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兵良
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文革”时期随父母由广丰的大镇五都下放到沙田碧石这个小村庄,住的是三舅父的两间低矮小瓦房。我是老大,后面紧随的5个弟妹相继来到身边,那两间本就狭窄的小瓦房也就只能勉强各摆得了一张旧式老床。
我是老大,母亲就让我先是去隔壁的贵阳舅舅那里搭铺。贵阳舅舅是我叫三外婆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人比较矮小,额头上有三四道很深的水平皱纹,家穷又没念过书,平时就在生产队出工挣五六个工分,一天一毛钱也不到。他的哥哥个头儿高,十八岁就被八景煤矿招工了。他家有二直陈旧的瓦屋,他自己有一个还算整洁的房间,但他平时也不是一个人睡,常有其他亲戚邻居来搭铺。那年月,家家户户孩子多,房屋少,免不了东搭铺西搭铺的。有个秋天,我与贵阳舅舅睡到快半夜了,又有三个人来敲门搭铺。这些人都以为他一个人在家,家里做好事来客多,实在安排不了,就都找来了。五个人挤一张床,说我人小,睡中间,我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夹在中间,左边一个背,右边一个背,肩挨肩,背靠背,翻身不了,动弹不得。双脚竖起来,顶了另一头的被子,那头人使劲儿拉回被子,双脚伸直,又夹在那头大人的屁股之间,暖烘烘的屁股,不一会儿就焐得我双脚出奇的难受,脚心湿漉漉,黏糊糊。更要命的,你还不能左伸右动,4个大人不是你说就是他怨,数落我乱伸乱动,他们怎么睡得着?那一夜,也许是太困了,鸡叫一遍后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来,四舅父从外地做工回来,他当时单身,母亲又让我与四舅父搭铺,也就告别了好几个人一起睡的糗事。
从呱呱坠地开始,到我工作后二十多年,我们一家还是借住舅舅家,其间,母亲也曾张罗着在自家的责任田上安下了三架屋(中间一直厅堂,左右两边厢房)的屋基。事不凑巧,上世纪80年代初,按政策我们一家户口收回了五都镇。五都也没住处,我们还是住在碧石。生产队有些人就反对我家继续在原地基上建房,大队干部拗不过外号为毛仔的“社员头”的穷追不舍,只好让我们停止建房。毛仔有一身横肉,比我大不了几岁,仗着自己有过人的力气,耍横撒泼,目中无人,村里的大人小孩儿都怕着他。为这事,母亲时常责怪父亲不会赚钱,不会顾家,说自己一生最遗憾的就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也多多少少影响了我们兄弟姐妹的生活。弟妹们都没能像我一样幸运地考取包分配工作的学校,他们或外出打工,或嫁人,个个远走高飞了。工作后,三四十元的工资收入,没有父母的支持,要想建房子无异于痴人说梦。那一年结婚,我们的婚房是妻子家的破旧老屋,从单位收集了些报纸,把泥巴垒的墙壁糊起来,买了些年画张贴起来,也就有了喜庆样子。
老房子正面瓦檐口大概离地面有三米多高,而拉开屋后吱吱呀呀的小木门,一不小心就要撞下瓦片。老房子也不是岳父自己建的,是岳父的父親留传下来的,少说也有百年之久,柱子黑中带黄,有几根底下已经裂开,用筷子敲敲,传出空空旷旷的声音,岳父说,那是白蚁蛀空了。有天晚上刮大风,呼呼的风声掀开了瓦片,雨水“滴答、滴答”地击打在楼板上、桌子上和床头上。我在瞎灯熄火中跌跌撞撞地找来洗脸盆,承接一串洒落床上的水滴。就在这叮叮咚咚的响声中,妻子更加坚定了建房的决心!
如何筹措够建房资金呢?我们想到了养猪,养一头猪出栏后,有上百元的收入,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呢!我们家第一年养的是两头黑猪,我下班回来,一走近猪栏,它们就晃着耳朵,嘴巴对着你,呼哧呼哧地叫不停。你想让它们长肉,就少不了灌饱它们的肚皮。起早拔猪草,自配猪饲料,我是忙得不亦乐乎。供销社的饲料价格高,算算不划算,就试着五都饲料加工厂的配方,自己街上买来玉米粉、鱼粉,按比例与谷糠搅拌均匀煮熟后喂猪。猪随人意,那两年,我们养过四头猪,有一头猪不到六个月,就有“头等格”151斤重出栏。有了四头出栏肉猪垫底,外加工资收入,我的第一栋房子就破土动工了。
1984年左右,还没有兴起红砖砌墙,也是为了节约,我是自己拉着我岳父的平车(两个橡胶轮子可以装载东西的手拉车),到丰溪河上游河滩摸捡合适的石头拉回垒墙。杉木桁条也是与岳父一起去福建浦城山区买来扎成木排水路运回的。岳父撑一个木排(他是收来贩卖的),帮我扎好自己要用的杉木排,让我自己撑。丰溪河源头的溪东有个渡口,小时候过河拔草,小伙伴们撑船玩乐过,但真要拿起竹篙独自一人从湍急的河流中撑木排,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好在二十多里水路,有惊无险,顺利到家。
安的是三直地基,最终只完成了二直房子,另一直做到半墙高就弃下了,除了开源节流,亲戚东挪西借,再也没办法把那一直也同时建成。熟知内情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这户人家家贫缺钱呢。东头做卧室的一直浇筑了水泥,用了6袋水泥,中间用作厨房和饭厅兼客厅的一直,就去山上挑了黄土压实。我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6袋水泥,能省就将就了。同时,这一直的墙壁就保持垒墙后的原生态,任凭石头凹凹凸凸裸露着。还有件看似有趣、实则饱含辛酸的事。那年夏天,在桐畈深坑的水库顶着烈日钓到了两只小甲鱼。野生甲鱼滋补,但我们舍不得自己吃,妻子提着甲鱼步行七八里山路,来到五都的墟市里卖了26元,又花13元买回一只十来斤重的白银鹅,招待石、木匠,两个年幼的小孩儿也吃得满头大汗,外公外婆乐呵呵笑个不停。看着石灰粉刷的墙壁,闻着杉木的清香,抚摸着新做的一张高低床,一切苦和累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两直所谓的新房子一直住到1994年年底,其间,工资虽有增加,但后来儿子又出生,开销大了,除了还债缴超生罚款,就所剩无几。那年,我调到了县城教育局,单位在家属区分给了两个房间,就算安下了家。当时能在广丰城区有个立足之地,已是让乡下亲戚朋友羡慕了。两个房间,一个要作厨房又兼作卧室,儿女渐长,四个人一张床有了诸多不便了。
先我之前的同事享受了单位福利分房或合作建房,1994年开始调入的人,就只能自己张罗住房了。那些年,广丰城市建设刚有起步,四十米大街、三十六米大街两边的楼房次第建成。城北裕花园小区也初具雏形,小区内规划了教师村,城区教师按学校自愿筹资兴建集资房,教育局工作人员未参与教育局合作房的,也可以在某所学校申报集资房。集资房地皮政府有优惠,相比其他商品房,会便宜一些。我没赶上时间,自然就申报不了。后来打听到南屏小学有个老师退出申报,就补报了教师村南屏小学的集资房,也算是搭上了享受政府优惠的末班车。“车”上了,三万左右的“车费”(集资款)却又让我们皱眉蹙额了。虽然,经过1993年的工资改革,我的工资每月增加到了三百多元,妻子也从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工资也有200元左右,但没有了田地的收入,更没有养猪补偿,一早起来上菜市场就得付出,用捉襟见肘来形容是恰如其分的。好在乡下还有二直房子,经与妻子的哥哥商量,我们的房子作价近二万元转给了他。又与一些亲戚朋友借了些,勉强凑齐了集资款。1997年初,集资房交付后,我们也是尽可能省去装修的费用,一切因陋就简,墙壁白净即可,地面普通地砖就成,旧家具能用继续用。有了简易的厨房壁柜,原先的菜厨被我改造成书厨,有个书厨心里踏实,即兴创作的《家有书厨》还让《江西日报》井冈山副刊的郑云云主编相中发表了呢!之后,一家四口,就欢天喜地地搬进了三室两厅的五楼新房。
2001年暑假期间,我家又搬进了二直三层半的新楼房。楼上楼下,不但儿女有了宽敞的房间,爸妈也有了单独的房间。我妈回到乡下,头也似乎抬起来了,她一生的建房梦在儿子身上圆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