱在小航十八岁时交由孩子本人。一切妥当，苑家老太太领着小航走到玉瑾和余舟跟前，小航是你们要的，既然要了就得负责。又冲玉瑾单独说了句，人在做，天在看。

余舟在父母面前表达着得胜的喜悦，婆婆说，玉瑾就认命吧，四十万给小航留住了，可她得挣钱养活孩子啊。几步之外的玉瑾领着小航一边往前走一边踢着石子儿，小航嫌她踢得不好，让她重踢，玉瑾挑了块大的狠狠踢向垃圾箱，咣的一声，吓得三人齐回头。你干啥？余舟问她。踢石头啊。余舟瞪了她一眼。小航像从前一样在玉瑾身前身后跳蹿，时不时地还要把手伸进玉瑾的手里。以前感觉像玉一样的小手，此时玉瑾却觉得像块木头，而且是没有刨过的木头，扎在手里烦在心上。从现在开始，这孩子跟四十万没关系了，没关系就是累赘了。婆婆说得对，以后她玉瑾挣的钱一大半得花在他的身上，还要一天天地侍候他，受罪的日子在后头呢。玉瑾想，苑家怎么就同意了呢？

后来有一天，婆婆恍然大悟，一拍桌子说，原来如此，她们要的就是那四十万，压根就不是要小航。玉瑾让婆婆这么一点拨，也明白了，苑家打抚养权的官司为的就是各退一步，还真是斗不过臭老九啊。余家人都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玉瑾，嘴上却硬着，不承认。

对于眼前的局面，不但玉瑾窝火，余舟也不乐意，当初如果玉瑾将四十万摆在桌面，两家和气地一分，他们兴许还能落一半儿呢，现在可倒好，他踢了脚玉瑾，毛儿都没了。玉瑾正在切菜，她恨不得操起刀砍向余舟。余舟用黄瓜尾巴捣了下玉瑾，又把话往回拉，告诉你啊，对小航可不能差了。

虽然余舟满嘴怨气，实际的态度却明显好转，现在他不像以前那么酗酒，甚至不喝了，知道为以后的日子攒钱，填补到并不富裕的生活里。玉瑾带着一肚子怨气吃完饭，到了该给小航洗脚的时候。她将小航的脚按在水里，小航像平日那样在盆里乱扑腾，试图溅出水花跟她嬉闹。玉瑾可没那份兴致，也懒得伪装，不耐烦地放开手，一副“爱洗不洗”的架式，小航只好乖乖地不再乱动。玉瑾糊弄了两把，拎过毛巾，端详了小航半天，突然道，我这哪好啊，嗯？你小姨是银行的，挣得多，你姥退休金也高，我这哪比得上她们？我跟你说，这往后的日子更难着呢，说不定哪天吃不上饭了。玉瑾的态度变化让小航摸不着头脑，他问，大娘，是不是大伯欺负你了，你很难过啊？去去去，玉瑾把小航撵出门，插上门栓，回身坐在马桶上假装方便。玉瑾想，我咋这么倒霉呢？鸡飞蛋打。本来钱就不够花，又多出这么一张嘴。第二天一早，玉瑾送小航去幼儿园的路上，余舟骂她，还没咋地呢，工作先辞了，赶紧找活去。

玉瑾嘟嚷，找啥活呀？余舟眼睛瞪得像灯泡，我一个人养仨，喝西北风啊？目送着余舟走远，小航问玉瑾，你们为什么吵架呀？玉瑾没好气地说，为你。小航委屈地眨着眼睛，大娘不喜欢小航了？玉瑾看着来往的车流，动了动嘴，终究没张得了口。

玉瑾知道，要是在家闲起来，日子真就不行了。玉瑾本來想去劳务市场，可是她想起了逄貂在她这里没做成的一千元保单，虽然穷，但昧心的钱不要，四十万已经把她折腾得精疲力竭，还要这千把的干啥？逄貂这次邀请玉瑾去了她的家里。逄貂是个富贵女人，一切都和玉瑾不在一个层次上，住的房子很高档，是复式的，上下两层。

这些日子去哪了，也没个动静？逄貂见面就问，说话的语气还真把她当成了朋友。看样子，逄貂的日子挺寂寞，这么大的房子只住着她和那条大狗。两人说话时，那条大狗像主人一般趴在沙发上，对玉瑾爱理不理的，很傲气。玉瑾在逄貂面前没有了前几天短暂的平等，说话的口气又软下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哪。怎么啦？逄貂问。玉瑾向她低声诉说了这些日子的遭遇，隐去了四十万保险赔偿金的事，把另外的事说得很详细，泪水悄悄地布满了她的脸颊。最后玉瑾说，钱给你退回来，保险不做了，我还得去找工作。玉瑾起身要走，逄貂却拦住她，姐，你不嫌弃就在我这干吧，前几天我的保姆刚走，你来吧，我们也好说说话。你？玉瑾惊奇。我也有个儿子，上寄宿幼儿园，周末回来，抽空也让他和小航认识认识。逄貂说得很诚恳，条件也优厚，工资比外面高，中午管一顿饭，最主要的是，可以从幼儿园接完小航后再过来做晚饭。玉瑾满口答应下来。正在这时，正平的电话打进来，问她啥时交款。玉瑾说花店不开了。正平问为啥。为啥？玉瑾喊道，姑奶奶遭抢了。说完，玉瑾拿出一千元还给逄貂。逄貂对那一千元并没在意，保单不做就不做吧，你先拿着。不，事情一码归一码。说着，玉瑾很坚决地把一千元放到茶几上。

逄貂很神秘，她的生活富足而奢侈，但从来没看到她工作，也从来没看到她背后的男人。她总是和那条大狗睡在一张床上，有时也对那条狗没命地捶打，引得狗狂吠着反抗。对她的生活玉瑾从来不问，生怕触及不该问的痛处。

每天，玉瑾接回小航，做一顿晚饭，待逄貂和她的狗吃完，收拾妥当就可以回家。她把小航安排在门口，让他看书包里的动漫画册，然后一人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晚餐。逄貂家的厨房很漂亮，炊具都是那种锃亮的不锈钢，玉瑾在商场见过，要好几千元一套。和着嗞嗞啦啦的炒菜声，玉瑾总是想，这就是穷人和富人的差别啊。有一个周末，余舟加班，玉瑾只好也带着小航。两个菜炒毕，门响了，玉瑾知道是逄貂接孩子回来了。不等玉瑾放下手里的大勺，就听外面有个孩子喊，余小航，跟着是小航的喊叫，翘翘。翘翘跟小航在同一个幼儿园，不过小航不是贵族寄宿生，只能每天接送。本来挺平等的关系，现在突然变成了你雇我佣，虽然逄貂傲慢中保有着礼貌，玉瑾还是羞得满脸通红。翘翘让小航跟他进屋玩一会儿，遭到逄貂的制止，要求他去二楼的琴房练琴，玉瑾则留下小航讪讪地回到厨房继续干活。四菜一汤摆齐，主人母子和狗吃饭的时候，忽听楼上传来刺耳的琴声。逄貂一愣，放下碗筷起身就走，玉瑾也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扔下正在洗刷的锅碗瓢盆，追出门一看，小航果然不在门口。

看见突然出现的两个大人，小航停下按键的手。逄貂严肃地说，这是钢琴，不是玩具，不能乱动。玉瑾马上往外拉小航，不乱动，不乱动，你听见没？小航却十分认真地对玉瑾说，我不是乱动。玉瑾使劲地拽了他一把，叫你别动你就别动。endprint

出了逄貂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玉瑾越想越憋气，本来已经很丢脸，让小航那几个手指头按下去，更是颜面扫地。她只好靠不停地数落发泄，以后，你眼皮子可不能这么浅了，听见没有？不能谁有啥好东西，你都想碰，都想有。丢不丢人？咱没那条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明儿再去，绝不能乱动了。我不是乱动。我上过钢琴课，冬天开始的。玉瑾更烦，那也不能动。小航有点生气了，不动就不动。我妈妈说，旅游回来就给我买钢琴。你妈，你妈，你妈在哪儿呢？我还想找你妈呢，你妈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小航突然抽出手，愣怔着站在原地，不走了。玉瑾发现小航的手没了，喊着，走啊。可是小航却没跟上来。玉瑾扭过头，看见有两行泪从小航脸上滚落。玉瑾这才意识到失言，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可话已出口，挽救是没可能了。

路灯的光幽暗清冷，正是乍暖还寒时，凉风阵阵打在脸庞，玉瑾和小航并肩坐在潮湿的马路牙子上。玉瑾不看小航也知道，他哭得一塌糊涂，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小航的眼泪。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碎的夜晚啊！心生内疚的玉瑾说，大娘刚才说的是气话，你妈妈会回来的……她伸出手臂要搂一下小航，可是小航摆脱开玉瑾，你们都骗我，我要妈妈……玉瑾再次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她无言以对，只能陪着孩子长久地坐着。天空飘起了小雨，玉瑾起身要抱小航，生气的小航再次挣脱开玉瑾，径直朝家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小航一直阴沉着脸，晚饭的时候照旧跟着玉瑾去雇主家，但绝对不会再碰琴。他坐在门口，手里拿着画本，却半天不翻页。楼上传来叮当的琴音，小航的身子也跟着一晃一动的。他没再向玉瑾要妈妈，时间是良药，日子长了，说漏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周六中午一起去超市，本打算只买一瓶酱油和一块豆腐，可小航一眼盯上了一架玩具钢琴。余舟要拉小航走，玉瑾说了句，看啥呀？看也不能买。余舟立马松开小航，拿起钢琴，问价格，八十，马上掏钱道，买了。玉瑾说，月底了，啥叫月底了？就是见底了，不能买了。余舟说，我拿钱。玉瑾不乐意了，你拿钱不是咱家钱哪？玉瑾抢过钢琴放回货架上，余舟一把拽回去。玉瑾看出余舟的意思，你就是故意气我，是不是？余舟一仰头，对，又找抽是不？余舟付了款，把琴塞进小航的怀里，拉着他先一步走出超市，玉瑾只好噘着嘴跟出去。小航不时地回头，却被余舟硬拉着无法放慢脚步。玉瑾眼睛一酸，泪在眶里直打转，再一抬头，正好碰上正平的目光。正平说了一句话，虽然没出声，但从口型上玉瑾也知道他问的啥。玉瑾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看见前边的余舟和小航已经拐进胡同，索性钻进售货亭，问正平，晚上你请我吃个饭，行不？正平倒怕了，看着窗外，直撵玉瑾走。玉瑾说，瞅你个熊包样，请不请吧！玉瑾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这世界上，除了正平，还能有谁呢？所以，在小酒馆里，她一股脑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了出来，从保险金说起，一直说到刚才的钢琴，听得正平瞠目结舌。

四十万？我的天，四十万？正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摇头，这事儿吧，咋说呢，这事儿你是胆太大了。不該瞒着人家一家老小，咋能这么干，咋能这么干……缺德。玉瑾见正平都不向着自己，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抹，正平顺势去吃玉瑾的豆腐。正平对玉瑾风韵犹存的身体一直充满幻想和渴望，他摸着她的手揉搓着，劝她离婚。不提离婚倒罢了，一提这事玉瑾就更来气，那你咋不离？媳妇动不动就没影了，你咋不离？整天对我好，对我好，尽他妈用嘴。正平让玉瑾戳到短处，不敢再进一步，只好收回手。

往回走的时候，玉瑾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一想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跟正平喊她不想活了。正平扶着玉瑾说，想办法，想办法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意思。

回到家，玉瑾趴在座便器上开吐，耳边全是余舟的谩骂。骂够了，不等玉瑾还口，余舟推门便走，玉瑾知道他这是去婆婆家，就冲着门喊，滚，你们仨过去吧。说着话，扑通，玉瑾趴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迷迷糊糊地，玉瑾感觉有人在拉她，她挥着手不停地喊别碰我，别碰我……一边喊着，两行热泪滚过腮边，滚落到地板上，一只小手轻轻地替她擦拭着……第二天清晨玉瑾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条毯子，再一转头，又看见了小航的小枕头和被子，这才想起昨晚似乎旁边一直躺着个人。她喊道，小航，余小航？但没有回应，玉瑾只好起身，找了一圈，没找到人。这时，门开了，小航闪进来，脖子上挂着玉瑾的钥匙。玉瑾有些急，喝斥道，你怎么能一个人出门呢？你要丢了，他们不得扒我的皮，要我的命！小航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玉瑾半天，从兜里掏出一卷零钱，说把钢琴还给了超市阿姨。玉瑾愣怔着，接过钱，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找不到适当的话，就盘腿看着小航，问道，你给我盖的被？小航点点头。玉瑾心里一热，笑笑说，还真比狗中用了。小航说，大娘你不要哭了。玉瑾问，我哭了吗？小航很认真地点头，哭了。玉瑾打岔道，胡说，我是大人，又不是小孩，我怎么会哭？小航仍旧认真地表示，你真哭了。玉瑾看了眼手中的那卷钱，说，以后，我不哭了，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好！小航响亮地保证着跑远了。

生活已经是另外一番样子了。玉瑾也在暗自惊奇，昨天晚上余舟竟然没有动手打她，而是躲到了婆婆那里。余舟醉酒的样子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了，倒是她烂醉如泥。这都是小航带来的福吗？

日子还是那么过，但有滋味了。余舟不喝酒，工作也越来越卖力，时常加班，上个月光加班费就多拿了不少。他回来后把钱交给了玉瑾，说以后细水长流，你计划着吧。说这话时却咳嗽起来，咳嗽得还挺厉害。玉瑾开他的玩笑，你身上的油漆味儿我和小航都适应了，你倒受不了了？余舟撇嘴，谁他娘的知道？最近老这样。大伯，不能说脏话。小航在旁边来上这么一句。两人彼此对望一眼，没吱声。

晚上玉瑾多做了几个菜，还主动给余舟倒上了酒。不喝了。余舟摆摆手。怎么啦？玉瑾不解，日子再紧也用不着从这点酒上省。你摸摸我是不是有些发烧？余舟抓起玉瑾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上。玉瑾的心竟然如同少女般颤抖了一下。这么多年来，她的这双手，只是被正平吃豆腐时摸过，余舟还从来没有这样过。玉瑾稍稍有些羞意，脸上溢出了一丝儿潮红，余舟虽然没有注意，玉瑾内心却幸福得不能自已。endprint

余舟的额头微微发热，玉瑾有些吃惊，你怎么啦？没怎么，最近干活老使不上劲。余舟说。真干不了，就别逞能，到医院查查去。玉瑾说。放屁，我壮得像头牛，逞什么能？余舟有些火，我不干能给小航留下钱？玉瑾不言语了，余舟就小了声，加班加的，歇歇就好了。玉瑾没吱声，把给小航做的汆丸子舀出一勺放进余舟的碗里。

玉瑾开始隐隐地有些担心，虽然余舟变得越来越好了，但她的心总不踏实，已经习惯了的生活，突然改变，她有点恐慌，想接受这幸福，又怕是虚幻的。这些日子，右眼皮老在跳，心里直犯嘀咕。终于有一天，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玉瑾去幼儿园接完小航准备上市场买菜，却突然接到正平的电话，你家余舟在路上晕倒了！正平的语气有点儿幸灾乐祸，已经被120拉走了。玉瑾一惊，手里的包丢在地上，是我家余舟吗？看你急的！是余舟你用得着这么急吗？正平说。别放你的屁，快说余舟去了哪家医院？玉瑾急得喊了起来。在桑梓路社区医院。正平极不高兴地挂了电话。玉瑾一手拉着小航一手拦出租车，小航别害怕，咱先去医院，大伯病了。小航点着头，样子挺茫然的。玉瑾在车上打电话告诉逄貂她要去医院。逄貂的话让玉瑾有些心凉，她说，你去医院，我们的晚饭怎么办？你自己想想办法吧，我丈夫晕倒了。玉瑾说着泪水已经流了下来。这家伙，让他不要这么拼命，这回好。玉瑾哭着在心里骂。

玉瑾拉着小航去了社区医院，余舟已经醒过来，躺在走廊的病床上。玉瑾冲上去，双手抓住他的双肩，你怎么啦？吓死我了。越说泪越止不住。余舟说，别这样，又死不了。你来干啥，还带了孩子？我正想回家。这时走廊里有医生喊，余舟的家人来了吗？来啦来啦。玉瑾应着，把小航拉到余舟跟前，在这里跟大伯，哪里也别去。自己进了医生办公室。

余舟的病，绝对不是他自己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医生对玉瑾说，余舟在社区医院检查不了，得赶紧转到市立医院去，做全面的检查，情况不容乐观。医生，到底是什么病呀？玉瑾战战兢兢地问。很难说，检查后再说吧。严重吗？玉瑾又问。很难说。医生的话让人胆寒。算完了社区医院的账，又去办理了转院手续，玉瑾回到走廊，余舟好像已经恢复过来，正和小航嬉闹。别闹了，走，我们得转院。玉瑾阴沉着脸说。转院干什么？余舟提高了声音喊，老子身体壮得像牛，住什么院？余舟的声音很大，在医院寂静的走廊里荡起了回声，引来大家异样的目光，小航也用怯怯的目光望着他。你喊什么？医生的话你也不听？玉瑾斥责道。余舟从床上跳下来，拉起小航的手往外走。玉瑾上前拉了他一把，回来。你找打吗？余舟朝玉瑾甩手，玉瑾不敢再拦了。小航被拉着往外走，回过头，怯怯地向玉瑾伸着手。玉瑾的心软了，对医生解释，我家这口子就这脾气，等我回去劝他上医院。医生没法，摇着头，不知这两口子唱什么戏。抓紧吧，他的情况不能再拖。医生说。玉瑾点点头，追上去牵上小航的手。

晚上回到家，公公婆婆来了。他们听说余舟晕倒的事，不放心。余舟只说加班累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公婆没有再问下去，特别是婆婆，见了小航，一把拉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公公虽然没什么动作，眼睛却一直盯在小航的身上。玉瑾不满，他们对儿子的情况不细问，却在小航身上挑剔，就躲在厨房剁肉馅，剁得十分卖力，仿佛要把不如意都剁进肉馅里。余舟倚着门对玉瑾说，别拿菜板子撒气，啊，菜板子哪惹你了？你自己的身体你知道，到时可别怪我。玉瑾把刀砍在菜板上。瞥了眼外间，玉瑾听见婆婆对公公说胖了，真是胖了，是不是？她小声对余舟嘀咕道，能不胖么，两天一顿丸子，猴子也能变成猪，麻杆子也能变大树。小航阴着小脸，婆婆抚摸着小航的脸蛋，问道，你咋不高兴呢？咋地了？告诉奶奶。小航委屈地眨着眼，我妈妈回不来了吗？谁说的？等……大娘说，妈妈回不来了。小航说着，眼泪成串地往下淌。婆婆马上怒了，不等玉瑾走到跟前，食指已经指向她的鼻子，你成心不想让孩子好，是不是？玉瑾的声音像蚊子，我就顺嘴溜出来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明着虐待不敢，就来损招，看着他高兴，你就难受……小航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跟过来的余舟不由分说，将玉瑾推搡进卧室。

玉瑾抱住了头，想把脸埋起来，余舟却骂得很难听，在父母面前充大男子汉。玉瑾不知所措地哭了，可是心里对于小航的愧疚却无影无踪。公公婆婆走后，小航走进卫生间，对坐在马桶上的玉瑾表达了悔意。他说，对不起，大娘，是小航不好。这是他几天来首次跟玉瑾主动交流，玉瑾却无心迎合，心烦意乱地像赶苍蝇似的轰着，去去去。小航见玉瑾没脱裤子，就问为啥大娘尿尿不脱裤，玉瑾立起眼睛，咬着牙吐出俩字，出去。小航凑上前说，小航陪大娘好不好？玉瑾只好低吼，你出不出去？小航出去了，玉瑾反锁上卫生间的门，对着镜子往额头上擦风油精。想起余舟的样子，她恨不得有一天能骑到他身上，也打得他满地找牙。

第二天早上，余舟要去上班，玉瑾不让，手里拿着医生开的转院证明，要陪他去市立医院做全面检查。余舟一听这话，咬着牙比划，我就打死你个败家的玩意儿……我身体好好的，还要把钱糟蹋在医院里吗？这时，余舟突然觉得后腰一阵酸疼，“啊”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是小航拎着一根擀面杖站在后面，叉着腰，俨然一个小战士。余舟举着鞋朝小航比划，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玉瑾趴在床上，哇地哭出了声。

听大娘的。小航嫩声嫩气地朝余舟发火。余舟的手软软地放下来，好，听大娘的。吃过饭，余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吆喝着玉瑾和小航一起出了门。余舟自顾朝前走，嘴里嘀咕着“牛一样，没病也要去医院”。突然，玉瑾一愣，她看见余舟的后背上贴着三个歪歪扭扭的豆腐块大小的字——“大坏蛋”。玉瑾不由得乐了，低头看小航，你干的？小航挺直了腰，十分骄傲，嗯。玉瑾又去欣赏那三个字，還有余舟得意的步态，哈哈大笑起来，干得好。玉瑾笑弯了腰，抱起小航往前跑，跑到余舟的前边，回身冲着他说，姓余的，你再欺负我，有人替我做主了……她欢快地在原地旋转起来，小航也在她身上发出咯咯的笑声。活了半辈子，玉瑾的心里还从来没这般欢快过，她使劲地在小航脸上亲了一口。

余舟的病真的不容小视，很快就有了结果，是尿毒症，并且非常严重，不但不能继续工作，还必须马上住院做血液透析。人也是一种精神动物，原来强壮粗暴的余舟，一下子就被病魔击倒了。玉瑾交上住院费，狠狠地朝墙上踢了一脚，真他妈的。公公婆婆受不了打击，小儿子夫妇没了，大儿子又得了这样的病，老夫妇俩在玉瑾面前老泪纵横，怎么办哪？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公公搓着手，都怨我，都怨我呀！我当初是起了些什么名，船都不在了，舟怎么留得住？听着这些话，玉瑾的心里更烦，有病就治，说这些有什么用？玉瑾的声音很严厉，公公婆婆心里明白，现在玉瑾才是家里的顶梁柱。endprint

余舟被病魔击倒在床上，他想站起来，再去工作，赚钱，喝酒，甚至去打玉瑾，骂玉瑾，但这么平常的事都已力不从心。他几乎是泪汪汪地对玉瑾说，我就这么完蛋了吗？听医生的，病治好了再去上班。玉瑾故作轻松。病是要治的，治病就需要钱。我告诉你现在不听话只有我抽你的份儿。玉瑾和公公婆婆做了分工，白天她去上班，照顾上幼儿园的小航，公公婆婆照顾透析治疗的余舟；晚上她去陪余舟，让公公婆婆带小航回家。

日子又紧张起来，治疗不但费精力更费钱，钱像水一样泼进医院里，余舟的病却不见好转。每当交钱，余舟就焦躁，回家回家，我这身子怎么会有病？玉瑾总是强作微笑，很快就好了。医生也安慰他，你不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抽丝？分明就是抽钱。玉瑾的收入根本就没法负担余舟的透析费用，公公婆婆看不下去，把自己存的两万元养老费拿出来，为儿子交了医药费。傍晚玉瑾带着小航去接班时，走到卖棉花糖的摊前，小航站住了，玉瑾知道孩子是馋了。已经好长时间没给小航买过零食，自从余舟住了院就没有买过。玉瑾也站住了，小航忙说，大娘，我不要，我不要，小航不爱吃棉花糖。说完，用小舌头舔了舔嘴唇，拉着玉瑾往远处走。玉瑾蹲下身，把孩子抱在怀里，使劲抑制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让流下来。

婆婆走时偷偷塞给玉瑾一张纸条，玉瑾知道，肯定又是催款通知。玉瑾没言语，余舟这一病，老人的态度好了，或许是不敢不好，玉瑾心里平衡了些。走进病房，余舟黑着脸问玉瑾，什么时候出院哪？玉瑾说，你急什么？好了就让走了。你这娘们儿，去问问医生，我老在这里躺着你受得了？

受不了有什么办法？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玉瑾发了慌，看来只能动用她的私房钱。玉瑾有四万元私房钱，在银行里存了三年的定期，这笔私房钱一直是她的理想，是她梦中的花店，现在这个梦就要破灭了。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为余舟买份医疗保险，自己本身就是个跑保险的，却没给身边的人投保。玉瑾拿着存单的手微微地颤抖，这些钱存了三年，还有两个月到期，现在去提出来，利息全没了，想想挺心疼的，可是有什么办法？

玉瑾正迷茫着，逄貂打来电话，问玉瑾什么时候到，她今天要出去见客人。玉瑾没心思再想别的事，把存单收起来，直接去逄貂家。在路上她有了主意，打算先从逄貂那里借点钱，把医药费交上，等存单到了期再还她。

逄貂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正在卫生间里化妆，嘴里哼哼着小曲，挺开心的。狗在她面前转悠，被她一脚踢出了卫生间，“嗷嗷”叫着跑出来趴在沙发上。逄貂高兴，玉瑾心里也高兴，心情好的时候借钱好借呀！逄貂从卫生间里出来，在穿衣镜前一件件地试衣服，让玉瑾帮她参谋。玉瑾几次想把借钱的事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逄貂还在一件件地换衣服。去干啥，这么隆重？玉瑾问。逄貂很幸福地笑了笑，没有回答玉瑾。玉瑾心里说，等她回来再借钱吧，趁她高兴。

逄貂下午回来时依然很高兴，只是时间晚了点。为了借钱，玉瑾给幼儿园打了电话，说晚一些去接小航。逄貂带回来很多高档的新衣服，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妹呀，你能不能帮帮我？玉瑾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帮什么？逄貂扫兴地望着玉瑾。泪水已经在玉瑾的眼眶里打转了，她低声说出了想借点钱的意愿。我凭什么借钱给你？逄貂竟然虎下脸来。就算帮帮我。玉瑾说自己有张存折没到期，先借着，存折到期就还她。想骗我钱就什么方法都用上！逄貂说，你那老公对你那个样子，你还为他借钱治病？两人说起过家庭情况，逄貂了解玉瑾的底。他死了你还可以得个自由身。逄貂的话让玉瑾心寒，她想起了那只叫巴克的狗，肯定是被这狠心的女人虐待成那样子的。

玉瑾摔门而去，不借就不借，凭什么侮辱人！玉瑾心里窝着火赶到幼儿园，走读的孩子只剩下小航，一帮寄宿的贵族生正围着小航七嘴八舌，他们说你没妈没爸了？他妈他爸呢？离婚了？不是离婚了。都死了？没妈没爸。没妈没爸。逄貂的儿子翘翘也在其中，还喊着“他后妈是我们家保姆，侍候我们的”。小航低着头在伙伴的幸灾乐祸中狼狈地躲避着。

玉瑾的火气噌地蹿上头顶，她冲上前，喊了声靠边！本想拉起小航就走，却又突然驻足，一使劲单臂抱起小航，冲着孩子们说，谁说他没妈？我就是他妈。还有你，她指着翘翘，保姆怎么了？跟你那妈一个德行，牛啥呀？她本想说咱比你那当小三的妈强多了，可在孩子面前她说不出口。大多数孩子都不吭声了，只有翘翘不服气地说，你是他后妈。后妈怎么了？后妈不是妈呀？玉瑾扯着嗓门，我告诉你们，我这个后妈比你们亲妈都好。又有一个女孩儿大起胆子问，那他咋没零食分享呢？玉瑾不明白，啥？有个男孩插话，他后妈舍不得。翘翘说，我妈说了，他后妈没钱。玉瑾还是没听懂，你说啥？孩子们轰地跑了。玉瑾放下小航，一把将翘翘拽过来，他们说的到底啥意思？翘翘对这个保姆没有一丝的畏惧，梗着脖儿说，我们每天都轮流带零食，给其他小朋友分享。玉瑾不耐烦地问，都带啥呀？翘翘的声音越来越大，薯条啥的。玉瑾问，一包？打开给大伙吃？翘翘气愤地点头，嗯。小航不带，就分享我们的。玉瑾的嘴里一直在骂，这帮小兔崽子，这帮小兔崽子。她越想越气，越走越快，小航被她拉扯得趔趔趄趄。回到逄貂家，玉瑾梆梆地砸门，不等门完全打開，就伸上一只手说，这两天工钱给我。逄貂不解。给我。玉瑾说。三言两语结了账，她点划着逄貂道，牛啥呀，不用牛！说完扭头拽着小航就走，边走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她听见逄貂骂道，神经病。第二天一早，送小航去幼儿园的路上，俩人先进了一次超市。玉瑾推了把愣神的小航，你们小朋友都吃什么？小航没动，大娘不是说大伯生病，不许买吃的吗？玉瑾说，他们都吃什么？小航扫了一眼，指指上好佳薯片。玉瑾从柜台抽出两只黑色的大塑料袋，将薯片扔进袋子里，一包、两包……她看了眼小航，装啊！发蒙的小航只好跟着往袋里装。玉瑾嘴里一直数到三十，然后扎紧袋口，结账。到了幼儿园，老师看着两个黑色的大塑料袋也发蒙。玉瑾告诉老师，他们班小朋友一人一包。说着，朝小航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进去吧。看着小航跳跃着跑上楼梯，玉瑾长长舒了口气。六十块钱就这么没了，本来想买二斤牛肉的。endprint

钱是留不住了，玉瑾把四万元提了出来。银行的工作人员说，就差这两个月，浪费了利息。玉瑾不吱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去交款时，医生把玉瑾叫进办公室，和玉瑾详细地谈了余舟的病情。现在血液透析已经解决不了大问题，只能勉强维持，不如想办法换肾，透析下去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弄个人财两空。换肾得多少钱？玉瑾问医生。有了合适的肾源，需要几十万。医生说。玉瑾的心猛地被钝刀割了一下，天！她砸骨头卖了也不值几十万哪！

交了款，玉瑾到病房去，刚好婆婆在。一见玉瑾，余舟来了劲，说道，我好了，咱们回家吧。你还逞什么能？玉瑾骂道。余舟不言语了，在玉瑾面前表现出少有的温顺。看着余舟温顺的目光，玉瑾心里的滋味也不好受，余舟对自己的病已有了察觉，在他哀怨的目光里，玉瑾看到了求生的欲望。得给他治病呀！玉瑾下了决心。

玉瑾走在大街上，她在心里给自己加压，现在她是家里的顶梁柱，闲一天家里就可能揭不开锅。傍晚，接回小航时，玉瑾已经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了——洗车工。她去了余舟的公司，余舟的同事对她家的情况都了解，也很同情，就临时安排她上晚班。玉瑾从幼儿园出来时，公司的电话追了过来，让她赶紧去洗车行报到。玉瑾挂上电话，心里骂了一句，这日子，看我喘口气就他妈的难受。接了小航，玉瑾领着他直接上洗车行。气温虽然转暖，但风依旧刺骨，玉瑾的手隔着皮手套还是被冻得冰凉，雨靴里也溅进水，让她的脚也冰凉。

小航坐在洗车房的椅子上，两条小腿交替着踢椅档，眼睛一直跟着玉瑾转。玉瑾拧了下抹布，朝小航走过去，问道，今天是不是够牛？嗯。玉瑾苦笑，牛就好。小航从小书包里掏出一袋薯片递给玉瑾。怎么你没分给同学吗？玉瑾惊奇地睁大眼。分了，翘翘今天被人接走了，剩下一袋。小航低声说。你怎么不吃？玉瑾问。我给大娘留着。玉瑾愣住了，孩子懂事了。

这时有人叫，玉瑾，来车了，来车了。玉瑾应着，对小航说，我得干活去了，不哄你了，啊。小航不回应。玉瑾于心不忍，我不干活，吃啥喝啥呀，对不对？她顺手操起一个计算器，我给你算算啊，大伯透析一次小一千，你呢，一个月托儿费一千一，吃饭，衣服，零食……又有人喊她，快点吧。玉瑾叹了口气，慢慢想想吧，啊，啥事啊，想着想着就开了，我这些年都是这么过的……玉瑾没再哄小航，开始擦车，小航看向玉瑾，观察她到了哪道工序。玉瑾给车打洗液时，小航也找了块抹布，跑过去跟着一起擦。玉瑾看了他一眼，没作任何反应，擦就擦，擦了才知道挣钱不容易。小航擦了一会儿，知道此时到了水冲的步骤，就跑去拎水管，结果沾满洗液的鞋子一打滑，摔在了台阶上，弄了一身水不说，脚也崴得动弹不得。往家走的时候，玉瑾只好把小航背在身上。

月亮出奇的圆，马路也停止了白天的喧嚣，刚刚吐出嫩芽的柳枝在暖风里轻轻摇摆。按说这是一年里难得的美好夜晚，不凉不热，不急不躁，还有月光披在身上，玉瑾却无心欣赏这夜色美景，她越走越闹心，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叨咕，你擦那几下管个屁用？这下好了，还得买膏药……要不和你大伯一起住院吧。哎呀，这月亮，还有个圆的时候呢，我这日子是圆不了啦，你也圆不了啦……她往上使了把劲儿，死沉死沉的，我这可真是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了……突然，小航咯咯地笑起来。玉瑾一愣，你没睡呀？你趴得倒挺自在。小航又咯咯地笑。玉瑾蹲下身，放下小航，也跟着笑了，乐了就好，再乐一个……小航再次咧开嘴，玉瑾看到了多日不见的笑容，转身又背朝小航，上来吧！你这么笑你大伯就有救了，等你大伯病好了，就让他给咱们当牛做马。

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能治就治吧，玉瑾下了决心。玉瑾对公公婆婆说了自己的想法，公公婆婆几乎同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换肾？是！没有别的法子，不换肾救不了余舟。玉瑾坚定地说。到哪去弄钱？把我们老两口卖了也没那么多钱哪。婆婆哭着说。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玉瑾说，我想了想，妈，咱们去找小航的姥姥和小姨吧，用小航的那笔钱给余舟换肾。玉瑾的话让公公婆婆眼前一亮，但接着又疑惑地说，亲家能同意吗？我们去求她们吧，这是在救余舟的命。救活余舟，小航才会过上好日子。余舟的病好了，我和余舟都能挣钱，也亏不了孩子。公公婆婆不得不对玉瑾刮目相看，人雖然粗些，但在大事面前不乱，有主意。

婆婆陪着玉瑾去了苑家，苑家对余舟的病已有耳闻，一见玉瑾和婆婆，仿佛猜到了什么，进门后，苑老太和苑画都阴沉着脸。婆婆坐下来，还没说话就流下了泪水。玉瑾心里存不住话，寒暄了几句就直奔主题，我们是来求亲家的，你们看，要抚养好小航就得先治好余舟的病。什么？要动小航的钱？苑画气急败坏，怪不得跑到我们门上，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行，小航的钱不能动。苑老太更干脆。玉瑾一听，火蹿上来，但她还是忍住了，几乎哀求道，这是为了救余舟的命，余舟活着小航才能抚养得更好。别说好听的，你们本来就没安好心。苑画说。你们不可怜余舟，也该可怜可怜小航。不能为了钱，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吧？玉瑾说。不要再说了，不行！等钱没了，小航将来怎么办？谁知你们安的什么心？苑画说。玉瑾彻底失望了，呆呆地望着苑画和苑老太，低声说，余舟没了，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小航还怎么抚养？别打着小航的幌子来骗钱！小航抚养不了，我们养。苑画尖刻地骂着，下了逐客令。

玉瑾出了苑家的门，脑海里一片空白。婆婆一个劲儿地叨叨，我早就知道臭老九没安好心，这都是命呀，船都没了，舟还能留住？声音悲凉凄切，好像给儿子判了死刑。

苑家还真打算抚养小航，那天早上，玉瑾送小航去幼儿园，苑画蹿到跟前，拦住她的去路。干啥，你挡我道干啥呀？玉瑾问。苑画倒先愤怒了，我要小航，我不能让你们把孩子当诱饵，惦记着那笔钱！玉瑾嘴上说着你胡说八道，手就去扒拉对方，苑画也用力地扯玉瑾的衣服，两人便撕扯起来。苑画指着玉瑾说，我接不走孩子不会罢休的。苑家真没有罢休，竟跑到医院去找余舟。病床上的余舟气急败坏，咆哮道，没天理啦！啊，钱看起来了，孩子还要抢走！你们也太不要脸了……玉瑾在余舟的咆哮声中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想通了，不管余舟，回家就给小航收拾东西。让孩子走吧，现在家里的情况，让他去老苑家，未来或许会更好。一切妥当，她拉过小航，蹲下身和颜悦色地说，小航，要是问你跟谁过，你就说上你小姨那头，听见没？小航眼里空落落的，不表态。你是好孩子不？小航点头。听大娘话不？小航又点头。那就按大娘说的办。小航只好再点头。endprint

玉瑾站起身，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儿，转回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小航身边，小声地补充着，不是我不养你，啊，这个家，我们活不好无所谓，关键是耽误你成长。你大伯生了这样的病，将来吃了上顿没下顿，懂不？小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得知道，我是为你好，知道不？不兴记恨大娘，知道不？小航认真地点点头。玉瑾拍了拍小航的脸蛋儿，泪水已经流满了脸颊。

苑家来领小航，站在楼梯口的婆婆看苑画领着小航渐渐走远，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突然，小航松开苑画的手，朝这边跑来，余舟乐开了花。小航直奔玉瑾跟前，搂着她的大腿哭了，说小航不想听大娘的话了。苑画和苑家老太太上前怎么规劝，小航硬是抱着玉瑾的大腿不松手。玉瑾哭着问道，你为啥呀？跟你小姨走就走了呗，你回来干啥呀？小航听到责备，有些不知所措，我……想跟你在一起。

余舟的状况稳定了些，在医生的建议下办了出院手续，每周定期去做两次血液透析。走的时候，余舟表现得很兴奋，老子从这里走了，再他妈的不回来了。医生私下问玉瑾，等肾源有了消息通知你吗？通知我吧。玉瑾答应得很肯定。后来她又想，通知她有什么用呢？现在家里不但见了底，还有几万元的债务，想想换肾的费用，她头皮都发麻，可是人有病不能不治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就是这么挨过去的。

余舟出院后，公司没有嫌弃辞退他，安排在门卫做传达。这样每天玉瑾可以先送小航去幼儿园，再和余舟去上班，下班后，余舟接小航回家，玉瑾洗车到晚上八点。日子就这么紧张，就这么忙碌和辛酸，凭啥呀，苦扒苦拽地养活这么个孩子？再加上并不爱自己却得了大病的丈夫，这辈子就这样给他们了吗？玉瑾百思不得其解，对未来胆怯了，绝望了，有了想逃的念头。

一天晚上，玉瑾下班后，带着小航去超市。余舟上夜班去了，医院来电话，说肾源有了眉目，是不是手术尽快决定。接到电话后，玉瑾很迷茫，不知该怎么告诉余舟，心里烦，就带着小航上了街。正平在桑梓路口喊住她，要请她吃饭，还趴在她的耳朵边说了句“生日快乐”，玉瑾吓了一跳。正平说，我看过你的身份证。玉瑾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不去。正平笑着低声道，我送你一个大礼。玉瑾白了他一眼，房子还是车呀？还是换肾的钱？

在西餐厅里，正平从内衣兜掏出一个小本推到玉瑾跟前，上面印着“离婚证”仨字。正平问，这礼够大不？玉瑾打了个激灵，这叫啥礼？跟我有啥关系？正平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小航，埋怨玉瑾不该把孩子也带来。玉瑾挺直了腰杆，搂了把小航，说，自己人，向着我。

正平低声道，不明白？难道你的苦还没受够吗？说着，他往玉瑾跟前凑了凑，咱们走吧。玉瑾端详着离婚证，刚刚活泛的心旋即冷却下来。现在家里的情况，我怎么走？她看了眼小航，将离婚证推回到正平手边。你还要折磨自己吗？也不想想眼下你还有活路吗？现在余舟哪能放过你？和你离婚？只有跟我私奔。天哪，玉瑾的心狂跳不止，一个男人要带着她远走高飞。从今以后，再没有谩骂，没有暴力，没有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也没有即将吸干她的走向死亡的男人……离开这个让她绝望的家，开创一个崭新的日子……一杯，两杯……玉瑾喝高了，正平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顶生日帽套在玉瑾的头上。玉瑾少女似的低下头，羞红着脸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呢。以后，我年年给你过。正平替玉瑾扶了扶帽子。玉瑾探过身，顺势倚在正平的胳膊里，却突然意识到，小航呢？小航怎么没了？话音未落，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生日快乐》的曲子。俩人循声找去，天老爷，小航正坐在大堂的那架钢琴前。玉瑾捂着嘴，不敢相信地挪过去。小航用一根食指艰难地按着琴键，虽然有些跑调，但总还是那个熟悉的调调。跟过去的正平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玉瑾也借着酒劲高声唱起“祝我生日快乐”。玉瑾又哭了。搂过小航，她想，这可真是一个完美的生日，有男人，有蜡烛，还有生日歌，这辈子，还没人给她唱过呢。玉瑾一直哼着，哼到了家，哼到了梦里。

第二天上午，玉瑾洗车时还在迷茫，該怎么说服余舟去做换肾手术。正平的电话打进来，说票买好了。玉瑾问，啥票？正平说，飞机票，今晚十二点直飞海口。玉瑾这才想起昨晚的事儿，看来正平是当真的，不是闹着玩儿。她也记起，临走时，正平要下了她的身份证。说走就走？这是真的？玉瑾扔下洗枪就往家跑。正平让她赶紧回家收拾东西，然后会合。玉瑾一路小跑，想着自己一个半老徐娘，要啥没啥，竟然还有男人一门心思要跟她过日子，激动得腿都发软。穿过小街时，玉瑾突然站下脚步，售货亭竟已更换门面，此时，一个“生鲜猪肉”的牌子刚刚挂好，新换的老板里里外外地忙着打扫，看来正平是早有打算哪。玉瑾觉得一股暖流涌过全身，过电一样。当年跟余舟第一次搂抱、第一次亲嘴、第一次睡觉都没有过这感觉。真好！玉瑾飘飘然地回到了家。

余舟值夜班回来正在睡觉，玉瑾蹑手蹑脚地朝余舟的后背啐了一口，呸，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想想不妥，心里有愧疚，又不免忏悔，原谅我，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还是让我走吧。她叹着气退回厅里，将衣柜里的衣服收进旅行包，环视着这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现在干啥呢？对，小航，还有小航，小航的事儿，她还得管一下。她进了小航的房间，将那些散落的玩具和衣物一一收拾妥当。她知道，要不了两天，这些刚刚归拢好的东西就会被打乱，但她还是要最后替小航收拾一下。以后怕是没有机会收拾了，毕竟这个小人儿跟自己有过母子般的缘分呢。

房间拾掇好了，玉瑾走进厨房，想最后给小航汆一次丸子。正剁着肉馅，余舟在身后喊，我跟你有仇哇？正睡觉，你给我剁这个。玉瑾立马收了手，用已经剁好的馅汆了小半锅丸子，够小航也够余舟吃一顿的。

下午，玉瑾照例去接小航，她不想露出一丝马脚。玉瑾觉得该跟孩子道个别，又不能明说自己要走，说啥呢？小航，将来呀，你肯定能有出息。别像我似的，垃圾一个。你得当人上人。玉瑾蹲下身看着小航被春风吹红的脸蛋儿。小航听不懂，人上边还有人？把人摞起来？对，摞起来，比别人都高，就谁也不怕了。这句话，玉瑾是发自肺腑的，她希望小航能记住。小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endprint

然后，玉瑾又给小航买了一团棉花糖。她还记得小航第一次吃这玩意儿时的表情，闭着眼，吧嗒着嘴儿，她希望小航同样也能记住今天的这团棉花糖。

回到家，吃过晚饭，余舟上夜班去了，玉瑾赶紧将卫生间里的化妆品整理好塞进一个双肩包。一扭身，发现小航正站在厅里盯着地上那三个大大小小的包。玉瑾问，你咋不睡觉？小航不出声。玉瑾拉起小航进了卧室，抱上床，一边拍一边哼着小曲儿，见小航闭上眼，半天不动，才放心地退回厅里，坐在桌前，从小航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余舟，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别找我。

玉瑾拿起写好的纸端详半天，叠好，塞进事先准备好的信封内，又使劲儿压了压，左右找了半天却不知该放哪儿，最后就塞在了小航的书包底下。她的手机又震动了，正平已经催了她三遍。这次，她没接电话，而是拎起地上的包，悄悄地打开了门。

夜晚的空气可真清新，玉瑾狠狠地吸了一口，刚要掏出手机打电话，噌的一下，正平从一个广告牌后蹿了出来，一边卸下玉瑾身上的东西扛在自己肩上，一边埋怨她太麻烦。玉瑾说，麻烦啥？都是换洗的衣服。还带啥衣服？到了那边，我给你买新的。玉瑾空着两手看着这个大包小包的男人，眼睛一阵潮热。正平忙制止，行了姑奶奶，赶紧走是正事儿。

俩人小跑着上了路边正平早已雇好的出租车，玉瑾感觉自己像一只燕子，即将飞往温暖的南方，去他娘的余舟，去他娘的余小航吧……

因为大雾，航班延迟起飞。不能马上成行，正平有些着急，在地上来回地踱步。玉瑾的目光和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正平问了几次，你想啥呢？啥也没想啊。玉瑾说。

终于要登机了，玉瑾却腾地起身要上厕所。正平直跺脚，这么半天，早干吗呢？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正平赶紧去卫生间门口召唤，喊破了嗓子，喊来了保安，却没有玉瑾的影儿，再打手机，关机了。

玉瑾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正平疯了似的寻找，直到发现了她，扑奔而来。那余舟不是打就是骂，你有啥舍不得的呀？正平说着就去拉玉瑾，他又得了这病，你会有好日子过吗？玉瑾挣脱开正平，咽了口唾沫，余舟换肾时没人照顾怎么办？小航怎么办？正平明白了，他仰头看了眼天，将玉瑾搂在怀里，玉瑾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玉瑾拐过桑梓路，就听见有个声音在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一抬头，小航正趴在窗户的栏杆上激动地朝她挥舞手里攥着的那页信纸。小航已经认识很多字，那封信，不知他看没看懂。玉瑾想摆手，可两手都被包占着，就开始扭屁股，一边走一边冲小航欢快地扭，眼里是未干的泪水。

半天，玉瑾才想起手中的玩具钢琴，这是她刚才路过桑梓路时买的。超市还落着卷闸门，她硬生生地给砸开了。老板说，你有病啊？玉瑾赔着笑脸，有病有病。她放下包，打开钢琴包装，一只手胡乱地在琴键上划过，刺耳的声音在晨雾里弥漫开来。

为了说服余舟进医院，家里打架一般争吵了一天。既然选择了这样的日子，就得挺胸抬头地过下去，夫妻争吵也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我不去。一说去医院，余舟就虎下脸。不去不行。玉瑾也不让步。你这又是找抽吧？余舟说。你还能抽得动？玉瑾说。余舟就没有话了，连再吵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玉瑾对余舟说，去吧，等治好了你的病，咱们好好地过日子。余舟长叹口气，我这不是把这个家往火坑里拖吗？你不治好病能跳出火坑吗？玉瑾故作轻松地白他一眼。在玉瑾的温柔里，余舟开始软弱了，他不再对玉瑾吼叫，甚至连说话也像个孩子。

不是不想换，可咱们哪有钱？余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钱是人挣的！等你病好了，咱俩就拼命挣。再说，给小航存的那笔钱先用著，等你病好了，咱还能亏着孩子？玉瑾说。人家不是不让用吗？余舟说，我用着心里也不踏实。小航依赖我们，苑家都看见了，赶都赶不走。再说这是救人命的事，我再去找找她们，再不够我回家借，你就放心吧。玉瑾说。我要是去了回不来，你和小航怎么过？余舟说。玉瑾愣住了，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余舟，你不是人，想不管我和小航，你把我折磨成这个样子，还没还我呢……就这么好说歹说地把余舟劝进了医院，玉瑾开始筹钱。她又去了苑家，这次她几乎是在哀求，可是苑画怂恿着苑老太一直不松口。玉瑾没想到苑画这小姑娘的心那么狠。我们对小航这么好，大家都看到了，你们抢都抢不来，不治好余舟的病行吗？玉瑾哭着说。你们会演呗，等钱花完了，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苑画冷冷地说，再说得了这样的病……话没说完，玉瑾就坐不住了，得了这样的病就不治了吗？天无绝人之路，老娘有的是办法。

第二天，玉瑾把小航送进幼儿园，没有去上班，而是回家找出了房产证和户口本。这件事情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日子再有坎儿，挨一挨总会过去的。她记得逄貂的楼下有一家连锁房屋中介公司，余舟的情况非常紧迫，她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刚走过南山的拐角，她看到逄貂急匆匆地从小区里跑出来，没有像以前那么妆容精致，面色也憔悴。玉瑾看到了逄貂，逄貂肯定也看到了玉瑾，可是她低了低头，躲过了玉瑾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等玉瑾登记完回来时，发现南山小区里围着很多人，人们围在逄貂家的那座大楼前，议论着什么。大楼前还停着两辆警车。玉瑾从围观者的议论中得知，逄貂原来真是小三，包养她的男人是位高官。在反腐败打老虎的过程中，她男人东窗事发，这是检察院来抄家查赃。

玉瑾在那一刻有了神圣感，老娘还有实实在在的日子，她逄貂有什么？玉瑾想着，对未来就充满了信心，猛然抬头挺胸，迎着阳光，一脸微笑地向医院走去……

责任编辑 刘鹏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