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廷楷入南社前后的诗学观念转变

2019-01-20 21:33徐钰茹
关键词:南社柳亚子诗话

徐钰茹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上海 200082)

方廷楷(?—1929前),字瘦坡,号仙源瘦坡、瘦坡山人,安徽太平仙源(今黄山市黄山区)人,曾于1899年、1901年两度参加县试,在这期间,肄业青溪书屋;1907年至1912年,馆湘潭六年,执教鞭于城中杨溪学舍;约于1913年加入南社,入社编号为365;1915年至1917年,与胡寄尘、姚鹓雏、王蕴章等主持《小说海》月刊。方廷楷著有《习静斋诗话》《习静斋词话》《习静斋诗话续编》《论诗绝句百首》《敝帚赘言》《香痕奁影录》《雪窗绮语小录》《留痕记》《雨窗闲笔》等。

方廷楷的诗学思想,主要集中在《习静斋诗话》《习静斋诗话续编》《论诗绝句百首》《敝帚赘言》中。为了明晰他入南社前后诗学观念之转变,有必要对其诗学理论著作之时间作以说明。《习静斋诗话》八卷,约成书于1905—1909年,[1]5目前仅见贾文昭主编的四卷本。《习静斋诗话续编》的成书时间,可从“续话将完事,接南社十四集,有亚子《论诗绝句》六章”[2]推定。马以君《南社研究》称“民国四年(1915),丛刊第十三集出版。5月,十四集出版”[3]180,柳亚子自编《柳亚子年谱》载“1914年12月,有《论诗六绝句》”[4],可知《习静斋诗话续编》成书于1915年。《论诗绝句百首》附于《习静斋诗话续编》之后,集中未透露写作时间,但从胡怀琛的序言可以猜想。胡怀琛《习静斋诗话续编序》云:“壬子之秋,仙源方子瘦坡,驰书订交于余”[2]。从二人订交时间,能推测《论诗绝句百首》成书于1912年秋后。至于《敝帚赘言》,其中有云:“已酉游皖……今已五六年未通音问”,“甲寅八月,主人以自寿诗索和”,又可知此集作于1914年至1915年间。方廷楷《习静斋诗话》作于1909年之前,而其他理论著述皆作于入南社之后。从方廷楷前后诗学思想的变化,可窥探他受南社诗学之影响,此亦是他由清朝入民国的诗学转变,值得关注。

一、由社会到人心的内容转变

《习静斋诗话》开篇即引宋小茗《耐冷谭》“做人须要踏实地,为学须有实功,著书须求实用。吟诗亦著述之一也……要必有兴廉表孝之篇,隐讽微观之语,与世教有裨,人亦不得目诗篇为小道矣”[5] 385这段话来表明他的诗学宗旨。方廷楷既强调诗歌具有社会功用,因此在其诗话中,多载“忧时”“爱国”“刺俗”之篇。光绪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陈玉澍有感于将领叶志超投降逃跑、左宝贵英勇奋战、邓世昌壮烈牺牲、北洋海军全军覆没、陆上战斗相继失败等历史大事件而作《感事》诗二十八章。方廷楷读后,将此二十八首悉数录入《习静斋诗话》,并满含感情地评曰:

盐城陈惕庵孝廉玉澍,王可庄先生所拔士也。博学工诗,热诚爱国。怀一肚皮忠愤,往往发之于诗。尝作《甲午乙未感事》诗二十八章,可泣可歌,不愧诗史,亟录入诗话。[5]407

对于陈惕庵之诗,他多有论述:“陈惕庵孝廉性刚直,作诗多讥刺时事。”[5]410“余癸卯日记中载有陈惕庵孝廉《拟小游仙诗》两纸,言中有物,非苟作也。诗云:‘游遍神州跨六鳌,红尘赤子太嗷嗷(时晋、豫大饥)。仙曹也有杨朱辈,毛女何曾拔一毛。’‘炼药烧丹术不良,愿从仲理学奇方。点将五岳三山石,尽化黄金救岁荒。”[5]423赞颂陈惕庵之诗乃有为而作,对其作表现民生疾苦、讽刺贪官污吏,尤为珍重。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变法失败,严复悲痛愤慨写下小诗:“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临河鸣犊叹,莫遣寸心灰。”方廷楷亦将此诗录入诗话,并称赞严复道:

侯官严又陵先生复,博学能文,尤邃西学,著述宏富,诚近世哲学大家也。诗多忧时之作,余记其《戊戌八月感事》一首云……[5]389

他对严复之诗流露“忧时”思想,表示称许。与之相反,他对汲汲名利、奔走仕宦之人,予以辛辣讽刺。“近有友人抄示无名氏《捐班杂咏》八绝,穷形尽相,不啻为今之奔走宦途者摹一小照。”[5]457“咏物诗贵有寄托。尝于友人处见录某《咏炭》诗云:‘一半黑时还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今之巧宦者,读此可以省矣。”[5]397

在1915年《习静斋诗话续编》中,方廷楷也注重寄慨遥深、于时俗有讽讥之诗。如“盐城马蜕桴为珑,尝留学日本,有《过长崎两绝》云:‘经过此地一登临,形势纡回绝古今。怜我江山空险固,中原早已不得兵。’‘马关麑岛悔征诛,说到平戎泪已枯。秋草离离苔绿绿,求和碑字未模糊。’”[2]他因此二绝别有寄慨,而心有戚戚焉。但是此时,方廷楷更多地将眼光投注在世人的节义品行上。如“山阴平康侯成,官吾邑时,适余有《阐幽录》之辑,平与余友苍园善,闻之,作《六解》遗余,极为详尽,亦表彰节义之盛心也。”[2]方廷楷不惜篇幅,将六章悉数录入,足见他对诗歌表彰节义精神的重视。《论诗绝句百首》载吴江计甫草:“马异卢仝何足论(甫草不喜卢仝马异诗),谈诗吴下布衣尊。平生最慕眇君子,尽解囊金题墓门。”[6]这则故实,方廷楷在《敝帚赘言》中也有详细记载:“吴江计甫草先生,少负异才,尝作《筹南论》五篇,贯穿全史,综核时势,画沙聚米,凿凿可见诸施行。殆陈同甫辛稼轩之流,而不徒以文字为生活者,尝过邺下,尽囊金修谢茂墓。”[7]18他为计甫草尽囊金以修谢茂之墓的风义精神所感动。他评武进洪稚存亮吉诗云:“伉直曾遭不测渊,一肩霜雪走冰天。如斯气节谁能学,不是诗歌也要传。”[6]洪亮吉曾指斥时事,末有“群小荧惑,视朝稍晏”之语,仁宗见“群小”数语,以为谕及宫禁,震怒,遣戍伊犁。因此方廷楷对直言敢谏的洪亮吉备加欣赏,认为他即使不因诗歌名后身,有如此气节也应该流传千古。他又评秀水王仲瞿昙曰:“烟霞万古笔通神,未许孙(子潇)舒(铁云)蹑后尘。书斥权奸曾却聘,若论风节亦高人。”[6]王仲瞿以“烟霞万古”名所居楼,有《烟霞万古楼诗佚稿》,在京师时,法梧门祭酒式善重之,把他与孙子潇太史、舒铁云称为“三君”,作《三君咏》。对王昙的义行,他在《敝帚赘言》中补充云:“钱梅溪《题王仲瞿集》云:‘斗牛之光,芒角四起,河海之水,纵横万里。’余谓仲瞿不独以诗文见长也。观其却吴白华总宪之聘,及上书白华,请参和珅,皆人所难能也。”[7]19可见方廷楷以人论诗,景慕他书斥权奸、风清亮节的品行。

在《敝帚赘言》中,方廷楷对忠、义、节有更多的论述。如“论有明一代之良将,当以熊襄愍廷弼为巨擘。而抒诚效命,亦为千古忠臣所不逮”[7]10,表彰忠烈;“梁冀忌清河王蒜之严明,而立蠹吾侯,以为富贵可长保,然族冀者桓帝也……可为人臣不守正道者鉴”[7]10,警论人臣正道;“‘我说世无真傲骨,黄金到手便低头’,此余之旧句也。当时犹以为言之太过,谁知数年以来,凡耳之所闻,目之所见,为黄白物所误,坠名败节者,竟滔滔皆是,又转自诩以为至言也”[7]11、“‘黄金曾结生前客,白眼谁怜死后贫。’此余挽友人某君诗也。某君性好交游,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风,乃死后妻子至不能自存,平日知交,反眼若不相识。噫,人心其可问耶”[7]18,对世人趋利丧节予以无情嘲讽;“姚姬传力尊其师刘大櫆,比之韩昌黎,王述庵极推其师沈德潜,比之杜浣花。近日李慈铭《越缦堂笔记》中讥之,余以为未可厚非也,较之近来朝登其门,夕背其师者,实有本心。故尝有句云:‘韩杜推崇原过誉,姚王毕竟重师门’”[7]12,讥讽近来学士“朝登其门,夕背其师”的行为;“陈沅之事,诸家所载,各有不同,以余论之,当以吴梅村《圆圆曲》为得其真。当梅村诗出时,延陵见之大惭,厚贿秋毁板,梅村不许,延陵虽横,卒无如何也。余尝有诗云:‘英雄失节误红颜,君父深仇忍等闲。一曲圆圆传信史,诗家直笔重如山’”[7]13,肯定吴梅村之诗有史家直笔精神;“‘不嫌骨带三分傲,甘守篱边过一生。’此余《咏菊》断句也,因欠含蓄,故未成章,然颇见风骨,以视世之攀龙附凤,不顾廉耻者,自谓似胜一筹”[7]15,对谄媚的世风给予批判;“朱竹君、程鱼门两人,皆清代之爱才好士者也。一时为之语曰:‘竹君先生死,士无谈处;鱼门先生死,士无走处’,其宏奖风流,可想见矣。今则摧之残之,唯恐不尽,何爱之云哉?何好之云哉?尝有句云:‘肉食纷纷半俗骨,怜才何处觅朱程’”[7]15,倾慕朱竹君、程鱼门奖掖后进的爱才之心,针砭当前文坛相互倾轧的不良风气。

方廷楷入南社之前,《习静斋诗话》中多展现爱国、忧时、刺俗等社会内容,入南社之后,更关注世道人心和诗人品行,这一转变,与南社“以研究文学提倡气节为宗旨”,重视诗人品行不无关系。1913年8月,南社社长柳亚子为《习静斋诗话》作序云:

呜呼!廉耻灭而仁义亡。文人无行,宁让沈约、王伟,独有千古哉!吕晚村先生曰:“今日之文字,坏不在文字,其坏在人心风俗。”痛哉斯言!三百年来,慷慨系之矣。今方子为此编,其亦致意于人心风俗之微,别裁伪体,摧陷而廓清之,毋徒屑屑于文字之末,则吾言或不虚发,而方子且为吾道干城,吾愿方子之勉之也。[2]

亚子殷殷期望,希望方廷楷“别裁伪体”,有鉴于人心风俗。青年学者张春田指出:“柳亚子如此在意‘别裁伪体’,主要原因还是对文人无行的政治性格的厌恶。”[8]336此外,亚子还为方廷楷《香痕奁影录》题词:“瘦坡有《香痕奁影录》之辑,函索题咏。余谓泥犁黑狱之说,不足以嚇。吾辈两庑特豚,尤非所屑,顾郑声乱雅,下流同归,亦复无取”[9],表达的宗旨与前面诗话序言一样,希望方廷楷对诗录要严格把关。同时,南社《旧诗革命宣言书》宣称诗人应“高尚其志”“要有气节”“要有思想”,这些无疑对方廷楷诗学观念产生了重大影响。

二、由袁枚向龚自珍的兴趣转移

在《习静斋诗话》中,方廷楷推重袁枚倡导的“性灵说”,对其主张诗写“性情”的诗学观点深表赞同。“余最爱袁简斋言情诗……语语都从至性至情中流出,安得不令人叫绝。”[5]461“随园云‘诗家两题,不过写景言情四字。’余道景虽好,一过目而已忘;情果真,时往来于心而不释。”[5]416方廷楷受袁枚之影响,对“性灵”之作、“天籁”之音、“自然”之风格,青眼有加。“余读项昭亭先生《归来词》,一片性灵,笔能曲达,真言情绝唱。”[5]416“诗有别才,往往有学富五车而不工吟咏,亦有不读书而出语自然奇绝者。稚禅尝为余言,吾乡有执爨夫从主人游黄山,口占绝句一首……人称为天籁。”[5]397“族伯蕴山先生讳昭文,品学兼优……亦妙极自然。”由此可知其至为尊崇袁枚。

入南社之后,方廷楷对袁枚重真情重性灵的诗论亦保持热情。“诗之足以醉心荡魄者,莫过于艳情一体。”[2]《论诗绝句百首》论太仓崔不雕华、历城王秋史苹诗云:“无须万首使人惊,只要吟来有性情”,以性情为诗歌最高审美标准。不过此时,他对《习静斋诗话》中的诗学思想,也有所修正。在《习静斋诗话》中,方廷楷强调“诗有别才”“作诗各有天籁,才人有才人吐属,忠臣有忠臣吐属”,重视诗人天生的才能。而在后期的《敝帚赘言》中方廷楷称:“《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持论本极确当。自解缙《春雨杂述》截取沧浪首四句,以为学诗者不必读书,而浅学之士,皆可空腹诗,诗道遂不可问矣。余昔有诗云:‘一自沧浪传别趣,人间谁读五车书’,亦惑于流俗之说,至出此无识之言,急书此以志吾过。”[7]11从“诗有别才”到“诗有别材”,是他对前期诗论的修正,亦是他对袁枚的重新审视。

中国人向来尊师重祖,以古人为典范。当方廷楷对袁枚的兴趣稍减时,王士祯与龚自珍成为他新的敬仰对象。在《习静斋诗话续编》中,他言:“生平最喜读渔洋、羽琌两家诗”[2]。因为王士祯标举“神韵说”,主张诗歌应该冲淡、清远、超诣,因此方廷楷进一步指出“七绝贵乎神韵”。在评论柳亚子与姚鹓雏诗歌时,他曰:“柳则于神韵中寓悲浑之致,姚则于神韵中含绵邈之情。”[2]评点庞树柏之诗言“神韵似渔洋”,评胡石予写舟行实景云“绝似渔洋樊谢两家”,论杨树浦“天风句飘逸,梨花句萧瑟。二诗余喜诵之,谓其酷似渔洋、兰雪两家”,尝系诗云“诗家绝句重渔洋”等。方廷楷在《习静斋诗话续编》中,多次以神韵为标准,评论南社诗人诗作,突出表现出他的诗学蕲向。当然,重视渔洋的“神韵说”,方廷楷在《习静斋诗话》中也有表露。如“此项昭亭先生诗也,神韵酷似渔洋”“家达夫主簿宏璋有《荆州秋兴》,神韵逼近渔洋。”但这种态度,在《习静斋诗话》中仅提及两次,而在《习静斋诗话续编》两卷中多次论及,前后差别,自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方廷楷诗学观念最大的转变,是对龚自珍诗歌的关注。前面已经提及,他平生最爱渔洋、羽琌两家诗,渔洋在《习静斋诗话》中还有提及,但是羽琌则是在方廷楷入南社之后的诗学论著中论到。方廷楷入南社后,柳亚子多次为其集作序、题词;在方廷楷现存19首诗中,其中有多首与柳亚子唱和;方廷楷在后期的诗歌评点中,也数次言及柳亚子,足以说明柳亚子在方廷楷心中的地位。方廷楷在《习静斋诗话续编》开篇就评论柳亚子“其诗境逼肖羽琌”,可见他对羽琌的评价之高。在《敝帚赘言》中,方廷楷云:“余尝辑王渔洋、吴兰雪及山民诗,为三韵录,列山民为奇韵,而系以诗云:‘诗家绝句重渔洋,兰雪风华亦擅场。惟有先生才独绝,戒诗诗骨更清狂。’”[7]2他更将羽琌之诗置于渔洋、兰雪之上。集龚诗是南社诗人创作的典型特色。有学者作过统计,“以1936年出版的《南社诗集》为例,其中集龚诗句,即有二十五家三百余首之多”[10]99。“龚定庵”热,在方廷楷的论学论著中亦有体现。在《习静斋诗话续编》中,方廷楷称赞沈道非“集定庵句,天衣无缝”。在《敝帚赘言》中,他论道:“近日海内诗学,以龚定庵为大宗。社友俞剑华、沈道非、姜杏痴诸子,均以善集定庵句擅名。余集《雪窗绮语》竟,亦曾效颦,集一诗以殿其后”[7]9。在《雪窗绮语小录》结语中,方廷楷袒露:“世事日非,不堪闻问,搜红觅翠,藉遗遣愁怀。昨集龚定庵句成《感愤诗》一首,即实以殿此录”[11]11,反映了当时南社社员对龚定庵之推崇,方廷楷亦受此风影响。

众所周知,南社是一个文学革命社团,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其社员虽没有完全一致的诗学观点,却都认同诗歌鼓吹革命,反映现实。在风云莫测的时代大变局中,南社提倡“治世之诗”,提出“诗者,与史相表里也”,与袁枚论诗崇尚个性,主张诗人不失赤子之心,认为“作诗不可无我”,无疑是格格不入的。尽管方廷楷在后期的诗学论述中,依然多次载录时人言情之作,但他对于前期尚天籁、崇别才的观念是有所修正的。其诗学观念的改变方廷楷在《习静斋诗话续编》中给出了缘由:“诗之理想,当视风会为转移。”那么民初的诗学风尚如何?张萌麟写道:“入民国,南社一派,尤步趋龚定庵。”[12]吴宓回忆:“自光绪中叶以来,定庵诗遽大著于世。儿时,当庚子之前,所过亲友家,凡稍称新党者,案头莫不有定庵诗集,作者亦竞效其体。”[13]27因当时诗坛以龚定庵为大宗,方廷楷入南社后,亦为之欢呼拥护,这也是南社诗学思想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三、从雄放到慷慨的风格取向

项纯文在《<习静斋诗话>评介》中云:“方廷楷《习静斋诗话》既吸取了各家诗说,又并未俯首一家;既不明确树旗立帜依傍门户,又不拒绝各家诗论的精彩内涵。”[14]的确如此,方廷楷对于不同的诗歌风格,都流露出赞赏之意。他评论女性的诗歌,如凝香女史《送外子赴东洋游学六律》云:“读之才思浩瀚,殆巾帼而有须眉气者。”[5]462论素梅女史云:“余最爱其《春日游敬亭》……雄放可喜,洵为闺秀诗之健者。”[5]447评论佩芬女士之诗云:“思意清淡,是纯以性灵为主。”[2]他在《香痕奁影》中云:“余尤喜吟女郎诗,以为可以活泼性灵”[9]。方廷楷评论男性之诗,如:“楚北黄展鸿孝廉赞枢……二诗豪迈”[5]394;“孙鹉洲孝廉尝作《咏雨》七古一首,笔力雄奇”;“旌德江雪航主政,诗亦清新可诵”[5]411;“番禺张南山,余最爱其《半塘》一绝,逼肖女郎口吻”[9]。于此可见方廷楷对于不同性别的诗作,既肯定他们本色的一面,亦赞扬其突破本色的一面。抛开性别的因素,在他的诗学论著中,他还赞颂“大似柳河东气息”“轻倩秀艳,酷似小杜”“诗似剑南而较豪迈”“魄力雄放,直逼杜陵”“描写极工,不减次回”“哀艳欲绝,又似梅村”“风格婉丽,酷似玉溪”等不同诗风。从中不难得出,他对诗歌风格采取兼收并蓄、不拘一格的态度。

尽管方廷楷对于不同的诗歌风格都采取宽容接纳的态度,但是他在《习静斋诗话》中对“清”尤为钟爱。评论诗人诗作时,他常用“清空”“清逸”“清峻”“清丽”“清警”“清雅”“清新”“清婉”“清奇”“清淡”“清超”“清拔”“清越”“清倩”等语词。除了对空灵冲淡的清新诗风格外喜爱,他在《习静斋诗话》中也表现出对诗歌力量的崇尚,认为“诗有豪气最佳”[5]429。如赞扬项昭亭诗才雄丽魄力雄放、黄赞枢诗豪迈、张凤翥甚雄放、孙鹉洲笔力雄奇、陈惕庵气势雄健、方竹岩气雄调响等。总体而言,方廷楷在前期对于诗歌风格的取向偏于明亮雄放一路。

到了《习静斋诗话续编》中,方廷楷依然倾羡清华骏越、雅淡冲逸的诗风,也推重雄宕有气、豪兴纵横的风格,但此时他更突出地表现了对慷慨、沉郁诗风的推许。如论及高旭“其近体诗尤多沉郁之作”;云胡怀琛《兰闺清课》“卷首悉南社同人题咏,有保瑢女士一诗,最为沉痛”;论蒋士超“多登临行旅之作,音调宏亮,骨格坚苍,以七子为主。万里身遭世乱,多激昂危苦之语”;语徐茗樵之作“直将家国恨写作短长声色也”;评俞剑华诗歌“人多爱其慷慨激昂之语”;论林庚白诗篇“俱极沉痛”;说叶玉森之诗“更饶莽苍之概”;言王钟麟律诗“如豪竹哀丝,闻声欲泣,盖无生深抱当世忧患,故慷慨悲歌,几于一字一泣”;评潘飞声“七言律尤幽峭沉郁”;[2]论宋荔裳先生“其七言尤为沉郁,直逼老杜”[7]16云云。这些评论集中体现了他对慷慨、沉郁诗风的关注。

方廷楷对慷慨、沉郁诗风的取向,与民国初期的社会风气有关。慷慨之音,以三曹为代表,反映了建安诗歌的总体风格。建安诗人在诗歌中抒写社会黑暗,披露时代动乱,同时将个人激昂报国的心态寄予其中,形成苍凉激越、慷慨激昂的诗风。沉郁之风,是杜甫的诗歌特色。杜甫亲历安史之乱,将个人的颠沛流离与广大的社会苦难融为一体,并把强烈而深广的爱国情怀灌注诗中,形成沉郁顿挫、跌宕起伏的诗歌风格。继魏晋、唐中叶之后,晚清民初又是一个动荡乱离的时代。以天下为己任的南社诗人,在辛亥鼎革后,曾拥有短暂的、胜利的喜悦。然而,民国建立不久,南社社员周实、阮式遇害,宋教仁遭暗杀,宁调元、周祥骏、陈家柽、吴鼐等因讨袁牺牲,加之民国初期纷乱的时局,让南社诗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失望与悲凉。他们怀抱救国热情,以干预政治、鼓吹民主革命为目标,继承杜诗直陈历史和关怀民瘼的优秀传统,这让他们对社会现实有更深切的感触,使他们的诗歌发出了悲慨激愤、沉痛感伤之音。此外,1911 年周实在《淮南社启》中强调,诗人“要以芳馨悱恻之思,慷慨悲歌之气,发为诗歌文章”[15]202。近代学者彭伟指出:“正是反清排满的革命激情才赋予了南社诗歌‘慷慨悲歌’的英雄之气”[16]。由此可知,南社慷慨、沉郁的诗风取向,与时代有莫大的关联。生活于晚清民国之际的方廷楷,经历过辛亥革命带来的沧桑巨变,加入南社之后,尤能感受社团内部的诗歌风格特征。从他在《习静斋诗话》中屡屡嘉许“清”“雄”风格之诗,到《习静斋诗话续编》中多取“慷慨”“沉郁”之音,不能不说是他入南社之后,受南社诗风影响而引起的诗学取向的转变。

四、从宗宋向宗唐的诗学倾斜

“唐宋诗之争”是中国诗学的核心论题之一,此论在中国有近千年之历史。民国初期,南社内部以柳亚子、吴虞为代表的提倡唐音与姚鹓雏、闻宥等为主的捍卫宋诗,引起宗唐与宗宋的诗学论辩,是中国传统诗学在近代诗坛上的延续。此次论争,是“传统诗学在现代中国的最后一次论战”[17]64,也最终导致南社走向解体,其意义之重大,自不待言。身为南社成员的方廷楷,在此场论辩中,也难免受到思想冲击而引发诗学再思考。

入南社之前,方廷楷论诗主张性情与学问相统合。在《习静斋诗话》中,方廷楷云:“先师家竹岩孝廉凤池,淹通群籍,尤善词章……诗不多作,然乘兴偶吟,虽使终日劈笺分韵者,逊其深稳,知由性情学问中来也。”[5]385“此先师张峙亭大令《江上送别》诗也,性情风格兼而有之。”[5]422“余偶于友人扇头见录郑苏龛京卿在汉口时《接严又陵书却寄》一律,才情学力,兼而有之,的是名作。”[5]449他推崇的是学问兼有性情的诗歌,这与同光体论诗主张性情与才学统一的“学人诗”不谋而合。从他个人的学诗渊源来看:“余平生诗、古文辞俱瓣香东坡……稚禅尝有见赠诗云:‘清奇出俗冠吾曹,季世如君信隽髦。热血论交同伯仲,雄心向学自英豪。文章苏轼波澜老,风骨陶潜日月高。键户著书寿梨枣,求疵谁敢妄吹毛。’”[5]456又云:“诗至陶渊明、苏东坡,可谓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者矣。”[5]414他以苏轼与陶潜为师,对情与文两相推重。尽管方廷楷在《习静斋诗话》中强调,“论诗分唐宋,最为俗见”[5]391,但是他又说:“刘后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余观欧、梅、苏、黄、二陈、石湖、放翁诸公,其诗视唐,未可便之过,然真无愧色者也。”[5]391“余于宋人之诗,最喜苏、梅、范、陆四家,以为与唐诸公比肩接踵,可无愧色。”[5]391他还引用家方正学先公“力排旧习祖唐人”之句,表明自己的诗学倾向。当代学者蒋寅在《清诗话考》中说:“(方廷楷,笔者注)论诗主性灵,尚宋调”[18]633。邵菊花《民国皖人诗话研究》论方廷楷诗话云:“反对明七子鄙薄宋诗,一味复古的流弊,试图扩大宋诗的影响,提倡以学为诗。”[19]由此可知,方廷楷的诗学思想还是倾向于宋诗派的。

入南社之后,方廷楷在《论诗绝句百首》中论歙家子云正澍云“论诗淛派太拘拘,苦守钟谭不改途”,又论钱塘朱青湖彭云“莫管性灵与风格,惬心文字总能传”[6],持不宗门派、不拘风格的诗学主旨。在《习静斋诗话续编》中,他录姚石子论诗绝句一首云“作诗无用分唐宋,独写情怀真性灵。我是天机随意啭,荒江樵唱有谁听”[2],对姚石子论诗不分唐宋,亦有赞同欣赏之意。方廷楷又言“不局宋明不门户,才如横海掉长鲸”[7],称赏柳亚子诗学不局于宋明诗学,也不立门户之见。以上诸论,方廷楷依然表示自己论诗于唐、宋两不偏废。然而不争的事实是,柳亚子是“思振唐音”的,方廷楷称其“不局宋明不门户”,实失公允。那么方廷楷如此之论,是否有深意在其中?答案或许在《习静斋诗话续集》中。

在《习静斋诗话续集》最末,方廷楷载录亚子《论诗绝句六首》,评曰:“字字风霜,大有说大人则藐之气象。五六首尤获我心。”绝句第一首,柳亚子批评王闿运之诗“古色斓斑真意少”,指出“吾先无取是王翁”;第二首批评郑孝胥、陈三立之作“枯寂无生趣”,否定樊增祥、易顺鼎之诗“淫哇乱正声”;第三首批评康有为、梁启超“圣人伎俩只如斯”“难免陶家一蟹讥”;第四首“浙西一老自嵯峨”,姜观吾在《柳亚子<论诗六绝句>浅释》中认为所批评的对象是俞樾[20],不过,更似同光体浙派代表人物沈曾植,批判其“佳人作贼”。前四首,柳亚子针对同光体、汉魏六朝派以及晚唐派诗人作出批判,方廷楷于此未置可否,但是从“字字风霜,大有说大人则藐之气象”可想见,他对柳亚子的批评即使不认同,起码也不否定,而最后二首,方廷楷对之深表赞同。第五首论及诗界革命派黄遵宪和丘逢甲,柳亚子认为黄遵宪“英气终输”丘逢甲;第六首批评林述庵和其子林之夏,赞其“龙门家世有迁谈”。这两首绝句,柳亚子推尊丘逢甲、林崧祁、林之夏之诗,很显然与他们的诗歌表现深沉的爱国主义有关,与南社鼓吹民主革命的宗旨一致。于此,方廷楷对宗唐还是宗宋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我们只能从他对柳亚子《论诗绝句六首》的总评,推论他有宗唐的苗头。

柳亚子《论诗绝句六首》发表后,将南社唐宋诗学之争推向更深层次。而身处南社的方廷楷,其实并没有明显地卷入其中。他不管是在入南社之前还是在加入南社之后,对当时诗坛执牛耳者,都没有过多涉及。徐梦晓硕士论文《方廷楷及其文学批评著作研究》作过统计,“方廷楷在诗话中录其族伯方蕴山,先师方竹岩和张峙亭,盐城项兆麟及好友孙鹉洲、项稚禅和项翱等诗作较多,其中用大量的篇幅录入陈惕庵和好友项稚禅等人的诗作”[21]。入南社之后,他所论及的多是柳亚子、胡寄尘、潘飞声、姚鹓雏、陈蝶仙、周实、俞剑华、林庚白等南社成员的诗歌。因此《安徽通志稿·艺文志》谓方廷楷“列举无识、偏见、好奇、滥收、徇情五者为大戒,谓免之者惟朱彝尊、王昶两家,然所录半属同时南社诸人,其他罕及,似未脱门户之见也。”[22]12508但需要注意的是,方廷楷在《习静斋诗话》中曾论“江右义宁陈伯严吏部,为右铭中丞嗣君,有《汽车发汉口抵驻马店口号》句云:‘斜阳欲坠无人管,映尽中原莺粟花。’有慨乎其言之”[5]388,对陈三立之诗不无称赏之意。《敝帚赘言》载:“易哭盦《四魂集》以对仗为事,死牛活马,工则工矣,然一则曰横绝千古,再则曰古今无两,自誉不太过耶?”[7]13此处对易顺鼎之诗则有嘲讽之意。虽然方廷楷对二人的评价与他入南社并无直接联系,但是也未必完全无关系,毕竟柳亚子对陈三立和易顺鼎的诗歌都持否定态度,而方廷楷在入南社之前对陈有褒,入南社之后对易有贬。这前后一褒一贬,或出于偶然,但也有可能是方廷楷对柳亚子宗唐的附和。

综而言之,方廷楷在入南社之前,明言“论诗分唐宋,最为俗见”,然而就他个人而言,还是表现出宗宋的倾向。入南社之后,他的《习静斋诗话续编》既有录宗唐的柳亚子、徐鋆、吴虞之诗,也有录宗宋的陈去病、高燮、傅专、蔡守等人的诗作,没有明显的门户之见。然而,他在《习静斋诗话续编》尾声时,悉录柳亚子《论诗绝句六首》,又给人以宗唐的嫌疑。但实际上,他于宗唐并没有明确的表露,这或许是他加入南社,面对社长柳亚子宗唐而表现出的矛盾复杂心态吧。同时,方廷楷在南社“唐宋诗学之争”还未完全激化之时的矛盾态度,或折射出了当时众多南社成员的尴尬境地和踌躇心态。

五、结论

南社诗论家方廷楷,生活于晚清民国易代之际。在辛亥革命之前,他注重诗歌的社会功能,着眼于重大的、外在的社会内容;追随袁枚、王士祯;欣赏清雅典丽、雄放豪迈的诗风;在晚清同光体占据诗坛时,他亦有弥宋之意。然而1913年加入南社之后,他将眼光内转,关注诗歌反映世道人心与诗人品行;倾慕王士祯与龚自珍;大力推举慷慨沉郁的诗歌风格;在南社内部逐渐明了的唐宋诗学之争时,展露宗唐的倾向。由此可以发现,方廷楷入南社前后,诗学思想发生了较大的转变。这个变化,也是他由清朝入民国的诗学转向,从中恰可折射出当时大批经历易代士人的诗学转变。因此,对方廷楷入南社前后诗学观念之研究,具有典型、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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