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颖莹
去梧州北面山里的六姨家有多远?时空转回到二十多年前,搭班车,坐轮船,又搭面包车,再坐木渡船,然后翻山越岭,爬坡过坎,等到太阳落山,倦鸟归巢,看见山梁上高高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的妈妈就停下脚步,扭转身笑着对半弯腰身、两手摁住膝盖的我说:“丫头,看见了吧,翻过这道山梁,就到你六姨家啦!”
那时去六姨家,山势实在险恶,路途实在太遥远,遥远得去了一次六姨家,我回到家好长时间了,还在梦里累得叫苦连天,以至于妹妹偏着头极其认真地对我说:“姐姐,你要是怕累,不想去六姨家,可以让我去啊!”我没有搭理她,只在心里对自己念叨:“我才不呢,我才不呢!”
六姨家的屋后山上,有一大片散发着芳香的草坪,草地上点缀着红、黄、蓝、紫各色各样的花朵,几头黄牛悠闲自如地低头吃草,三五只云雀从高空飞过。这样迷人的景色,我只有来六姨家才能见到。六姨家的门前,有山坡,有溪流。清晨醒来,从窗口望出去,晨光熹微,笼罩着高低起伏的山岭。山,像兄弟那样手牵着手,青翠连绵望不到尽头;涧,如仙女那样轻灵缥缈,一道道波光粼粼的溪流,像精灵那样在万山丛中跳跃。六姨家通往山外的必經之地,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峡谷,就像地球裂开了缝,留下一道空隙。峡谷里有无数的大岩石,岩面上爬满苍翠的青藤,石缝间钻出苍劲的灌木,山石间长出一丛丛茂盛的野草,像幽兰又像韭菜。在大岩石上仰躺着,看天空云卷云舒,体味着搂抱大地的温软,实在是太爽了,太舒服了。
然而,入山出山,路上少不得打火把。
上世纪90年代,我去六姨家吃大表哥的结婚喜酒,现在说起来,兄弟姐妹们还咯咯大笑。原来,从大表哥家走到大表嫂家,要过山溪十二条,爬陡坡十六道,绕急弯十八险。吉日那天,六姨家早早就备好花轿,一群人随着鼓乐去女方迎亲。然而,用寨子上男人的话说,走完这“崎岖鸟道”到女方家,都大晌午了。再等到新娘子穿好红衣红裤,头罩红罗款步走进花轿,太阳都快落山了。花轿到男家时,有人负责举着火把,有人负责鸣锣放炮,这才开始举行“见厅”礼。先是由一个小孩儿请新娘下轿,新郎新娘步入堂屋拜堂,先拜天地、祖宗,后拜父母,再按辈分与亲戚逐个拜识见面,给新娘送红包。我们一群小孩儿眼巴巴地等着吃结婚大席,直嚷嚷着“太难等了”,大人们听见了,就指着在火把光影之下由龙凤烛导引走人洞房的新郎新娘说,人家大表哥大表嫂更难等呢!后来,“六姨家的火把——等得不耐烦”,就变成了亲戚们才能意会的歇后语。
十年前,那时大表嫂刚当选上村委会主任,我考上大学刚到广西壮族自治区首府南宁读书。暑假的时候,大表嫂打电话告诉我,说是村里准备修路啦,市交通局派来村里扶贫的一位技术员,带着几位路桥设计专业的大学生,趁着暑期来村里,帮忙义务测量、设计修路图纸,让我趁着放假来玩玩儿,顺便帮忙给测量队做些后勤服务。听到六姨家修路的喜讯,刹那间我浑身蒸腾起热力,好像眼前出现了无数火把,从山外浩浩荡荡燃烧着,像一条火龙那样冲向山里。于是,我二话不说,翻大山、穿峡谷,又来到六姨家,然后背起行囊、带着干粮,跟着测量队,一头扎进万山丛中。
测量队走的路,山连着山,山上有山,有雄伟的,有俏丽的,有粗犷的,有俊朗的。险峻处,头上是悬崖、脚下是深渊;缤纷处,微风把云雾吹得千姿万态,山坡上开满了七彩杜鹃花。山里的天气,孩儿的脸。那天傍晚,离六姨家还有差不多二十里路程,倾盆大雨不期而至,天黑得像鼎锅底。
“沟深,路滑,小心。”话音刚落,大学生小张“哟”的一声大叫,崴着脚了。
“唉哟、唉哟、唉哟”——这是骨折,甚至骨头碎了。打电话回去求援,请村里人找担架来吧。
雨渐渐停了下来,星星也开始在夜空中闪烁。远远地,山梁上一支、两支、三支火把……十几支飘动着的火焰连成一队,像一条流动的火龙,在黑夜中上下起伏,蜿蜒前行。“有人来接我们啦!”就在我看着这景致发呆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大声叫喊起来,眼里充满了兴奋。这山路十八弯,这一夜美丽的火龙,把我身上所有的劳累、苦痛、委屈,全部一扫而光。
自此之后,钻岩石、挖土方、炸绝壁、垫路基、铺水泥、垒边坡、开水沟、植路树……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六姨家就有了通往山外的公路,尽管是只有三米多不到四米宽的水泥路,但自从有了这条“希望之路”“致富之路”,已经明显能够听出六姨家所有人说话一下子有了面子、有了底气。
时光飞逝,听大表嫂说,当地政府按照“四好农村路”建设要求,后来又安排农村公路“窄改宽”专门项目资金,原先3米多宽的水泥路,升级成了4.5米宽的水泥硬化路,大客车也能畅通无阻地开进山里来。六姨一脸自豪地说:“以后亲戚们入山,再也不用派人打火把上山梁接人了。”
又到杜鹃花盛开的时节,六姨说出“告别”火把的话还不到两年,她老人家的电话来了,说是让我入山看火把,我追问她老人家怎么回事,她说你来了自然知道。我打电话问大表嫂,六姨唱的是哪出戏。大表嫂咯咯笑,说是村委会以“公司+党员+农户”的形式,搞乡村旅游开发啦,山里的火把特别旺,篝火晚会好玩着呢!
果然,夜空开始安静的时候,明亮的火堆就在六姨家原先举火把接我们的山梁上燃起。男女青年围着一堆堆篝火,一个接一个地从篝火上来回跨越,比试着看谁跨得高、跳得远。最精彩的,要数火把表演了,拜火把,点火把,耍火把,跳火把。有人从挎包里抓出一把松香粉,往火把上撒。每撒一把,火把就闪出一片耀眼的火光,发出“轰”的一响,欢声笑语响彻夜空,一支支火把连绵不绝,点亮了整座大山。
六姨家的火把,还挺有意思的。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